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传佛教的宗教生态变迁
——青朴的田野调查

2021-07-02 06:36德吉卓玛
西藏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修行者吐蕃大师

德吉卓玛

(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宗教所,北京 100101)

着莲花生大师及其圣迹——脚印,以及吐蕃时期的高僧、大译师、与青朴修行地有关的大成就者等的塑像。青朴修行地的历史或宗教生态变迁,或许可以从文杂寺佛殿的修复、重建说起。换言之,早期的寺庙现已成为尼众道场。从宗教系统和环境的关系来看,这是青朴修行地内部结构的一种更替和变迁。

走过文杂寺大经堂上行开始上山途中,一个个修行洞建构了青朴修行地别样的“风景”,大大增加了其“神圣”和“神秘”,也凸显出青朴修行地最具特色的宗教文化特征和人文景观。笔者造访的第一个修行洞是安兰·嘉瓦却央的修行洞,亦称马头明王修行洞。安兰·嘉瓦却央是762—766年建桑耶寺期间,最早剃度出家的吐蕃“七觉士”之一,以守持僧伽净戒享誉四方。他出生于乌如彭域(今西藏自治区拉萨市林周县境内)孔隆(驟D醴D)安兰家族中,从莲花生大师授受密法灌顶时,安兰·嘉瓦却央供奉的金花落于坛城中“语”之马头明王像上,由此从莲花生大师受得《马头明王极密嬉戏修持法》《三根本瑜伽修持法》《二十五支诀窍》《十二续等密法》等,并以马头明王为本尊在此修行洞闭关修持三年零三个月后获得验相和大成就,成为吐蕃政权最著名密法二十五大成就者之一[8]。相传,安兰·嘉瓦却央与本尊马头金刚无别,在其头顶奇迹般地常现一马首,还能听到马鸣,证得长寿持明成就,住世时间很长。故此,他的修行洞在青朴非常有名,被称为“马头明王修行洞”,他本人也被称为“马头明王成就者”。笔者调研时,在此修行洞修行的是一名尼僧(1)调研时间:2018年6月19日。,当时她在守“斋戒”,禁语,不便打扰。

在安兰·嘉瓦却央的修行洞的东北角上方,也有一个修行洞,比较狭窄,洞内很暗。在这里修行的尼僧来自西藏昌都市贡觉县,57岁,在此修行洞修行已有15年,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修行洞是哪个历史名人或大成就者留下来的,可她却肯定自己住修的修行洞也是某个或若干个密法大成就者修行留下的圣迹。她告诉笔者,15年来她的大多数时间是在青朴修行地度过,偶尔也回昌都贡觉老家一次,但不会在家里住太长时间,她已习惯一个人在青朴僻静之地的修行生活。她的修行主要是“念诵”,每日念修她所修学的法门和真言咒语。或许是因为在修行洞修住时间太长,她的腿脚看起来不是很利索,她还给笔者分享“甘露丸”,表现出一个修行者对“他者”的关照。

从这些案例和田野现场观察中可观见,在青朴修行地,尼僧,或者说信仰群体与修行地在相互依存的交互作用中维持着她们的生态空间。

从修行者的性别、年龄、身份来观察,在青朴修行地修行的僧尼,大多是尼僧(姑),年轻人较多,也有一些老年人。虽然在这里修行的僧尼,性别、年龄、身份不同,但作为信仰共同体或一种社会生命系统的内部结构组成,在维持着这个群体的生存环境和青朴修行地宗教生态平衡的活力。每个修行洞住修的修行者及其“权力”在不断地“调整”、更新或替换,族群性的信仰认定使青朴修行地的宗教文化与“权力”、自然环境与宗教生态的关系始终处于和谐状态。例如,笔者造访的两位老尼僧,来自西藏山南,一个65岁、一个73岁,家有儿女,来青朴修行地已有三五年,她们的修行洞在青朴修行地的半山腰偏高处的小路边,是紧挨着的两个修行洞。修行洞狭长,只能容得下一人住修,被酥油灯照得通明。里面有佛龛,供香客朝拜。她们每天只念诵简单的经文和真言密咒。笔者见到她们时,二人正席地坐在修行洞前的灌木下纳凉。蓝天、烈日、灌木、身着红色袈裟的二位尼僧与修行洞构成一幅图画,自然、和谐、惬意。她们告诉笔者,在这里修行,她们感到很幸福,比起家里更愿意呆在这里修行。正如钱穆所言:“人类因为自然环境之不同而形成生活方式的不同,从而促成文化精神的不同。”[9]同样,在青朴修行地由于受制于自然环境的影响和藏传佛教修行文化自身的制约,大多修行者作为独立的个体各自修行,可谓青朴修行地僧尼宗教生活的最大特征,亦即这一古老修行地生态的表征。

修行者一般认为,若能在青朴修行地修行,是他们这一生的善缘和福报。笔者在著名密宗大师空行

行地的最高点,被誉为青朴修行地的“灵魂”。青朴格贡是青朴修行地的重要道场,这里因为莲花生大师而闻名。莲花生系邬仗那国王族,由寂护举荐来到吐蕃传法,藏传佛教尊称他“阿阇黎”(轨范师),与寂护、赞普赤松德赞尊称“三师君”,享有很高的地位。依莲花生大师修行洞建成的青朴格贡佛殿,在吐蕃时期就很有名,佛殿分上下两层,下层即与莲花生大师修行洞相连的大殿首层,最里面是莲花生大师的修行洞,洞口在大殿中央,修行洞约四五平方米,最高处不过两米,低处不足一米,岩石突兀,石壁乌黑,庄严肃穆。洞内供奉的“莲花生大师如我像”,传说是由吐蕃时高僧比茹扎那和泰弥贡智二人取大海宝物“阿仲沙”塑造的,约一尺高,其左右为空行母曼达拉和益西措杰,还有隆钦饶绛巴·无垢光尊者以印度人形貌塑造的莲花生大师“降魔像”。相传,此像曾开口言:“我之所化乃桑耶青朴也”,故被迎请至此。修行洞内乌黑的石壁上,用金粉绘有寂护上师、赞普赤松德赞,以及比茹扎那、空行母益西措杰等吐蕃密宗大成就者的画像。修行洞外的佛殿内主要供奉的是莲花生大师与吐蕃密宗二十五位大成就者的塑像,这里是莲花生大师为赞普赤松德赞、空行母益西措杰等二十五位大成就者传授密法的重要道场,传说,莲花生大师曾在这里开设“大日如来坛城”,为赞普赤松德赞、空行母益西措杰等王臣及弟子灌顶时,本尊自然显现。显然,关于青朴格贡的这些传说故事,已成为这一古老佛殿的“口述史”。

佛殿中央,在莲花生大师修行洞前方的木地板上,镶嵌着一块一平方米见方的菱形状的石板,这是赞普赤松德赞之女白玛赛留下的遗迹。8世纪,白玛赛8岁时病故于此,相传莲花生大师将白玛赛的神识从中阴身引入遗体,授受《空行宁提》的灌顶并授记。安放白玛赛遗体的石板上,可见“自然显现出的头和脚印”的圣迹。这些圣迹和历史叙事,也是造就青朴格贡佛殿成为青朴修行地的“灵魂”的元素之一。2018年6月,笔者考察时,在这里修行和守护佛殿的主要是当地的僧人和居士或在家修行者。

青朴格贡佛殿的上层,即莲花生大师的修行洞上方,是吐蕃时名僧大译师比茹扎那的修行洞。洞口有廊檐,洞窟套洞窟,弯腰下台阶进入修行洞,再拐弯进入里面的修行洞,洞内供有比茹扎那像、莲花生佛祖三尊和一座鎏金佛塔。传说,比茹扎那尊者在此闭关13年,他是在桑耶寺最早剃度出家的吐蕃时“七觉士”之一,又是赞普赤松德赞时期二十五位大成就者之一,同时,也是吐蕃时期108位大翻译家之首,更是在藏传佛教特别在宁玛派中享有盛名密宗大师。

青朴格贡道场一千多年来积淀的深厚的文化内涵和人文精神,青朴修行地的“根”与“魂”和文化气质,使青朴修行地成为藏传佛教最著名的修行地。青朴格贡大殿所处的位置,是整个青朴修行地的至高点,海拔近5000米。身在此处,天空蓝得令人心醉,烈日当空,没有一丝云彩,强烈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向山下望去,青朴修行地的修行洞、佛殿和僧舍等掩映在葱翠的灌木丛中,这也是大自然赋予青朴修行地的一种境域。

在青朴修行地,除了留存吐蕃时期大成就者的修行洞等圣迹之外,还有14世纪初著名宁玛派高僧隆钦饶绛巴·智麦沃(无垢光)尊者(1308—1363)、吉麦林巴等上师的修行洞(2)传说吉麦林巴于青朴修行洞内闭关修行时,曾在观境中亲见隆钦饶绛巴·智麦沃(无垢光)并得其意传加持。。 隆钦饶绛巴·智麦沃尊者的修行洞、灵塔及为建此塔所立的石碑,也成为青朴修行地的一方圣迹。可以说,青朴修行地的宗教生态空间,在“变”与“不变”中维系。

笔者认为青朴修行地丰厚的文化资本和古老传统是建构这一区域生态的因素。修行者的主观能动性或者说修行习俗,促使青朴修行地的生态得以维护和传承。当地的僧尼和远道而来的修行者不顾清苦、艰辛,于此隐居和潜心修行,使青朴修行地的生态保持平衡,同时,也保护了青朴的自然生态——青山绿水的别样风景。虽然这里的修行洞大多又黑又小,但是每个修行洞都承载着其历史记忆和传说故事,包括人文精神。千百年来,历代高僧大德和修行人、游客或文人墨客都将青朴修行地视为一方圣地和自然生态景观。

三、结语

宗教生态学关注的是宗教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包括人与环境之生态结构的关系。从以上田野考察来看,青朴修行地在其自然生态环境无明显变化的条件下,作为藏传佛教著名的修行地,一直吸引着僧尼和修行者前来此地修行。因为修行作为僧尼宗教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与其修行环境以上或所选择的修行地的关系密切,所以青朴修行地尼僧的数量基本保持稳定。笔者调研时,约有几百名僧尼在这里修行(3)调研时间:2018年6月。,其中尼僧(姑)数量占多数,她们大多来自西藏自治区境内。在管理上,实行政府相关部门的层级管理和僧团组织制度,归属桑耶寺的道场或修行地管辖范畴。

在青朴修行地的僧尼,从年龄上可分类为老、中、青三类修行群体,基于信仰每个年龄段的僧尼有各自的人生追求。老者在修行中颐养天年,十分满足;中年、青年僧尼各有诉求,不乏通过修行解决现实困境。宁静的青朴修行地,或许能给他们带来些许安宁。

在修行上,青朴修行地古老的宗教传统在延续,修行洞、佛殿和大经堂是修行者个体或群体的修行场所和栖身之地,大多僧尼的修住地十分简陋。受修行环境的制约,僧尼的修行样态呈多样性:独自修行,或在僧团组织和制度的约束下,集体修行,统一运作,或组合更新,作为宗教文化的发展的内在动力。青朴修行地的生态系统中,不断循环,并与外部修行环境或自然环境不断调适、依存,已成为青朴修行地宗教生态的生存模式。可以说,青朴修行地的宗教生态是和谐的,也是开放式的。

青朴修行地僧尼的日常生活清苦,许多僧尼一日只吃一点糌粑,他们大多住在修行洞或简易的僧舍中,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要从青朴山谷下采购,背到山上的修行洞或僧舍。笔者调研时,一路上能看到用袋子背着各种生活用品上山的僧尼。青朴修行地与外界交通不便,当僧尼出现牙痛、嗓子痛等小病时,他们基本不会下山就医,而是选择用自身的抵抗力对抗疾病,但修行僧尼身体出现重大疾病时,他们仍然会选择国家医疗保障,前往相关医疗机构就医就诊。

当然,“一个生物群落中的任何物种都与其他物种存在着相互依赖和相互制约的关系。”从宗教生态系统的运动规律来看,一千多年来已成型的青朴修行地传统宗教生态亦无不发生变迁,不论是自然生态环境,还是宗教生态模式都发生了变化。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青朴修行地传统宗教生态得到恢复,在属地管理模式下,西藏本地的信仰族群和修行者仍是青朴修行地宗教生态的主导。但是古老的传统宗教生态环境存在样态已经改变,传说中的青朴修行地108修行洞、108圣泉,等等,很难辨其圣迹。8世纪印度高僧莲花戒和空行母益西措杰在青朴修行地一次性剃度500名僧伽,维持青朴修行地之宗教生态的那种宏大场景,作为一种历史记忆不时在脑海里钩沉。从田野现场依然可见,修行洞、佛殿、圣迹等修行者栖身和修行之所及膜拜圣物等,始终成为青朴修行地信仰族群依赖的存在空间环境和祈福朝拜的场所,且在一种相互依赖和相互制约的关系中延续,致使这一古老传统的宗教生态得以维护。不可否认地是,青朴修行地传统的宗教生态格局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整个青朴修行地“宗教生态”这个概念,基于“圣地”情怀,更加彰显了“祖师”的圣迹和功德。青朴修行地的宗教大格局,或者说宗教公共空间和宗派势力相对消长,且形成了青朴修行地的一个新的发展态势。

众所周知,每个地方的生态系统都受人类活动的影响,人类所栖环境的空间和资源是有限的。不可忽略的是,目前在延续青朴修行地这一传统的宗教生态进程中,青朴修行地的自然生态环境也受到剧烈的冲击,修行者在满足个人宗教需求或为他人提供宗教服务的过程中,对其生态环境也造成一定的影响。修行者与青朴修行地密切依存的空间,承载量是有限的。除了稀有的藏马鸡等保护动物之外,放生的山羊、牛马等也不时涌入,进入人们的眼帘。承载一定数量的生物使青朴修行地自然环境遭受影响,故此,需引起地方环保部门的关注和协调指导。

总之,青朴修行地的宗教生态变迁,是随着藏传佛教宗教文化生态系统中僧尼结构的变异,以及内因、外因的交互作用和相互依存关系的变化而变迁的。但是,对藏传佛教的修行者来说,此处是寄予信仰和灵魂的圣地,不仅寄托了对历代先贤先哲、高僧大德的敬仰,而且在平等地成就和修养着每个修行者或修行群体,青朴修行地赋予他们的是一种力量,一种成就和神圣,给予他们的是心灵的抚慰和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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