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 菲(自由学者)
嘉峪关魏晋墓室四号墓三十四号砖画,一男子(疑为墓主人)徜徉于桑林之中,怀抱龟兹长颈直项棒状梨形三弦“秦汉”琵琶,边走边弹,自得其乐;身后一小童手中执物起舞,似在为主人伴奏。
这幅砖画的情景,唐人张祜《王家五弦》有活灵活现的描绘:
五条弦出万端情,捻拢间关漫态生。
唯羡风流田太守,小金铃子耳边鸣。
诗中所咏,除弦制有所不同,(砖画所绘之“秦汉”是早期的三弦之制,诗中所咏是五弦。)此外,完全可以作为此砖画的题图诗。其中“小金铃子耳边鸣”的情景,白居易《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也有类似描绘:
四弦不似琵琶声,乱写真珠细撼铃。
铃铛参与琵琶演奏,是古代河西、龟兹以及西域乐舞特色。
于此,陕西礼泉赵镇石鼓村唐太宗昭陵陪葬墓牛进达墓石门(西门、东门门扇中部)雕像中有更细致的写真。
(西门中部乐伎)双手横抱曲颈琵琶,左手四指握弦轴,小指微翘,右手执长条形拨子,手心朝外,做拨弄琴弦状。双腕戴手镯,镯上饰铃铛。
(东门中部乐伎)左臂抬起,手轻握高脚杯,平置于头顶,腕上有手镯,上有三个铃铛形饰物,臂弯处夹一箜篌于胸前,箜篌上也挂有铃铛形的饰物。[1]
陪葬墓主人牛进达,濮阳雷泽人,祖籍陇西。隋末入瓦岗军,后归王世充,武德元年投唐,贞观时,历任右武卫中郎将、守左卫将军,他十分喜爱带有浓郁河西、西域色彩的乐舞。
这种以节奏乐器,杂于器乐演奏其中的特色,其所由来,甚为古远。
据巴黎吉美博物馆藏犍陀罗石雕,似乎在1世纪西域即有琵琶与扁鼓合奏的形式。
有资料证明,中国古琴前身,具有品柱装置的卧箜篌,演奏时也兼击节奏乐器。鄂州市石山塘角头四号墓出土的三国青瓷乐俑,即是演奏卧箜篌,兼击扁鼓。
查阜西先生说:
朝鲜文化宗汉,日本则宗唐。[2]
今朝鲜伽倻琴,正是中国汉魏卧箜篌遗亚。朝鲜伽倻琴与长鼓(羯鼓变体)一人兼奏或多人合奏的制度,一直延续至今,显然是中国先秦“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的传统。
《尚书•益稷》有言:
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
拙著《古乐发隐》曾说:
陶铃,在古代诗文中,曾被称作“舜球”“鸣球”。……[它]并不是陶埙,而是摇动拍击的节奏乐器;故谓之“戛击鸣球”。[3]
方建军先生也说:
此类器物的名称已不可考。其中球形乐器是否即《尚书•益稷》所谓“戛击鸣球”之球,尚须进一步探讨。[4]
柳羽先生则说:
球是埙的前身。……它是一种原始的气鸣器而不是击乐器磬。[5]
袁炳昌先生针对柳羽之说而言:
《尚书•益稷》所载“戛击鸣球”“击石拊石”中的“鸣球”“石”是古乐器“磬”的别名。[6]
把“鸣球”视作“玉磬”,是历代许多学人的成见。始作俑者,是卒于后梁宣帝大定三年 (557)的蔡大宝。《尚书•蔡传》说:
戛击:考击;鸣球:玉磬名也。
自此之后,如《考工记•郑锷注》等一系列文献均从蔡说而不疑。隋•牛弘所撰《郊庙歌辞•大射登歌》所谓:“鸣球响高殿,华钟震广庭”之句,也是把“鸣球”当作“玉磬”的代词。到了宋代,陈旸《乐书》所谓的“天球”,则是宋人对“鸣球,玉磬名也”之说的进一步发挥。受此影响,如上文所说,一系列学人均视“鸣球”为“玉磬”之别名。
但是,“鸣球:玉磬名也”之说,并不是《尚书•益稷》的本文。《蔡传》之出,距离《尚书》所载的时代,已晚迟甚多。另据“鸣球”之“鸣”考之,原有“鸟声”之意①许慎《说文解字》说,“鸣,鸟声也;从鸟,从口”。。因此,“鸣球:玉磬名也”之说的可靠性,很可疑。
看来,此问题非彻底展开讨论而无法有所澄清。
有关于此,《尚节•益稷》全文如下:
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让德。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夔曰:“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手允谐。”
这一段话,尤其是“戛击鸣球,搏拊琴瑟”,历来的注、疏、传、解,都很混乱。统观之,除“鸣球”之器歧见丛生之外,“戛击”“搏拊”之语,也有以下三种情况:
1.把“戛击”“搏拊”解作动词。如,《尚书•正义》说:“戛击是作用之名,非乐器也”。
2.把“戛击”“搏拊”解作名词。如,《尚书•大传》说:“戛击,柷敔所以作,止乐。搏拊,以韦为之,实之以糠,所以节乐”。①按: 即使是把“戛击”、“搏拊”解作乐器之名词,也是经过了把它们解作动词的中介。《尚书•大传》所谓“戛击,柷敔所以作”,正是说“戛击是柷敔演奏发声的动作”。正因如此,《尚书•正义》虽然把“戛击”解作动词,仍持其代称“柷敔”之见而说:“故以戛击为柷敔”。
3.把“戛击”解作动词,把“搏拊”之“拊”解作名词。②按:黄翔鹏1990年5月23日下午西安音乐学院学术报告《乐调考证和古谱翻译》说:“戛击鸣球”即是摇动“砂球”。又说:“搏拊”是“拍击(搏)装了糠皮的皮袋(拊),以代替拍击大腿 (髀)”。此二说,根据“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之上下句结构,似乎不免义例不一之讥。除非将“戛击”也解作“摇动 (戛)砂球 (击)”。这,无论如何也讲不通。
笔者以为,只有正确理解此二语,才能说明“鸣球”之为器;才能理解“鸣球”与“琴瑟”的合奏关系。
“搏”,《说文》说其为“索持”;“拊”《说文》说“揗”,即“摩也”。“揗”有“摩”义,似与古琴之“走音”相关。《尚书•益稷》有“击石拊石”之句,所谓“搏拊”,实即“搏击”“拊击”。所谓“戛击鸣球,搏拊琴瑟”,即是“摇动陶铃,弹奏琴瑟”。
自《尚书•益稷》“搏拊琴瑟”一语开始,中国历来文献中有一系列弦琴弹奏的术语,如:搏拊、批把③按:“批把”原为动词,东汉刘熙《释名•释乐器》云:“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应劭《风俗通》亦云:“以手批把,谓之琵琶。”,摘弦、拢捻、搊弹、手弹,等等,都是以指弹弦之义。可见中国弦琴以指弹弦之传统的久远悠长。
朱载堉《律吕精义》有言:
“戛击鸣球,搏拊琴瑟”,汉儒旧说以为“戛击”木音也,“鸣球”石音也,“搏拊”革音也,“琴瑟”丝音也。
宋儒以为“戛击鸣球”,只是“鸣球”一物,“搏拊琴瑟”,只是“琴瑟”二物。
如依文意、义例断之,当以宋儒之解为是。此较“玉磬”“陶铃”二器,能够“戛击”而发出细碎之声响的,当为“陶铃”“砂球”,而非“玉磬”,更非“木音”。何况,出土之“磬”, 并不是“球”形。袁炳昌文,是以沈括《梦溪笔谈》为据。其实沈括本人,也看到了“鸣球”如作“玉磬”解,则与“戛击”一语文意不合。
《梦溪笔谈•卷五•乐律》说:
鸣球非可以戛④按:《元刊梦溪笔谈》“戛”字下脱一“击”字。,和之至咏之不足,有时而至于戛且击;琴瑟非可以搏拊,和之至咏之不足,有时而至于搏且拊;所谓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不自知其然。
其实,“鸣球”如作“陶铃”“砂球”解,完全可以“戛击”;至于“琴瑟”,原本就是“搏击”“拊击”的乐器;根本无须沈括曲为之言。
清儒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
戛同揩。《皋陶谟》“戛击鸣球”;《明堂位》作“揩击”;杨雄《赋》作“拮隔 ”。
《礼记•明堂位》原文是:“拊搏玉磬,揩击大琴、大瑟、中琴、小瑟”。“揩击”二字,本与“玉磬”无关。⑤按:《中华大字典》第658页将“玉磬”与“揩击”当作并列的名词看待,以“揩击”作为“柷敔”的代称。
杨雄《长杨赋》,确有“拮隔鸣球”之句。此所谓“拮隔”,韦昭《注》说:
拮,栎也;……古文“隔”为“击”。⑥按:韦昭也把“鸣球”视为“玉磬”。
所谓“隔”,是“格斗”之“格”的通假字。所谓“拮”,是“扴”的通假字。“扴”,《说文》释作“刮也”,也是能使“柷敔”一类乐器发出细碎之声的动作[7],此处用来形容摇动陶铃发出细碎之声的动作。“戛”“拮”“扴”“隔”“格”,皆可以通假。
上官仪《奉和过旧宅应制》诗云:
大风凝汉筑,丛烟入舜球。
卢照邻《中和乐九章•歌南郊第四》诗云:
日丽苍璧,云飞鸣球。
杨思玄《奉和别鲁王》诗云:
方图献雅乐,簪带奉鸣球。
这些诗文所说的“舜球”“鸣球”,有人误以为是陶埙。其实,是摇动拍击的球形节奏乐器。
唐人李夷简《西亭暇日书怀十二韵献上相公》有句云:“石榴当鸣球”,鸣球中空而内有砂粒、陶丸,故李夷简以“石榴”为喻。这种中空而壁有穿孔、内有砂粒、陶丸的“鸣球”,恰似中国古代的熏香炉,所以有“丛烟入舜球”“云飞鸣球”的描绘。
据杨思玄诗“簪带奉鸣球”一句求之,当时的“鸣球”,似如今之八角鼓,系以流苏装饰。
这种鸣球(舜球),不仅在甘肃有考古发现①按:除上述临洮寺洼山以外,甘肃居延、东乡、皋兰等地都有陶铃出土。,亦见之于荆楚之地。
周宗汉先生说:
在湖北圻春易家山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了一个长方形夹砂粗陶响器,中空,装有泥丸,摇之哗哗作响;在湖北京山的朱家咀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了一大批灰、黑陶球形响器,中空,装有陶丸,制作精美丽,摇之发响。[8]
球体封闭,壁开洞孔,中空装有陶丸之陶质“鸣球”,考古学称“陶铃”。陶铃早在春秋时期,已有铜制。初期,尚有陶铃胎记,呈球形或半球形。
甘肃永登榆树沟沙井文化时期(战国为其年代下限)墓葬中,即有类似形制且进一步演化合模铸造疑似体中有舌的铜铃。
考古报告称:
铃身作筒状略扁,平顶齐口,顶上有半环钮,钮下开长条或方形系铃舌的孔,铃身有一至六个长条或三角形孔眼,悬舌俱失。[9]
其所谓“孔眼”,继承了早期中空且有穿孔的陶铃之制。
《春秋左传•桓公二年》载:
锡鸾和铃,昭其声也。
敦煌莫高窟北周二九〇窟窟顶前部人字披西披《佛传图》中部绘一牛车。此牛车之人字形车棚前方两侧各悬一铃,车棚顶部两侧各悬一串双铃,车棚后方两侧各悬一串三铃。此牛车悬铃之制,源于中国古代之“鸾车”。[10]
“鸾车”,是中国先秦故物。《诗经•秦风•驷铁》说:輏车鸾鏕。
《左传•桓公二年》说:锡、鸾、和、铃,昭其声也。
《诗经》中有“八鸾玱玱”(《诗经•小雅•采岂》)、“八鸾锵锵”“八鸾喈喈”(《诗经•小雅•烝民》)“鸾声将将”(《诗经•小雅•庭燎》)、“鸾声哕哕” (《诗经•小雅•庭燎》《鲁颂•泮水》)之语,其所谓“鸾”,都是鸾车之铃。《说文解字》说:人君乘车,四马鏕,八鸾铃,象鸾鸟之声,声和则敬也。
刘向《说苑•卷十六•说丛》也说:鸾设于鏕,和设于轼,马动而鸾鸣,鸾鸣而和应,行之节也。
曹植《鼙舞歌•孟冬篇》有言:乘舆启行,鸾鸣幽轧。(《宋书•乐志》)
《三国志•本传》引曹植《应诏》诗也说:轮不辍运,鸾无废声。
以上诸典屡见之“鸾”字,本字是“銮”(鑾)即“铃”,与鸟声无关。《诗经•小雅•信南山》有“执其鸾刀”一语。所谓“鸾刀”,朱熹《诗集传》说:“刀有铃也”。这里“鸾”字,亦作“铃”讲。“鸾”“銮”通假。
《六书统》说:
“鸾”(鑾)本从金。现发现于陕西户县宋村春秋秦墓出土之銮铃;陕西澄城县南串业村出土之同样形制的銮铃;湖北随县城郊八角楼春秋墓葬出土之銮铃,皆为铜制。然这些銮铃,都是“马鏕”即“马衔”(马勒)两侧所用之铃。敦煌莫高窟北周290窟之銮车,是一牛车,所见之铃皆悬于人字形车棚之上,共十二枚,形制不同于这些出土之春秋銮铃,而与春秋铜铃同类,与今见之铜铃相似。
敦煌遗书《净土乐赞》(北图果字四十一号)说:
花幢八面挂金铃,上下和音出妙声。
北周290窟壁画之牛车上双铃、三铃自相谐协,十二铃交响共鸣。銮车行进之时,“玱玱”然,“哕哕”然,定然十分悦耳动听。
日本学者关鼎先生《〈法华经〉中的乐器》文称:
在第三章《譬喻品》中,对风驰般的牛车是这样描绘的:“能创造七宝,有栏杆,金基尼用缆绳垂挂下来,缆绳上的铃都是用作装饰的,每当牛车转动时,便会传来美妙的音响。[11]①按:“金基尼”即jingle音译,叮当作响之物,即“铃”。
敦煌北周二九〇窟所绘“銮车”,正如《法华经》所说:
此窟牛车之“銮铃”,车棚后方两侧各悬一串三铃。此三铃之制,由来久远。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西汉砖画《羽人戏龙》图中,羽人双手所持,即是一串三铃。
羽人以铃戏龙之“鱼龙蔓延”的百戏杂技,迄今仍存民间。所谓“二龙戏珠”“绣球舞狮”,皆是此类。二龙戏珠,且已成为中国传统的象征图案。二龙戏珠之“珠”、绣球舞狮之“球”,皆是此类由远古陶铃演变而来的道具。
值得注意的是,《尚书 益稷》中,“戛击”二字,是加在“鸣球”二字之前。这便暗示我们,“陶铃”“砂球”一类乐器中,也有不用“戛击”便可“鸣”而作响的一种。如此看来,“鸣球”似乎是与“雷杖”(thunder stick)“牛吼器”(bull roarer),以及 “哼鸣陀螺”(humming top),或者“哼鸣轮”(humming yo-yo)一类的响器。[12]
柳廷信先生《路易•艾黎捐赠文物陈列馆的木哨》称:
木哨9×8cm,椭圆形。哨头上有四个音孔。音孔外围加有圆形外突的金属孔壳,中间开一道风缝。四个音孔相互距离为1cm左右。哨尾上嵌一金属环圈,用以拴系细绳。握住绳的末端甩动,使木哨做圆周运动,空气由风缝灌入音孔,即可发音。[13]
此所谓“木哨”,当由“陶埙”“陶铃”一类乐器综合演变而来,并用作“降神”之法器,是谓之“鸣球”的又一类型。与“鸣球”相关,还有“鸣镝”。
汤显祖《送艾太仆六十韵》诗云:
时时分羽籥,一一听鸣球
……
凤洮鸣镝满,云朔羽书稠。
《和名抄》(十三)里说:《汉书音义》云:鸣镝如今之鸣箭也。《日本纪私记》云:“八目镝【夜豆女加布良】”和名叫yatume-kabura或古称nari-kabura,《古事记》里亦散见其文。其构造是镂空的芜菁根状物,周围穿数孔,附之于镞与箭杆之间而射时,其孔坐空气涡而作响,故名鸣镝。[14]500
鸣镝,又称嚆矢、髐箭、鸣箭、哨箭、响箭、髇箭。《献物账》所谓的“”,即是“嚆”“髇”异文。《汉书音义》原文曰:镝,箭也,如今鸣箭也。《史记》集解引韦昭语云:矢镝飞则鸣。宋应星《天工开物•佳兵》曰:响箭则以寸木空中,锥眼为窍,矢过招风而飞鸣。
鸣镝,原是鸣响之令箭。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载:
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明代陆粲《俎上翁》词曰:
儿自生,翁自死。
三军缟素为何人?幸有君臣无父子。
君不见当日阴山沙碛中,胡儿鸣镝亲射翁。
莫顿单于欲诛杀其父,怕起事时手下兵卒犹豫,遂以“鸣镝”为令箭“勒其骑射”。自此以后,“鸣镝”便成边塞诗词主题。
左思《咏史》曰: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
李昂《从军行》诗云:
玄漠云平初合阵,西山月出闻鸣镝。城南百战多苦辛,路傍死卧黄沙人。
杜甫《八哀诗•赠司空王公思礼》诗云:
马鞍悬将首,甲外控鸣镝。洗剑青海水,刻铭天山石。
刘克庄《得江西报六言》曰:
金骑越天堑至,水犀破雪浪回。儿单于鸣镝走,父令公免胄来。
牟子才《风瀑竹》词曰:
笑人间、玉瓶瑶瑟,锦茵雕俎。无限升平宣政曲,回首中原何处,慨鸣镝,已无宫武。扑面胡尘浑未扫,强欢讴,还肯轩昂否。萦旧恨,为谁赋。
苏轼《次韵王巩南迁初归二首》诗云:
平生痛饮处,遗墨鸦栖壁。西来故父客,金印杂鸣镝。
杨时《戏赠詹安世》诗云:
长缨系单于,落落蕴奇策。气吞流沙外,意无燕然北。
虎牙有余勇,戎虏非强敌。会当朔风劲,伏钺控鸣镝。
周必大《送洪景卢舍人北使》诗云:
尝记挥毫草檄初,必知鸣镝集单于。由来笔下三千牍,可胜军中十万夫。
何梦桂《芸窗集画图》诗云:
天马不生韩干死,崔白翎毛落蒿里。虎头妙笔夜通灵,主爵郎中羞画史。杨君画眼空四海,剩把金奁貯奇诡。
榆关牧马边草秋,一骑一纵骅与骝。阿谁青骢嚼金勒,拔剑奔逐髯怒虬。提弓空捍鸣镝尽,尘沙马耳风飕飕。
文天祥《第一百八十七》诗云:
丈夫四方志,丧乱饱经过。清心听鸣镝,衰老强高歌。
宋濂《题花门将军游宴图》诗云:
先零老奴古黠羌,控弦鸣镝时跳踉。
李开先《塞上曲一百首》诗云:
探踪偶尔近龙堆,黑雾黄云冻不开。林外惊闻鸣镝过,始知胡骑射雕回。
薛蕙《从军行》诗云:
天时变杀机,壮士奋兵威。飞矢风鸣镝,推兵血溅衣。
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词亦用此典: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洪咨夔《端平三年春帖子词•皇帝阁》云:“榆塞雪消鸣镝静,柳营月暖击刁闲。”清平时节,“木哨”“鸣镝”之类的“空竹”,成为人们日常游戏用具。
“抖空竹”,见载于宋代,称之为“弄斗”①按:明代又称“空钟”。。傅起凤、傅腾龙先生《中国杂技》说:
“弄斗”是由民间游戏 “陀螺”发展衍变而成的节目,陀螺,是很早以前出现的古老游戏。后来玩陀螺用鞭抽击,使其不断旋转,叫作“鞭旋陀螺”。以后有人用竹子来改制,并打洞开口,在旋转时能发出声音,这就是“鸣声陀螺”。[15]
傅起凤、傅腾龙先生指出,“弄斗”与“鞭旋陀螺”的关系是不错的。其实,不待在“鞭旋陀螺”上“打洞开口”,中国便早有巫师作法的“鸣球”一类“雷杖”“牛吼器”存在。此种挥旋作响的“鸣球”,即是所谓的“哼鸣陀螺”;因其神秘的原始巫术色彩,直到宋、明两代,才以俗乐百戏的面目,为文籍所录。这其中的经历,是一个原始巫术逐渐世俗化的过程,是“由巫术蜕变而成”,而非“从生活中提炼”而成。
“鸣镝”是“鸣球”的变体,“鸣球”则是由陶铃与陶埙综合而来。
陶铃与陶埙,皆是中国远古巫乐重器。
陶铃,是华夏固有乐器。陶铃,又称“哗啦棒”(rattle)。原始氏族中,各种“不同种类的哗啦棒也占重要地位”[16]。今之“沙槌”(maracas),即其一类。
“哗啦棒”一类的“沙槌”,迄今仍被哈萨克人使用。周菁葆先生说:
阿萨塔亚克,是一种类似沙槌的乐器,[有柄]全长50厘米,……一大一小,摇撼时发出沙沙声。[17]
李纯一先生说:
据考古学的发现,我国原始时代有一类似哗啦棒的打击乐器。例如在甘肃临洮寺洼山的史前墓葬中曾出土一种“红陶响铃”。它的形制是这样:底部平坦,上部作穹隆形,边缘有四个穿孔,中空,内有陶丸,可摇动作响。夏鼐认为它是马家窑文化时期的制品。[18]
杨荫浏先生也曾据此说解释乐典中的“苓”“铃”二字。[19]
陶铃,我国已有不少实物出土。先前,杨荫浏、李纯一二先生曾有所论及;笔者《古乐发隐》也有所引申。此后,尹德生 《甘肃出土的几件原始社会打击乐器》[20],方建军《陶响器——一种原始摇奏乐器》[21],又有所陈说。这里仅就《古乐发隐》未尽之处,做一些必要补充。
先说有关出土资料:
1.甘肃省博物馆藏公元前三千年东乡马家窑文化陶铃。其器中有弹丸,摇之作响。
2.兰州红古区土谷台五十八号墓出土之半山——马厂文化陶铃,原物藏甘肃省博物馆。其器中空有丸,摇之作响。[22]
3.甘肃省博物馆藏皋兰出土之马厂文化类型陶铃,上有彩陶纹饰,其中“Ⅳ”号器,实为后世铎铃型制的滥觞。其器中空有丸,摇之作响。
4.宜昌中堡岛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之屈家岭文化遗存的黑陶铃,其器球型中空,内装小石,摇之有声;球面上饰有篦点纹样,篦点纹交点上开有六个响孔。类似的陶铃,大溪文化三期陶器中也有。其器为泥质红陶,球形中空,内装小石粒,摇动时作响。纹饰与宜昌中堡岛所出之陶铃类同。[23]
这种“中空有丸”的陶铃,后来发展为铜制。有关的出土资料有:
1.二里头文化遗址中已有铜铃出土。[24]
2.山西保德县发现殷代“铜铃豆”“双球铃”“单球铃”“铃首刀”,仍是中空有丸、摇之作响的铜铃,显示出其与早期陶铃的沿承。[25]
3.河南省襄县西周墓出土的铜铃,形制与皋兰出土之马厂文化类型Ⅳ号陶铃类同,但已有铃舌。[26]
4.陕西省户县宋村春秋早期秦墓出土铜铃、銮铃。其铜铃有舌,銮铃“边裂为八幅”。[27]
5.湖北随县城郊八角楼春秋墓葬出土銮铃[28],陕西澄城县城郊公社串业大队南串业村出土銮铃[29],其与陕西省户县宋村春秋秦墓出土之銮铃形制正同。
6.河北邢台东董村战国墓[30]、云南楚雄万家坝战国墓群[31]、广东德庆战国墓[32]、河南新野县曾国墓[33]、河北平山县战国时期中山国墓葬[34]都发现铜铃。
7.内蒙古准格尔旗秦汉广衍故城及其附近的墓葬,出土铜铃十三件。[35]
8.酒泉下河清一号汉墓出土铜铃,“扁圆形,有舌”[36],正可如敦煌莫高窟西夏二〇七窟南壁《说法图》上方羽人伎乐图像所示,双手持之,摇振作响。
9.贵州黔西县汉墓出土银铃,制与先前所见之铜铃类同。[37]
10.北京西郊西晋王浚妻华芳墓发现制作异常精美并嵌有红、蓝宝石的银铃。[38]
……
一脉相承,自有独立体系的铃,在中国,是由陶铃发展成为铜铃、银铃,以至金铃。[39]球体封闭,壁开孔洞,中空装有陶丸的陶铃,又有下端打开,可能体中有舌、甚或上加手柄的一类。
这种“体中有舌”陶铃,又有铜制,谓之“铎铃”,它和“体中有丸”的“鸾铃”是铜铃的两大类别。
鸾铃的起源,迄今仍在扑朔迷离之中。
《诗•小雅•信南山》云:
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
《诗经•小雅•信南山》载有“刀有铃”的鸾刀一名。此所谓鸾刀,型制与古埃及西斯铃(叉铃,sistrum)、中国民间道教师公的师刀有类似之处。
差异在于,鸾刀用铃,西斯铃、师刀用环。审《信南山》诗意,鸾刀功能与“生我百谷”“寿考万年”的宗教祭祀相关。古中国鸾刀与古埃及西斯铃型制、功能相仿佛,这究竟是不约而同,还是相互影响?今已不可详究。但就时间先后而言,鸾刀在后,西斯铃在先。莫非周人受西斯铃影响而另有所发明?[40]
参照罗灵杰、刘光保“华夏文明来源于古埃及”的说法[41], 这个疑问,似乎可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
古代埃及图像,战车之马头饰有华丽的装饰,其中是否有“銮铃”,尚不能确认。
中国先秦,马车之马,头上确有“銮铃”装饰。
古埃及鸾铃与古中国鸾铃,二者之间,究竟有何渊源关系,结论还在云里雾里。
此“鸾铃”与“铎铃”二者,早用之于原始宗教乐舞。夏商至秦汉,这种由陶铃而铜铃的节奏乐器,从原始宗教巫舞之乐器,逐渐演变成为方士道家的法器,不仅在汉族中广泛流行,也传播至各少数民族地区。今苗族、瑶族中,仍有“铃舞”之古代乐舞遗存。舞者手执铜铃,依次向上下左右四个方位摇动,同时双腿屈伸颤动,或一腿作主力腿原地跳跃,另一只腿用前脚掌向左右前后四个位置点步,明显具有巫舞风格。这种舞蹈,明•杨慎《南诏野史》有记载:
(苗族)每岁孟春跳月,男吹芦笙,女振铃唱和,并肩舞蹈,终日不倦。
四川西北岷山地区的羌族,农历十月初一传统节日“转山会”上,要跳祭拜山神、祈祝丰年的“铃鼓舞”。周宗汉先生说:
男子左手执带柄的羊皮手鼓,右手执弯曲形鼓槌,坎坎击奏;女子手摇清脆的手铃,哗哗作响;人们闻鼓、铃声起舞。[42]
这里所说的“手铃”,即是由远古陶铃发展而来之中空有丸、摇之作响的“鸾铃”。这种铃舞,不仅流行于各地信奉萨满教的民族,在台湾土著民族中也非常盛行。
林和神父说:
震铃一般很小,呈圆形或犬齿形,锥形很少见。它们可以系在舞衣上,也可以用一根绳子系在小腿上。他们的音乐功能在于加强舞步的节奏或为祈祷歌标记节拍。
带有铃舌或弹丸的打击铃分为两个不同的类别:管状锻铃和青铜铸铃。
锻铃是一块金属板弯成边缘相距约两厘米管状,用一根绳子系一个铁制铃舌穿在管里,还可以用手不时地拍打。
圆形的青铜铸铃,内部有小球,是服饰的一部分,在所有部落中都很常见。[43]
“鸾铃”之“铃球”,是由原始陶铃中间的“弹丸”演化而来。“铎铃”之“铃舌”,则另有来历。
这种“吹动芦笙铃响处,陌头踏月畅怀春”[44]之铃舞,西南有活的化石,西北有考古实证。嘉峪关魏晋墓室砖画中,“秦汉”三弦琵琶与“小金铃子”合奏。正是此类“铃舞”。“大风凝汉筑,从烟入舜球”之击筑、舜球之舞,正是其祖。
在由“陶铃”发展为“铜铃”的历史途程中,某种有柄的“陶铃”,渐由封闭而又开有响孔的球形、铃形、盒形,转化为下端开口的钟形;并将“体中之丸”易之为“体中之舌”;这便是所谓的“铎铃”。
《礼记•明堂位》之《注》说:
铎皆以金为之,以木为舌则曰木铎,以金为舌则为金铎。
郑玄《注》说:
手持二木以相敲击,是为击柝。
此“二木以相敲击”的木柝,显然与“铃”“銮”不同。
木铎之器,并未失传;今之梆子,是其遗存。“金铎”之器,历久不衰;今之铎铃,是其子裔。
据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黑地彩绘棺头图像,早在西汉初期,已有瑟与铎铃、竽和击筑与铎铃的合奏。
仙人对舞 (图版拾伍,1)……怪神张臂摇身于前,两手各执一朱色板状物,边摇边舞;……下右侧,一怪神着短袖衣裙,将瑟置于左膝,两手紧拨瑟弦;右方另一怪神,双手举铃,且摇且舞。
怪神对奏,(图版拾伍,2)……一怪神悬坐彩云间,右手握筑,左手执棍作弹奏状。右下一怪神两手捧竽,静心吹奏。……左上方一怪神两手各置一板状物,张臂起舞。下方另一怪神素衣朱带,摇铃伴奏。[45]
此中“双手举铃”为“搏拊瑟筑”伴奏的图像,正是上文所说之《尚书•益稷》:“戛击鸣球,搏拊琴瑟”的汉代形态。
楚汉之乐,乃是巫乐。此“以金为舌”的小型铎铃,后世常用以祭祀乐舞。在佛教中,它与“金刚杵”一起,成为藏传密宗佛教中的两大法器,称“金刚铃”。
“金刚铃”和“金刚杵”,还曾用于密宗佛教乐舞。
《佛祖统纪•卷第四十八•法运通塞志•第十七之十五》载:
[元惠宗至正十七年(公元一三五七年)]哈麻及秃鲁帖儿等阴进西天僧于帝,行房中运气之术,号《演揲儿法》。“揲儿法”者,华言“大喜乐”也。又进西番僧善秘密法者,帝皆喜之。帝在位久怠于政事,荒于游宴,以宫女一十六人按舞,名为《天魔舞》,皆垂发、数辫、戴象牙冠、身披璎珞、大红销金长短裙袄、云肩合袖天衣、缓带鞋袜,各执“加巴刺班”之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又宫女十一人,练椎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帽窄衫,所奏乐用龙笛、头管、小鼓、筝 、琵琶、笙、胡琴、响板。以宦者长安迭不华领之。遇宫中赞佛,则按舞奏乐。宫官受秘密戒者得入,余不得予。二十八年(公元一三六八年)国除。①按:此所谓“加巴刺班之器”,据刘正埮等编《汉语外来词典》,是“跳舞时握在手里的盛水器”即“钵”,类似“碗碗”“水水”一类的击缶之器。[46]
这里,“铃杵”不只是“法器”,也是“乐器”。
敦煌莫高窟元代465窟四壁所绘手持“金刚铃”“金刚杵”“弓箭”等法器的密宗佛教之“欢喜金刚”,是释迦牟尼为调伏欲界众生而示现的双身像之一。
欢喜金刚的典型形象是:主尊蓝色,八面各具三目,十六臂皆持钵形颅器,器内置各种法器,腰束裙。佛母为蓝色无我母,一面二臂三目,裸形,右手执钩刀,左手持颅器,相抱主尊,俗称“欢喜佛”。此“欢喜金刚”,又称“上乐金刚”“胜乐金刚”“金刚持”,实际上,是由婆罗门教、印度教的主神——雷神“因陀罗”转化而来。
任继愈先生主编的《宗教词典》说:
因陀罗: (梵文Indra)婆罗门教、印度教神名。由雅利安人从古代伊朗带到印度,后被佛教吸收,称为“释帝桓因”。在印度教中,为喜见城(Sudarsana)之主,备受崇拜。被描写为全身茶褐色,能变换形状……。原为雷雨之神,后发展成为战神,手持金刚杵,故名“金刚手”。[47]406
又说:
金刚持:梵文Vajradhara的意译,音译为“伐折罗陀罗”。“伐折罗”即“金刚杵”,“陀罗”是持、执义,故亦称“持金刚”“执金刚”。密宗菩萨名。《元史》据藏文音译为“朵儿只唱”。身呈青金色,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持金刚铃。……密宗谓释伽牟尼讲说密法时所现身相,故为密宗的秘密主。[47]694
此由“因陀罗”演化而来的“金刚持”,密宗佛教称之为“上乐金刚”“胜乐金刚”,藏语称“德木巧多吉”。据《宗教词典》:
拉萨下密院修无上瑜迦密之本尊,其像为双宗,置双层莲花座上。明王上乐金刚有三面脸,每面三目,十二臂,主臂拥抱明妃金刚亥母,余臂持物,裸体,下身挂骷髅络璎,双足踏人。[47]83
这里,笔者不想更多涉及此兼有“妙乐”“胜乐”“吉祥”“怖畏”之多重象征意义的“欢喜金刚”本身,仅意在指出,此“金刚铃”“金刚杵”,与东汉王充《论衡•雷虚篇》中雷公:“左手引连鼓,右手推椎,若击之状。其意以为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击之声也;其杀人也,引连鼓相椎,并击之矣”一语中的“连鼓”“椎”正相类同。
宋•沈括《梦溪笔谈》将此雷公之“椎”,说成为“雷斧”“雷楔”。相比较而言,可以认为“金刚杵”原本是雷公之“椎”“斧”“楔”一类。
此“金刚杵”一器,敦煌遗书中多有描述。《降魔变文》(S.5511)说:
阿修罗,执日月以引前,紧那罗,握刀枪而从后。于时,风师使风,雨师下雨,湿却嚣尘,平治道路,神王把棒,金刚执杵,筒铎骁雄,排比队伍。然后吹法螺,击法鼓,弄刀枪,振威怒,动似雷奔,行如云布。
《佛说观佛三昧海经•卷七•观四威仪品》(北图列字四十七号)说:
时金刚神,手奋金杵,挥大利剑,髭如剑竦,眼如电光,以金刚杵,拟鬼王额,攘臂大叫,声振天地,鬼王惊怖。
这些描述,正可与中国古籍对“雷公”的描述相参照。
此由印度教、婆罗门教之主神——雷神因陀罗手中所持的“金刚铃”,林谦三先生认为:
金刚铃是以密教的法器由印度传入中国,再由中国传入日本,故其形态之中,充满着印度式的要素。[14]45
然,观故宫所藏达赖、班禅于明清两代进贡的铜铃杵,其上部之四瓣、八瓣环纽,与中国古传之“銮铃”正同[48]。这不能不使人怀疑林谦三先生的结论。“金刚铃”之装饰,的确充满印度及中国西藏风格趣味,但其作为有握把之铎铃,却完全是华夏中原音乐的统系。
作为佛教法器之有舌铎铃,曾见之于敦煌莫高窟207窟西夏壁画之中。
此窟南壁,说法图两侧上方,各有一羽人乐伎,飘然空中,双手执握一副体中有舌之铎铃,撼之作响。此所谓“羽人升天”,原是道家神仙思想,其始出自中国而非印度。
现在看来,不仅其器物形制,与中国古代之鸾铃相似;即其“铃”“杵”之并用,也与中国古代雷神的“连鼓”“椎”有关。其“铃”的功用,正可相当于中国古代雷公之“连鼓”;其“杵”的功用,正可相当于中国古代雷公之“椎”。
銮铃,又称宝铎、金铃、玉铎。它不仅用于銮车,亦作为浮图、宝刹、幢幡、华盖、寺院,及至民居、树木的装饰和点缀。对此,敦煌遗书中多有吟咏。
《无常经讲经文》(P.2305)唱道:
生到莲花佛国里,快乐逍遥难可比,水流风动悟死生,铃响树摇闻四谛。
《净土乐赞》(北图果字四十一号)唱道:
花幢八面挂金铃,上下和音出妙声。
佚名经卷(S.3050)亦说:
(善惠)到莲花城中,见付(敷)设道场,悬零(铃)朾(打)钹 。
《兰若功德颂》(S.3929)亦说:
清风鸣金铎之声。
《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讲经文》(P.3093)唱道:
帝释宫前排队仗,梵王天上集笙歌,幢幡宝盖满灵空,玉铎金铃振寰宇。
又赞道:
珍珠罗网,交加闻处处之音声;宝铎琼幡,响亮拂层层之烟霭。
其所谓“宝铎琼幡”,正是《春秋左传》所载系铃于旌之流亚。
《玉台新咏•卷一》载有秦嘉《赠妇诗》有句云: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
秦嘉是陇西人,桓帝时仕郡。想来,这种“人君乘车,四马镳,八鸾铃,象鸾鸟之声,声和则敬也”的制度,确是在汉时为陇上人士恪守。
《妙法莲华经•序品》说:
一一塔庙,各千幢幡,珠交露幔,宝铃和鸣。
玄奘《大唐西域记•摩揭陀国》载:
中门当涂,有三精舍,上置轮相,铃铎虚悬。
《洛阳伽蓝记》亦载:
旭日初开,则金盘晃朗;微风渐发,则宝铎和鸣。
佛教风靡时期,北魏洛阳永宁寺浮图有“百三十铎”加“五千四百枚铃”之多。
《历代三宝纪•卷第九》载:
至孝明帝熙平元年(516年)灵太后胡氏造永宁寺起九层木浮图,高九十丈,上有宝刹复高十丈,去地千尺。……一十一周,周匝轮廓,皆垂金铎。有铁锁[链]四道引刹向浮图角,四角锁[链]上亦有金铎。大小皆如一石瓮。浮图九级角,角皆垂金铜铃铎,合上下有百三十铎。浮图四面,面别各有三门六窗,并皆朱漆扇,扇上各有五行金铃,其十二门二十四扇,合有五千四百枚铃,铃下复镂金环铺首,穷造制之巧,极土木之工。庶民子来匪曰而作:“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繍柱金铺骇人心目,至於秋日永夜高风,宝铎和鸣声响谐韵,申霄晃朗昱爚耀空,铿锵之音闻数十里。”
到了后来,宝铎、金铃,已不再具有早期佛教之神秘庄严意味,而仅具响器的功能。除了用以佛事之外,亦作为寺庙,民居的装饰、点缀,如“簷铎”“铁马”一类。此正如辛弃疾《贺新郎•细把君诗说》词所咏:
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簷间铁。
亦如陆游“夏日昼寝梦游一院阗然无人帘影满堂惟燕蹋筝弦有声觉而闻铁铎风响璆然殆所梦也邪因得绝句”诗所咏:
桐阴清润雨余天,簷铎摇风吹昼眠。
在中国,这种系铎铃于寺庙四角的制度,已经成为一种源远流长的传统。不少诗词都以其为题材。诸如:
孟郊《寒溪》:
冰齿相磨啮,风音酸铎铃。
李德裕句:
银花悬院榜,风撼引铃縧。
通真子《文斾山》:
铃铎夜深惊睡鹤,幡幢晴影上空山。
萨都剌《题〈明皇击梧图〉》:
一叶忽飘天下秋,愁声喚出铎铃语。
曹寅《十六日登虎丘作》:
葳蕤寒不锁,铃铎夜微鸣。
唐孙华《东林寺》:
我行山足下,了不闻铃铎。
储征甲《洞仙歌》:
瑶台应不远,天外朱楼,也听丁冬铎铃语。
直到民国,还有人以此为诗词题材。如当时的金塔县知事李士璋《金塔凌云》云:
萧间古寺行踪少,细听松风响铎铃。
这种体中有舌之铃,与今日甘肃陇东道情、陇南影子腔、天水影子腔、陕西碗碗腔中所用之水水、碗碗、当代民族乐队中常用的碰铃、星星,并非同类乐器。体中有舌,并有握把,撼之即鸣的“铃”,古代称之为“铎”。而体中无舌,没有握把,击之或相碰作响的“铃”,是击瓯之乐的变体。甘肃道情等地方小戏称其为“水水”,陕西碗碗腔称其为“碗碗”,正是这种无舌之铃原为击瓯小盏的明证。[49]
击瓯、击缶之乐,源自中国远古击壤之乐①按:过去常有人引《吕氏春秋•古乐篇》“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似麋置(冒)缶而鼓之”一语,以说明“击缶”之乐的古远。其实,这里所谓“以麋置(冒)缶而鼓之”,是指将麋鹿之皮蒙在土缶之上的土鼓一类,并非“击缶”之乐。唐人南卓《羯鼓录》所引宋 言说“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鲁山花瓷”,这里所说的“青州石末”“鲁山花瓷”,便是以石、瓷为质料的鼓腔。这些,都是“以麋 置(冒)缶而鼓之”的遗风。[50],在中国有久远历史。
《诗经》有“风、雅、颂”之别。有学者考证,所谓“风”,即是击缶之乐。蒋长栋先生说:
“风”原即古人用以节歌的缶。[51]
蒋文以“‘风’‘盘’二字的音形都曾一度相同”为据,并引《玉篇》《集韵》古文“风”皆作“”的证据,训“风”为“盘”,并引江荫香《诗经译注》进一步指出:“盘是瓦盆”。②按:元代郭完《方士志耕隐》诗即有“酣歌击瓦盆”之句。[52]
击缶之乐,起初与丧事有关。
《庄子•至乐》云: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潘岳诗云:
庶几有时哀,庄缶犹可击。
《颜氏家训》云:
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
刘克庄《风入松•福清道中作》词云:
萧瑟擣衣时候,凄凉鼓缶情怀。
冯梦龙《警世通言》之《庄子修鼓盆成大道》[53],即以此典铺陈成文。
《诗经•陈风•宛丘》云: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其中所说的“宛丘”,是春秋时陈国都城、今河南淮阳县之地。此“宛丘击缶”之乐,在楚国也见其踪迹。
《楚辞•卜居》云: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淮南鸿烈•说林训》云:
君子有酒,鄙人鼓缶,虽不见好,亦不见丑。
徐干《中论》云:
听黄钟之音,知击缶之细。
陆机《文赋》云:
俱蒙尘于叩瓴,顾取笑于鸣玉。
“击缶”之乐,在春秋战国秦汉之际,几乎风靡了整个中国。宋国大夫墨翟及其后人所著的《墨子•三辩》中说:
[农夫]息于瓴缶之乐。
《晏子春秋•外篇》载:
[齐景公]释衣冠,自鼓缶。③又见刘向《新序•刺奢》。
《史记•李斯列传》之《谏逐客书》说:
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淮南鸿烈•精神训》说:
今夫穷鄙之社也,扣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
《盐铁论•散不足篇》说:
往者民间酒会,各以党俗,弹筝鼓缶而已。
“击缶”之乐,《帝王世纪》称之为“击壤”,《易经》称之为“鼓缶”,原是遍布整个中国的古乐。战国以降,由于赵国上大夫蔺相如“以颈血溅大王矣”的气概迫使秦王为赵王击缶的故事(《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史家渐渐将此“击缶”之乐,完全看作是“秦声”。
达奚珣《太常观乐器赋》云:
怒齐竽之滥吹,壮秦缶之争雄。
这不过是“耻东瑟之偏鼓,提西缶而接刃”(潘岳《西京赋》)的敌忾心理。
《郭恕碑》云:
屏赵瑟,绝秦缶。
《史记•李斯列传》之《谏逐客书》说: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
《汉书•杨恽传•答孙惠宗书》亦云: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瓦釜之乐在先秦汉晋风靡一时,此正所谓“醉从赵人舞,歌鼓秦人盆” 。(杜甫《贻华阳柳少府》)
许慎《说文解字》云:
缶,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鼓之以节歌。
应劭《风俗通义•声音篇》云:
缶,谨按《易》称:‘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诗》云:‘坎其击缶,宛丘之道’。缶者,瓦器,所以盛浆,秦人鼓之以节歌。
后汉李尤赋曰:
龟螭蟾蜍,挈琴鼓缶。
《隋书•万宝常传》载:
[万宝常]与人方食,论及声调,时无乐器,宝常因取前食器及杂物以箸扣之品其高下,宫商毕备谐于丝竹,大为时人所赏。
这很可能也是击缶、水盏、击瓯一类。
《旧唐书•音乐志》载:
八缶,唐永泰初司马縚进《广平乐》,盖八缶具黄钟一均声。①又见《太平御览》《文献通考》。
这里所说:“具黄钟一均声”的“八缶”,想来应以缶中水量的多少来调节音调的高 低,惜未明说。
段安节《乐府杂录》中,对此则有明确无误的记载:
击瓯:武宗朝,郭道源后为凤翔府天兴县丞,充太常寺调音律官,善击瓯,率以邢瓯越瓯共十二只,旋加减水于其中,以筯击之,其音妙于方响也。咸通中有吴缤,洞晓音律,亦为鼓吹署丞,充调音律官,善于击瓯。击瓯,盖出于击缶。
唐传奇《飞烟传》载:
飞烟,……善秦声,好文墨,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
从“其韵与丝竹合”一语判断,此所谓“击瓯”,也应是可以用瓯中水的深浅调节音律的“水盏子”。击缶、击瓯之乐,宋代以至后世,多有记载。
吴自牧《梦梁录》说细乐中有“敲水盏”。
《元史•礼乐志》载:
水盏,以铜为之,凡有十二,击以铁箸。
马端临《文献通考》说:
近世民间用九瓯盛水击之,谓之水盏。
姚燮《今乐考证》引沈德符言说:
都下贵珰家作剧,所用童子名“倒剌小厮”者,先有敲水盆一戏,甚为无谓。 然唐李琬已造此,但用九瓯盛水击之,谓之水盏,合五声四清之音,与今稍不同耳。
此所谓击缶、水盏、击瓯,正是“测水深浅多泛声” (方干《李户曹小妓天得善击越器以成曲章》)之乐。
《中国少数民族乐器志》载:
水盏:蒙古、满、汉等族打击乐器。因盏中盛水,故名。因其铜制,满族称铜盏。汉称缶、缶碗。古称缶琴、响盏、八缶等。流行于辽宁省、吉林省四平市、九台县和河南省周口县等地。[54]
《清续文献通考》曰:
缶琴一名水盏,共十只,备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亿十音,音不准则加水于盏中协之,水愈多则音愈低,黄杨木为槌,缶之大小分为三等。
从其“缶琴”有“大小”,“音不准则加水于盏中协之”一语推断,此见之于《元史•礼乐志》、明王折《三才图会》中的铜制水盏,似不加水也有音高差别。如此,则“钵体、铜制”的“铜磬”[54],以及甘肃道情一类小戏中的“水水”,则很可能是此一类铜制水盏的变体。
《虞初新志•毛奇龄瘗水盏子志石铭》载:
水盏子,越器也。 …… 相传隋万宝常,析钟律,能叩食器应弦,后人以水盏子入乐。……明兴平伯从学高通,蓄婢住子,能叩食器为《幽州歌》,筝师搊筝在傍,能曲折倚其声。姑苏乐工谋易以铁,不成,乃购食器能声者,得内府监造成法化器若干。则水浅深分下上清浊,叩以犀匙,凡器八而音周强,名曰水盏子。……住子卒于清顺治乙酉(1645年),其技也绝于世。其志石铭曰:“编竹为箫,编石为磬,中流深浅,高下因之,玉邸渐安,犀槌自撚。……彼美善杯,与之相向,身同波澄,技乃绝响”。[55]
毕永森先生说:
毛奇龄对水盏子有所查考,清康熙甲辰(1664年)毛在淮阴城遇住子主人高通也试用水盏“中水级叩之,泠泠然”。[55]①按:“住子主人”是明末“兴平伯”高杰,不是“高通”。
梁世祖萧绎《全德志论》云:
酌升酒而歌《南山》,烹羔豚而击西缶。
“缶琴”即“水盏”,自唐代以后,成为饮宴佐酒的时髦乐器。敦煌莫高窟五代六一窟主室东壁北侧《维摩诘经变相》之《方便品》中,即有击奏水盏助饮的图像。
南宋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载:
吹赚,动鼓板,《渤海乐》《一拍子》至于《十拍子》,又有拍番鼓子,敲水盏、锣、扳和鼓儿,皆是也。今街市有乐人三五为队,专赶春场、看潮、看芙蓉、及酒座只应,与钱亦不多,谓之荒鼓板。
杨荫浏《中国古代音史稿》、中国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词典》据此而言:
记载中曾提到在瓦舍中流行的几种民间器乐合奏形式。……又有一种叫作“鼓扳”,可能是普遍流行的一种合奏形式,主要是用拍板、鼓和笛等三种乐器,有时也加用札子、水盏、锣等击乐器。[56]
莫高窟五代六十一窟《方便品》中所绘,小酒店里一人吹奏横吹、一人执拍板击节、一人敲击水盏,小酒馆外一人作长袖之舞,便是“酒座只 (支)应,与钱亦不多”之“乐人三五为队”的“荒鼓板”。此足证《都城纪胜》记载的真实可靠。
此乐,后世有易缶为钵的一种。《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北图河字十二号)说:
学音声,屈博士,弄钵调弦浑含喜。
其所谓“弄钵”,就是“歌鼓秦人盆”的“击瓯”之乐。
甘肃灵台发现之五代宋初的舍利石棺左侧便有此“弄钵”的图像。
秦明智、刘德祯先生说:
棺身左侧雕迎佛图,描绘释迦牟尼涅槃后,脱离尘世进入极乐世界的情景。……右侧是由四人组成的舞乐队,分二列而立。前列二人长衣及膝,束带着靴。前者左手托敛口小底的小钵形器,右手执小槌敲击。《文献通考•乐考》云:“铜钵,梁朝之乐也。今释氏所用铜钵,亦谓之磬,盖妄名之耳。齐、梁间文士,击铜钵赋诗,亦梵磬之类,胡人之乐也。此处用于迎佛,亦即所谓梵磬。后者执铜钹,彩带飘拂,以示连续相击。后列二人,宽衣长袖,前一人蹁跹起舞,后一人手执法螺吹奏。”[57]①陇菲按:“前者”,右侧第二人;“后者”,右侧第一人。
此处既然是“释迦牟尼涅槃后,脱离尘世进入极乐世界的情景”,应该不是“迎佛”,而是“送佛上西天”。所谓“执小槌击钵”,原不是“胡人之乐”,而是“庄子鼓盆歌大道”之类的挽歌。
击瓯之乐,唐诗屡见。
温庭筠《郭处士击瓯歌》云:
佶栗金虬石潭古,勺陂潋滟幽修语。
诗中对所击之瓯,瓯中所盛之水,作了形象的描述与夸饰。
张袆《题击瓯楼》则直叙其乐:
驻旌元帅遗风在,击缶高人逸兴酣,水转巴文清溜急,山连蒙岫翠光涵。
方干《李户曹小妓天得善击越器以成曲章》,进一步说明瓯中水之多少与音调高低的关系:
越器敲来曲调成,腕头匀滑自轻清。随风摇曳有余韵,测水深浅多泛声。昼漏丁当相续滴,寒蝉计会
一时鸣。若教进上梨园去,众乐无由更擅名。
对击缶、击瓯之乐的特性,唐•张曙《击瓯楼赋》做了如下概括:
器之为质兮白而贞,水之为性兮柔而清。水投器而有象,器藉水而成声。
击缶、击瓯之乐,不仅在中原地区时髦,而且也远播到域外。
马端临《文献通考•胡缶》说:
古者西戎用缶以为乐,党项国亦击缶焉。李斯曰:“击甕扣缶,真秦之声”。岂以秦人尽有西戎之地而为此声故也。
马端临所说“党项国亦击缶焉”,是据《北史》而言。《北史•卷九六》载:
党项羌者,三苗之后也,……有琵琶、横吹,击缶为节。
《丹铅总录》则说:
古者西戎用缶以为乐,即古之土音也。党项国亦击缶焉。然缶本中国之乐,外国窃而用之耳。
其实,在中国本土以及西域广大地区,陶器普遍使用,谁先击缶为节无须详辨。但“水盏”确是由中原播之于四方。
周菁葆先生说:
“水盏”与“簧”一样,是由大月氏南迁而传播到印度的,至于土耳其使用“水盏” 则不足为奇,因为土耳其是由唐代从中国西域地区迁徙到西亚的突厥人建立的国家。[58]431
据周菁葆介绍:
水盏,在土耳其称“kadum”(卡都木)。[58]387②陇菲按:周书第430页又写作“kupum ”。
在印度称“Talatarang”。[58]430③陇菲按:Talatarang?Jaltarang ?
并说:
这种乐器是中国先秦音乐中的“缶”,隋唐时代的“瓯”。[58]387
“水盏”不仅在西域、中亚、西亚有广泛分布,还远播到非洲、大洋洲的许多地方。《非洲音乐》称:
在尼日利亚伊卓族中可看到另一种代替皮鼓的乐器,由盛满水的大小不同的泥罐子组成,用特别的扇形击棒敲击它们的口部。[59]
《世界乐器》也说:
印度的雅尔塔兰Jaltarang,是一些装入不同量水的瓷碗,用头上有软木或毛毡的竹棒敲击。碗内的水改变音高,并有助于延音。
水鼓,water drum,来自新几内亚岛的例子,是一个装有水的有盖木雕容器,系用手在盖子上击奏。非洲的水鼓是用两个半爿葫芦做成的,系用手拍打浮动在盛水的大葫芦中的小葫芦。
玻璃瓶或玻璃杯中若逐一装入不同量的水,即可用来奏出简单的曲调。小木棍可作为很好的槌。[60]
《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词条“玻璃琴”(glass harmonica)称:
将不同音高,由大渐小的玻璃杯盘侧向排列,穿于一水平轴上,轴端以杠杆连踏板,踩动踏板使半浸于浅水糟中的玻璃杯盘旋转,以手指摩擦湿润的杯盘上部边缘发音。一七八四年在德国改为键盘演奏。[61]
此所谓“玻璃琴”,则已不是“击缶”而是“擦缶”。这仍是“击瓯”之变体。
凡此种种,都是“水盏”一类的乐器。
这种水盏之乐,至今印度、波斯犹存。《悠久的传统,卓越的演出》一文说:
依照固定音高而制作的打击乐器水杯,是从中国传到印度去的“击瓯”这种乐器发展起来的。中国古代的“击瓯”’是以十二个水碗来敲出曲调来。印度的“水杯”现在是有十八个水碗,按一定的音列用水来调音,可以演奏出清脆动人的音乐。……印度文化代表团演奏的水杯,我们听到过的只是用了九个杯和十个杯的两种组合法,它是按这样的音列来定音的:
6713467134(用九个杯是没有4音)。[62]
中国宋代即有“九瓯”的记载。今日印度之“九杯”,当与之有一定传承关系。
张玉明、宋觉之先生编译之《发妙音于玻璃杯》也说:
(波斯)玻璃杯琴也叫音乐杯,已近一千年历史。[63]
此所谓“音乐杯”也是“击瓯”之乐。
毕永森先生说:
此举在我国则远早于波斯。[64]
击缶、击瓯,乃以筯击之的乐器。今日之水水、碗碗,则相撞而响。这种击奏方式,是古代西域少数民族首创。龟兹乐人酷爱铃舞,所舞之铃,原是体中有舌,撼之即响的铎铃。迁居凉州、中原后,一时无铎铃可用,便以水盏代之,相碰作响。于此,唐人张祜《悖挐儿舞》诗,留下了珍贵记录:
春风南内百花时,道唱梁州急遍吹。揭手便拈金碗舞,上皇惊笑悖挐儿。
金碗无舌,撼之不响。因此拈之相碰,以为节奏。水水、碗碗,如此便由筯击之乐,演化成为相互磕击的碰铃、铙钹。
“华剧——碗碗腔”中的“碗碗”,是“形如小铜钟”[66]的敲击乐器。“敲碗碗的带打绑子,铰子、大锣、马锣”[65],正如《中国音乐词典》所说:
铜制,形似小碗,直径约6厘米。钉在特制的小木架 上,左手持细铁棍敲击,音色清脆。[66]
据唐诗求之,其最初形式应是“铎铃”或“碰铃”。
水水、碗碗,除了铜瓯、铜盏、响盏、双磬之称外,又有玉铃、星星别名。
元稹《琵琶》诗云:
学语胡儿撼玉铃, 《甘州》破里最星星。使君自恨常多事,不得功夫夜夜听。
诗中“星星”,即是别称“玉铃”的碰铃。现代打击乐器“音树”(bar chimes),之所以又译作“星星”,兴许与其“丁零”摇曳碰击之声犹如“星星”“玉铃”般清脆有关。
碰铃、铙钹,初用于道教法曲,后用于佛教梵音。佛教法器之双磬,即其一类。磬原是槌击乐器,双磬弃槌相击,乃铙钹、碰铃之变体。磬与缶,原本都是盛浆器皿。双磬与碗碗、水水相通,究其原始,皆中国击缶、击瓯之乐。但其定制如古称之“铃钹”,今日之“铙钹”,则是古代以龟兹民族为代表的能歌善舞之西域乐人的创造。
“龟兹乐—秦汉伎”中,这种弦乐杂以打击乐器的传统,确已有考古发现证明是来自楚汉文明,且成为“学语胡儿撼玉铃”为五弦之龟兹“秦汉”琵琶伴奏制度之滥觞。由“击筑”而“秦汉”,由“舜球”而“铎铃”,乃华夏之创造,龟兹之承续。今日电吉他配架子鼓,也是“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之类。
星星一类的铃钹此后又从骠国回授于中原。
薛宗明先生说:
冰盏为北平卖酸梅汤小贩所用之唤头,形似清朝缅甸细乐所用之“接足”,“接足”横碰,冰盏则上下相击发声。[67]
此所谓“冰盏”“接足”,正与上文所说之“铜磬”“水水”相仿佛,即古称“铃钹”今称“铙钹”的乐器。
《新唐书•骠传》载:
铃钹四, 制如龟兹部,周围三寸,贯以韦,击磕应节。
“上下相击”“击磕应节”之铃钹,见之于敦煌莫高窟西魏二八八窟壁画,如《新唐书》所说,实乃龟兹乐人首创。
2021年2月17日初稿
2021年3月15日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