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犀”为贵
——犀皮髹漆工艺源考

2021-06-28 06:59张飞龙宋瑞雪

张飞龙 贺 娜 宋瑞雪

(西安生漆涂料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1)

引言

犀皮,古称犀毗、西皮、西毗,今又称桦木漆、菠罗漆、虎皮漆等[1]5-6,为填髹工艺之一。其做法是在漆地上用漆灰或稠漆堆出高低起伏不平的纹理,阴干后,交替间髹不同颜色的漆彩,逐层填平凹陷的漆地,俟干,再磨显斑驳陆离花纹的髹漆技法。

犀皮以线条变幻为美,光润如玉,漆彩斑斓,文采灿然。流动的线条,逶迤蜿蜒,有若自然云霞流波之状,如片云、虎斑、犀斑、松鳞、菠萝、圆花等等纹理,五色相叠,漆色流光。乍看若斑犀之纹,纹中有圆环,饕餮相对,环环相绕,层层相叠,细看若烟霞轮囷、芝草绕葩,或如涟漪波叠、水波荡漾,自然流动,漫无定律。状若片云者,称之为片云斑犀皮;若圆花者,称之为圆花斑犀皮;若松鳞者,称之为松鳞斑犀皮;若菠萝者,谓之菠萝漆;若犀斑、虎皮纹者,谓之犀皮或虎皮漆等,谲诡奇伟,随性而化,不可究陈。明代大匠黄成《髹饰录·镶嵌第七》犀皮条云:

犀皮,或当作西皮,或犀毗。文有片云、圆花、松鳞诸斑,近有红面者,以光滑为美。

杨明注曰:“摩窳诸般,黑面红中黄底为原法。红面者黑为中,黄为底。黄面赤,黑互为中、为底。”[2]108

犀皮柔美细腻,五色绚烂,粲若晨光烁霞,富有韵律婉转之美,而被今人用于髹制器玩、琴樽、几案、饮食器皿、家具、首饰、漆画以及现代室内设计等。然而,管窥犀皮艺术之发端,历古延今,知之甚少,传世之作不多,寥寥可数。我们不知道第一件犀皮器是谁制造、在哪里制造、如何制造、何时制造?不知其形貌特征,不知其工艺手法,不知为谁而造,追踪溯源,至今无解。犀皮工艺传承了千年,源从何来?古有“犀毗说”“带钩说”“马鞯说”“腰带说”等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3],而今虽有许多学者探之[4]96-100、索之、搜之,释疑[5]4-8、考证[6]24,求索不止[7],却陈陈相因,了无新意[8],依然无法厘清其根源。然古今无论如何辨说,都离不开一个“犀”字。本文梳理了犀皮的源头学说,探讨了犀皮髹漆工艺的缘起与“犀皮”之名的由来,虽费尽心思,也难免牵强附会之辞,期待同仁斧政,正本清源。

一、从犀象说起——稀世珍宝

犀象,本义指犀牛与大象。《孟子·滕文公下》:“(周公)驱虎、豹、犀、象而远之”[9]484;晋左思《蜀都赋》:“孔翠群翔,犀象竞驰”[10]182;《吴都赋》:“乌菟之族,犀兕之党”[10]215。见之于历史文献记载,犀牛和大象在中国境内大部分地区都有分布[11],尤其是岭南[12]74-101、西南[13]131-156、长江流域,有特别适宜于犀象的生存条件。在那里气候温润,草木萋萋,走兽蕃殖,飞鸟云集,外内均和,万物充盈,四方益取,得天独厚。

商周之时,犀牛即是人们田猎的对象,并被用于制甲。《古本竹书纪年》说:“夷王猎于杜林,得一犀牛。”[14]14《国语· 晋语》:“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为大甲。”[15]452《艺文类聚》卷95引《韩诗外传》曰:“太公使南宫适至义渠,得骇鸡犀以献纣。”[16]自古由今,犀象作为珍贵的动物资源,被广泛利用。

犀象,也指犀牛之角、大象之齿,为奇材异珍之类的物产。《后汉书·贾琮传》云:“旧交址土多珍产,明玑、翠羽、犀、象、玳瑁、异香、美木之属,莫不自出。”[17]878张衡《东京赋》:“贱犀象,简珠玉。”张启成注:“犀象,犀角、象牙之类的宝物。”[18]204《三国志·吴书·士燮传》云: “建安末年……燮每遣使诣权,致杂香细葛,辄以千数,明珠、大贝、流离、翡翠、瑇瑁、犀象之珍,奇物异果,蕉邪、龙眼之属,无岁不至。”[19]997又《三国志·吴书·薛综传》,薛综上疏言:“县官羁縻,示令威服,田户之租赋,裁取供办,贵致远珍名珠、香药、象牙、犀角、瑇帽、珊瑚、琉璃、鹦鹉、翡翠、孔雀、奇物,充备宝玩,不必仰其赋人,以益中国也。”[19]1045这些历史文献的记述表明,犀象在古代的身价已然十分珍贵。刘向《说苑》载“晋平公造轺车,田差劝诫”的故事生动反映了犀象之饰的奢华。晋平公为了制轺车,以犀象、羽芝装饰,绮靡奢华,价值千金,立于殿下,蔚成大观,令群臣瞻仰,田差却不屑一顾,以为淫奢。[20]113

犀象作为稀世之珍,自古受到上流社会的追捧、聚敛、收藏以继之。“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其目。”[21]451秦代大臣李斯《谏逐客书》云:“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 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22]3088汉兴,天下殷富,财力有余,物质文化繁荣,“犀象,玳瑁,殊方异物,四面而至;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宫”[23]5909-5910。犀象作为重要的经济资源,流遍天下,商贾则取其利,贸易往来,或累万金。《汉书·地理志》说:“(粤地)处近海,多犀象、玳瑁、珠玑、银、铜、果、布之凑,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番禺,其一都会也。”[24]1489东汉政论家王符《潜夫论·浮侈》对当时的淫佚奢靡之弊有深刻的描述:“犀象珠玉,琥珀瑇瑁,石山隐饰,金银错镂,麞麂履舄,文组彩褋,骄奢僭主,转相夸诧,箕子所晞,今在仆妾。富贵嫁娶,车軿各十,骑奴侍僮,夹毂节引。富者竞欲相过,贫者耻不逮及。是故一飨之所费,破终身之本业。”[25]170是时,四方郡国斗奢以争豪,竞求珍丽之器物,进献朝廷。东汉和熹皇后邓绥(81-121)临朝以后,去浮华,崇质朴,下令禁绝难成之物:“郡国所贡,皆减其过半,悉作卖上林鹰犬。其蜀、汉扣器九带佩刀,并不复调。止画工三十九种。又御府、尚方、织室锦绣、冰纨、绮縠、金银、珠玉、犀象、玳瑁、雕镂玩弄之物,皆绝不作。”[17]327三国时期,曾在交州任最高行政长官十多年的陆胤,“衔命在州,十有馀年,宾带殊俗,宝玩所生,而内无粉黛附珠之妾,家无文甲犀象之珍”[19]1175,的确难能可贵。

二、犀甲——犀皮与漆的契合

在古代,犀皮是用来制作御敌护身装备的上等材料。《淮南子》说:“人无筋骨之强、爪牙之利,故古人割革为甲以自卫,铄铁为刃以戮敌。”[21]588何谓“革”?《说文解字》释名:“革,兽皮治去其毛曰革。”[26]192在古代文献中,孔安国、孔颖达等注家,均以“犀皮”释“革”。《尚书·禹贡》说,古代扬州、荆州一带盛产齿、革、羽、毛之属。《尚书正义》云:“齿革羽毛惟本。”孔安国注:“革,犀皮。”孔颖达疏:“甲之所用,犀革为上,革之所美,莫过于犀,知革是犀皮也。”[27]174-175《汉书·地理志》:“寿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鲍、本之输,亦一都会也。”颜师古注:“皮革,犀兕之属也。”[24]1487由此推断,古代文献中的“皮革”当以犀皮鞣制为多。《左传·庄公十二年》,“陈人使妇人饮之酒,而以犀革裹之”[28]284,当为例证。

“犀象之兽,其皮坚。”[29]337犀皮因其皮膜厚实、坚韧,能抵挡刀、剑、矛等兵器的攻击,而被古人用于制作漆甲、车具、盾牌等战备物资。其出众的军事防御效能,有如若金石之坚。《韩非子·奸劫弑臣》:“讬于犀车良马之上,则可以陆犯阪阻之患;乘舟之安,持楫之利,则可以水绝江河之难;操法术之数,行重罚严诛,则可以致霸王之功。治国之有法术赏罚,犹若陆行之有犀车良马也,水行之有轻舟便楫也,乘之者遂得其成。”王先慎引俞樾曰:“《汉书·冯奉世传》注引晋灼云:‘犀,坚也。’然则犀车良马,即坚车良马矣。”[30]112《荀子·议兵》说:“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鞈如金石。”[31]332《商君书·弱民》也说:“胁蛟犀兕,坚若金石。”[32]128《史记·礼书》的表述更加明确:“楚人鲛革犀兕,所以为甲,坚如金石。”[22]1379

在春秋战国时期,利用犀兕之皮制甲的技术已经非常圆熟。《考工记》清晰地记述了皮甲的制作工艺和规范,并设有专门的制甲胄工匠—函人:

函人为甲,犀(雄犀牛)甲,七属;兕(雌犀牛)甲,六属;合甲,五属。犀甲寿百年,兕甲寿二百年,合甲寿三百年。[33]1298

犀甲可用100 年,兕甲可用200 年,以两张犀皮合而为甲可用300 年,虽说是夸张之词,但也说明了犀皮、兕革甲胄的耐磨、耐久、耐用以及抗击、坚牢之性能。屈原《楚辞·九歌·国殇》诗云:“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34]65这是战国时代,将士手执兵器、身披犀甲迎战的军事史诗,直至数百年后的记述南朝刘宋时代的《宋书》也不乏类似记载:“龙骧将军阮佃夫募得蜀人数百,多壮勇便战,皆着犀皮铠,执短兵。”[35]2368可见犀甲作为古代最强的作战装备之一,在冷兵器时代充当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然而,纵使犀皮有坚韧、耐磨之质,也需要髹漆而成甲胄。《左传·宣公二年》载:“宋城,华元为植,巡功。城者讴曰:‘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28]682意思是说,牛有皮可用,犀牛也多,丢了皮甲又怎么哪!纵然有再多的犀牛皮,如果没有丹漆又该如何是好?《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36]20可见,在古代,生漆和犀(牛)皮都是制造甲盾、革车不可或缺的重要材料,是武器装备维修所必需的战略物资。在皮甲上髹漆,不仅可以防霉防潮、防虫防蛀、保护皮质、增强韧性、坚固耐用、延长使用寿命;而且通过漆艺的渲染,可以使其光彩耀目,彰显甲胄的雄姿风发。《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松之注引魏国郎中鱼豢所著的《典略》云:“譬之朱漆,虽无桢干,其为光泽亦壮观也。”[19]501刘勰引而伸之如是说,器物之形美要五色彰施才能出采,虎皮豹皮如果没有斑纹,则与狗皮、羊皮无异,犀兕之皮虽说实用,却无文彩,需髹丹漆才成文章。[37]418

考古发现的竹简文字中,也有很多关于皮甲的记录,有彤甲、画甲、素甲、漆甲等不同种类。河南、湖南、湖北、安徽、山东、江苏、广东、朝鲜等地考古发现的漆甲,证实了古代文献的记载,有着广泛的应用性。在河南殷墟侯家庄发掘的商代晚期M1004号大墓南墓道,发现有两处古甲腐烂后的遗迹,似乎为整片皮甲,彩绘黑、白、红、黄四色花纹图案,说明当时已经对皮甲进行了髹漆彩绘装饰[38]133-145,31。这是目前所见,考古发现最早的髹漆甲胄实物。陕西扶风杨家堡M4 与北吕M6 曾出土由牛角骨制作的甲片[39]21-27,此为西周时期的遗存。

春秋战国时期,战乱频发。古人为了满足战争的需要,甲胄成了人体防御的必备护具,考古发现的众多随葬漆皮甲胄之例证。比如湖北随县擂鼓墩1 号楚墓出土的皮甲由各式皮质甲片编缀而成[40]542-553,583-588,其外表髹漆,除少数甲片髹朱漆外,均髹黑漆,惜皮胎已腐烂无存,仅残存漆壳,有的甲片上还保存着编联用红色的丝带[41]1-14。荆门包山M2 出土人甲2 件,马甲2 件,内外两面各髹漆两层,内髹黑漆,外髹朱漆,甲片上有孔眼,少量甲片上残存有编联丝带痕迹[42]221;枣阳九连墩1 号墓发现的大量甲片,皮革均已腐烂,残存外部漆皮,其中人甲有30 件,马甲2 件;湖南长沙左公山楚墓出土的漆甲上残留有丝织品,有彩绘,由许多小块的圆角形皮革制成,称之为鱼鳞甲[43]91-101,228-231[44]409-411等等。

秦汉以降,铁质铠甲得到了广泛应用,皮质漆甲的考古发现减少。1955 年,长沙南郊侯家塘墓中发现有髹漆皮甲残片,甲片以黑漆为地,彩绘朱红、浅黄、白3 色花纹[45]37-39。乐浪王根墓出土有一领皮甲,表面髹黑漆。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1 件皮甲,据发掘报告称,皮甲松散碎裂,大部分仅存毛孔及漆皮,漆皮褐黑色,无法复原,推测该甲为犀兕之皮所作[46]110-112。

漆皮甲的出现,是否可视为犀皮漆肇始之源?古代人崇拜自然,渴望改造和征服自然。随着人类认识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实践能力的不断提高,我们的祖先结合人类的经济活动和战争需要,将生漆与犀皮等材料的某些特性融为一体,创制了髹漆甲胄、皮盾、革车等武备器械,使其发挥更强的防御功能和装饰作用。战国名将吴起《吴子·图国》话治军:“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47]85这是犀象与朱漆之类契合最早的文字记载。魏文侯为了备战需要,一年四季猎杀犀牛,剥皮鞣革,编缀犀皮之甲,制造蒙皮之车,被朱漆,绘丹青,烫以犀牛和大象图案,应该说是精工绝伦、美妙至极,吴起却说,犀甲“冬日衣之则不温,夏日衣之则不凉”,革车“观之于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虽可用来作战,却不去寻求会使用它们的人,也不过是徒劳之举。然而,从审美角度而论,犀皮与朱漆,珠联璧合,坚固而美,焕然成章,不亦乐乎?况且犀象有雄壮而威严的躯体,自古被视为勇者的化身、力量与威严的象征,因之它们的形象,以为图腾,或髹于甲盾,或饰于战车,或绘于需要彰显荣华、威严、壮美的器材上,形质相应,立威风,长气势,扬风雷之势,生发出一种振奋人心的威慑力量,勇猛强武,“又驱诸猛兽虎豹犀象之属,以助威武”[17]5,煌煌乎,雄哉!

《吕氏春秋·简选》曰:“故凡兵势险阻,欲其便也;兵甲器械,欲其利也;选练角材,欲其精也;统率十民,欲其教也。此四者,义兵之助也。”[48]186古人取犀兕之利,髹漆彩之美,集制甲技术之总成,于是出现了犀皮漆甲以助兵自卫。考古发现的殷周至秦汉漆甲,是谓实证。《盐铁论·论勇》所言:“世言强楚劲郑,有犀兕之甲……犀胄兕甲,非不坚也”[49]498,亦反映出犀皮甲胄应当是时人所共知的军事装备。然而,犀甲固然有坚牢之质,但也耐不住久而久之的磨砺和使用。在不断的战争杀伐中,犀甲为利器所伤,为格斗所残,为时光所磨,百孔千疮,伤痕累累。损之欲髹之,髹之则补缀,补缀杂五彩,又嫌未平滑,砻之又磨之,损之、髹之、砻之,修修补补,久久长长,髹出了斑斑漆彩,粲然成文,益美。于是后人仿而髹之,以犀斑为美,制成器象,遂成犀皮漆器,不亦可乎?

三、文犀——仅仅是指有纹理的犀角吗?

文犀,本义是指有纹理的犀角。语出《国语·吴语》:“建肥胡,奉文犀之渠。三国吴人韦昭注:肥胡,幡旗也;文犀之渠,谓犀楯也;文犀,犀之有文理者。”[15]580文犀当为名贵之材,与夜光璧、明月珠齐名,号称“物之珍,国之宝”,是道教八宝(火珠、铜钱、方胜、犀角、艾叶、银锭、珊瑚、书)之一,为历代权贵之所望、所珍、所重、所追逐[50]。《后汉书·马援列传》云:“时人以为南土珍怪,权贵皆望之。援时方有宠,故莫以闻。及卒后,有上书谮之者,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犀。”唐李贤注解文犀曰:“犀之有文彩也。”[17]664“于是竞收罕至之珍,远蓄未名之货,明珠翠羽,无足而驰,丝罽文犀,飞不待翼,天下荡荡,咸以弃本为事。”[35]1707“林邑之西诸国,并遣遗和明珠文犀、金宝之物,富埒王者。”[51]2325后来“明珠文犀”沉淀为短小精悍的成语,表示珍贵的宝物。

众所周知,犀角系犀科动物犀牛吻上的角,长于犀牛的鼻骨上,由皮肤的角质化纤维构成。其中央髓质像一条白线,上下贯通。古人以为是神异之物,能够“出气通天”,故称“灵犀”,谓之通天犀。东汉杨孚《异物志·犀》云:“犀角中特有光耀,白理如线,自本达末,谓之通天犀。”并赋诗一首:“于惟玄犀,处自林麓。食惟棘刺,体兼五肉。或有神异,表灵以角。含精吐烈,望若华烛。置之荒野,禽兽莫触。”[52]46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无题》诗,其中“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说法即由此而来,说的就是犀角那条贯通首尾的花心,借喻相爱双方心灵的感应和暗通。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53]69

李商隐巧妙的比喻,已成千古绝响,为世人所传诵,犀牛角也被誉为奇珍异宝。

犀角有美丽的花斑,质硬而细密,文理错杂,备百物之形。有纯黑色者,谓之黑犀角;有纯黄色者,色如黄金;有带纹理者,如黑色中带黄色纹理,或黄色中带黑色纹理。有的纹理宛如龙、山水、日月星辰等状,但大多呈鱼子形或小米状,称为粟籽纹,或粟纹、鱼子纹(图1)。曹昭《格古要论》云:“犀角出南蕃、西蕃,云南亦有……其纹如鱼子相似,谓之粟纹;每粟纹中有眼,谓之粟眼……其色黑如漆,黄如粟,上下相透,云头雨脚分明者则为佳。有通天花纹犀,备百物之形者,最贵。有重透者,【黑中有黄花。】有正透者,【黄中有黑花,古云通犀。】此二等亦贵。有倒透者,【黄花有黑】此等次之。有花如椒豆斑者,色深,又次之。”[55]82-83犀角花纹之变异由此可鉴,品位虽有高下之分,但都属于珍品之材。唐代刘恂《岭表录异》说:“若通白黑分明,花点差奇,则价计巨万,乃希世之宝也。……花多是撒豆斑,色深者,堪为胯具;斑散而浅者,即治为盘碟器皿之类。”[56]

图1 粟籽纹(图片来自网络[54]放大十倍)

物以“犀”为贵,犀牛角赤理如綖,自然天成,贵气充盈,是难得之物。犀以文为美,犀角文理细腻,斑白分明,碎色炫耀,质坚而美。文犀含章怀宝,文质兼备,良工造化,堪为犀玉之杯,犀兕之箸,剑匣之器,治为雅琴、笔管之类,盘碟、器皿、簪梳、首饰之族,又有辟邪、镇凶、通灵、解毒、护平安之功效[57]573,愉神、愉志、愉心,不可方物。《韩非子·喻老》:“以为象箸,必不加于土铏,必将犀玉之杯。”[30]174《史记·龟策列传》:“犀玉之器,象箸而羹。”[22]3928据汉代大臣伶玄《赵后外传》记述:汉成帝时,赵飞燕在太液池的广榭上,身穿南越进贡的云英紫裙,“歌舞《归风送远之曲》,帝以文犀箸击玉瓯,令后所爱侍郎冯无方吹笙,以倚后歌中流。歌舞正酣,忽然起了大风。赵飞燕随风扬袖飘舞,好像要乘风飞去,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58]5范晔《后汉书·冯石传》记载,冯石“能取悦当世,为安帝所宠。帝尝幸其府,留饮十许日,赐骇犀具剑、佩刀、紫艾绶、玉玦各一”。唐李贤注释骇犀具剑云:“以班犀饰剑也。”[17]909在古文中,“班”通“斑”。斑犀,即雌犀牛角,因其角斑白分明,故名。《唐本草》云:“雌犀,文理细腻,斑白分明,俗谓斑犀。[59]1853”魏文帝《典论·剑铭》云:“余好击剑,善以短乘长。选兹良金,命彼国工,精而炼之。……以为宝器,……淬以清漳,厉以礛䃴,饰以文玉,表以通犀,光似流星,名曰飞景。[60]”唐玄宗重臣徐坚撰《初学记·文部·笔》引《傅子》云:“汉末,一笔之匣,雕以黄金,饰以和璧,缀以隋珠,文以翡翠。此笔非文犀之植,必象齿之管,丰狐之柱,秋兔之翰。用之者必被珠绣之衣,践雕玉之履矣。”[61]514嵇康《琴赋》说,遁世之士制雅琴,“使离子督墨,匠石奋斤……华绘雕琢,布藻垂文。错以犀象,籍以翠绿。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爰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华容灼爚,发彩扬明,何其丽也”[62]127-128。戴明扬校注引北宋何薳撰《春渚纪闻》云:“秦汉之间,所制琴品,多饰以犀玉金彩。”[62]144-145这是以文犀之珍装饰乐器的事例。唐代薛调《刘无双传》云:唐王仙客“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犀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63]1533-1534将名贵的犀玉之宝雕琢成首饰,堪称奇绝,非寻常百姓所能享用。清代文学家钮琇为之感慨万端:“今夫珠玑象犀珍怪难得之物,美则美矣,固权门豪家之所宜蓄,而于我乎何有?其求之也伤廉,其藏之也招咎。”[64]160

文犀之珍,至尊至贵,物宝天华,无以言说。文犀之妙绝,豪强之热衷,势族之垂青,时人之钟爱,或因于稀缺,或因于文章,或因于图腾,或兼而有之,由崇拜而贪婪,而后用于器玩以炫耀,或饰于武备以护身,兵甲器玩,各便其用,穷极奢华之能事。《吴越春秋·夫差内传》云:

夫差昏秣马食士,服兵被甲,勒马衔枚,出火于灶,闇行而进。吴师皆文犀长盾,扁诸之剑,方阵而行。中校之军皆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王亲秉銊,戴旗以阵而立。左军皆赤裳、赤髦、丹甲、朱羽之矰,望之若火。右军皆玄裳、玄舆、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带甲三万六千,鸡鸣而定。阵去晋军一里。天尚未明,王乃亲鸣金鼓,三军哗吟,以振其旅,其声动天徙地。晋大惊不出,反距坚垒。[65]135-140

“文犀长盾”,以文犀为饰的长盾牌;素甲,白甲;丹甲,髹朱漆之甲;黑甲,髹黑漆之甲。犀盾有文采之观,漆甲有殊异之变,吴王亲鸣战鼓,三军摇旗呐喊,气势浩荡,声动天地,耀武扬威,貌似坚不可摧,晋军大惊不出。湖南长沙浏城桥1 号墓出土皮甲1 件,皮盾3 件,髹黑漆[66]59-72,137-152。长沙五里牌战国405号墓出土的漆皮盾,木骨皮胎,盾面髹黑漆,漆色鲜明,绘有黄色和赭色的龙凤纹和云纹[67]38-50[68]。那么,这些漆皮盾的出现可谓文犀漆盾的雏形吗?

文犀用于装饰,由来已久。文犀之华美,或为珍宝,或为器玩,有何异同?文犀除了犀角之谓外,是否可解读为饰以文采的犀革?曹植《七启》诗云:“步光之剑,华藻繁缛,饰以文犀,雕以翠绿。缀以骊龙之珠,错以荆山之玉,陆断犀象,未足称隽。”唐吕向注解云:“文犀,犀甲之有文章也。”[18]2021何谓文章?文章本义指色彩错杂的花纹。《周礼·考工记》云:“画缋(绘)之事,杂五色……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33]1305《楚辞·九章·橘颂》:“青黄杂糅,文章烂兮。”[69]176那么文犀之甲作“饰有华美花纹的犀皮漆甲”释解,应无不可。《文心雕龙》说,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那么“文犀”作“饰有文采或花纹的犀(牛)皮”释解,可备一说。

四、犀皮由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犀皮又名犀毗、西皮、西毗等等。明末学者方以智《物理小识》云:“西皮,作犀毗漆,五色相叠如云者也。”[70]202方以智高度概括了犀皮漆的表现形式—“五色相叠如云者也”,然犀皮工艺的发端、“犀皮”“犀毗”“西皮”“西毗”等称谓的由来,历古延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一)犀毗是什么?

何谓犀毗?犀毗亦谓“鲜卑”“师比”。语出《汉书·匈奴传》:“黄金饬具带一,黄金犀毗一。”唐颜师古注:“犀毗,胡带之钩也。亦曰鲜卑,亦谓师比,总一物也,语有轻重耳。”[24]3227意思是说,犀毗乃胡带之钩的称谓,“犀毗”“鲜卑”“师比”为同一物,只是语调有轻重不同而异。“鲜卑”的本义是我国古代游牧部落族名,属于东胡族群。东胡,古族名,因居匈奴(胡)之东而得名。“鲜卑”一词最早出于《楚辞·大招》:“小腰秀颈,若鲜卑只。”东汉文学家王逸《楚辞章句》解释说:“鲜卑,衮带头也,言好女之状,腰肢细少,颈锐秀长,靖然而特异,若以鲜卑之带约而束之也。”[71]这里衮带头,即古代束腰皮带上的带钩;“鲜卑之带”,即鲜卑换的腰带。“师比”语出《战国策·赵策二》:“(赵武灵王)遂赐周绍胡服衣冠,具带、黄金师比,以傅王子也。”此“师比”即彼“犀毗”。[72]1070,1075-1076总之,“犀毗”“鲜卑”“师比”其义相同,源出胡地腰带,以出产地得名,只是语调有别,以区别于中原带钩。在元代,犀毗记忆犹存,元诗人杨维桢《春侠杂词十二首》诗云霍家奴、无赖冯子都,依倚将军势,酒醉饭饱,“上楼更衣玉山倒,腰间带脱金犀毗”[73]44263。然古代犀毗是否为犀(牛)皮所制,两者的关系在这里无从考证,但可以确定犀(牛)皮之源与犀毗(鲜卑、胡地)有剪不断的关系。宋末著名文学家陈庚(1247-1315)《谢友人惠犀皮胡瓶》赋诗云:“灵犀鳞甲鸱夷腹,块土能奇诧善埏。器似虞陶知不窳,规同庄埴巧成圆。雕镌尚喜兼文质,空洞只堪容圣贤。于一器中求不器,愿珍嘉惠比韦弦。”[74]44263这只胡瓶以犀皮为胎,可见胡地出产犀皮器也非空穴来风。

见诸古代文献,宋代时犀毗髹器颇为流行,漆面花纹朱黑相间、五色相叠是其表现形式。宋范成大(1126-1193)撰于1175 年《桂海虞衡志·志器》有类似记载:

蛮甲,惟大理国最工。甲胄皆用象皮,胸背各一大片,如龟壳,坚厚如铁等。又联缀小皮片为披膊,护项之属,制如中国铁甲叶,皆朱之。兜鍪及甲身内外,悉朱地间黄黑漆,作百花虫兽之文,如世所用犀毗器,极工妙。又以小白贝累累骆甲缝及装兜鍪,疑犹传古贝胄朱绶遗制云……云南刀,即大理所作。铁青黑沉沉不䤾,南人最贵之。以象皮为鞘,朱之上,亦画犀毗花文。一鞘两室,各函一刀。靶以皮条缠束,贵人以金银丝。[74]

南宋周去非(1134-1189)撰,刊刻于淳熙五年(1178)的宋代地理名著《岭外代答·卷6·器用门》云:

蛮甲胄:诸蛮甲胄,皆以皮为之。猺人以熊皮为甲胄,其土有木叶似漆,以之涂饰,亦复坚善。猺人之剽掠,介胄者止数人,以为前行,其余悉袒裼,亦足见其易与矣。而静江乡民,未尝有甲,所以望风而遁。其间一二团聚,有皮甲者,猺人亦且避之。自猺人而西南,如南丹州、邕州、左右江峒溪,至于外夷,则甲胄盛矣。诸蛮唯大理甲胄,以象皮为之,黑漆坚厚,复间以朱缕,如中州之犀毗器皿。又以小白贝缀其缝,此岂‘诗’所谓‘贝胄朱綅’者耶……蛮鞍:蛮人马鞍,与中国鞍不相远,但不用鞯,唯有桥、镫、贴腿耳。桥,朱黑相漆,如犀毗纹。[75]99-103,124

这里大理甲胄、蛮鞍、刀鞘以象皮制,髹朱漆为地,黑漆、黄漆相间,画犀毗纹,如犀毗器,形似而质异。由此观之,宋人所云的犀毗器,以异色漆层层相叠为要,红、黑、黄三色花纹间饰为象,大理髹器所呈现的花纹类同犀毗之象,也许可以窥见犀皮源头的踪影。现今遗存的彝族髹漆工艺以红、黑、黄三色漆绘花纹,似有大理漆甲之遗风,貌似犀毗之形。(图2)

图2 彝族漆器的典型样式

明代文学家、书画家李日华(1565-1635)《六研斋笔记·卷2》说:“戎人性巧,喜文章陆离之观。割破马鞍皮,累数重漆者为小合子,若狸首、鹿胎然,名曰犀毗,亦奇物也。”[77]33这里明确记述了犀毗的来源和制法:犀毗源出西戎之地,因其喜爱色彩斑斓之观,以割破马鞍之皮(犀革)作为器胎,累漆彩数层作髹器,其文采貌似狸首、鹿胎的花斑,堪称奇绝。“狸首”语出《礼记•檀弓下》:“狸首之班然,执女手之卷然。”孔颖达疏:“狸首之班然者,言斫椁材文采似狸之首。”由此是否可以推断:犀毗即犀皮工艺之源,源出胡地,以出产地定名?明代文献学家、藏书家王圻(1530-1615)编撰的《稗史汇编•器用门•西毘》条说:“今之黑朱漆面,刻画而为之,以作器皿,名曰犀皮,意海犀之皮必不如是。”[78]2096这里“海犀”,即指海外之国的犀牛。北宋 刘攽《南征二首》诗“海国犀牛远,南琛紫贝轻”及明代何绛《江上寄陶苦子其二》诗句“海犀不远水,梁燕知春归。而我连枝树,万里各天涯”,可谓佐证。“今之黑朱漆面,刻画而为之”,一般释为剔犀,以“刻”为要,层层髹漆彩,朱黑相间,剔刻成文,却忽略了“画”意。刻画有两个义项:其一,雕刻或绘画,范成大所云的云南刀鞘有画犀毗花纹一说,可谓例证;其二,用艺术表现手段精细地描摹或塑造形象,这是犀毗艺术的升华。故此,刻画应有它解:或剔、画犀毗纹,抑或刻为凹陷,或以画纹起,髹彩漆填平,然后磨显斑斑漆彩。王圻将犀皮艺术比于海犀之皮,其联结一目了然:两者纹理相类,犀皮缘出于海犀牛之皮,出于犀而胜于犀。

(二)西毗,以出产地为名?

“犀皮”源出西毗?西毗,即西毘,本义为地名,亦谓“织皮”。宋·俞琰撰《席上腐谈》卷上云:“漆器有所谓犀皮者,出西毘国,讹而为犀皮。桂浆者出桂浆国,讹为桂浆。以此推之,氍㲣恐即是渠搜国名,音同而字不同耳。西毗亦即织皮国名,讹而为西毗也。渠搜、织皮,出《书•禹贡》。”[79]意思是说犀皮漆器出自我国古代西方少数民族部落,因出产地“西毘”得名;毘,同“毗”[80]659,本义指人的肚脐,西毘即犀毗;犀皮、西毗、织皮,音同而文异,而被混用。“织皮”一名在《尚书·禹贡》中,有二处[27]184:其一语出《梁州章》:“厥贡……熊、罴、狐、狸、织皮,西倾因桓是来。”孔安国传:“贡四兽之皮,织金罽。”孔颖达疏引孙炎曰:“织毛而言‘皮者’,毛附于皮,故以‘皮’表毛耳。”其二语出《雍州章》:“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郦道元所著《水经注》云:“郑玄注《尚书》,言织皮谓西戎之国也。西倾,雍州之山也。”[81]787在此,郦道元以郑玄之名,将“织皮”释为国名,意谓“织皮”乃西戎部落之名。宋代林之奇《尚书全解》引周希哲曰:“织皮言其服,西倾言其地。服织皮之服,居西倾之地者,必因桓水以通其来往。”[82]148-157梁州、雍州均为古地名,地处西南、西北一带,桓水出蜀郡、岷山,自古以犀象之类珍产为常贡,林之奇将“织皮”当为西戎的物产释义,引证不为过。明王圻在《稗史汇编•器用门》对犀皮的阐释,引用了俞琰的“西毗”说:“漆器有所谓犀皮者,出西毘国,讹而为犀皮。桂浆者出桂浆国,讹为桂浆。以此推之,氍㲣恐即是渠搜国名,音同而字不同耳。西毘亦即是犀皮名,讹而为西毘也。”这里王圻将“织皮名”改为“犀皮名”,可见在古代“犀皮”有“西毗”“犀毗”“织皮”之谓,但无论是指出产地或是贡品,都与西域一带的物产有关,当为犀(牛)皮之类的特产,以出产地命名,与“犀毗”说一脉相承。

(三)马鞯,犀皮之源?

“犀皮”源出西方马鞯粲然之纹,仿而髹之?元代陶宗仪(1329-约1412)《南村辍耕录》称:“髹器谓之西皮者,世人误以为犀角之犀, 非也。乃西方马鞯,自黑而丹,自丹而黄,时复改易,五色相叠。马镫摩擦有凹处,粲然成文,遂以髹器仿为之。事见《因话录》。”[83]138马鞯,衬托马鞍紧贴马背的皮垫。马鞯说语出宋代曾三异所撰的《同话录》,陶宗仪引《因话录》有误,应是笔误[84]284-286。曾三异 《同话录》云:“髹器称西皮者,乃西方马鞯。因马镫磨擦有凹处,粲然成文,遂以髹器仿为之。”[85]陶宗仪认为西皮(犀皮)的出现与西方马鞯有关,明代王圻《稗史汇编•器用门》的“西皮”说完全继承了陶宗仪的衣钵,认为“西皮”非“犀角之犀”,却忽视了用于制作马鞯的兽皮,也可能是出自西域的犀牛。但归根到底,“西皮”艺术的出现与斑斓的漆彩有关,马鞍的(犀)皮垫与马镫相互磨擦后,其凹处呈现的斑斑漆彩,散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漆工仿而髹之,犀皮工艺即缘此而起,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犀毗之说同源。刘燕婷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86],分别在牛皮和人造皮革上交替间髹不同颜色的色漆数重,填平毛孔及皮纹,俟干打磨漆面,呈现斑斑漆彩,一如犀革之象,可为例证。

(四)犀腰带,上品的标识

“犀皮”缘出犀牛皮腰带之饰,效而成之,以所用之材得名?明代书画家马愈《马氏日抄》释解“犀毗”,对陶宗仪的“西皮”说有所辨正。马愈认为犀皮髹器当作“犀毗”;“犀毗”本意指犀牛皮的肚脐眼,其脐周遭皮纹,“坐卧起伏,磨砺光滑”,西域人取之作为腰带之饰,后世漆工仿而髹之,磨显成文,故称;陶宗仪依据《因(同)话录》称“犀毗”为“西皮”失于考究。马愈说:

髹器称犀毗者,人不解其义,讹为犀皮。《辍耕录》失于考究,遂据《因话录》改为西皮,以为西方马鞯之说,大可笑也。盖毗者,脐也,犀牛皮坚有文,其脐旁四面文,如饕餮相对,中一圜眼,坐卧起伏,磨砺光滑。西域人剸西剜取之,以为腰带之饰,极珍爱之。曹操以犀毗一事与人,即今箱嵌绦环之类是也。后世髹器,仿而为之,曰白犀毗焉。有以细石水磨,混然成凹者,曰滑地犀毗焉。黑剔为是,红剔则失本义矣。[87]7

明代大臣、金石学家、藏书家都穆(1458-1525)撰《听雨纪谈》,“犀皮”之说与马愈“犀毗”之说类同:

世人以髹器黑剔者谓之犀皮,盖相传之讹。陶九成从《因话录》改为西皮,以为西方马鞯之说,此尤非也。犀皮当做犀毗,毗者,脐也。犀牛皮坚而有文,其脐四旁,文加饕餮相对,中一圜孔。坐卧磨砺,色极光润。西域人割取以为腰带之饰,曹操以犀皮一事与人是也。后人髹器,效而为之,遂袭其名。又有髹器用石水磨之,混然凹者,名滑地犀毗。[88]213

犀带是腰带之服。古代腰带名目繁多,形制复杂,有革带、丝带等。古代中国的百官服饰,大都离不开腰带。其腰带服饰不同,官阶品位也不同。《新唐书•车服志》云:文宗即位,“诸亲朝会宴会之服,一品、二品服玉及通犀,三品服花犀、斑犀。”[89]531可见在古代,不同的带式有各自的身价,象征着不同的身份地位,透过古代官吏佩戴的带饰,看得出门第等级,看得出富贵荣华。腰缠犀带者,必定荣耀加身,位高权重,有显赫的政治权力和社会地位。白居易《元微之除浙东观察使,喜得杭越邻州,先赠长句》诗:“稽山镜水欢游地,犀带金章荣贵身。官职比君虽校小,封疆与我且为邻。郡楼对玩千峰月,江界平分两岸春。杭越风光诗酒主,相看更合与何人。”[90]1795见证了犀带的高贵与奢华,非品官不能用。

宋代的服带文化因袭唐制。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靖康末,括金赂虏,诏群臣服金带者权以通犀带易之,独存金鱼。又执政则正透,从官则倒透。至建炎中兴,朝廷草创,犹用此制。”[91]8何谓正透、倒透?宋代姚宽《西溪丛语》卷下云:“犀以黑为本,其色黑而黄,曰‘正透’,黄而有黑边曰‘倒透’。正者,世人贵之,其形圆,谓之‘通天犀’。”[92]123

不同的帝王统治时期,服饰会有变化,但作为豪族、权贵身份象征的标志物—玉带与犀带,依然是元代腰带服饰的上品,为统治者服务。《元史·舆服志》载百官公服:“偏带,正从一品以玉,或花、或素;二品以花犀;三品、四品以黄金为荔枝;五品以下以乌犀。”[93]1938明代服带制度继元代之衣钵。《明史·舆服志》载文武官公服腰带:“一品玉,或花或素;二品犀;三品、四品,金荔枝;五品以下乌角。”[94]1636

有时品第不及高门,承皇帝恩宠受赐通犀带,以示荣宠,但不得转赠他人。《新唐书·马植传》云:“左军中尉马元贽最为帝宠信,赐通天犀带。而植素与元贽善,至通昭穆,元贽以赐带遗之。它日对便殿,帝识其带,以诘植,植震恐,具言状,于是罢为天平军节度使。”[89]5931马元贽得到帝王宠信,受赐通犀带,因与唐朝大臣、宰相马植私交甚密,马元贽将皇帝所赐的“通天犀带”送之,皇帝发现后,借机将马植罢相,贬为天平军节度使,亦见通犀带之尊贵,不可僭越逾制。北宋诗人、散文家王禹偁,秉性刚直,为官清廉,遇事不畏权势,敢于直言讽谏,承蒙皇恩,既非高官却受赐绯袍犀带,绝非寻常之辈!《宋史·王禹偁传》云:“王禹偁,世为农家,九岁能文。端拱初,太宗闻其名,召试,擢右拾遗、直史馆,赐绯。故事,赐绯者给涂金银带,上特命以文犀带宠之。”[95]9793唐代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战略家,李德裕作《通犀带赋》,嘉其珍物,尽赞其美:

君子以良玉比德,光不温润而近人。惟骇鸡之至宝,亦含章而可珍。包黄中之粹色,发奇彩之彬彬。芝草绕葩而猎叶,烟霞异状而轮囷。虽复孕元兔于月魄,隐青鸾于镜尘。顾霄汉之悠远,怅工人之弗真。匠者以其灵可御邪,光能远烛。剪截本末,发挥藻缛。砥若砺金,剸如切玉。析以为带,加之盛服。御之则祔身,褫之则韫椟。似达人之卷舒,不专玩乎掌握。矧乎白璧虽美,尚不掩瑕。何兹物之无玷,岂待莹而增华。温兮如玉气舒虹,粲兮若晨光烁霞。彼廓落之繁饰,谅无足以称嗟。若乃名山岑寂,珍图谲诡。柳谷则鳞马粲然,扶风则鱼龙隐起。待有象而无施,故虽奇而莫拟。然则美服珍玩,近于祸机。虞公灭而垂棘返,壮武残而龙剑飞。先哲所以闻象则服,防患则微。经侯委佩而去,宣子辞环以归。[96]

犀带之至宝,裁灵犀之本末,图藻缛之文华,发漆彩之粲然,磨砺生光,剸以为带。其文采之华美,品格之高贵,充溢着奢华与荣耀,具有极强的诱惑力和震撼力。今犀带实物虽无缘得见,透过明代官员肖像画上的通犀带图案应可领略犀带之象,如明宣德翰林学士、大书法家沈度系戴的通天犀带(图3)花纹,有若芝草之轮囷、烟霞之异状,而明代万历礼部尚书赵秉忠系戴的通天花纹犀带(图4)则纹如缛绣,有若名山岑寂之状。

图3 系戴通天犀带的翰林学士、大书法家沈度(图片来自网络[54])

图4 系戴通天花纹犀带的明代万历礼部尚书赵秉忠(图片来自网络[54])

五、结语

历史就是一团迷雾。浩瀚的古典文献,关于犀皮的记载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要寻找犀皮漆艺的蛛丝马迹,厘清来胧去脉,如同海上捞针,加之考古证据链条的缺失,不足为犀皮之源定论。年代的久远,失去的记忆,已然无法还原历史的真实。历代文献为后人留下宝贵的文化记忆,有些是亲历目睹的存在,有些可能是道听途说,但也足以让我们触摸到当时的脉搏。依靠这些片言只语的史料,结合寥寥无几的考古发现,展开想象的翅膀,推究本始,所得出的结论,渐广渐变,见仁见智,难免有穿凿附会、臆断之嫌,与犀皮的本初可能相去甚远,但也只能如此,仅此而已。

(1)毫无疑问,犀皮工艺的出现与犀兕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犀毗”“犀皮”“西皮”或是“西毗”之谓,与犀类动物都有抹不去、道不明的关系。古代工匠将犀兕的原始之美、自然之美、纹理之美、磨砺之美,运用到髹饰艺术的创造,仿而髹之,磨而成之,巧为髹器,犀皮艺术缘此而生。后世将犀皮推向极致[97],变化各种自然造物之理,髹而成之,随之出现了各种样式的斑纹漆,如虎斑漆、菠萝漆、松斑漆等等,至败如新。

(2)犀皮艺术源出于文犀之器,缘起于商周,成于六朝,流行于宋,至明清时已至美至善。古人取犀兕之纹,髹漆彩之美,此谓犀皮漆艺之缘;商周之时出现的皮甲、皮盾,以犀革为胎,被朱漆,髹五彩,磨砺出斑斑漆彩,可谓犀毗之本初;文犀有美丽的花斑,赤理如綖,纹中有眼,斑散而密,治为盘碟器皿之珍,是谓犀器之元始。犀毗是犀皮漆本始之初,“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98]237,后世良工仿犀兕之象,由髹而画、由堆而填而磨,累漆彩数重,五色相叠,巧法造化,再磨砺出斑斑漆彩,终成奇器,是谓犀皮。

(3)物以“犀”为贵,犀以纹为美,犀皮漆艺因犀得名。“犀皮”“西毗”“犀毗”“西皮”之谓,以声之误而被混用或误用,犀毗是本义,“犀皮”“西毗”“犀毗”“西皮”源出西域之所,义同音似而字异,异曲同工,以类相从,以文质兼美见长。犀牛是珍稀的自然资源,犀皮是难得之珍,文犀质坚而文美,被尊为“上品”。“是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身缠犀腰带者,非豪门必势族,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后人将犀毗假犀皮为名,当为贵器,以为“上品”,身价倍增,以讹传讹,将错就错,深入人心。

(4)目前所见,最早的犀皮实物当为三国东吴朱然墓出土的2 件鎏金铜扣耳杯[99]1-15,97-104。这两件漆耳杯均为皮胎,“黑面、红中、黄底、片云斑犀皮”,三色相间,表面光滑,花纹回转如旋涡,制作精致,保存完好。2011 年,江苏江宁下坊孙吴墓出土了3 件三国时期的犀皮漆器,器形有梳形器、漆耳杯等,这是继朱然墓的出土犀皮漆器之后的第二次发现[100]150-154,此前,M1 出土的1 件漆勺残件,所饰木纹流畅,似为犀皮漆[101]199。据称江苏镇江1 座南朝刘宋元嘉十六年墓中也有犀皮漆器出土。这些出土的犀皮实物证据,足以表明至迟在六朝时期就已经出现了犀皮工艺。南宋吴自牧所著的笔记《梦梁录》卷13 中提到的“清湖河下戚家犀皮铺,里仁坊口游家漆铺”[102]107,《水浒传》第72 回描述的北宋李师师家陈设的“犀皮香桌”“犀皮一字交椅”,当为宋代犀皮工艺时兴之表征。

(5)南宋进士程大昌(1123-1195)《演繁露·漆雕几》云:“漆雕几,《邺中记》石虎御座几悉漆雕,皆为五色花也。按今世,用朱、黄、黑三色漆,沓冒而雕刻,令其文层见叠出,名为犀皮。”[103]148南宋程大昌所云“犀皮”实际上均指剔犀,但朱、黄、黑三色花纹,层见叠出,漆彩分明,与犀毗的表现形式相类,说明犀皮漆与剔犀有可能同源,两者之所以混淆,因其共性:两者均以纤细的色彩线条相叠为表征,朱、黑两色或朱、黄、黑三色间饰,自黑而丹,或自丹而黄,叠五彩而成文,纹理相类,殊途同归,并行不悖。其区别在于犀皮以密石磨砻漆面显纹,剔犀以刀剔刻漆层显纹。观曹昭《格古要论》“古犀毗”条,所阐述的是古剔犀器[55]94,推测两者之间有必然的渊源关系。

(6)《老子》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器成之,长之,育之。”[102]137犀皮漆艺历经千年,生生不息,得以传承至今,在于漆道,在于匠心,在于人类对器用、对美的不懈追求。漆道源远流长,人类从自然索取资源,巧为造化,以不断满足人类日益增长的向往美好生活的需要。漆性含蕴,采天地之精气、灵气、贵气,自然天成。文犀温润如玉,辅之以漆彩,五色绚烂,文质兼备,给人以美之诱惑。良工匠心独妙,以自然之妙、人心之灵,稽古为新,触类而长,神工天造,道合阴阳,化犀皮为髹器,目得所美,身受其利,出于犀而胜于犀,“犀”文万华,继之不绝而传之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