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英(中央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北京 100031)
叶诗梦(1863—1937),是近代古琴历史发展上的一位重要人物,编撰有《诗梦斋琴谱》存世。然而,长期以来,学界对于叶诗梦的关注和研究,并不太多。较早的文章为查阜西写于1959年6月5日的短文《佛尼音布》[1],对其生平做了极简略的介绍。近年来,香港学者杨元铮写有《琴家叶诗梦年谱》[2]。杨文依据相关史料,以时间为序,将叶诗梦的生平经历分成四个阶段,依编年进行了梳理,是迄今为止有关叶诗梦研究的一篇重要论文。但有关叶诗梦的生平及琴事,仍有诸多值得深入探讨之处。有鉴于此,本文将从叶诗梦的家世生平、古琴师承、古琴传承、藏琴四个方面,对此做进一步梳理和探讨。至于他所编撰的《诗梦斋琴谱》及相关问题,则留待日后另文分析。
叶诗梦,初名叶赫那拉•佛尼音布,字荷汀,又号师孟。辛亥鼎革后易名叶潜,字鹤伏,号诗梦居士。系清代大臣叶赫那拉•瑞麟的第三子,慈禧(1835—1908)太后之侄。
叶诗梦的父亲叶赫那拉•瑞麟②以下有关瑞麟生平经历,据《清史稿》卷三八八《列传一七七》整理。[3](1809—1874),字澄泉,满洲正蓝旗人,慈禧之兄长。历任太常寺少卿、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军机大臣、户部侍郎、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两广总督、文渊阁大学士。
据《清史稿》所载,早在慈禧入宫之前的道光年间,瑞麟已任太常寺礼赞郎。道光二十七年(1847),皇帝祫祭太庙时,由瑞麟宣读满文祝词,因其读祝洪亮,宣宗赐其五品顶戴、花翎。二十八年(1848),又超擢太常寺少卿、内阁学士,兼管太常寺。道光三十年,擢礼部侍郎。咸丰元年(1851),瑞麟又镶蓝旗满洲副都统、正黄旗护军统领。
慈禧是在清咸丰二年(1852)选秀入宫,赐号兰贵人,四年后(1856)生皇子载淳,即后来的同治。而此时的瑞麟已“调户部,命在军机大臣上行走”[3]。其后,瑞麟因在攻打太平军时斩获颇多,贼首林凤祥即是由瑞麟所擒,由此而加都统衔,授西安将军。其后,又擢礼部尚书,兼镶白旗蒙古都统,成为封疆大吏。
咸丰八年(1858),英兵侵犯天津,为增强海防,确保京城安全,瑞麟被派往天津修筑大沽炮台,并从福建调来霆舰战船,增募水师。其后,僧格林沁被派往镇守大沽口,瑞麟调任户部尚书,拜文渊阁大学士,兼管礼部鸿胪寺、太常寺等。咸丰十年,又“充殿试读卷官,授内大臣。”[3]
瑞麟是晚清著名“八里桥之役”的清军指挥官之一。咸丰十年(1860)六月,英法联军再次侵犯天津,瑞麟率兵万人镇守通州。但其后,驻守天津的僧格林沁屡战失利,天津大沽失陷。僧格林沁所率清军撤退至通州、八里桥一带,计划与瑞麟一起率兵与英、法联军进行野战。9月,双方在八里桥爆发了一场大战。在这场战争中,清军奋不顾身,手持长矛、弓箭,迎击英法联军,但遭到联军密集火力的阻击和敌炮榴霰弹的轰击,清军伤亡惨重,战马因受惊而横冲直撞。激战半日后僧部溃退,胜保、瑞麟继续督军奋战,激战中胜保连中数弹而昏厥落马。其后,英军兵分两路,继续进攻,清军士兵与法军展开了血刃战,蒙古骑兵表现得尤为勇猛。但英法联军用火炮射击拼死一战的清军,最终占领了八里桥,桥上清军尸横遍野……
八里桥战役清军惨败,英法联军长驱直入并掠劫京城。瑞麟在京城安定门外迎战,最终惨败,瑞麟被褫职。
关于八里桥战役失败的原因,史家众说纷纭。事实上,大刀、长矛已抵挡不住联军的新式枪炮,然而,面对强敌,在器不如人的情况下,他们没有屈膝投降而是奋力死战,以血肉之躯捍卫了大清帝国残存的尊严,书写了近代史上悲壮而惨烈的一页。而咸丰帝,则在惊惧交集之中,携宫眷逃往承德。留下了一个没有皇帝的京畿和滚滚烟尘中的四面仓皇…… 而更多的中国人则在朝廷之外,目睹了“夷人枪炮横空飞坠”和延烧累日的“烟焰迷天,红光半壁”,圆明园里的万间宫殿,被荡为废墟,“数百载之精华,亿万金之积贮”[5],亦被洗劫一空,其后清廷签订了《北京条约》。
这是中国历史上痛心惨目的的劫难。面对家国之衰,人们悲泣、心痛,不知何以为计……
叶诗梦正是出生于这之后的同治二年(1863)。其时,姑姑慈禧之子同治帝已经登基,瑞麟已出任广州将军。四年(1865),兼署两广总督。其后,瑞麟又因围剿、平定粤匪乱贼有功,至同治五年,接替吴棠担任两广总督,这一任就是九年。至九年(1870),兼署巡抚。十年(1871),“复拜文渊阁大学士,仍留总督任”[3]。据见过瑞麟的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逊所述,由于广东与香港这一英殖民地在地理位置上很近,使得瑞麟与英国官员多有往来。他给人的印象是谦逊有礼,且在他的治理下,当时两广的财政税收有所提升,社会平安祥和,并组建了一支欧洲人率领的炮舰中队,用以打击横行无忌的海盗,并卓有成效。[4]94同治十三年(1874),瑞麟去世,清廷“赠太保,祀贤良祠,谥文庄”[3]。
早年的叶诗梦,正是随父在广东度过的。而其父瑞麟的显赫地位,亦给了叶诗梦一个锦衣玉食的童年时代。然而,叶诗梦12岁时,瑞麟去世,之后,由兄长叶赫那拉•怀塔布(?—1900)抚养。怀塔布为清末大臣,由荫生授刑部主事晋员外郎,历任大仆寺卿、太常寺卿、左都御史、工部尚书、内务府大臣等。[3]11712
叶诗梦13岁时(1875),因父恤蒙给员外郎。据杨元铮《叶诗梦年谱》,光绪三年(1877),他曾担任过东陵、乾隆裕陵工部员外郎。至光绪六年(1880)又调理藩院员外郎,派充东陵慈禧普陀峪陵工监修官。[2]光绪二十年(1894),叶诗梦以陵工告竣,奏保为候补道。次年,充神机营委员,于营务兴革,多所建议,极为上峰优嘉。[2]
叶诗梦父亲瑞麟为清朝重臣,其兄怀塔布历任内务部大臣、宫内电灯局局长等职。但相比,叶诗梦则主要在家掌管家政,宦迹不显,远不如其父兄。但为官期间,还是有一些想法。他的弟子高罗佩曾有这样描述:
叶鹤伏……对西方科学非常有兴趣,当他负责在皇宫地下安装发电设备时,他会兴奋地谈论时局大势。直到“中华民国”建立之前,他身兼许多行政职务,也以其学者风范而闻名。他早年在北京的宅邸收藏了许多精品古玩,还有一间雅致的书斋,时常有当代杰出文人和政治家出入其中。[6]223
叶诗梦人生中的又一个转折,则是源自兄长怀塔布的病故和庚子之乱。光绪二十四年(1898)百日维新期间,礼部主事王照(1859—1933)上书光绪言事,怀塔布等不愿为他递呈。7月,光绪以抗违谕旨、抑格言路等为由,亲笔朱谕将怀塔布、许应骙等官员一并革职。[7]戊戌政变后,怀塔布被慈禧重新起用,授左都御史兼内务府大臣。[3]11712光绪二十六年(1900)11月,怀塔布病卒,朝廷追赠太子少保,谥恪勤。怀塔布离世后,虽然任内一切处分,朝廷悉予开复。但因时逢庚子国难,叶诗梦家族自此便渐趋中落。
需要说明的是,有关叶诗梦家族之中落,查阜西《佛尼音布》认为是“怀塔布以举义和团扶清灭洋,事败被黜,家渐中落。”[1]杨元铮《琴家叶诗梦年谱》沿用这一说法[2]。但查找《清史稿》和其他史料,并无因支持义和团事败被黜一说。不知查阜西这一说法,依据为何?本人认为,叶氏家道中落,主要是源自怀塔布的病故和庚子国难。
叶诗梦所居之私宅“漪园”,位于今北京东华门外东厂胡同,东至王府井大街,北临翠花胡同(其基址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范围内)。原为明东厂旧址,康熙五十年,叶诗梦之曾祖庆氏(叶赫那拉氏,为慈禧太后之祖父)购置,略加修葺,遂世守之。至咸丰初年,瑞麟进行了整修和扩建。东部为园林,植树、竹甚多,筑叠太湖石,题为“漪园”。西部为宅区。当时园中有河二,园之东西各一。园中东南,由叠石筑成高台,台上建有一座东西向的临水轩,名“苍莨馆”,乃叶诗梦抚琴之地。整个园林曲廊崇砌,别饶幽致,《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对此园的评价是“邱壑无多,然甚宏敞,河流甚长,树木尤佳”。[8]
庚子之乱时,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漪园”曾先后被俄、德军占据,大部分的资产被毁损掠夺,叶诗梦收藏的古琴书画,也多失散。直至一年后,联军退出北京,漪园才重新回到叶诗梦之手,改名“余园”,乃叹其劫后余生之意。1904年,因家道败落,叶诗梦便将余园开放,并置余园饭庄及茶馆、照相馆等,供人游览。但不到一年,因生计原因,余园又转卖给当时直隶总督荣禄,成为其私人府邸。1913年,荣禄后人又将余园售给了袁世凯,一年后,归副总统黎元洪…… 如今,昔日名园只剩下半堵民国风格的围墙。
光绪三十四年(1908)11月14日和15日,光绪和慈禧也相继驾崩。1911年辛亥革命。面对朝代更迭,家国变故,叶诗梦自此易名潜,日以琴、诗、书、画自娱。在京行医授琴,其艺为世所称道。高罗佩说:“他在1910年失去了官位,并处于赤贫之境,他可能就在此时将爱好转变成谋生工具。……政局的改变剥夺了他的官俸收入,私人财产化为乌有,于是搬到靠近隆福寺的一间小房子住,并以教授古琴为生。”[6]224物质生活虽然贫困,但他每日汲浆灌园,开窗对月,弹琴读书,逍遥自在,乐以忘忧,也自有一番趣味。他在《潜叟园自跋》中这样记录了晚年在隆福寺(今东四十条路口西北角)附近的生活和心境:
潜园老叟无姓名,年岁亦忘之矣。无一瓦之覆,无一分之田,而潜于桑园,灌溉为生计,故曰潜园叟。终日汲浆灌园,事所得资足以饱食,茅屋半间北窗一面,室内一几一榻,榻上只有一枕一被,几上一书一琴,此即叟之奉养物也。老叟每当春夏间,开窗对月以鼓琴,冬日向阳晒背,颇得天然佳趣,默默然如老僧人入定,虽居陋巷亦甚安然,心旷神怡不以身为形役,逍遥自在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已至云耳。[9]
叶诗梦擅书法篆刻,尤以行草见长。1919年,吴昌硕曾为湖州望族张弁群刻“道法自然”闲章一方,叶诗梦刻边款,其字体亦碑亦帖,笔线飘逸,所述正是漪园往事,曰:
余家有园曰漪园,历百余年矣。每于春月杏花开时,与二三知己畅饮于诗梦斋中。今经大劫,余移于北城,园林如故,居非其人也,辛丑正月,随斋夜坐,偶有所感,以刻是印。师孟居士并记。
民国二十六年(1937)四月初一,叶诗梦病逝于北京。有女叶霜鸿、叶耆生。
叶氏遗著有《诗梦斋琴谱》,刊行于民国三年(1914),共八卷。其中,卷一为总目、自序,卷二为指法,卷三至卷八共收录20首琴曲,卷九为论制箫,卷十为自跋。另有《诗梦斋诗文集》《诗梦斋日记》《张船山华新罗诗集联》《医药杂录》《印章食谱杂记》等,均未刊行。《诗梦斋画谱》收梅、兰、竹、菊、石谱各一册,共106幅图,其中部分版图以浓淡墨色套印,《兰谱》卷首有光绪二十年自序,详述栽培之法。
叶诗梦前后师承的琴家很多,大体来看,有刘蓉斋、祝桐君、祝安伯、孙晋斋、道士静修、释空尘、黄勉之等人,可谓博采众长。他的老师有不少是当时的琴坛巨擘,从流派来看,有广陵、浦城、蜀等。叶诗梦曾在《诗梦斋琴谱序》中谈及学琴的经过:
余幼时从刘蓉斋先生读书于粤东观音山之阳,课余先生授以指法。初学《良宵引》《梧叶》二曲为入门。后祝桐君来粤,闻之所论音律精邃,昭若发蒙。亲授以《琴学入门》各曲,音律之精,非他谱所能及。从学三年,先生归去。然先生之秘法,均有心得矣。戊子与孙晋斋晤谈《五知斋》各曲,尽得其妙。回忆学琴至今,屈指三十年,各家秘本均手抄之,惜于庚子均付东流,即有存者亦零乱。[11]
叶诗梦开始学琴的时间,大约是在清同治十一年(1872)[2]40,时年10岁。当时,他的父亲叶赫那拉•瑞麟曾三任两广总督,故叶诗梦幼年时随侍在粤东观音山(今东莞)之阳就读。其间,瑞麟为叶诗梦聘塾师刘蓉斋为他授课。刘蓉斋善琴,叶诗梦课余便师从刘蓉斋开始习琴,主要是学了基本指法和《良宵引》《梧叶舞秋风》这些入门小曲。
此后,浦城祝桐君入粤,叶诗梦又随祝桐君学琴三年,主要是学习《琴学入门》中诸曲。从《诗梦斋琴谱》所收诸曲来看,叶诗梦的《捣衣》《春山听杜鹃》二曲,写明系祝桐君传谱。此外,从《琴学入门》徐允临①徐允临,原名大有,字石史,上海人,其父徐渭仁系清代著名藏书家、金石学家、书画家。徐允临克承家学,精于金石、书画。书学苏轼、董其昌。(见《墨林今话、海上墨林》 )所做的序言来看,叶诗梦的父亲瑞麟也是好琴的。徐允临称瑞麟任督两广总督时,购买了一套张鹤的《琴学入门》,他对此谱“称赏不置,携归京师,王公大人莫不称许”[12]。
祝桐君之后,叶诗梦又随祝庆年学琴多时。祝庆年,字安伯,从小随祝桐君学琴。徐允临《琴学入门序》称他是祝桐君之侄[12],也有认为他是祝桐君之孙[2]37。然而,祝安伯曾在同治丙寅年为重刻《春草堂琴谱》写有跋文,文中他称桐君为叔祖,故本人认为祝庆年应当是祝桐君的侄孙:
此谱(《春草堂琴谱》)乃先叔祖桐君最得意之谱也。……年随侍先叔祖最久,时聆训诲,甚少解律吕。尝欲刻此谱以成全璧。嗣以四方多难,播越江湖,未遑改正。[13]
从《诗梦斋琴谱》来看,其中的《羽化登仙》一曲,叶诗梦称此曲乃得自祝安伯指授。
至光绪年间,叶诗梦又在北京从孙晋斋学《五知斋琴谱》诸曲,与蜀人李湘石学蜀派琴曲。
孙晋斋,名宝,浙江绍兴人,曾师从清代广陵琴派名家徐俊的弟子李澄宇学琴。孙晋斋自幼好琴,后随其父“宦游十五省,遍访名流,得聆雅奏。觉神韵悠扬,迥非凡响。恍若置身于太虚仙境。于是操缦之心愈笃,昼夜手不离弦。数十年探微索隐,始知琴上有弦,弦上有声,声中有字,字后有音,音后有韵,韵出而中律,律和而成调,调定而成曲”[14]。然而,因生活所迫,“宦囊清冷,家计日艰”,他只好在京城以教琴、修琴为生,自称是“长安市弹无弦琴者”[14]。孙晋斋在《以六正五之斋琴学秘谱》自序中称是闲暇时所编,成书于清咸丰年间。但现存此谱,乃民国十六年(1927)孙坛重录。王世襄先生当年查阅此书,发现其中的琴学部分有不少内容抄自《与古斋》,但孙晋斋是晚清古琴名师,故不应抄袭前人著作。故汪孟舒认为此书非其原著,而系后人凑集而成。[15]
叶诗梦与孙晋斋相识的时间大约是在光绪乙酉年(1885),其时,二人相聚于漪园:
余于乙酉与先生相聚于漪园,先生已七十矣,亲授斯曲。节奏极难合拍,三阅月始成曲。后庚子难,年余未弹,指法虽未全失,而节奏竟难成句。[16]
从《诗梦斋琴谱》所收琴曲来看,叶诗梦的古琴受孙晋斋的影响应当是最大的。谱中有《鸥鹭忘机》《塞上鸿》《释谈章》《平沙落雁》《耕莘钓渭》《高山》诸曲均说明是孙晋斋传授。且《诗梦斋》所收《秋塞吟》《潇湘水云》《鹧鸪天》《耕莘钓渭》《高山》,均是出自孙晋斋弟子张瑞珊所编的《十一弦馆琴谱》。且叶诗梦对孙晋斋的琴艺也颇为赞赏。如对于《鸥鹭忘机》一曲,叶诗梦认为:
《鸥鹭》弹法不同,大半均宗蜀派,因其节奏急而易于一气。惟晋斋先生弹法极缓,深得忘机之旨,气舒意畅,一派天然。后学者宜宗此旨。[17]
又如对于《高山》,此虽为《五知斋》原谱,但“经晋斋先生增删,音韵节奏可称全美。”[18]又如《平沙》一曲,叶诗梦认为,虽“各谱不同,惟晋斋所传为第一”[19]。叶诗梦曾称在光绪戊子年(1888),他与孙晋斋晤谈《五知斋》各曲,可谓尽得其妙[20]。
除了孙晋斋,叶诗梦的琴还受到黄勉之、李湘石和江西三清观道士静修的影响。他从李湘石学了《读易》《流水》曲。还从江西翠华山三清观静修道士那学了一曲《墨子悲丝》,时间是在光绪丁未(1907)中秋,叶诗梦称静修道士“仙风道骨,白发红颜。弹《墨子》一曲,于悲慨中添出一派仙音,节奏疏落,真名手也。余从其学,五日而成。曲仍宗《五知斋》原文,音节疾徐不同耳。”[21]关于静修道士,未见于记载。叶诗梦从其学得《墨子》一曲,亦为《五知斋》体系的。
《羽化登仙》曲,叶诗梦幼时曾从祝安伯学,到宣统元年(1909)春,又得到黄勉之的指正,尤其是在吟猱方面,叶诗梦受益颇深:
《羽化》一曲,余幼年从祝安伯、孙晋斋指授,至今卅年矣,曲中奥妙恒多,不得其旨,节奏极难合拍。近于宣统纪元春月,得黄勉之兄,将曲中吟猱详为研究,此中趣味,始为领会。乃近年之一大幸也!荷汀记,壬子冬,雪深三尺,静夜鼓之,颇有雅趣。[22]
查阜西曾称叶氏“从金陵黄勉之受《羽化登仙》一曲,人誉为青出于蓝,另成风格。”[1]
综上所述,叶诗梦早年从刘蓉斋启蒙,其后又得祝桐君、祝安伯的传授,其后与孙晋斋学琴,受的影响也较深,除此,也曾向释空尘、黄勉之、江西静修道士学琴。这其中,祝桐君、祝安伯是属于浦城派,而孙晋斋、黄勉之、静修道士均为广陵派一脉。可见,叶诗梦受广陵派的影响是比较大的。另外,亦说明了一个真正的古琴名家,当转益多师,进而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
据现有史料,叶诗梦的古琴弟子主要有汪孟舒、管平湖和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Hansvan Gulik)。
叶诗梦最重要的古琴弟子,当属近代琴家汪孟舒。
汪孟舒(1887—1969),名希董,号廷策,以字行。出生于江苏苏州的一个书香世家,祖父汪之昌(1837—1895),是晚清著名的经学家。一生著述颇丰,有《青学斋集》三十六卷、《裕后录》二卷、《学古堂日记》等。父亲汪鹤舲,系光绪辛卯科(1891)举人。己亥(1899)九月,选授江南通州学正[23]。后又北上至天津任职。汪孟舒的母亲潘氏为人宽厚,又有担当,且十分重视子女教育。汪孟舒幼年与兄长入塾读书,但“在塾所读之书,次晨必令诵习”[24]。由此可知,汪孟舒日后在琴学上的造诣与其家学传统显然是密不可分的。
宣统元年(1909),汪孟舒以京师农工商部高等实业学堂机器专科最优等毕业,奏奖举人,荐任职分农商部任用。历任直隶工业试验所机械科技师、工商部办事员技士上任事、权度制造所技师兼课长。民国九年(1920),又任技士分工商司第三科。并曾担任丹华火柴股份有限公司常务董事,代理苏浙同乡权利。[25]民国十七年(1928)11月,汪孟舒还担任“北平市工厂联合会”干事。“北平市工厂联合会”是经实业部核准登记,由153家工厂联合组成,共分15业,计有委员35人,不设主席及会长。由委员中公推干事5人主持会务[26],汪孟舒被推为首届干事之一。
然而,汪孟舒虽是工学专业,但一生致力于琴学。陈寅恪称其“极好学谦慎”[25],《今虞琴刊》编者称:“汪君孟舒,为琴学中最有心人”[27]。1953年,汪孟舒被聘为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其后,参与了北京古琴研究会的一系列琴学研究活动。1969 年病逝于北京,享年83岁。
汪孟舒早年师从叶诗梦学琴,具体时间不详。他与叶诗梦感情甚笃。叶诗梦晚年,其所珍藏六琴陆续散去,“崑山玉”亦典质在外,故常悒悒不乐。汪孟舒为此斥巨金赎回,使叶诗梦得以畅弹,叶诗梦自称为晚年一大快事。《五知斋琴谱》自开化纸初印本以下缺,《庄周梦蝶》,疑其版已毁。汪孟舒在京觅得原本,斥货补梓《庄周梦蝶》缺页以赠同好,俾成全壁。叶氏为作长跋记之,传为琴坛佳话。[28]叶诗梦去世后,汪孟舒曾作《题叶诗梦遗像》,其中足见师徒情深:
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
芝台学长手写叶诗梦先师遗像,悬诸案右,时望弗替。属舒为追纪先师昔日斋中景况,因借庾子山句恭题之。溯与芝兄斗室(叶师晚居斋额)相别,各以事牵,多年不获聚首。今昔对比,则师逝将十稔。而芝兄迭遇战乱,辗转播迁,琴书尽遭毁失。而心仪师之琴、印、书、画诸道,久而弥精。今届胜利,芝兄被命来华,后晤旧都,访求叶师琴、书。《讣闻》之稿,舒所捉刀,尚有存者,并检先师遗画赠之。师之所授,得芝兄其人而传之,吾知师之笑颔于九泉矣。芝兄寓斋亦复横琴披帙,古意盎然,且著述多种,治印成卷,惜吾师之不获视及也矣。[29]
1938年,著名收藏家张伯驹,曾在北京师从汪孟舒学琴。其后,张伯驹妻潘素(1915—1992)也从汪孟舒学习琴和画。另外,王世襄夫人袁荃猷,因其祖父乃汪孟舒多年的琴友,故袁氏早年也曾师从汪孟舒学琴。
近代著名古琴家管平湖(1897—1967),也是叶诗梦的弟子。管平湖祖籍江苏苏州,其父管念慈(字劬安)曾从袁启潮学画,以画见长于世。清宫“如意馆”招考画工,劬安应试,膺首选,遂入馆供奉。后蒙慈禧召见秘殿,而试之画,大称后意,骤升“如意馆”馆长,时入宫禁,深得西太后宠幸和赏识。光绪尊其为“横山先生”,恩遇有加。管劬安又善篆刻,当时光绪所用玺印多出其手。慈禧还赐宫女于劬安为妻(故管平湖母亲为清代宫女),另赏居庐于东华门外。管劬安亦善琴,曾师承俞香甫学琴。管平湖从小随父学琴、学画。
由于管平湖父亲和慈禧之间的这一层关系,使得幼年时的管平湖即与叶诗梦相识。但他师从叶诗梦学琴的时间则是在其父亲管劬安去世以后,时间大约是1909年,管平湖只有13岁。但到了1912年,管平湖即参加“九嶷琴社”,从京师琴家杨宗稷学习《渔歌》《潇湘》《水仙》等曲,这以后应当不再师从叶诗梦学琴了。但在这期间,管平湖亦曾去投拜太老师黄勉之,听黄勉之弹琴。黄勉之对吟猱节奏要求很严,管平湖也深受其益。约1918年前后,管平湖又从北京人张相韬学《渔歌》及有词之曲约三五曲,历时约半年左右。
由于史料所缺,管平湖师从叶诗梦学琴的具体情况不详,但叶诗梦颇具文人气息的儒雅琴风以及在鉴琴方面的广博经验,对管平湖是有着一定影响的。
现代西方对传播中国古琴贡献最大的人,当属荷兰著名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Hansvan Gulik, 1910—1967年)。他从16岁时就开始学习中文,后在莱顿与乌特雷支大学攻读中文、日文、藏文、梵文等,加上后来所学的,共有15种语言。高罗佩是荷兰职业外交官,曾派驻泗水、巴达维亚、东京、重庆、华盛顿、新德里、贝鲁特、大马士革、吉隆坡等地,从秘书、参事、公使到大使。但外交官是他的职业,汉学却是他的终身事业。高罗佩对中国文化涉及的范围极为广泛。他收藏中国的古琴、书画、瓷器、画谱、佛像、碑帖、砚台等,也研究中国的篆刻、绘画、装裱工艺。
根据高罗佩所述,他是1936年(丙子)秋天开始师从叶诗梦学琴。这之前的1935年3月,高罗佩从荷兰乌特勒支大学获得东方语言学博士学位,进入荷兰外交部工作。同年5月,被派往荷兰驻日公使馆任二等秘书(直至1943年,高罗佩才调任荷兰驻中国大使馆任一等秘书,来到重庆)。
高罗佩是以出差的名义,第一次来北京。1936年9月5日,高罗佩从东京启程,9月10日到达北京①本文按荷兰C.D.巴克曼,H.德弗里斯所著《大汉学家高罗佩传》为9月10日到达北京。另施晔《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研究》为9月15日。。9月30日返程离开,10月4日到达东京。[30]52-53因此,他在北京逗留的时间总共只有20天。这期间,他多次去隆福寺附近造访叶诗梦,跟他学琴。同时还在北京购买了一张古琴及大量的书籍资料,以便回日后潜心古琴弹奏和研究。
临行之前,他去叶诗梦家上了最后一次古琴课。回到东京以后,高罗佩对古琴入了迷,他买了一支定音笛,并请人制作了一张专用的琴桌,练习古琴,同时也开始在东京找中国的琴家学琴。[30]53
叶诗梦是高罗佩第一个古琴老师,只可惜,至1937年秋天,高罗佩再度来到北京,叶诗梦已不幸逝世。从史料来看,高罗佩和叶诗梦学琴仅仅在这20天之内。但叶诗梦儒雅的士人之气和高超的琴艺,给高罗佩留下了十分深刻的记忆,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琴道》(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的写作,尤其是《琴道》对于古琴所蕴含的中国士人审美品格和哲学情怀的探讨。从叶诗梦身上,高罗佩感受到了古琴清、和、淡、雅的音乐品格对于中国文人的深刻影响和联系。也正是因为如此,高罗佩才对古琴情有独钟。1938年,高罗佩在日本发表《中国雅乐及其在日本的传播》,此文后来成为《琴道》附录四。同年,他还在《东洋音乐研究》杂志发表《玉堂琴士的旧碑访记》,在《书苑》杂志(Sho-enⅡ/6,pp.30-33)发表纪念叶诗梦的文章《诗梦先生の书道にきて》。[31]1940年,在东京上智大学出版专著《琴道》,此书之前已分期发表于《日本文化志丛》杂志。高罗佩在他所著的《琴道》的扉页,充满深情地写道:“谨以此书纪念我的第一个古琴导师叶诗梦先生:一个天才的音乐家和伟大的文人”[32],从中可见他对于叶诗梦的敬重之心。
高罗佩认为,“叶鹤伏是20世纪以来北京最优秀的古琴大师。”[6]2231943年10月,高罗佩据汪孟舒赠《讣闻》所附诗梦斋遗照,参考《琴学入门》之抚琴图式,绘《叶诗梦抚琴遗像》,并自题云:
丙子秋,谒诗梦先生于宛平,请受琴学。先生出示所藏崑山玉,为鼓《良宵引》,声韵铿锵。知此为周鲁封旧物,乃稀世之珍。丁丑暮秋,重游京都,而师于是春物化,藏琴四散。呜呼!沧桑变换,人琴俱亡。癸未春,余复来华,追使渝州,公余抚弦,辄复感怀旧谊,因画斯图以传其人并传其琴云尔。[33]
综上所述,将叶诗梦的古琴师承列表如右:
表:叶诗梦古琴师承系表
查阜西在《佛尼音布》一文中称:“庚子以前,家世豪华为故都第一”[1]。因其出身显赫,故叶诗梦藏琴很富,据称有一百余床之多。民国年间北京琉璃厂张莲舫系“十一弦馆”主人张瑞珊之子,精于古琴鉴定与收藏,他曾云:“(张瑞珊)与叶诗梦师(佛鹤汀)同孙(晋斋)在东厂胡同‘行有恒堂’盘桓几二十年。叶之父兄均为中堂,极为富庶,除六名琴外,尚有百余床。庚子后始衰落。”[34]
叶诗梦所藏古琴,至1900年以后仅余“崑山玉”“九霄环佩”“风入松”“鸣玉”“归凤”“霹雳”六琴为最,故自号“六琴斋主”。叶诗梦自云:“斋中所蓄琴百余张,庚子后只余六张,故以六琴名之。”此六琴中,“霹雳”琴相传为其自制,其余五琴皆为唐宋时期名琴。
对于叶诗梦的选琴标准,张莲舫亦有记述,称:
佛荷汀先生看琴,必选岳山低,先试三、四徽,弹弦不抗指者,然后评其音,否则便不弹试矣。盖佳琴轻松灵活,弹时不抗指不费力。若岳山虽低,但六徽抗指,亦非佳制。[35]
现择其中部分藏琴,概述如下:
唐“九霄环佩”琴,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此琴形制浑厚,作圆首与内收双连弧形腰,为伏羲式,通体髹栗壳式漆,纯鹿角灰胎,用葛布为底。发小蛇腹断纹,间杂细密牛毛断。琴以杉木制成,龙池、凤沼均作扁圆形,上贴一条桐木薄片。龙池右侧刻有行书“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庭坚”。池下方刻篆书“包含”印一方。在雁足上方刻有楷书“霭霭春风细,琅琅环珮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苏轼记”23字。凤沼上方刻小椭圆印“三唐琴榭”,下方刻“楚园藏琴”印一方。腹内左侧刻寸许楷书款“开元癸丑三年斲”七字。
以上铭刻中,“九霄环佩”及“包含”印为同时旧刻。苏轼、黄庭坚题跋及腹款均系后刻。琴首下一双护轸为紫檀木所作,据清代广陵派琴家徐祺《五知斋琴谱》所述,当为清康熙年间所装。
叶诗梦得此琴时间大约已在清末,龙池左边刻行书:“冷然希太古,诗梦斋珍藏”十字及“诗梦斋印”一方。杨宗稷对此琴赞誉有加,他在《琴学丛书•琴粹》中说:“欧阳公之琴记,唐琴在北宋时已不可多得,况更历千年乎?……佛君诗梦之九霄环佩,其声音木质定为唐物无疑。”杨宗稷弟子李伯仁更是将“九霄环佩”奉为“仙品”。
20世纪初,“九霄环佩”琴被逊清宗室溥侗用古帖易去,后溥侗移居沪上,“九霄环佩”亦随之南徙,遂成为上海琴坛重器,后售与著名收藏家刘世珩。1953年,国家文物局从刘氏后人手中以重金购得,并转交故宫博物院。此琴声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形制浑厚古朴,郑珉中认定其为盛唐雷氏琴之标准器。自清末以来即为古琴家所仰慕的重器,被视为“鼎鼎唐物”和“仙品”,堪称国之瑰宝。
“鸣玉”据称为唐琴,实则为南宋时琴。张莲舫曾称:“刘双雷翁之‘大忽雷’及叶诗梦之‘鸣玉’琴(沉弘声佳),均为‘十一弦馆’旧藏,后归刘聚卿(世珩,1875—1926)。”[34]
“鸣玉”为仲尼式,面桐底梓,周身髹栗壳色漆,鹿角灰胎,面底皆细蛇腹断,局部见冰纹断。青玉轸足,玉徽,紫檀岳尾。琴额镶嵌龙纹白玉。其琴面弧度饱满,琴身通体宝光内敛,熠熠生辉。龙池上方镌刻篆书琴名“鸣玉”。琴名两侧刻行书“幽奇古澹,玉振金声,诗梦斋藏”。龙池两侧刻行书:“夜雨空山逸响,朝吟声和流泉。庚午夏五,其昌”。龙池下方刻楷书:“金石之声,风云之润,虚灵流转,响振山河,因以宝焉。贞观十六年,褚遂良”。此款为伪款。
此琴凤沼上两足间钤印一方:“三唐琴榭”,凤沼下钤印:“楚园藏琴”,均为叶诗梦之后收藏家刘世珩之用印。
此琴后为香港沈兴顺所藏,2019年,见于嘉德秋拍。关于其流传,已有多篇文章,本文不复赘述。
“崑山玉”是宋琴,为百衲琴,叶诗梦将其列为诗梦斋藏琴中第一。此琴原系清代“五知斋”主人周鲁封旧藏。叶氏于20岁时得之于天津蓟县盘山万松寺,《诗梦斋琴谱》卷四《羽化登仙》后记中记之甚详:
余廿岁时偶游盘山,正值暴雨急至,急行至万松寺,寺中客室已有先来者,只僧舍一间无客,屋黑暗异常,然舍此则无地可容也。晚大雨更暴,山瀑直流,响震山谷,令人生畏。夜坐无聊,徘徊斗室,见床底露焦尾一角,询之寺僧,僧答曰:“破琴”。索而观,尘土铢厚,泥污不堪。以巾拭之,断纹蛇腹,背刻“崑山玉”,下有周鲁封珍藏印。余鼓琴,入手即以《五知斋》为法,今见此琴,不忍去手。商之寺僧,僧亦不识此良材,慨然赠余。余以金报之,而寺僧极喜。越日,天仍未晴,山水骤发,山路均不敢行。饭后汲水以巾拭琴。琴上尚有七弦一根。苦无轸足,不能一试其音。以手坠之,微有声,清越异常,喜出望外。五日,天始开晴,抱琴徒步下山。归至斋中,安以轸弦以试之,清脆圆润,上品也。琴乃百衲,然似后衬之木。盖原木太朽,后附之亦未可定。余斋中蓄琴百余张,清脆圆灵,以“昆山玉”为第一。得此良材,概佛家所谓宿缘耳。[22]
“崑山玉”虽为宋琴,但叶诗梦将其称为所藏琴第一。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叶诗梦携“崑山玉”和“九霄环佩”出京城避难,途遇洋兵,不幸“崑山玉”的琴面为洋兵的军刀砍伤,事平后始修复之,而唐琴“九霄环佩”则无恙。1936年秋,高罗佩曾在叶氏指导下研究古琴“崑山玉”。当时,高罗佩经常凝听叶诗梦弹奏他最喜爱的古琴“崑山玉”,并多次听力赞美此琴的优美音色。1937年,等高罗佩再次赴京,叶诗梦已经去世。高罗佩当时也无法得知此琴下落。“只能保留它优美的音色、有趣的蛇腹式断纹和美丽古色绿锈等种种回忆而已。”[6]224但有一次,高罗佩在东京一个日本音乐学者泷辽一的收藏中找到了“崑山玉”的琴底拓印。虽然这个拓印相当拙劣,但经高罗佩的细心研究,终于成功地辨识了这幅拓印,并做了这幅摹本,附于其所著《琴道》一书中。[6]224
至叶诗梦晚年,其所宝五琴均陆续散去,仅剩“崑山玉”亦典质在外,居常悒悒不乐。弟子汪孟舒为此斥巨金赎回,使叶诗梦得以畅弹,自称乃晚年一大快事。
“霹雳”琴传为叶诗梦斫制。戊戌(1898)秋日,叶诗梦在京郊翠微山龙王堂获一枯木,系庙堂旧梁,纹理精细,杉木。后将其制为古琴,音韵铿然,发音洪松,胜于常琴。龙池两侧有叶诗梦行书一题:
戊戌秋日,同人游翠微山,偶见龙王堂寺后遗一枯木,乃旧梁也,询之寺僧,谓以年深弃之于此。将腐木削去,仅得五尺余,纹理精细,杉木材也。携归制为一琴,支弦鼓之,音韵铿然。追忆昔年在祝桐君家,见霹雳唐琴,较之声音之坚实洪松,颇有似焉,即以霹雳名之,并刻原赞于背,以志得良材之喜也。 长台佛尼音布题于诗梦斋。[37]
但此琴也有人认为系刘铁云故物,流传有据,多人可证,并非叶氏所造。[37]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大抵苍凉的故事,都有一个热闹的开场。虽然曾经奢华绮丽,却也是过眼皆空…… 叶诗梦出生显赫,却一生历经家国变故,从钟鸣鼎食的贵胄公子,到流落江湖的布衣平民,回望那个时代的背影,回望长绝的故人,他无怨愤,无哀伤,仅偶尔一声轻叹。在高罗佩眼里,叶诗梦是“旧式中国文人最高贵传统的化身。他从不反抗几乎剥夺他一切的命运,他安静地生活在令人称羡的宁静生活中,享受弹琴作诗之乐。”[6]224也许,叶诗梦为后人留下的文字和琴曲并不太多,我们更无法知晓他的琴声,但他为我们留下了一颗清雅、幽静、安详的灵魂!即使面对历史的风云变幻,个人的颠沛流离,他依旧风月如初,读书弹琴,远离一切世俗之纷扰,卧看清风冷月,闲谈沧桑人生,把所有的凄凉与哀婉融入心灵之深处,于平和闲雅之中,度完余生……这,或许是叶诗梦在古琴之外给予我们的另一种思索和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