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鸿宇 安拴军(.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 03)
辽西地区是指与内蒙古、河北接壤的辽宁省西部地区,一般包括朝阳、锦州、葫芦岛、阜新四市及其所辖范围,历史上一直是我国东北地区向外界交流沟通最重要的通道。在《中国语言地图集》中,朝阳部分地区属北京官话朝峰片,其余则都属于东北官话哈阜片长锦小片。贺巍列举了东北官话的几个重要特点:清入字今读上声较北京话多;调型与北京话相似,但调值普遍较低;大部分地区没有[ʐ]声母;北京话[o]韵母与[p phm f]相拼时,在东北官话读[ɣ]韵母;北京话读[]的字,东北官话有三种情况:或读[],或读[ʦ tshs],或[]与[ʦ ʦhs]两组声母间自由变读;北京话开口呼字读零声母,如“饿爱安袄”等字,吉沈片读零声母,哈阜片读[n]声母。黑松片读音不定[1]。张志敏又补充了东北官话塞音、塞擦音部分字送气与否的情况与北京话有所不同[2]。我们认为贺、张两位先生简洁精彩地勾勒出了东北官话的主要特点。但从地理角度来说,辽西地区处于北京、辽宁、河北、内蒙古四地交界地带,与北京官话、冀鲁官话相邻。从历史角度来说,北京、河北、山东、山西等地均向东北地区有过移民活动。因此,辽西地区方言成分较为复杂,有必要做更进一步研究。
“平翘舌不分”是学界对东北官话的印象之一。根据今读音,辽西地区知庄章与精组字可以分为三个类型:两分型,如北票、凌源;单向合流型如锦州、葫芦岛、兴城、义县;自由变读型如黑山。
表1 辽西知庄章精组字声母读音
通过以上材料我们可以看出,北票、凌源能够清晰区分知庄章与精组字,与之相邻的阜新,情况也大致相同。兴城、葫芦岛、锦州精组知庄章组读[]组声母,这是辽西东北官话的重要特点之一。但隶属于锦州的义县和黑山则有所不同:黑山自由变读占绝大多数字,这是因为黑山受沈阳方言影响而造成的。黑山虽然属于锦州管辖,但因为其地理位置距离沈阳市更近,交通也更便利,黑山的自由变读多于辽西其它地区,正体现了过渡地带的特征。义县虽然大部分知庄章精组字读[]组声母,但也存在一部分知系字只读[ʦ]组声母的现象,例如纯[ʦhun35]、师[sɿ44]、肾[sən53]、水[suei213]。这种只读[ʦ]组的现象在长锦小片知庄章精整体归[]组的大环境中无疑是比较特殊的。刘宇分析满汉和壁本的《三国志宗寮》后认为,明末清初之时的东北官话处于知二庄知三章的对立状态,且知三章的部分字、知二庄和精组读舌尖前音[3]。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的《黄钟通韵》中,訾(精)组声母下混入了许多庄组字,如瘦、皱、初等[4]。阎滨、刘扶民《辽宁方音与北京语音对照》中记录的以锦州为代表的辽西地区语音也存在知系字固定读成[ʦ]组的现象[5]。根据笔者调查,目前锦州市区知系字中只有个别字固定读[ʦ]组声母,如水[suei213],渗[sən53],小部分字存在自由变读,绝大多数字都是固定只读[]组。那么,根据《三国志宗寮》《辽宁方音与北京语音对照》中所描述的语音情况,再和周边义县进行对比,我们推测,明清辽西地区方言底层很可能属于知二庄与知三章对立类型,今义县知庄章与精组的一些字只读舌尖前音就是其残存。只不过这种类型后来由于移民等因素,被知庄章精合流为[]的演变类型所替代,从而形成了魏县、抚宁、青龙、昌黎、至辽西走廊地区知庄章与精组合流读[]声母的狭长地带。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锦州、兴城等地,部分精见组细音字并未腭化,而是与知系合口呼合流,如全=泉=权=船[uan35],再如宣[uan44]、选[uan213]、券[uan51]等。这种现象主要出现在山臻摄合口三等字,这在东北官话中无疑是特殊的。我们认为,锦州等地部分精见组细音字未腭化,而与知系字合口呼合流,可能是受到了知庄章组和精组洪音整体归向[]组的趋势所影响造成的。
表2 辽西及周边地区日母字读音
在辽西地区日母字的读音中,属于朝峰片的地区并未受东北官话影响,声母保留比较完好,而锦州读零声母情况较多,但大多都有两读,并非所有的日母字都只读零声母。至沈阳、丹东、大连等地,日母字只有零声母一种读音已经是常态。除了日母字,辽西地区的“荣”类字也值得注意。
表3 辽宁“荣”类字读音
张世方指出在东北官话中“荣”类字与日母字关系十分密切[6]。在辽西地区,北票、凌源、阜新、义县的“荣”类字已经与日母字合流,其他地区则处于读零声母和[ʐ]声母同时存在的状态,且读[ʐ]声母更为常用。“荣”类字读零声母的现象沿辽西走廊向辽宁东部延伸而逐渐增多。这种分布无疑同“日”母字一样,是受到胶辽官话影响而产生的:以大连周边地区为核心区域,由东向西延展辐射,辽西地区则为其末端。山海关外日母字和“荣”类字读零声母现象就大大地减少了。
《切韵》音系中,影疑母是各自独立的声母,影母为[ ],疑母为[ŋ]。在今辽西方言中,“影疑”母开口一二等字主要是读零声母和[n]声母。
表4 影疑母开口一二等字读音
林焘指出,“[n-]的读法从北京市东北部远郊县一直延伸到河北省东部(包括天津市)和东北各省,[ŋ-]的读法从北京市西部和南部远郊县一直延伸到河北省西部以及内蒙古和山西。”[7]辽西地区与北京官话、冀鲁官话相邻,影疑母开口一二等字读[n-]也体现了其早期的密切关系。对比周边地区,沈阳虽然也存在影疑母开口一二等读[n]声母现象,但数量较辽西少,到了胶辽官话的大连则无此特点。河北地区则大多存在读[n]的现象。毫无疑问,辽西影疑母开口一二等字有鼻音声母的特点来自河北方言。
西汉扬雄《方言》中出现过“燕之北郊”“燕之东北”等描述,古时河北周边地区被称为幽燕之地,而今天的辽西地区,正符合“燕之东北”的描述。而且,扬雄把“燕、代、朝鲜冽水之间”“北燕、朝鲜冽水之间”作为一个地区的统称,这说明当时河北北部、辽宁及朝鲜这三个区域的汉语方言是较为相近的,否则扬雄也不会放在一起统称[8]。东汉末年,乌桓不断趁乱进攻幽州,掳掠人口,这些难民大多被安置在辽西、河北北部等地区。晋朝,由于战乱,当时中原地区有数万户流民进入辽西地区[8](186)。辽金时期是东北官话形成的重要时期。契丹和女真族都属游牧民族,除了掠走大量财富外,还同时掠走大量的人口用来“实内地”。“自唐末数十年间……掳掠汉人者多达数十万口”这掳掠而来的数十万汉人安置地大多数集中在今内蒙古赤峰、辽宁锦州、朝阳、河北承德等地区[8](24)。为了方便安抚与管理这些人口,辽国建立了许多以他们家乡地名命名的乡县。根据《中国移民史》的记载,在辽代以“俘汉民”建立的辽西地区州县如下[8](60):
表5 辽代辽西“俘汉民”所设州县
此时东北地区虽然还在契丹族的统治下,但汉族俨然已经发展壮大成为了东北地区人口最多的民族。“西人以契丹称我中国,实则契丹国确系汉人为主体,而契丹、渤海人扶之者也。”[9]到了金代,辽宁地区相对安定和平,流入的汉人数量更多,当时辽宁地区约60 个县,45万户,近300 万人,是辽代的两倍之多①。靖康后,更是“自燕山向北,部落以三分为率,南人居其二”②。虽然辽、金时代,东北地区汉人政治地位不高,但其文化方面却处于强势地位,金熙宗天眷元年诏书中曾有“诏百官诰命,女直、契丹、汉人各用本字,渤海同汉人”③,可见渤海人已经汉化颇深。我们也可以肯定,当时的女真、契丹也无法抵挡民族融合的潮流,不同程度上接受了汉文化的影响,否则金世宗也不会担忧女真族人因过度汉化而“忘本”。
清前中期至民国则是东北人口增长的又一个高峰。“从龙入关”导致东北大量人口迁出,一时间辽宁又回到了昔日地广人稀、荒野千里的景象。为了增加辽宁的人口,顺治皇帝下诏书鼓励其他省份人口去辽东开垦,而辽西正是山东、河北等地出山海关后进入东北的必经之路。康熙初期就曾设锦县,专门来收容和管理关内流民。康熙七年(1668年),清政府以盛京为“龙脉”所在,废除了《辽东开垦招民条例》,以柳条边为界,对辽东实行“封禁”政策。因此,到了乾隆六年(1741年)奉天、锦州两府人口数也不过36 万左右。但乾隆中后期、嘉庆、道光都对移民采取了一个相对宽松的政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其常态。清后期,处于内忧外患的清政府已经无力顾及“龙兴”之地。光绪六年(1880年),清政府彻底废除“封禁”政策,恰河北、山东、山西等地正逢大灾,关内每年约10 万人进入东北,其中山东地区移民多从海路至辽宁东南部大连、丹东地区,而其他内陆地区则多从陆路经山海关进入辽西。宣统三年(1911年),辽宁人口已达1100 万左右。民国时期则处于辽宁人口爆炸式增长的末端,虽然此时仍然有大量的外省移民进入辽宁,但他们大多奉行“春来秋归”的原则,春天来关外的土地耕种,秋天收获后则又返回自己的故乡。1936年至1942年,此时整个辽宁人口已经达到了1800 万左右[10]。
通过移民情况我们可以看出,辽西地区从汉代就和幽、燕、代等地的联系十分密切,在东汉末年就已经有大规模的汉流民进入辽西地区。辽金时代辽西的许多州县也都是为接纳中原移民而专门设立的,中原地区人们带来的汉语,吸收融合了契丹、女真、渤海、朝鲜等民族的语言,构成了早期辽西方言的底层结构。这种情况一直保持到清初,“从龙入关”稀释了东北人口,随后浩浩荡荡的“闯关东”拉开序幕,新的河北、山东等地的大量移民进入辽西,也带来了新的方言、新的影响。
我们认为,辽西地区方言在明末前较为突出的特点就是知庄章组与精组字发展是《中原音韵》的延续,知系字二分、且未与精组合流为。《黄钟通韵》《辽宁方言与普通话对照》等中所记载的语音情况和今义县知系部分字只读[ʦ]组都是其底层面貌的残留;影疑母开口一二等字同河北地区影疑母同步发展。清中后期,大量外地移民,尤其是河北移民所带来的方言进入辽西地区反客为主,成为了辽西地区强势语言,主导了辽西地区方言接下来的发展方向。这个阶段知庄章与精组洪音字归向了[]组,并导致了部分精见组细音字也归向[]组声母;影疑母开口字前有[n]声母成为普遍现象。同时,辽西地区也持续受到胶辽官话影响,日母字与“荣”类字较多读零声母正是其体现。在这种以冀鲁官话为主、胶辽官话为辅,加上本地少数民族语言的融合之下,形成了如今的辽西方言。
①数据来源于宋则行《中国人口辽宁分册》第32、50页。
②来自宋代诗人曹勋创作的诗歌《出塞》,原题注:仆持节朔庭自燕山向北部落以三分为率南人居其二闻南使骈肩引颈气哽不得语但泣数行下或以慨叹仆每为挥涕惮见也因作出入塞纪其事用示有志节悯国难者云。
③引自《金史·本纪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