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雪烟霞

2021-07-12 09:07陈纸
星火 2021年4期
关键词:晒谷场榨油工分

○陈纸

田野慈祥地围绕着村庄,日子推着马路的泥泞往前走。更多的记忆是:故乡被轻雪覆盖,远山被烟霞笼罩,往昔如歌声起伏。瓜果稻菽,晨曦夕光,古物弹拨落叶的气息,升腾起来,偶尔被地方志提及。

若隐若现,石灰斑驳的晒谷场,碧水荡漾的水库,灰暗芳香的榨油坊,喧闹简陋的工分间,以及艰难挺立的粮站……它们穿梭而来,涉水而至,亲切饱满。也许,有人可以“只做一株遗世的梅花,守着寂寞的年华,在老去的渡口,和某个旧人,一起静看日落艳霞”。但我不可以,纵然时光老去,拾掇点滴,藏在心底,时时回味,自有一份人世间轻雪烟霞般的薄醉与浅思……

晒谷场

后来我明白了,父亲与母亲奋不顾身地从祖屋里挣脱出来,在村口的马路边建房子,哪怕只是一栋土坯房—他们是想离晒谷场近一点。现在好了,晒谷场就在我家的侧门,它像个霸气十足的懒汉,袒胸露怀地躺在村的东面。

那时,晒谷场是村里的,它行使的是晾晒村里谷物的责任与权力。这块足足有七八亩面积的平地,在收获季节是全村最富庶的地方。我们舍陂村两个生产队的稻谷“划江而晒”,远远看去,却连成一片,不分彼此。早上七八点钟,队员们在忙完大约从五点至六点的田间早工后,聚集到晒谷场,打开晒谷场对面的仓库,将里面的晒谷席一一扛出来,摆好,摊开,再将刚收割回来的、湿漉漉的稻谷,以及昨天中午、下午收割的稻谷挑到晒谷席上,倒出,推开,均匀铺在席子上。

这些活,往往是男人们及年轻的女子们干的。妇女一般不出早工,而是在家做饭。而一整天守在晒谷场上翻晒稻谷、到了黄昏时收稻谷、用风车刷选稻谷则是妇女们的事。妇女们轮流着来,一天往往是七八个、十来个妇女为一班。翻晒稻谷是个耐心活,而且要求勤快,一般每隔半个钟头就要翻耙一次。此时烈日当顶,六七十张晒谷席都要翻晒一次,每一次费时需三四十分钟,每天最起码也要翻耙六七次,翻耙得勤的,要八九次。翻晒谷子也是技术活,用耙推谷时用力要均匀,太重了,会将晒谷席上的稻谷全“刮”光,全推到两边了,中间的地方就薄了,晒谷席就光剩晒席子了,就浪费地方了;太轻了,晒谷席上的谷子有些晒不到。耙与推时要用巧劲,晒谷席上的稻谷才能梳理出均匀齐整、柔美清晰的线条来。

每耙完一次的间隙,便是晒谷妇女们享受“特权”的时候,这是在田间干活的妇女享受不到的。她们可以回家干干私活,做一些家务。如果不想回家,便将耙往仓库门口一放,毛巾往肩上一搭,坐在仓库门槛上闲聊。于是,各种各样的奇闻怪事不管有没有逻辑,不管是不是真的,不管东家西家,就弥漫开来了。她们聊着聊着,会突然站起来,嘴里吹出夸张而尖利的“嘘—”声。原来,有贪吃的小麻雀或不知哪户人家的鸡鸭跑出来,偷吃稻谷了。

至艳阳收敛起狂热的脸庞,热浪变得不那么张狂时,一般已是下午六点钟左右。之前,一片澄黄而又空旷、宽广、安静的晒谷场又喧嚣了起来。几十张晒谷席被妇女们拎起对角,于是,四米折成了两米,稻谷们在突然变短的空间里拥挤在一块,堆积成一堆。接着,几十架风车抬到晒谷席上,晒得干燥而清脆的稻谷结实而轻快地被托上了风车,混入其中的秕谷、稗类之流,被摇动的劲风吹出风口,饱满而丰盈的稻谷则从下面的漏斗中潇洒而自豪地跑出来,装入箩筐里。整个过程自然而流畅,没有任何疏漏,也不存在任何投机与徇私。

晒干、“车”好的谷子以一箩筐一箩筐的形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晒谷场上,它们有一部分被从田间收工回来的男人们挑进了仓库里,将作为公粮上交国家,另一部分则作为口粮分到每家每户。分口粮的过程并不简单,先要过秤,称好,记数,放入每个箩筐中;再根据每户人家所积工分折成的重量抓阄,抓到所属的箩筐,才能将稻谷挑回家。待到所有稻谷各有归属,待到晒谷场上的晒谷席、风车、扁担、晒谷耙都收拾完,空旷的晒谷场上便拥上来鸡鸭鹅,它们纷纷抢食漏下来的稻谷,或在遗留的秕谷中翻啄……而这时,已是月光如水或星斗满天了。

这是晒谷场其中一半的舞台。另外一半,是在晚上,或是在农闲,那是我们顽皮小孩登台表演的时候。我们在晒谷场上捉迷藏,丢沙包,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滚铁环,踢毽子……晒谷场成了我们的游乐场。

读初中二年级时,我死缠烂打,甚至以“如果步行就不去上学”对父母相威胁,家里终于为我买了一辆长征牌载重自行车。得到自行车时,我压根就没骑过自行车。于是,只好现骑现学。堂姐陈桂秀成了我的临时教练,她告诉我骑自行车的简单诀窍后,将自行车推到晒谷场,将我扶上自行车,我推着自行车就“霸王硬上弓”地上路了。

这时,偌大的晒谷场在车轮下变得很狭窄,平坦的晒谷场好像也高低不平。我手忙脚乱,顾得了手上顾不了脚下,车头歪歪扭扭,脚下摇摇晃晃。一直跟在车后的堂姐扶着车尾,满头大汗地奔跑着。突然,她大喊:“快点!快点拐弯!快点!快点刹车!”可我头脑一片空白,哪知道怎么拐弯,哪知道如何刹车!只见自行车一头栽进了晒谷场尽头的池塘里。当时正值春节,寒风刺骨,我从池塘里爬上来,第二天得了重感冒。此后,有七八天不敢再摸自行车。

水库

水库叫“白水门水库”,那时候认为它大,是因为站在我家的侧门,随眼一望,就能看见“白水门”那三个字。那三个字令人生畏,不是因为它大,而是因为白水门水库那个地方令人生畏。

小时候,一听说“白水门水库”,就意味着苦力,苦力就意味着艰辛,而且是一整天的艰辛,从早到晚的艰辛。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都在白水门水库流下汗水。那时候,我甚至怀疑:白水门水库一千三百多亩、两千七百多万立方米的水是不是由我们的汗水蓄成的。

那时候,一听说“白水门水库”,就知道,大人们要去那里砍柴、砍竹子,或者摘油茶籽……总之,都是去那里干力气活。白水门水库虽然在我家门前一眼就能看见,但要用脚步去丈量,紧走快赶,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从我们村舍陂,往严城村,再到江下村,至白水门水库大坝下,至少也要走半个小时。再从大坝下沿着高到鼻尖的台阶往上爬,至少又要二十多分钟。准确地说,从家里到水库大坝上,至少要走一个钟头。这是不需肩挑手提流的第一次汗。

到了水库大坝上,还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山里,是山的密林里。密林在水库的另一边,大坝在东边,密林在西边,我们要从南边的堤岸绕过去。遇到运气好,旱季,水库里水位低,那些堤岸化成软软的小泥路,不会让人陷下去,尽量贴着水域做着减法带我们走。如果遇上雨季或是丰水期,堤岸像抻长了的面条,软瘫,漫长,我们就成了泥沙路上爬行的蚂蚁,光到西岸密林脚下,就又要耗去三四十分钟。从密林脚下进门,到砍柴、砍竹子或摘油茶籽的地方,还要半个小时,而且,是最蜿蜒、陡峭而曲折的路。

回来的时候,步伐就慢了。在密林里砍柴、砍竹、摘油茶籽,卖了一顿大力;捆好、装好、挑出山,又是一顿大力。耗去三分之二的力气后,才爬出来,刚想舒口气,归途才刚刚开始。

那时候,每年都要去那里四五次。记得上小学时,学校组织砍柴,从密林里出来,我扛着一根(只有一根)“萝卜树”(因木质疏松、轻盈而得名),回到大坝上,眼睛被汗水完全糊成了雾状,双腿像没有了骨头。如果再将树木扛在肩上,肯定走不下大坝。我欲哭无泪,风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一步步推到大坝的水泥路边沿。脚下水声轰鸣,我头晕目眩,双脚打颤。闭着眼睛,将肩膀一歪,将那根树枝往大坝下丢去。我期待着奔腾的流水一路顺畅地送我的树木沿江漂流。

丢下树木,只有别在腰间的柴刀,我轻松了很多,加快脚步,沿着台阶往坝下走去。我至少要跟上树木的漂流速度。我终于看到它了,我的树木像一个被父母狠心抛下的弃婴,在泛起的浓浓水沫中翻腾。它好像故意在等我,待我走到江边,它才挺直身子,沿着水流的方向随波逐流。我舒了一口气,紧盯着那根树木,在岸上不紧不慢地走,不知是我陪着树木,还是树木跟着我。

当然,这般“投机取巧”的行为不是每个人、每次都能成功。我同村、同校的小伙伴陈友根,有一次,他的树木被乱石卡住,他跳下去拨弄时,差点被回旋的激流卷下去,幸亏岸上的伙伴反应快,抽下扁担,伸过去将他拉了上来。

我初中一年级时,一位龙洲村的同学,暑假去砍柴,为了省却绕堤岸到西边密林去的路程,决定学着村里的大人,游泳过去。结果游到不足三分之一时,腿抽筋,沉入水底,再也没浮上来……

关于白水门水库的记忆,还与一场“地震”有关。有一年,不知是谁传出,说我们那里将发生地震。具体时辰众说纷纭。那天晚上,大雨倾盆,村里很多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披着塑料薄膜站在村口的晒谷场上。有人传出:地震极有可能就在今晚,因为白水门水库的大坝已经开裂了。这座建造于一九六○年、高三十多米、长一百五十多米、全县最大的水库就要决堤了……可想而知,地震迫在眉睫。母亲猜想着,外婆所在的严城村地势可能高些,她要父亲抱着我转移到那里去。她不知道,假如地震真的来了,它的祸害其实远甚于水灾。

后来的事实证明是虚惊一场。我们的大坝安然无恙,我们伟大的白水门水库依然屹立。后来,不但周边栽种上了成片的果树,水里也加快了淡水鱼养殖的步伐。我的堂姐夫钟兴国成了那里的果园栽培员,听说,时不时有一两条鱼提回家。有一年,我还被他“招聘”去给果树施过肥,并且有幸坐过他撑的竹筏呢。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了外省的城市工作。白水门水库—这个庞然大物不知何时,竟然消失在我瓢大的脑瓜里。直至近一两年,这个地名时不时在我初中、高中同学微信群里冒出来。起初,像一个水泡,接着,如一潭水,再接着,是一片水域,一个碧波荡漾的大水库,加上蓝天白云,加上游船、游人,蔚为壮观,十分妖娆地呈现在我面前。

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榨油坊

那个时候去榨油坊是一种奢望。那个时候丰衣足食是一种奢望,忍饥挨饿中油水充足是一种奢望。那个时候的榨油坊是青壮年男人的聚集地,小毛孩是没有资格去的—尽管那座榨油坊就位于我家自留地旁边,即使它是开着门的,我也没有资格去,更别说它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大门紧锁的。

那是我们村里的榨油坊呵,方圆十几个村共有的榨油坊,其老旧、神秘的形象,散发着淡淡的芳香,刺激着我非进去不可。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某一年年底,放了寒假,有一天,母亲要我提着小瓦缸,陪她去榨油坊。那是为我家榨油呵,前一天,父亲就已经将一年来收获的油茶籽挑去了榨油坊排队。今天,轮到给我家榨油了。

不知是天本来就阴暗,还是榨油坊里的光线不好,我感觉是跌进榨油坊的。我的眼前先是一团漆黑,接着,好像有一团火,那团火慢慢地映红了很多人的脸庞。我将那些脸庞一个个“安装”在村里一个个熟悉的人身上。

我将小瓦缸放在地上,父亲从腾腾的雾气中冒出来,将我们带到一个大石碾旁,母亲将父亲之前挑来的油茶籽倒进去。一头黄牛围着碾盘转圈,村里的陈万全爷爷赶着牛。父亲说:石碾在将油茶籽碾成粉末。母亲指着灶说:碾碎了的油茶籽,再放到灶上的甑里蒸,然后,放到榨筒里,在榨筒的前后塞进铁圈,压成圆形枯饼……

母亲正说着,有人喊父亲的名字。我跟在父亲后面,父亲将几段厚重的木榫塞进榨筒里,榨筒前是一根长长的撞杆。撞杆被一根粗粗的大麻绳吊在房梁,村里四五个壮汉执着一头,用另一头往木榫撞去。

“一二三,嘿哟!一二三,嘿哟……”随着几根木榫一步步推进,我的牙关也咬得紧紧的。我真怕榨筒会突然炸裂啊!但壮汉们丝毫没停手的意思。他们仍喊着整齐的号子,撞击着木榫。母亲指着榨桶底大声说:出油了。我顺着母亲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低下头。真的,有两三条类似水线的东西往下流了出来。我专心地不转移视线了,接着,有四五条、七八条,都似水线状的,织成了密密的“水帘”,赛跑似的,并排着跑下来。

榨油坊的热气越来越浓,温度越来越高。我浑身热热的,热得舍不得挪动步子去外面。外面现在应该是寒风刺骨了吧?我真想在榨油坊多待一会儿啊。母亲说:现在是榨接福家的,接下来是接冬家的,还有一榨,就轮到我们家了,估计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轮得到呢。我说:我怕回家,我不敢一个人睡觉。母亲说:那就先不要转去,在这里看榨油吧。

那真是一个幸福而又难忘的晚上。我亲眼看到我家的油茶籽变成了一滴滴清亮亮的油,缓缓地流入瓦缸里。那是我家一年的油水啊,它们将在未来三百六十五个日子里,或多或少地走进各种菜品中,让日子喷香光亮起来。尽管二十斤都不到,但毕竟能滋润一年的光阴啊。

油榨完,已是深夜。榨油的汉子还有通宵达旦的安排。母亲将瓦缸小心从榨筒下端出来,用盖子盖好。父亲挑过来那担空箩筐,母亲将瓦缸放在一头的箩筐里,父亲刚将榨干了的枯饼叠好,放在另一头的箩筐里。父亲叮嘱母亲和我先回家,因为他要通宵值班。

平时,没有油榨的榨油坊关着门,门前的野草越长越高,有青苔爬上墙头。也许是油的阴沉和金黄给了榨油坊特有的气质吧,每次站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我都会站着静静地看它几眼,为它写一篇一年一度热闹喷香的回忆录。

后来,听说县郊有了榨油机器,充电的,不用柴火,不用卖力气,而且,出油快,省工夫。村里人就将油茶籽用大板车“拼多多”,两三户人家凑在一起去县郊,半天时间就榨油回来了,还连同一个多钟头赶路的时间呢。 再后来,父亲去世了,家里的那块紧挨着榨油坊的自留地也丢荒了。榨油坊因年久失修,风吹雨淋,倒塌了。有一年回老家,在村里的祠堂里,我看见一具横躺着的庞然大物—那不是榨油坊里的榨筒吗?它像位老态龙钟的巨人,仰着空洞的肚子任人践踏。孩子们爬上又爬下,有的在中空的里面捉迷藏,有的甚至掏出小鸡鸡,肆无忌惮地往里面撒尿……几年后再回老家,我忽然记起了那具榨筒,问母亲。母亲淡淡一笑说:早让村里人劈烂当柴烧掉了……

窗外,小雪飘飘,但话题焐热了我的记忆,我仿佛闻到了一股芳香:在原始古朴的木制榨油机旁,村人们打着赤膊,齐整地喊着口令,大家汗如雨下,通宵达旦地奋战着,直至每户人家的油茶籽榨完……

如今,这种秦砖汉瓦式的榨油坊濒临灭绝,这种具工匠精神的手艺也面临着失传……而我永远难忘,那个夜晚,我跟在母亲身后,我们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家,香气洒满一路……

工分间

工分,是生产队时评定队员劳动价值最基本、最直接、最通俗的量化标准。那时,队员去田间劳动叫“出工”,“出工”时要敲钟。父亲是生产队副队长,职责之一,便是每天两次,用锄头去敲挂在村中池塘边那棵柚子树上的钟。村里人习惯把工作一天叫“出一天工”,成人壮劳力出一天工,计十分,称为“出足工”,如果中间有什么私事请假了,或者偷工减料,或者效率不高,则要酌情减分,计七八分或八九分。女人计分减半,一般为五分,当然,如有特别能干的,甚至比一般男人干得还多、还好的,可以计六七分。那时,能计六七分的,是村里的“女汉子”,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都会传开去呢。未成年人如果要出工,一天大多计两三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只有三四分。

硬性规定的分值没得说,灵活浮动的分值就要讨论。而且,每天出工的分值要拿工分簿记下来,将来,每一分都要折成稻谷斤数和钱款数。工分就是类似今天单位的绩效考评积分,对于队员来说,工分意味着饭碗,半点也马虎不得,半点也模糊不得,半点也放松不得。

于是,每天吃完晚饭,队员们洗了脚和脸,换了衣服,不是上床睡觉,而是手执工分簿,到工分间去评分登记。工分间里因为有上述多种复杂因素,所以,永远是吵闹喧哗的。有时争到十几点钟还没有结果,最后有一方打着呵欠说要去睡觉,其他队员都在劝,另一方才骂骂咧咧极不情愿地松口,但不公平仍在,肚子里的气还没消,甚至影响明天和往后更长一段时间的劳动情绪。

村里有两间工分间,因为村里有两个生产队:第一生产队、第二生产队。我家好像分在第一生产队。第一生产队工分间是一间矮小的砖瓦房,约三四十平米,就在我家旁边。小时候,特别喜欢去工分间凑热闹,吃了饭,洗了脸和脚,见父亲拿了工分簿出了后门,我就追着跟出去。身为生产队副队长,父亲总是要赶在其他队员之前去工分间。他先要与队长、会计等几位生产队的核心成员粗粗讨论一下,总结一天来的劳动情况,谁表现积极,谁磨洋工偷懒,谁的工质量好,谁的效率低,先形成一个统一的、大概的意见,待队员们陆续进来时,计分员心里就有底了。当遇到特殊情况下的减分、加分,能当场说出一个理由来,并且说是大家集体研究和讨论过的,对方一听,一般都能接受。如果有不同意见,当面议。

农忙季节,拔秧、插秧、挑担、割稻、犁田、耙田……无非就是这几项主要工作。可以量化的是拔秧、挑担,收工时一点数字,拔了几支秧,挑了几担谷子,都是有具体数字的,你赖,也赖不了。所以,以数量计工分,谁都服,没话说。头痛的是插秧、割稻、犁田、耙田,只能按大概的田亩数统计,而且,很多时候是几个、十几个队员挤在同一口田里干活,很难分清楚究竟谁干得多谁干得少,只能你埋怨我手脚慢,我埋怨你效率低,体现在分值上,谁要减分,死活不同意。所以,计分时谁都不敢轻易叫老婆孩子代替,因为怕出意外,老婆孩子说不清,会吃亏。

当然,也有特例,男人老实,专派老婆来,因为他老婆嘴巴厉害,样子凶,计分员怕她,生产队队长发怵。有的队员得了好处,于是专叫老婆来计分,有三四个女人便成了工分间里的常客。有时,生产队里讨论其他什么事,照样是她全权代表,全程出席。男队员们见状,便开始说笑话,颜色越来越浓,也撵她不走。有的女人跟男的一起讲,还起嘴来比男队员还大胆,男的只好缴械投降。整个工分间里“荤”气缭绕,笑声不断。

记不得几岁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你长大了,可以跟着我们去出工了。母亲也在一旁说:拔秧总会吧?拔多少支秧,计多少工分。说实在话,我闲散惯了,没做什么思想准备,就被父母亲赶到了田里。那天早上,我总共拔了四十几支秧,而其他队员,最少的,也有七十支,我羞得无地自容,撑着痛得直不起来的腰,中午说啥也不肯出工了。

计工分的当晚,父亲对我早上出工的事只字未提,还是计分员陈接福主动提及,并且根据拔秧数量给我计了一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为家里创造量化的价值,在工分间里,我第一次成了参与者,而不是旁观者。

借着月光,或者就着煤油灯光,工分间里的“评”“争”“吵”永远是主旋律,因为尽量坚持“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所以尽量避免“情亲而弊生”的结局。争完了,吵过了,把意见说出来,把理由摊出,把看法统一,评出合理工分,收了本子,吹了煤油灯,关了门,明天出工,又是拼死拼活、和气做事的一天。

工分间早已拆除,建了新房。有时我想,如果要从工分间里选出最难忘、最怀念的一个物件,那我会认为是工分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记忆,一个时代人有一个时代人的价值。那时,虽然一分可能只折价两三分钱,或者几两稻谷,但积少成多,艰难生存是一种人生的状态,而公平竞争、诚实劳动、苦中作乐则成了一种普遍的人生态度。

如今,工分间不见了,工分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匆忙之中,有几人能想起它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飘忽一晃,已逾四十年,烟霞旧雨,时光老去,付出与收获,投入与产出,时间与金钱,效率与生命……工分间里的争吵余音缭绕,跨越地域,跨越时空,记录的都是关于劳动的最好诠释……

粮站

人的记忆真是奇怪得很,我也不知道,粮站这个地方会来挤占我关于故乡的回忆。我想,粮站在我的记忆中绝不仅仅是一座装粮食的建筑,或许与我人生的道路有某种瓜葛。

“驿站”—当这个词倏地跳入我的脑海,我感觉终于将“粮站”放入了一个妥帖的位置,我终于没有辜负我与粮站朝夕相处近一年的经历。那是我人生中最彷徨、最关键的转折时期—感谢粮站收留了我,感谢在粮站与我一起劳作的亲朋好友收留了我,让我暂时规避了“主流”的疑惑与质问,在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离家十几公里的乡镇圩上,以少有的理解和宁静温暖地接纳了我,让我白天劳作后,夜晚得以躺在一块简陋的木板上梳理往事,思考未来。

那时应该是一九九一年吧,因为班主任的几句话,我在高考前一个月放弃了高考。现在想来,多亏了父母目不识丁,他们不晓得关于“高考”的一切,所以,我的提前回家,并没有惊动父母的任何神经。我的低调、沉默和消沉被父母解读成了上大学无望。母亲一贯的看法是:读不了大学就早点娶亲生子,安心在家种田。她早就预示(或是希望?)我早晚回到土地上,所以,我回到家,她丝毫不惊讶。只是恰逢农闲,还没来得及给我安排农事,但“先放着作为一个随时要使用的劳力”的想法早已在她心中生根发芽了。父亲则比我更加沉默和消沉。我知道,父亲心中构筑的唯一的东西轰然倒塌,或许,早已崩垮。只是,他一直没有承认或者不愿意承认而已。我们彼此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对方,都心知肚明,怕伤害对方。

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逃脱的机会,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逃脱。第二天,我的在乡里承包了一个粮站建造的堂姐夫宋检苟路过我家门口,对我说:粮站工地上缺个小工,你明天跟我去吧,包吃包住,每天工钱五块。说这些话时,显然,他脸上是荡漾着喜悦的,他正愁找不到劳力,或者说,找不到自己信任的、沾亲带故的男劳力。

我以为,我在工地上会被嘲笑,但没有。这个地方好像是一块“世外桃源”,我的堂姐堂妹们连小学都没有上完,在她们心中,可能只有“干活”与“不干活”的人,压根就没有“高考”与“不高考”的人。我的到来给工地带来了一股阳刚之气倒是真的。之前比起清一色的七八女工,堂姐夫宋检苟带领的三个男水泥匠的“班底”,有些势单力薄。建造粮站的节奏与速度似乎完全掌控在女工们的手里。所以,宋检苟需要一股新生力量,能站在他那边,带动女工们的积极性。而女工们希望一个男劳力的加入,能为她们分担一些重活。事实上,我没有让他们失望。现实让我不愿多想学校的事—那些似乎离我远去,再也触摸不及,只有手中的活能补偿对人生及家庭的愧疚之情。我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只是闷头干活。

可越是这样,我的堂姐堂妹越是关心我,她们担心我闷出病、累出病来,她们不时与我聊天,甚至不时地夺过我肩上的重担。

我们吃饭和借宿都是在镇圩上富山村的周小兰家。后来我才知道,周小兰的父亲才是建造粮站的包工头,宋检苟只是建筑承包商,他只是拉了周小兰的姐夫入伙,才取得了建造粮站里唯一的一座大粮仓的第二承包权。我明确地提到了“周小兰”这个名字,因为她曾是我的初中同学,她卫校毕业后嫁了人,在县郊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周小兰的父亲是个善良老实的人,瘦瘦高高,讲话慢条斯理,或者,他是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他说:小兰也是嫁得老公好,两人是卫校的同学,毕业后都不想去医院工作,男方父亲是医生,两人就跟父亲打下手……周小兰父亲的表达让我的心里稍微平静一点,在他家吃住也慢慢坦然了。也不知道是故意回避还是什么,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没有见到周小兰回娘家。

粮站的粮仓一天天长高了,我的双手一天天粗糙了,肩上的承受能力也一天天增强了,我的心也慢慢回暖了。在工地上,我收到同村在县邮电局当邮递员的堂弟陈小平专门送来的信。信封上显示是“印刷品”。印刷品是一张样报,我的一篇七八百字的小随笔发表了—这为我第二年去那家杂志的读者联络部编辑《通讯员之友报》埋下了伏笔。我与工地上一位来自捞塘村叫“玉美”的女孩互相产生的好感,也像拉锯战一样地进退两难。

后来,我们建造的粮仓终于立起来了。再后来,又有第二座、第三座新的粮仓建起来。我们成了粮站的首批建设者,用时髦而神圣的话说,我们是“拓荒牛”。这段经历是我走向社会的第一步。我庆幸,在那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我没有虚度,白天劳动,晚上看书,有时,就着浅黄色的电灯,伏在那块老旧的木板上写些文字。

从工地回来,我开始清醒地思考未来,开始坚定了某一条道路。我破釜沉舟,毅然决然,不断努力,终有小小收获。若干年后,我又到了这个地方。不过,此地成了故乡,我已不是当年。改革开放了,粮站不在了,地点还在,只是改名为“粮管所”了,全然没有了当年的“雄伟霸气”,龟缩在菜市场的旁边,寒酸,老旧,低矮。

秋收时期的车水马龙呢?—恐怕经过的任何一位至今仍在土地上躬身劳作的老人,他的眼里也都有些许的疑惑和茫然。轻雪不盖,晚霞不覆,再猛烈的风都吹不走曾经走过的路。生活的状态有两种,一种是为自己活着,一种是为别人装着。不管是眼前面对的粮站,还是晒谷场、水库、榨油坊、工分间……都曾带领着故乡,我的故乡,我的曾经的家乡,在山河日月里,散发过万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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