武威亥母寺遗址出土卜骨及相关问题探讨

2021-07-16 08:46蒋超年赵雪野
西夏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肩胛骨武威中华书局

蒋超年 赵雪野

2016—2019 年,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武威亥母寺遗址开展了连续四个年度的考古发掘,共清理发掘洞窟4 座及窟前建筑遗存800 平方米,出土了一批西夏、元、明、清及民国时期的遗迹遗物。其中,在01、02 窟发现卜骨18 件①现藏于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这批卜骨具有重要的社会历史价值,承载着丰富的史料信息,对研究亥母寺遗址乃至整个武威地区的宗教信仰、占卜习俗及意识形态等都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一、卜骨形制

亥母寺遗址出土的卜骨保存较为完整,只有少量在脊侧有残损。卜骨全部选取羊的肩胛骨,有绵羊和山羊两种。部分卜骨经轻微整治,在骨板正面留有刮削划痕,还有一些在炙灼处有抹黑痕迹。所有卜骨仅有灼,不钻不凿。炙灼均在扇面中部位置,圆形灼痕,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灼痕深重者穿透,轻浅者未穿透,中间颜色较重呈黑色,边缘颜色较浅泛黄色,因炙灼背面有细小灼裂兆纹。残存灼痕3—21 个,排列无明显规律。卜骨色泛黄,质坚硬,洁净光亮。

根据卜骨的整治程度,可分两型(表一)。

А 型 8 件。骨板未经整治,系在骨面上直接炙灼(图1)。

图1 A型(2018WH01H2④:9)

В 型 10 件。骨板经轻微整治,骨面留有刮削划痕(图2),部分在炙灼处有抹黑痕迹(图3)。

图2 B型(2018WH01H2③:12)

图3 B型(2018WH01H2④:11)

此外,还有20 余件未经炙灼的羊肩胛骨,可能为骨料。

二、卜骨年代

根据表一,18 件卜骨均出自01、02 窟内的灰坑和地层堆积中,这些遗迹和堆积均为1927年武威大地震后形成,受近现代人为扰动较大,各遗迹及堆积内的包含物亦非原始埋藏,均为晚期扰动后的二次埋藏。故出土于此类遗迹和堆积内的遗物年代就不能以遗迹和堆积的形成年代来判断,只能放在亥母寺遗址整体的历史背景中进行探讨。亥母寺遗址是西夏时期一处重要的藏传佛教遗址,创凿于崇宗正德四年(1130),历元、明、清延续至民国,遗物年代以西夏、元时期为主体,兼有明、清及少量民国时期的文物遗存。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结合这批卜骨的形制特征和相关文献记载,我们认为这批卜骨的年代应为西夏时期。

西夏是以党项羌族为主体建立于我国西北地区的政权,羌人占卜,是其传统信仰习俗中一种十分常见的巫术活动,可早至公元前12—21 世纪前后。随着历史的推移,羌族也在不断地演化,其占卜方式从商代“进贡胛骨”到西汉“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再至宋元明清盛行“炙羊髀骨卜”。已有研究表明,羌族的占卜方法有二十多种。①王康:《试论羌族的民间占卜》,《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 年第6 期,第11—16 页。西夏党项人,延续了羌人的这种占卜习俗,而且形式多样,在其日常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据《宋史·夏国传》载,党项人“笃信机鬼,尚诅祝,每出兵则先卜。卜有四:一、以艾灼羊髀骨以求兆,名‘炙勃焦’;二、擗竹于地,若揲蓍以求数,谓之‘擗算’;三、夜以羊焚香咒之,又焚谷火布静处,晨屠羊,视其肠胃通则兵无阻,心有血则不利;四、以矢击弓弦,审其声,知敌至之期与兵交之胜负,及六畜之灾祥、五谷之凶稔。”①[元]脱脱:《宋史》卷四八六《外国二·夏国传上》,中华书局,1977 年,第14029 页。与此相近的内容在《辽史》②[元]脱脱:《辽史·西夏外记》,中华书局,1974 年,第1523 页。和《隆平集》③[宋]曾巩撰、王瑞来校正:《隆平集校正》,中华书局,2012 年,第603 页。中亦有记载。《梦溪笔谈》则较为详细地记述了关于“炙勃焦”和“咒羊”的占卜方法:“西戎用羊卜,谓之‘跋焦’,卜师谓之厮乩。以艾灼羊髀骨,视其兆,谓之‘死跋焦’。其法:兆之上为神明;近脊处为坐位,坐位者,主位也;近傍处为客位。……又有先咒粟以食羊,羊食其粟,则自摇其首,乃杀羊视其五脏,谓之‘生跋焦’。”④[宋]沈括撰、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中华书局,1957 年,第186 页。其中的“炙勃焦”是西夏党项人四种占卜方法之一,即用卜骨进行占卜,《文海》卜释“卜骨也、测问吉凶之谓”,说明卜骨是用来询问吉凶祸福的。⑤白滨:《从西夏文字典〈文海〉看西夏社会》,《西夏史论文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84 年,第182 页。由此可知,西夏卜骨占卜就是用艾草炙灼羊的肩胛骨,以炙灼产生的兆纹来判断吉凶祸福。亥母寺遗址卜骨的形态特征完全符合西夏卜骨的占卜方式,其以羊的肩胛骨为卜材(西戎用羊卜)、圆形灼痕(艾灼)及其背面的小裂纹(兆纹),与文献中西夏党项人的“炙勃焦”完全一致,是西夏党项人“炙勃焦”文献记载的现实反映和考古实证。此外,亥母寺遗址并非发现西夏卜骨的孤例。在陕西靖边西夏时期的夏州遗址白城子西夏文化层中,发现过羊肩胛卜骨⑥史金波:《西夏社会》(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816 页。。同在武威的石城山遗址,曾采集到一批卜骨,其中有四件保存较好,残存灼痕1—5 个,与亥母寺遗址出土卜骨的形态特征较为相似,孙寿龄、于光建考证其为西夏卜骨。⑦孙寿龄、于光建:《武威石城山出土西夏卜骨考证》,《西夏学》第五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223—225 页。此外《西夏书事》记载了天授礼法延祚四年宋夏好水川之战时,宋军间谍在打探消息时,看到西夏党项人在用羊骨占卜,而惊曰:“明当有急兵,且趋避之。”⑧[清]吴广成撰、龚世俊等校证:《西夏书事校证》,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 年,第178 页。这表明,用羊的肩胛骨进行骨卜的占卜方式,在西夏不仅较为流行和普遍,而且是一种影响较大的占卜方式。

三、西夏用骨占卜的特点

(一)占卜方法较为简单原始

用骨占卜,起源于新石器时代,中国境内考古发现确认最早的卜骨出现于仰韶时代。这一时期的卜骨只有少数经过整治,大多都未经整治,骨面仅存灼痕,只在少量卜骨上发现有钻、凿现象。①陈国梁、李志鹏:《二里头文化的占卜制度初探——以二里头遗址近年出土卜骨为例》,《三代考古》(五),科学出版社,2013 年,第62—72 页。其制作程序简单,形制原始简陋,与商周时期有成套整治工序、规范施灼手段的占卜方式有着极大的差异。亥母寺遗址出土的这批西夏卜骨,骨面未经整治或只经轻微的整治(刮削划痕),仅有灼痕,从灼痕上残留的抹黑痕迹及指印纹推测,卜骨应是在炙灼后,用手指进行了抹拭,其目的应为视兆。此外,卜骨背面除了因炙灼产生的细小裂纹(兆纹),未见其他人为痕迹。整体表现出占卜程序的简易性和卜骨形制的原始性,说明西夏卜骨还保留着骨卜初始阶段的简单和原始。

(二)卜材选取与西夏党项族牧业经济密切相关

党项民族是传统的游牧民族,畜牧业生产在其社会经济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西夏人“衣皮毛,事畜牧”②[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〇,明道元年十一月壬辰条,中华书局,1995 年,第2594 页。,“以羊马为国”③[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三,中华书局,1981 年,第70 页。。西夏的畜牧业经济中,羊的地位仅次于马,是西夏占第二位的畜产品。④杜建录:《西夏经济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年,第103 页。牧养羊在西夏是较为普遍的一种生业形态,主要有绵羊、山羊和羖䍽,羖䍽也即山羊。所以,西夏牧羊主要为绵羊和山羊两种,但又以山羊的牧养更为普遍。山羊登高,喜攀爬,移动能力较强,比较适应西夏以游牧为主的生产方式和境内多山地的自然地理环境。而绵羊主要在西夏的经济腹地,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宁夏平原地区牧养。⑤高仁:《西夏畜牧业研究》,宁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 年,第21—23 页。武威虽在西部地区,但农牧业自然条件很好,除兴、灵地区外,这里是西夏最宜于农牧之地。⑥史金波:《西夏时期的武威》,《西夏学》第七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5 页。所谓“凉州畜牧甲天下”。⑦[元]脱脱:《金史》卷一三四《西夏传》,中华书局,1975 年,第2877 页。所以,武威的农牧经济中,牧养羊仍是其畜牧生产中较为重要的一类产品。这一点,从亥母寺遗址出土的18 件卜骨及20 余件骨料中亦可得到反映。这些卜骨和骨料,均为羊的肩胛骨。经鉴定,18 件卜骨中有绵羊8 件、山羊9 件,因残破不明者1 件。有研究表明,卜骨的原材料来自聚落生活中数量较多且与古人关系密切的动物类别。⑧郭荣臻:《岳石文化卜骨刍议》,《长江文明》2020 年第4 期,第1—8 页。所以,西夏卜骨的选材与其畜牧业经济形态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三)占卜内容与西夏政治军事和社会生活有关

用羊骨占卜是羌族较为传统和流行的占卜方式,这种方式经不断地传播,对西夏党项社会的影响广泛而深入。除了传统的骨卜方式,西夏占卜文化中还有择日、易占、堪舆、相术、事项占、式法、星命术和占侯等。⑨赵小明:《略论西夏的占卜信仰》,《青海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 第4 期,第102—108 页。其占卜对象和所涉内容多与西夏的政治军事、民众日常生活和文化交流相关。①赵小明:《占卜与西夏社会》,《北方文物》2020 第6 期,第94—103 页。用骨占卜的“炙勃焦”亦即“羊髀骨卜”,也称“羊肩胛骨卜”,此类占卜早期多用于预卜战争吉凶,后多用于病因运势等②邓宏烈:《羌族释比占卜考略》,《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3 年第1 期,第5—10 页。,这意味着骨卜的占卜对象和内容开始由单纯的政治军事逐渐向社会性的日常生活方面扩展。古代文献典籍中,多有求吉尚左,兵、丧尚右的记载。如《道德经》载:“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③[魏]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 年,第80 页。《礼记·檀弓上》也说:“孔子与门人立,拱而尚右,二三子亦皆尚右。孔子曰:‘二三子嗜学也,我则有姊之丧故也。’二三子皆尚左。”郑玄注:“丧尚右,右,阴也;吉尚左,左,阳也。”④[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卷八《礼记·檀弓上》,中华书局,1989 年,第188 页。这种求吉尚左,兵、丧尚右的传统,在亥母寺遗址的卜骨中亦有体现。在这批卜骨中,羊的左肩胛骨计11 件,右肩胛骨7 件,比例差别不是太大,或是党项西夏社会“尚左”求吉以民众日常生活为占卜内容和“尚右”兵丧以政治军事活动为占卜对象的客观反映,这与西夏占卜文书反映的西夏占卜内容和对象亦相符合,是西夏占卜文化的一个特点。

附记:卜骨种属由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杨智毅老师、兰州大学资源环境学院硕士研究生杜琳垚鉴定,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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