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超
你的药就在你里面,而你没发现。
你的病痛来自你自己,而你不注意。
——阿里
1
病,就这么突兀地,来了。
2
深冬,凌晨3点,我们冒着严寒,顶着满天的星星起程,驰行了360里夜路来到市医院。挂号的门前,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伍。玻璃门里边写有挂号字样的窗口,还没有丝毫的动静。人们为着门打开后,最先冲到那扇窗前,拿到那张机器里吐出来的、印有一个号码的小纸条,早早地站在了这里。
玻璃门终于打开了,逶迤的队伍终于慢慢地往前挪移了,堂妹的脸终于挨近了那个窗口。但是她很快就出来了,她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肩头一耸一耸地抽动着,在那里哭了。
专家的号已经没有了,只有普通号。她是奔着专家来的,她是想专家厉害,能够一眼看准看透,她的身体里边到底是怎么了。可现在专家号没有了,心情焦躁的堂妹,感觉生路被堵死了般,伤感地啜泣起来。
堂妹,39岁,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利索能干,在距离县城200里地的乡村,种着12亩地,还开着个小饭店。现在家乡开发成旅游景区,她要扩大经营规模,正筹备开农家游吃住一条龙客店,不想在办理餐饮从业人员健康证体检的时候,发现身体有问题,进一步的检查显示她在妇科方面出现了不祥的兆头。
也没有什么大的症状,只是腰痛,月经间隔忽长忽短,淋漓不断。从县医院拿到化验单,堂妹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晚敲开我家的门。我决定陪她到市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立刻挂号预约专家,可电话接不通,于是,我们连夜直奔市医院来挂号求医。
挂不到专家号,怎么办?是回去等待预约上专家再来,还是劝堂妹挂个普通号先看一下?我在空旷的大厅里踌躇。
这个时候,从廊道的远处,走来了一个人。她白褂,白帽,白口罩,步子轻而快,几乎是竞走运动员赛场上竞技的速度,飘飘的白大褂衣角,掀起一溜小风,呼呼飘动着,身边跟着几个人。她们边走边快快地说着话。话语听不完整,星星点点漏进耳朵,大约是看看某床如何,若如何该怎样处理,某床需要用一些什么药物,为某病人准备下午两点手术……一个小姑娘手里拿个夹子忙忙地记录。
气场,我脑袋里忽然冒出来这个词,那呼呼的小风,是气场,震得我的心魂凝滞了那么一刻。呆望着她们,稍微一回神,大约觉得自己坐了一夜的车,早上汤米未进,发乱眼涩,被冷风吹得如干白菜叶子一样的面目有点狼狈,所以我本能地扭过脸。
就在这个时候,我似乎听到瓷砖地板上的脚步声停住了,我转过头,见女大夫站在我的身边,她的眼睛看着我,试探着问我:“你,是不是……”说着话,她摘下了口罩。
我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大脑机器飞快地检索,很快想起来了,我们曾在一起开过大会,我们盛装站在数百人参会的礼堂主席台上,身上斜挎着一条大红绸带,上边写着几个金色大字:鹿城市杰出贡献奖。
她温热绵软的手握住我的手,问我为何在这里。如结了层冰茬的小河照进了阳光,我僵冷的心有东西在抖落,眼里有热的东西在闪动,我说明了来意。
她看了一下腕上的表,告诉我说,今天有28人挂了她的专家号,她大约要看到中午,看完后,她给我妹妹看看。说罢,她让我们随她走。我和堂妹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墙角的电梯,上到11楼,电梯门口,对着一个回字形的厅子间,上方悬挂着四个蓝色大字:妇科病区。她让我们在这里等候,然后急匆匆地出诊去了。
3
厅子间的墙壁上,有块硕大的电子显示屏,上边水波纹般流动着人名和号码,那是提醒某人到某诊室去看病。一排一排银灰色铁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人们如看电视一样,眼睛紧盯着那个屏幕。
厅子间对着一条宽阔的廊道,廊道的入口处垂挂着白布帘子,上边写着八个醒目的大红字“妇科病区,男士止步”。坐在回廊铁椅子上的女人,看到屏幕上跳出自己的名字,立即到帘子后边去看病,那个廊道看上去宽阔而悠长,有几分神秘。
女性,在这里得到鲜明的体现和区分。女人的身体在人的共性之外,多了一些器件,正是这多了的器官,包藏着隐患和风险。坐在这里的女人们,都得到了来自那个隐秘区域的某种信号,来这里探察,等待帘子后边的白衣人的裁决。
也因此,这个病区的氛围有点异样,人们彼此都不怎么交流。若是在其他病区,如心脏病、肺病、肝病这样人人都具备、支撑生命的部件的病,人们可以说一说,病状到了什么程度,都经历了怎样的治疗,可在这里,人们都避讳着。
虽然前边白布帘子后边,是男性的禁区,可在这个厅子间里,还是坐着很多男性。他们是陪伴女人来的,他们大多是女人的男人,坐在这里的女人们,身体暗处的隐疾,与他们有关。他们的神情有些尴尬,甚至有那么几分羞怯,他们的怀里抱着女人的东西,花包,围巾,帽子,颜色鲜艳的衣服,他们的眼睛游移不定,似乎落在哪里都不大合适。这禁止他们行走的地方,又是最该他们参与陪伴、应对风浪的阵地。
我和堂妹座位边,是一对乡下的中年夫妻,看上去在40 岁上下,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女人手里捏着一张单子,折叠成巴掌那么大,再伸展开,这么反复在那里摆弄这张纸,上边的图片文字,如密电码一样透露了她体内的信息。女人心事重重,手里抓拿点什么,可以消解自己的慌乱。看来她也是如我们一样,在下边的小地方看出了什么端倪,到这里来做进一步的探察。坐在这里等待的女人,有的是初诊,有的是在别处或者已在这里看过,是来复查的,大多数人手里都捏着一张或者数张单子,这是她们身子里疾恙的佐证。男人从女人的包里掏出半瓶子矿泉水,递给女人,女人把东西推了回去,样子像是有点撒娇,也像是有点赌气。
堂妹看了他们一眼,低下了头。堂妹没有男人陪伴,她是个寡妇,没有男人做主心骨,显出了她的孤单和凄惶。
堂妹是个苦命人,六岁的时候,她妈妈患心脏病去世了,她与爸爸,也就是我小叔叔相依为命,八九岁就能够帮助爸爸洗衣服做饭。邻居看她是过日子的好手,争抢着要娶她做媳妇,最后她与隔壁的李姓青年成了亲。婚后生了一儿一女,堂妹在家种地,丈夫出外打工,两人攒足了劲挣钱供孩子读书,可天不遂人愿,堂妹夫在城里给楼房做保温墙的时候,吊架出了问题,意外身亡。堂妹是个要强的人,送走了男人,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过日子,哪样都不落后。我工作在外,老家父母那里,大小事情也全是她帮忙照料。堂妹是个扛得住事儿的人,可此时,却表现出了脆弱和无助。
此刻,她看到了身边的女人给男人使性子,她心情不好了。我不敢对视她,站起身在回廊里走了两圈。堂妹的神情,让我感觉到不安,我怕一会儿专家看她的病历,如果严重,直接告诉她,她承受不住。我想在堂妹走进诊疗室前,找一下那个专家,跟她说一下,如果病情凶险,在堂妹面前先别直接说出来。
于是,我悄悄地掀起白布帘子,来到了男士止步的禁区。这是个很长的走廊,廊道两边是诊室,一个个小房间草绿色门扉紧紧关闭着,每个门口都有一排等待就诊的女人守候着。每个门口的右上角,都有个小的电子显示屏,上边是出诊医生的头像,下边写着她们的名字、职务、职称,从医主攻方向等信息。
我们等待的专家,叫林月桂,妇科主任,医学博士。我望着她,熟悉而又陌生。我们的人生曾有那么一刻短暂的交集,那是我们方圆数百里人口数百万的鹿城市,在各业选拔优秀人才,根据专业上取得的成果,评选出十位成就突出的专家,授予杰出人才贡献奖。我们两个名列其中,这位医学博士,年轻的女专家,是用手术刀,为这个市做出了贡献,我是用文字,以写作者的身份,获得了这个荣誉。
我们曾一同走上颁奖台,领受人生的一个收获的时刻。因为行当相隔遥遥,而后彼此再无交集。此刻,不期而遇,我是凄凄惶惶以求救者的姿态,孤独无助地站在这个大白楼里。难得她能够认出我,那一刻,在墙角哭泣的堂妹,站起来,就如一盏没了油的灯盏,突然被灌入了油脂,她的眼睛闪动着光芒;那一刻,我看到了人抓住救命稻草时的情态,我看到了一条命,对另外一条命的渴望和倚赖,是多么的强烈。那一刹那,影子一样潜伏在心里的另一个我,在我心的一个角落里,蹲了下去……
此刻,我站在她诊室的门前,仰望着她的头像,很渴望走进去同她说上几句话,只想请她,一会在我堂妹面前,若是病象凶险,请委婉一点表述,拜托给她点时间……
可是,看情景,这是万万不能的。我在门口徘徊的几秒钟里,排队的人已经对我斜目而视了,她们觉得我有插队的倾向。等候的人们脸紧贴着门把手,里边诊查的人走出来,外边的人立即拥上去,不留丝毫的空隙。没有进门的可能。
我只好退回到白布帘子外边,继续与堂妹一起坐在铁椅子上等候,眼睛盯着那个叫号的显示屏。终于在11点45 分的时候,显示屏上跳出了28的数字,那是最后一个看诊的人。我们立刻到门口去等候,15分钟后,终于走进了林博士的诊疗室。
4
妇科主任的诊室,与其他看诊的地方是如此的不同。诊室门口放一张桌子,上边摆放着一台机器,连着一个彩印机。桌边垂挂着蓝色的布帘,帘子后边是一排三张高脚铁床,看诊的女性需要在这里被打开,查看内里的善恶吉凶。
堂妹拿出下边医院的体检单子。上边的诊断结果是;非典型鳞状细胞,来历不明,疑有病变。
林博士拿过单子看看,告诉我们,是细胞发生了变异,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变异,需要进一步的探察判断。
她让堂妹到帘子后边的铁床上去,从她的体内取出来一些东西,放在手指头那么大的一个小玻璃瓶里。那是几块苍蝇翅大小,粉红色絮状的东西,如微小的彩云,在液体里飘飘游移。
同时,打印机里边吐出来一张彩色图片,颜色十分鲜亮,就如截取了天边的一片霞光,形状似一座嶙峋的山峰,小山沉潜在雷达坐标一样的方框子里,上下左右标示着一个个小圆圈。那图像是告诉你,在体内发生病变的峰峦上,在不同的区域逮住了多少活蹦乱跳的细胞,这些细胞拿去做切片,查看它们的质地是良还是恶,四个小时后出结果。
四个小时,在外边很快就过去,可此时此刻,这四个小时是多么地漫长,我和堂妹从凌晨到中午水米没打牙,本该在这个等待的时间里,到门口的小吃店去吃点东西。可是心里慌慌的,哪也不想去,只在廊道里卖便餐的小推车上,买了两个小饼,两纸杯豆浆,凑合吃了一口。而后就一直忐忑不安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铁椅子上等待检查结果。
直到下午四点,艰难的时刻来到了,去取结果。是吉是凶,都在化验单子上了。我不想让堂妹去,我想自己去,可是堂妹紧跟着我,她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心照不宣,都紧张,怕看,又想一把抓到手里,立刻看到。走到病理室门口,堂妹拉我的衣角,她不说话,她要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一坐,只有几步路,她不敢往前走了。
病理室的小窗口呼哒开了一下,一大一小两张单子,放在台子上,小的那张六十四开纸那么大,上边写有高危、中危、低危字样,三行字后边都跟着密密麻麻一长串阿拉伯数字。在高危字样后边的一长串数字里,有三组字码被黑色的方框圈了起来,下边是报告结果:阳性。阳,在日子中是明媚美好的象征,阳刚之气,阳光灿烂,可在人的肉体里,阳却不是什么好的预兆,阳,意味着突出的、张扬的、不安分的、不该有的增量,是危险的信号。
另一张十六开纸大的单子上,列着好多的项目,左边是炎症系列,右边从病毒感染,病变,直到恶性肿瘤晚期。单子左下角有个方框,里边是一些小彩图,里边排列着好多甲壳虫样的小点点,其中最大的一个暗绿色,浑身长着毛毛刺,如一颗发霉、长了绿毛的芸豆。
堂妹不懂,她还不知道那些数字、那个长绿毛的甲壳虫,代表什么,意味着什么。我在网络上悄悄查过,大体知晓一点相关的信息。我觉得不大好,我的心阴冷得往下掉,不好的预感让我的腿有点发软。
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我们还是要听专家的判决。我们拿着单子,去找林博士。林博士看了看单子。她说状况不大好。堂妹的脸色刷地变得纸一样白,捏单子的手都有点发抖。
“我是不是得了癌?”
“怎么说呢,已经是跨进门槛了。”
林博士告诉我们,堂妹是hpv病毒感染,并且已经好久了。她说,这个病毒是导致癌变的杀手,但也不是感染了就是癌症,有个缓慢的过程,最多的可达15年,并且在发现感染后,如及时手术,如剜烂苹果一样,把病变部分切除,可以截断病源。可惜的是堂妹失去了这样的机会,长时间的持续感染,就如什么东西老在泥坑里沤着会发霉一样,细胞发生了质地的变化,现在已经发展成癌了,不过,万幸的是还没有走太远,属原位癌,也就是这个恶东西刚刚变坏,根基薄浅,大概还没来得及挪移,及时治疗,预后会不错的。
怎么办?立刻住院,手术治疗。林博士很干脆,不容我们犹豫。
我们什么也没有带,就是空手来看病的,但是,病情就是敌情,就是攻占领地,就是你死我活,耽搁一天,病就往前迈上一步,容不得准备。好在可以用手机账号转款,不用回去张罗钱,这就好办。我把堂妹送进了住院部,护士给安置了床位。办理完手续,我立即去商场,买了个红塑料盆,又买了内衣、毛巾、牙具等日用品,装了满满一盆子拎了回来。
穿着白蓝条病号服的堂妹,坐在床头,低头瞅着手机在落泪。
“我总是想,我该告诉谁呢?好几天呢,你那么忙,不能总陪着我,可是,可是……”
堂妹低声的话语,变成了啜泣。
可是什么呢?不是没有人可以告诉,堂妹是不想耽误我。堂妹没有丈夫,她最亲近的家人,数起来只有三个人:她的两个孩子,还有她的娘家爹,也就是我的小叔叔。
可是,女儿在读高三,儿子在读初三,都在备考中。老爹爹耳朵聋,说话总要如高音喇叭一样大声喊,他才能够听到一句半句的;他跟别人说话也是可劲嚷嚷,恐怕在病房里说话,会把整个病区的人都喊来。他们都不适宜来陪床。
我劝她别想那么多,我会一直陪着她。堂妹的身体状况不错,做了全面检查后,决定三天后手术。
手术前,林博士找我商议,也可以说是通知治疗方案。林博士主张做子宫全切。她告诉我,原位癌,就是癌细胞还没有挪移,全部切除,以绝后患,防止再生。
我问有没有后遗症。她说那肯定是有一些的,衰老得要比一般女人快,皮肤粗糙,眼睛发花,但保养好没有大碍,不影响寿命,可是若不全部切除,有复发扩散的可能,还是保命要紧。她说原位癌大都是这么处理,若是再往前发展,你就是想切除,医生也不太主张了,因为那个器官已经被侵蚀坏掉了,做的效果不会太好,就只好用放化疗的方式,让病与器官一起萎缩。
这么重大的事情,堂妹本人是有知情权的,不能隐瞒她。我跟她说了医生的治疗方案:子宫全切。不想她没有犹豫,非常干脆,切就切吧,医生怎么说咱就怎么治。这让我有点诧异,我发现入院后,堂妹反倒越来越平静了,完全不见了先前探查病况时的忐忑焦躁,也没有了初见结果时的惊恐慌乱。
5
三天后的上午九点整,经历了断食,断水,灌肠,备皮等一系列的程序处理,堂妹赤裸的身子上,搭着块白布单子,婴儿一样,躺在四个轱辘的床车上,被推着去手术室。她的嘴角勉强绽露出一丝笑,但眼角又淌出一滴泪。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别害怕,没有事情的,我就在门口等你。她的手紧捏了一下我的手,不舍地松开了。
手术由林博士主刀。手术室两扇被绿布遮罩的玻璃门缓缓打开,林博士已经换上了草绿色手术服,她冲我点点头,门就像一张大口一样,把那辆车吸进去,又紧紧地合闭上,把我留在了外边。
我转过头,一脸泪水。
断舍离,人这一生,短短几十年,都是在获得与抛舍中,宝贵的东西,在一点点地离散。不说身外物,就是身上的这点东西,也在岁月的辗转中,一点一点坏损,被废弃,抛离,最后全部衰朽,化做烟尘,随风飘散。可堂妹的离,还是早了点。在手术室的玻璃门外,堂妹还是个完整的女人,两三个小时后,门再打开,她的躯体里象征女性的那个重要部件就已经没有了。即使如此,不出现手术签字单上的那些意外,就是成功,就是万幸!能够残缺着活下去,就是上帝的恩赐了!
我在门外的铁椅子上,盯着那扇门。一小时四十分钟后,门闪开一道细窄的缝,从门里走出来一个小护士,手里端个白托盘,上边放一个透明的厚塑料袋子。我立刻弹跳起来,迎上去。在确认我是正在手术的病人的家属后,她把袋子交给我,让我送到病理室去。我看到那个写有堂妹名字的袋子里,是大半袋暗红色的血水,里边浸泡着一个拳头那么大,紫褐色、形如干瘪萎缩的苹果般的肉团。这就是堂妹之所以成为女人,而不是男人的那个东西;这就是她的两个娃娃,曾经住过的宫殿,如今人去楼空,房倒屋塌了。
这所宫殿被病毒噬咬,坏朽死亡。现下它究竟到了什么状况?它是否包含了全部的恶和坏?有没有恶,穿越它,向别的地方游移?医生让我拿它去做病理的目的,大约也是为了做这样的裁定。
我双手捧着这个隐隐发散着血腥气息的袋子,急忙赶到病理室。病理室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箱子,那里边已经放了好几个,如我手上拿的一模一样的塑料袋子,里边都是红色的血水,浸泡着或大或小,或扁或圆的沉浮物,那都是病,女人体内的病。
病,它从哪里来?是什么诱因促其野草一样滋长生成?还是久已潜伏在身?抑或无端袭来?
“若问病根深与浅,此身应与病齐生。”多少年前,那个叫白乐天的大诗人,就曾在病痛的伤怀中做过此番探问,得到的答案是:身与病齐生。
是的,世上的事,好的后边往往总跟着一个坏,福里也隐藏着祸。堂妹,生来健健康康,怀着女人该有的宝物,附带着女性的一切标配,齐齐全全,而后生儿育女,享受天伦。她在医院生孩子的时候,一个就医的女性,被诊查出先天没有子宫,那个女人号啕大哭。善良的堂妹为之落泪,叹其命苦。在今天看来,与生俱来、给予堂妹女性特征、使其成为幸福女性的器件,给她的日子带来福乐乾坤,可也埋伏着致命的病祸。
“你的病痛来自你自己,而你没发现。”是啊,病就来自我们自己,想来,万物之灵的人,在自己这具肉身面前是何等的懵懂!人,常说我如何如何,我,好似洞察秋毫地明了我自己,手拿把攥掌管着我自己,其实,对于你自己的身,方寸之内,尺幅之间,你又知道多少?
你的内部,高地平川、峰峦沟壑、河海溪流间,上演着怎样的征战杀伐?哪里以正压邪,没有被恶患入侵,秩序井然,景象尚好?哪里的良善,落了下风,被恶绞杀拿下?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们只有在隐隐的风信的驱使下,来找穿白大褂的医生,靠机器来检测判决。
看病的前一天,堂妹还在做着扩建房屋,开设大客店的筹划,三天后,就躺倒在手术台上,接受着柳叶刀的修整。
我把那装着血污的袋子,送到窗口里边。一个穿白大褂的小姑娘在一张单子上写了几个字,见我还站在那里没走,问我还有什么事情。我问手术室那边是不是等待这个结果。小姑娘说:结果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已经确定了,就是癌。这个病灶做切片,是为确定术后治疗方案提供参考的,一时半会出不来。她告诉我不需要等在这里拿结果。
摘掉,切除,从字面上看是多么的利落。那个坏掉的东西,被摘掉了,剔除了,没有了,不就完事了吗?可若是那么简单,癌它也就称不上全人类的顽敌了,它也就不需要一代代人熬白了头发,去探讨研究了,它就如皮实的草,明明是拔掉了根子,可还会再冒出来,它充满了变数。从小姑娘口中,你就听出来,手术绝对不是治疗的终点,或许才刚刚上路,前边还有多少路远山高的征程要去对付。
6
女性,似乎是伴随着疼痛而生。月经的痛,生育的痛,无论是顺产还是剖腹,疼痛,都逃不掉,躲不过。堂妹遭受过两次生产的疼痛,现在是剔除子宫的痛,这是一个盘根错节、丝藕相连的物件被生生地割除,刀口的痛,内里经络血脉对接疏通的痛。
手术后的堂妹,身上插着吊着好几根管子,悬在空中连接在胳膊上的是输液的管子,嘴里是一根吸痰和呕吐物的管子,下体是导尿的管子,后腰插着止疼泵的管子,那是为对付风暴一样骤然来袭的疼痛而安插的物件,疼痛难忍时可以推压按钮,输送止痛的药,来缓解疼痛。
一个几天前看上去神清体健的人,这个时候,没有了知觉,一丝不挂,污迹点点的身子横陈在床。混混沌沌中,翻转腾挪,踢打叫喊,拼着元气大伤后仅存的余力挣脱着禁锢,对阵着波涛汹涌的疼痛。她的胳膊、腿不住地轮动,整个身子,能动的地方都在扭动,总试图撕扯掉什么,以此来寻找些微可怜的舒松。
我一个人照料,手忙脚乱,顾得了上顾不了下,按胳膊的时候,下边的导尿管子,又被弄掉了。晚上已经掉了一回。找了护士,重新弄好,护士对我说,这个时候,要特别精心,你看好了。话语里已经有点不大愿意了。
夜深了,怎么办?我着急。
“我来吧。”说话的,是对床的小伙子。我一怔,怎么,他还会干这个,这样的忙,他也能帮一帮?
“你就让他来吧。”另一张床的老太太说,“护士忙一天了,也得让人家打个盹。”
就在我愣怔的时刻,那个大男孩,揉着眼睛,去卫生间洗了一下手出来。在堂妹的床前,他半蹲下高大的身子,撩开被子的一角,手伸进被子里边,不一会,导尿管子就被他弄好了,麦黄色液体又顺畅地流淌了出来。
“你瞧瞧,这双手,多麻利呀!当个护士,都是一把好手!”老太太有点宠溺地看着大男孩,像夸赞自家儿孙般赞叹着。
大男孩憨厚地笑了笑,斜眼睛瞅着床上的媳妇,“这还不是让她给治的,她一宿蹭蹬掉了好几回,我觉得她就是成心整治我。”床上的漂亮媳妇,捂着嘴巴哧哧地笑,老太太也笑。
温馨,庄重。在这里,没有性,没有邪念。眼前,躺在床上的女人,她只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病体,她的咳嗽,呻吟,糊涂中不知深浅的动作,那些病人和侍候病人的家属们,都确切地知道,她是怎么了,她哪里不舒服,她要干什么,因为她的伤与痛,她们都刚刚经历。在这里,面对生物学意义的肉体,人们,重整衣裳起敛容,在这里,大家都是同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同仇敌忾,共同对付病魔这个敌人。
病房里边三张床,一个79岁的老太太,她是子宫癌晚期,已经15年,做过4次手术,这次又发现了转移。她笑说,又来扫雷来了。
小伙28岁,媳妇26岁,是浸润癌,刚刚做了手术,因为她还没有生育,先保留子宫,切除病灶,等生育后,看病变状况,再进行后续治疗。
同病相怜,感同身受,在最为关键的阶段,病房里的人帮了我的大忙,我只是笨手笨脚地打下手,在护理病人这个方面,我是个新手。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领受过,没有历练过的东西,你决不会知晓个中滋味。此刻,在这个写有红十字的大白楼里,在这间妇科病房中,面对气势汹汹、风烟滚滚的疼痛,如何对付疼痛的淫威带来的麻烦,我束手无策。我和堂妹在这个角落里,得到了过来人的悉心关照。
7
人的潜力和可塑性是如此大,无论在哪里,何等境地,你都别愁,日子会告诉你该怎么过。日子富有巨大的开拓性和创造性,它会拖带着你,裹挟着你,一步步,一天天,往前走,稳步从容,一丝不乱。
住院的日子,秩序在确立。手术后,过一个小时,病人的意识就恢复了,疼痛也逐步减轻了。三四天之后,病人就可以适量运动,可到病房外廊道上走走,促进体内循环,与病友们说说话,放松心情。
病房里的日子,就这样步履悠然地开始了。这里是个家,这个家的日子有模有样。吃饭,睡觉,输液,闲坐,聊天,走步。
三张床,床边都垂挂着浅蓝色的布帘子,拉上帘子,是彼此分隔的小天地,拉开帘子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早上,洗漱,买饭,打水,输液。没有事情的时候,那对小夫妻看手机,吃着小零食。女孩说嘴没味,想吃山楂卷,小丈夫跑出去买回来。小丈夫打趣说,我腿都快跑细了。女孩说:“你抱什么亏呀,等我给你生个儿子,再给你生个女儿,到老了让他们好好伺候你。”男孩就吃吃地笑,似乎,那一儿一女两个小家伙,已活蹦乱跳,妥妥地等候在前边。为了前方的那个好,他细致周到地服侍着媳妇。
那天,男孩子的妈妈,也就是小媳妇的婆婆来了。女人装扮很别致,灰色紧身裤,套在棕色的高筒靴子里,肥胖的身子,裹着一件黑底子绣着朵大红花的长袄,头发挽在脑后,用一根银光闪闪的东西别着,上边挂着两串子玉做的饰物,不停地跳动,就如单杠运动员,在脑瓜顶上练功。她如视察一样,在房里走了一遭,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儿子,让他随她出去,她有话说。
儿子冷着脸,跟女人出去了,乐呵呵的女孩,瞬间就如霜打了一样低下头,眼泪一双一对地落下来。 一会儿小丈夫面带愁容地回来了,看到媳妇在哭,他捋着媳妇的头发,哄劝着:“好了,好了,胡噜胡噜毛,吓不着,别哭,有我呢,啊!走,咱们出去溜溜,给你买好吃的去。”说着,搂着媳妇的肩膀走出去了。
“真是个好小子呀,厚道,善静,这样的小爷们儿,现今可是少有了呀,不大好碰到了,可惜了呀!”老太太望着走出去的一对年轻人,叹息着说:“唉,这才叫黄鼠狼专咬有病的鸡呀,你瞧瞧,那个婆婆可不是个善茬,人家是个老板娘,家里专门做土豆子生意,摊土豆粉条,炸土豆片,供应超市,家里每年收入百来万。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媳妇,嫌这个女孩家庭关系太复杂,父母离婚,各自成家,奶奶抚养她长大,偏偏奶奶也得病早早亡故了,爷爷找了个后老伴,女孩就彻底没了家,成了游僧。婆家说这个女子命太硬,可小子非要娶她,两人上技校读书搞成了对象,拆散不了。要是顺顺当当给人家生个孩子,也就将就过下去了,可现在她得了这么难缠的病,日子可就成了没底的轿子,看造化吧。”
老太太着着实实为年轻的小夫妻感叹着。几天里,我倒从来没有听她哀叹过自己。
老太太不大爱凑热闹,除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来看她,说笑一会儿,平时她总喜欢拉上床前的布帘子,静静地待着。
那天午后,堂妹到病房外和病友们走步说话去了,那对小夫妻也出去溜达了,病房里只有我和老太太。我打来开水,她喜欢喝下午茶,玻璃杯子里,放三朵玫瑰花苞,两个菊花团,红的,黄的,在热水里徐徐绽放,很美!我撩开布帘给她倒水,见她依在床上,戴着老花镜在看书,她读的书是《病隙碎笔》,作者史铁生。
这让我吃惊不小,一个79岁、癌症晚期、做过4次大手术的老人,她在病床上凝神静气地读史铁生。
“史铁生,你在看他的书?”我惊异地问她。
“是啊,我读他好多年了,读他的第一本书,叫《我与地坛》。”
老人告诉我,之前,她有空的时候就喜欢看闲书,可是没有读过史铁生的书。15年前,她的人生走到了一个拐点,家庭遭遇了变故,病也在这个时候找上了门,她被检查出来患了子宫内膜癌,而且是晚期。那时候她对活着没有多大兴趣,知道自己的病情时,没有像别人那么惊惶,倒觉得很不错!就像是想睡觉,有人递过来一个枕头,借助病魔的手掌,来解决自己,总比抹脖子上吊要好许多,所以她不打算治疗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看到一本史铁生的书,里边有段话这样告诉他:“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是啊,忙什么呢?慢慢来,再往前走走。于是,她来医院接受了手术。“这个病,你要是不怕死,它且死不了呢,这个病的治疗是按5年期计算,也就是活过5年,就算是成功,可你看,我活过了3个5年。后来史铁生的书,我都找来看,越看越觉得,天天都是好日子。真的,日子,挺好!”
我感觉有泪在眼里打转,自打在这里看到林博士的那天开始,我的内心就如涨潮的水一样起伏不平。之前,我很少拿我写作的这个行当与其他行当来做比较,虽早有人发出“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感慨,但每当我关闭上门窗,把世界推到门外,一个人在方块字的田园里劳作,心神的火苗化做一行行的文字,并被世人认可的时候,我也有点得意,觉得也为这个世界做了点什么事情。可是,自从带堂妹来看病,我慌乱地闯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看到人们见林博士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情状……我深深地低下了头。我从来没有这样,很自卑地审视写作这个行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微小无用,我感受到了文字的局限、救世价值的可疑……
可是,现在,我看到一个被医学几乎宣判了死刑的人,一个年近80岁的老太太,她在读史铁生。那个21岁就双腿瘫痪,寸步难行的作家,在与病魔搏击的间隙写下的文字,竟然成为支撑这个老太太战胜死亡、走向新生的武器。
面对这样的场面,是不是该这样理解:在手术刀对肉体进行物理性的修整后,在一个人背对着世界舔舐伤口,酌量生死的时刻,作家的文字,可以安妥病人的心魂……
“你的身,是你灵的殿。”医生,对着的只是身,身的殿堂损坏能够用手术刀来修补,灵魂的挺立,还得求助于灵魂的呼唤和帮衬。
老太太看到我的感动,不能完全明白我心底的波澜,她觉得我听透了她的命,她的心,也如玻璃杯中的花朵,在适宜的温水中层层绽放。老太太告诉我,她曾是这个城市最大剧团的名角,年轻时候,演白毛女、李铁梅,与演大春、李玉和的男主角结婚,婚后不久怀孕。当时,她演主角的一个剧目走红,她得到处去巡演,为了演出,她打掉了孩子。术后没有得到必要的休养,造成子宫肌理不可逆转的损伤,此后再也不能够怀孕,也埋下了大病的隐患。没有孩子的日子一直过得摇摇晃晃,在她将要退休的时候,当了团长的丈夫与小演员走到了一起,他们离婚了。就在这个时候,大病又来了,她差一点就放弃了,好在她从史铁生的文字里,找到了与病魔搏击的力量。她过了一关又一关,在与病抗争的间隙,她还带了一些喜欢唱戏的学生。她说,她从来没有把病当做病搁在心上,她在一步一步丈量命,看看前方还能够有什么,不想越走越远……
8
自从在这里见到林博士,我们之间总是有什么东西遮挡着,或是雪白的白大褂,白帽,白口罩,或是绿色的手术衣,她总被包裹着,看到的只是两只眼睛。
也许在尘世间,凡是接近生命的境地,都闪烁着神性的光辉,凡是贴近生命的使者,都要披挂点特别的东西,与凡俗隔开点距离。全副武装的林博士,给我一种神秘感。自从我陪伴堂妹住进了这个叫妇科病区的地方,我的心里一直有个愿望,而且日益强烈:我很想找林博士坐下来谈点什么,与她谈谈女人的病。
她说子宫癌,是唯一知道来历的癌,是能够判断,有办法治疗的。我很想破解一个疑惑:女人体内那个宫殿,孕育生命的温床,恶似乎也不忍心在这里痛下杀手,病似乎是迈着猫步,一步一步慢慢走来,或者说一点点长成的,从最初的苗头到成为恶患,最长竟然能够达到15年之久,也就是说它是容工夫治疗的……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女性,在花儿般的芳华妙龄,却被活生生地夺去了生命,到底为什么?
可是,林博士总是忙。那天,在她小跑着奔向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我拦住了她,说出了想找她谈谈的想法。不料,她丝毫没有感觉突兀和诧异,她告诉我,她也要找我谈谈。她要我等她,一有空闲,她找我。
难得的空闲,终于来了。这是堂妹住院的第九天,要出院的前一天夜晚,她邀我到她那里坐坐。
在住院部一个角落的一间小房屋里,卸掉了装备的林博士,终于站在我眼前。她身穿阔腿绵绸青裤,藕荷色上衣,衣角的带子挽个蝴蝶结系在腰间,很休闲的样子。她三十八九岁,肤色白皙,五官精致,很有气质,只是不饰星点粉黛,面肌有点发暗,眼睛微微有点肿。她刚做完一个宫外孕急诊手术,看上去有些疲惫。
我们刚刚坐下,有人敲门,来者是个40岁左右的漂亮女士,她提来一个透明的大塑料袋,里边是红红绿绿的小袋子。来人放下东西急匆匆走了,说是要去见客户,车在下边等着。
林博士告诉我,这是她的一位病人,27岁时患了严重的子宫肌瘤,肌瘤多发猛长,就跟葡萄一样,长满了宫腔,怀孕后孩子长,瘤子也长,到三四个月或五六个月就流产,一连流掉了4个。婆婆家就不能等了,撺掇儿子与她离了婚。离婚后,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采取医疗措施保胎,在妇科病区整整待了十个月。生下儿子后,她切除了子宫。为了孩子她丢掉了工作,生活没有了来源,她就卖菜,一个小推车,一边放着儿子,一边放着菜筐子。婆家知道她生了儿子,以她没有抚养能力为由,告到法庭,索要孩子的抚养权。曾同她一同住院的病友们,眼看她拼命换来的孩子,竟然有人来争夺,她们愤怒了。一位同她一起做过妇科手术的女律师,和一帮病友走上法庭,帮助她打赢了官司。后来她做起了蔬菜生意,成了一家方便面厂的供应商,她用当地产的胡萝卜、大葱、香菜、芥菜等新鲜蔬菜,加工烘干做方便面配料,还开发出系列美食,成了远近闻名的女老板。这里家有困难的病人,她都给予帮助。她常把她厂里生产的干鲜产品,拿来给这里的病人们食用,增加营养。
林博士从袋子里取出两个小袋子打开,请我品尝。一个是酥脆的萝卜条,一个是酱香芥菜粒,味道很好。林博士倒了两杯晶莹透亮的李子酒,说是她的病人特意为她酿制的,三度,是酒,也是饮料,解乏,提神,有利于睡眠,她让我尝尝。
李子酒的味道好极了,就着萝卜芥菜干,我们边喝边聊,话多了起来。
“怎么样,这几天,在这里,有什么感受?我看你对女人很关注,写了那么多女人的故事。”
“你看过我写的作品?”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奇怪吗?你瞧瞧。”
她拉开抽匣,拿出来一本书,是我不久前出版的散文集《一个人的行走》。
“你还有时间看这个?”我很感动,也很诧异。
“医生,也不是机器,总要停下来,探出脑袋往外边透透风,看点什么呀!”她笑说。
“本来文和医就离得很近嘛,要不怎么有那么多人弃医从文当了作家,手术刀面对的是肉体,笔尖之下,面对的是精魂。”
她告诉我,她喜欢文学,中学的时候写过诗歌,高考时想报考中文,当中医的父亲说,学文的养不了家,她就填报了医学志愿,考上了硕博连读,她还是对文学保持着一份热爱,有时间还是喜欢看文学书。我们一起参加完那个授奖会后,她在书店里看到了我的书,就买了一本。她说,写女人的那些篇目,她都看了,最喜欢做书名的那篇《一个人的行走》。
这个作品写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位在画画写作上都颇有建树的女艺术家,个人生活遭遇了变故,离婚后一个人逃离到塞北来散心,我陪伴她住在坝上森林小木屋里,眼见她夜里瞅着星星抽烟,给我极大的触动。我用文字,写我置身现场,看到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人,跟戒毒一样,努力消灭自己身体里墨汁一样忧郁的毒素。
“我喜欢这个作品!你知道吗?我是在做完一台大手术后,在一个夜里,就是在这个房间,读了这篇文章,从那个时刻起,我就想见见你。”
“你想见我?”
“是啊,我想见你,想跟你谈谈女人,确切说是我手术刀下的女人。你笔下的女人,也很感人,但恕我直言,我觉得,她们身上似乎缺乏一些东西……”
我听过编辑、评论家对我文字的指点评说,现在,一个医学博士,一个妇科大夫对我作品发出告诫,我很想听听,我写女性的文字,到底缺少什么。
“你笔下的主人公,她们没有身处极地,这么说吧,就如在公园小径玩味闲愁,与逼近悬崖的绝境,夺路逃生,不是一个层次,不可同日而语,这不是你的笔力不到,而是你压根就没有接触到这样境遇的人。就是想象力再丰富,没有真实看见,你无法知道,女人真正陷落于困境中,到底是怎样的。你要是看看这些人,她们在人生的极地,怎样求活求生,她们呈现给你的,会让你真正认识女性,你会看到她们的弱,她们的强,她们到底能够经受什么,能扛住什么。你对女性的解读会有质的变化,你再写女人,你文字的深度,就不一样了。
“女性生理上的负累,让她们在大病袭来的时刻,往往要在生与死间抉择,在世俗的缺失与完满间取舍。我的病人中,凡是没有生育的年轻女人,几乎生活都遭遇重大变故。女作家萧红不是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也许,她们的低,从妇科病的角度,能够找到答案。你问我,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性,花儿般粲然的生命被妇科病夺走,她们,或许是为世俗的完满,或许,就是不甘于低,就是为了飞得高一些,而付出不该付出的代价…… ”
她告诉我,与堂妹住在一个病房里的小青姑娘,她是浸润癌,按照最佳的方案,应该摘除子宫,可为了生育,只能做保守治疗。她最好的前景是控制住,在病情不往前走的当口,能生个孩子;如果病情发展,不给这样的机会,只能切掉子宫保命。她的婆婆,来过多次,可很少进病房,只是来找医生。她找医生也从来没有问过媳妇的病情如何,只是关心能不能生孩子,如果不能,他们就要及早采取手段或者措施,那无非就是抛弃或者撤退……所以,她的病体在遭受生死抗争的同时,还面临严峻的生活危机……“但是,我相信,无论如何,她都能够挺过去,趟出一条活下去的路子。”
她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法国存在主义女作家波伏娃在关于女性的论说中,有这样的话语:女人有卵巢、子宫,这种生理的特点束缚了她的主体性,使她囿限于她自己天然特性的范围内。她们经常被说成是通过腺体而不是通过头脑来思维的。这话意思是说,女人是感性的,也是弱的,或许,女人的病,让女人腺体功能弱化或者丧失,女人们经历病体里良与恶的搏杀,人心冷与暖的考量,在不被打败后,变得更清醒,更强大,更坚韧…… ”
她告诉我,她的每个病人都有故事,走近她们,就迈入了一个我未曾知晓的新天地,她们间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我探勘,因为她们都曾经历生死考验。她希望我接触一下她们,写写她们,如果我有意,她可以把我带到她们中间,她们中有康复的,有在治疗路上的,有预设好的,也有前景不妙的,她想让我看看各种病况中的女人们,她们在怎样活,她们到底有怎样的内心世界。
我感谢她对我这么看重,我对她说,当我看到她的被需要,看到她对生命的救赎,我产生了羞惭之情。我还告诉她,当我看到病房里的老太太在看史铁生,我感动得泪流满面。
她说,其实,哪个行当,在行外人看来都有不可破解的神秘感,写作,对于她们来说,也同样具有不知内里的神秘感。她说,有时,文字与手术刀有着同样疗救的价值,因为手术是在短时间完成,而病的治疗需要漫长的时日,病人在吉凶生死的考量中,是需要精神来支撑的,镇定、乐观、从容的心态,对于治病,具有不可言说的意义。
9
夜,深了。
林博士次日一早还有手术,不能过多打搅,时钟指向十二点的时候,我走出林博士的小屋。
妇科病区,一片寂静,回字形的廊道,四周病房里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廊道中心的护士站上方,悬在空中的小灯,如打瞌睡般,闪烁着迷离的光晕。值班的小护士,在站台后边,趴在桌子上小憩。墙壁上,那张粉红色的病例挂图,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更为醒目。那张图片,远看就如扎着两个小抓髻的娃娃,那是女人特有的部件:子宫。那个宫殿花蕊一样绽放,两个花瓣一样的朝天辫,如金樽玉盏,喜接天露,那是输卵管,是生命的通道,大千世界,男男女女,都是从这个通道走向人间,那里孕育生命,也滋生病患。
在这个妇科病区,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她们的病,都与这张挂图上叫子宫的部件有关:子宫癌,宫颈癌,卵巢囊肿,子宫肌瘤……那里每个细微的部落,都潜伏着危机。在俗世里,最避讳,最不可说的隐私,在这里成为阵地。医办室的桌子上,摆放着海绵质地的宫型模拟图,那是医生给病人或者家属说病用的。什么部位出了病患,到了什么地步,该如何应对,采取什么措施最为得当。在这里,整个病区就是一个战地,护士站是瞭望的哨口,医生办公室就是指挥部,那一个个写着号码的病房,就是前沿阵地,目标是消灭病患顽敌。
我在这里住了九个日夜。夜里,睡不着,我常常在廊道来来回回地走,听着四周病房里发出熟睡的鼾声。人们说,癌,是因为人体内陆不畅,气滞淤积,凝结而成。我总想,这些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们,她们的日子里,都经历了什么,品尝了多少苦辣酸甜,饱经了多少内外交困,才于风雷激荡中,让她们身体深处,最为柔软的隐秘部位,淤积了危及生命的恶患!她们的预后如何,她们未来的人生会怎样呢?
明天,我将离开这里,这最后的夜晚,我悄然走在廊道,隐隐的不安和伤感,水一样在心底蔓延。
回到了病房,灯已熄灭,屋里人都已经睡熟了。
小青和她的小丈夫,睡得格外地香甜,发出轻轻的鼾声。林博士说小青的预后不容乐观,他们明天的路,将是山一程水一程的跋涉,他们朝阳初绽般的人生正盛,对病患的凶险还没有过多的揣度,还不知道有多少艰难等在前边。不想那么多,也好!
老太太也睡了,很安稳。她是知道得多了,不怕什么了,来什么,接着什么,只因有这份镇定从容,才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堂妹也睡着了,这一天,她都很不安,样子有点像出门远行前与亲人告别。 几天前,她是那么惊慌,她被病吓坏了,她悲叹自己命苦。可自从来到这里,她总觉得自己太幸运,老天给予她的太过丰厚了。比比小青,她年纪轻轻,还没有生个孩子,就得了这样的病,自己是多么有福气,在儿女都长大了的时候得病,没有其他顾念,利利索索地治病。
再看看老太太,丈夫在半路上把她生生地抛弃,活离可比死别要痛苦不知多少倍;老人一辈子都没有个孩子,孤孤单单,又得了那么凶险的病,刀子割肉的痛,就经历了四次。可人家老太太,活得硬硬爽爽,乐乐呵呵!老太太是一面镜子,让她把自己照了又照,怎么都觉得苍天待她不薄!来到这里,才知道,世上灾祸、病患,从来是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坏,永远都不能够说是最坏,无论到达何等地步,总还有更坏的做参照,让自己觉得幸运。
屋里的三个病号,堂妹的病轻一些,虽然是晚来的,却要早一些出院了。堂妹不舍与房间里的人分别,她与小青夫妻加了微信。进腊月门了,堂妹说再过几天,她家就要杀年猪了,她养的猪,不喂饲料,是用土豆、棒子面、青菜喂养,猪肉又嫩又香,她请小青夫妻和老太太去她家吃杀猪菜,她说她灌的荞麦面青蒜血肠,是一绝,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好吃,就是靠这个让她开的农家游饭店生意红火。小青夫妻高兴,说他们一定开车去,并且说定,明年早春四月,映山红开满山坡的时候,小青他们俩带老太太去看花,那个时候满山都是红彤彤的,树木刚甩出小嫩绿叶儿,好看极了,那才叫美呢!
小青高兴地说,说不定到那个时候,她会怀上个娃娃,他们一家三口,带着奶奶去赏花。
老太太说:“我一定要去看看,死不了,我年年去。”
林博士的手术刀,剔除了堂妹身体里的病,拿走了她身体里作为女性标志的器件。她以这样的代价,与病打了个回合,三个月后复查,看检查结果再进行后续治疗。堂妹还准备开饭店,她对我说,越是得了病,越要在能干的时候积攒下点钱,万一有什么状况,两个孩子也可以把书念下去。
她们病况不同,但都很乐观,病,在她们的眼里,就如河里的一块卵石,它在哪里,对视着它,与它周旋,但生命的河流,仍旧奔涌向前。
经历病魔袭击淬炼的心魂,真的有一种让你看不到底子的深邃和高贵!
我没有开灯,摸黑爬上墙角的小铁床,和衣躺在床上。在微微的鼾声中,我想,我一定要应林博士之约,回去处理完一些事情,立刻返回这里。我要见见林博士的病人们。我会走近一些怎样的人?我能够看到什么?发现什么?我将会写下怎样的文字?我又会告诉人们一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