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昊 高璐璐(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 121013)
20世纪后期以来,“语境”从语言学迅速泛化到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领域,成为各个学科的重要基本范畴和研究方法。在这种广泛运用的背后,潜藏着一个更深层的问题——语境已发展成一种研究的思维范式,它的广泛使用彰显了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在研究观念和方法上的某种变革。那么,语境在叙事学的研究领域中是否也产生了某种变革式的影响呢?
我国国内叙事学研究从最初对经典叙事学的消化和评介,转向对新叙事学的关注。自然在具体的叙事研究中,国内学者也尝试将语境与叙事相联系,如申丹的《语境、规约、话语——评卡恩斯的修辞性叙事学》、任绍曾的《语境在叙事语篇中的语言体现》、申洁玲的《低语境交流:文学叙事交流新论》、刘江的《语境、形式与神话——〈富兰克林自传〉的叙事时间与身份建构》、李敏的《叙事与语境——以〈班主任〉和〈伤痕〉中的创伤叙事为例》等,但这些研究更多的是对国外学者的思想评介和对具体作品的叙事研究。所以从整体上聚焦于20世纪以来西方叙事学的语境思想还是有必要的,通过梳理这一段时期西方叙事学重要学者和流派的语境理论,我们可以探析到其语境思想变化的脉络:一方面,从结构主义叙事学的文本内语境到新叙事学的社会历史语境,呈现出多元化的叙事语境思想;另一方面,叙事语境突破文本主义的局限,走向更为广阔的话语语境、社会历史语境,甚至被视为叙事的决定性要素。
在结构主义经典叙事学中,巴特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中专门论述过“叙事作品的语境”概念。在阐述这一概念之前,他先将叙事作品的描述层分为三种:功能层、行动层、叙述层①。这三个层次之间是环环相扣的关系。从语境和这三个层次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巴特对于语境的理解:
叙述层就具有一种模棱两可的作用:与叙事作品语境相连(有时甚至把作品语境包含在内)的叙述层打开了通向外界的大门,叙事作品展现(消费)的外界的大门,但同时,使以前的层次封顶的叙述层封上了叙事作品的大门,终于使之成为一种语言的言语,这种语言规定着和包含着自己的原语言[1]。
在这段话中,巴特论及叙述层的两个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它打开了通往外界的大门,与叙事作品的语境相连;另一方面它也封闭了叙事作品的大门,使作品成为一种语言的言语。由此可知巴特所提到的两种语境——叙事作品的语境、作品语境——的区别。两者的区分主要在于前者是作品外部的语境,后者是作品内部的语境。借鉴哈里迪和普里托对语境的界定②,巴特提出凡叙事作品都要依附于“叙事作品的语境”,并将之界定为“叙事作品赖以完成的全部规定”[1](499)。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中,他着重阐述的也是这种语境。叙事作品的完成虽然要完全依赖于这种语境,但巴特也指出我们的社会对于这种语境一般是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的。之所以要掩盖是为了使叙事作品虚构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情景,达到逼真的效果。掩盖的叙述手法有很多种,比如运用书信体、发现所谓的手稿、作者与叙述者萍水相逢等等。以至今日,我们简单的一个行为,比如打开一本小说或一台电视机,就能一下子把叙事作品的语境的编码都安到读者或观者的身上。
除了明确提出“叙事作品的语境”这个概念之外,巴特的叙事理论也具有鲜明的语境思维,这主要表现在其叙事结构的整体观上。在作品的内部语境中,巴特很重视这三层之间的整体关系:“这三层是按逐步结合的方式互相连接起来的:一种功能只有当它在一个行动者的全部行动中占有地位才具有意义,行动者的全部行动也由于被叙述并成为话语的一部分才获得最后的意义,而话语则有自己的代码。”[1](479-480)巴特在每论述完某一层时都要反复强调这一点,而且在论述每个层面的过程中,也非常注重将最小的叙事单位与上下文之间的整体联系起来,语境思维非常鲜明。譬如,在论述功能层时,巴特提出功能的体现有时会由大于句子的单位(比如句组以至整个作品)来体现,有时也会由小于句子的单位(比如一个单词)来体现,但即便是后一种情况,它的功能也要联系整部作品才能体现出来。巴特举了一个作品的例子:“当作者告诉我们,庞德在情报处的办公室里值班,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四只听筒中的一只’,四这个符素单独构成一个功能单位,因为该符素使人想到整个故事所不可缺少的一个概念(先进的官僚技术的概念)。”[1](482)“四”这个词在作品中是最小的单位了,但因其让读者联想到故事中重要的“先进的官僚技术”的概念,所以也被确定为功能单位。所以巴特认为分析者在确定作品功能单位的时候,哪怕是一个单词,也要结合整个故事来考虑,因为它的功能只有联系整部作品才能体现出来。
巴特的叙事理论中关于语境的阐述并不多,实则是结构主义叙事学先天局限性的一种反映。它的理论基础是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根据索绪尔的观点,语言比言语更重要,言语行为的意义是语言系统所赋予的。所以叙事学也以叙事语言而非叙事言语为研究对象,自然忽视语境问题。结构主义叙事学的诞生,扭转了传统批评的外部研究的倾向,将研究的注意力转向文本的内部,拒绝将文本研究与社会、文化语境联系起来。所以巴特对于他自己所说的“叙事作品的语境”并没有过多的关注。
叙事学真正注重语境问题,是从20世纪90年代新叙事学兴起后才开始的。在结构主义叙事学沉寂之后,新叙事学再度对叙事研究产生兴趣,但它与结构主义叙事学的一个明显区别就是在分析作品的叙事时,非常注重作者生产语境、读者阐释语境和社会历史语境对于叙事的影响。新叙事学并不反对对叙事文本进行形式的分析,但排斥唯形是求的做法,而是主张“只有将形式置于文本和语境因素的星河之中,才能做出严谨的描述,因此分析者无须捐弃故事形式的含义,相反应该研究形式如何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注重语境的阅读策略的结果”[2]。换言之,叙事形式在不同的语境中具有新的内涵,因而必须将形式作为语境中的形式来研究。
戴卫·赫尔曼在《新叙事学》的引言中用“narratology”的复数形式“narratologies”称呼这个新兴的流派,以表示新叙事理论借鉴了众多流派的思想,比如女性主义、巴赫金对话理论、解构主义、读者——反应批评、精神分析学、历史主义、修辞学、电影理论、计算机科学、语篇分析等。由此,当今叙事学研究呈现出新的格局:“最根本的转变是从文本中心模式或形式模式移到形式与功能并重的模式,即既重视故事的文本,也重视故事的语境。笼统地说,叙事理论家们的重点越来越集中在这一点上,即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并不单由其形式决定,而是由叙事形式与叙事阐释语境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所决定的”[2](8)。
戴卫·洛奇曾指出叙事学有三个主要的研究项目:叙事语法、叙事诗学和叙事修辞。赫尔曼在新叙事学的视野下看到这三个研究项目已从分离的状态演化为一个多维互动的项目,它们的共同点就在于都与语境相关联。具体来说,“用认知方法解决叙事语法问题,离不开整合性的与语境相关联的模式;分析故事的结构,还需要分析话语层面的特征及其连带的处理策略。与此同时,修辞分析法和女性主义的叙事分析方法已经展示出将技巧与语境相联系的新方法。”[2](9)在以下颇有代表性的新叙事学家、国外汉学家的叙事语境思想中,我们可以看到结构主义之后叙事层面的语境研究状况。
经典叙事学因过度依赖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而忽视了对语用学、(互动)社会语言学等方面研究成果的吸收,这导致了经典叙事学的裹足不前。面对这一状态,赫尔曼以拉波夫和瓦尔茨基的社会语言学和叙事学方法为基础,提出了一种分析语言叙事的新方法——社会叙事学,探讨讲故事行为如何在特定语境中发挥话语策略的功能。他认为故事不是先存于所有交际语境之前的代码显现,而是一种互动的结果,是话语交流过程中参与者们协商的结果。赫尔曼研究的是结构主义叙事学所忽略的叙事信息的互动情况。他分析的数据来自对一位罗伯逊县的81 岁的女性居民的采访,在采访中这位女性讲述了两个神鬼故事。
赫尔曼主要运用会话分析和互动社会语言学的方法对这两个神鬼故事的话语语境进行分析。如对叙事话语中语境化标记(赫尔曼又称之为“元信息”)的研究。语境化标记是话语交流成功与否的关键。如果语境化标记不能引起说话人想让受话人做出某些会话推断所需要的背景知识,那么交际失败。而且语境化标记能够使对话者将互动活动转化为一种特定的活动类型,标记本身并不决定意义,只是通过引发推断来限制阐释,突出某些方面关联背景的知识而同时弱化其他方面的知识,保障整个会话的顺利进行。语境化标记在话语中有很多,会话双方正是通过这些标记才能从一种言语事件转移到另一种言语事件,从谈论天气到谈论一场官场腐败,或者是赫尔曼所分析的讲起一两个神鬼故事。在这些语境化标记中,最关键的是抓住边界标记,即非叙事的言语事件的终点和故事的起点。“总体上说,叙事只有在讲故事人与对话者协商的基础上,才能达到特定的交流目的。这种协商是在语境化标记、尤其是不同类型言语事件之间的边界标记的基础上进行的”[3]。
赫尔曼最后提出对社会叙事学方法特别重要的是:“不仅要从形式和认知结构的角度研究叙述类型和叙事推断方式,而且必须把它们看做具有丰富的语境化标记且处于可变环境中的言语事件的一部分。”[3](170-171)社会叙事学的首要研究任务是对故事在不同文化和群体中所发挥的不同作用予以分类、描述和比较,探讨叙事能力在各种文化背景下的语境、语言和认知基础。
与赫尔曼一样把叙事看作对话双方交流互动结果的,还有提出“语境主义叙事学”说法的西摩·查特曼,不过他研究的对象是文学作品,而非赫尔曼的一般话语叙事。查特曼将作品的叙事视为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交流。“叙事是一种交流,所以它可假定为发送者和接受者两部分。每个部分都承担着三种角色。在发送一端是真实的作者、隐含的作者和叙述者;在接受的一端则是真实的读者、隐含的读者和受述者。”[4]查特曼严格地区分真实的和隐含的作者、读者。他认为在叙事中作者和读者的交流必须通过他们对应的隐含的作者和读者的交流才能发挥作用。只有隐含的作者和读者才是叙事文本结构所固有的。真实作者和读者的话语交流,只能通过隐含的作者和读者才能进行。根据他的观点,我们可以用图1来表示他对叙事的理解。
图1 西摩·查特曼的叙事交流观
查特曼没有静止地研究叙事作品的形式,而是着重探讨叙事话语的语境化生成过程。这个交流过程也并非是从作者到读者单向度的,读者在叙事中发挥着主动的功能。“无论一个叙事是通过表演还是文本被体验,观众(读者)都必须去解释回应:他们不可避免地参与到叙事中来。一些必要的或可能的事件、人物性格和物体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叙事中没有被提及,他们必须自己填补这些空白”[4](28)。
除了以上两位代表性人物之外,女性主义叙事学家也是“语境主义叙事学”研究的先锋人物,她们因为注重文学所处的社会历史语境,而有别于经典的结构主义叙事学。苏珊·S·兰瑟和罗宾·R·沃霍尔被视为女性主义叙事学的创始人。我们以她们二人在叙事研究上的语境观为例来看女性主义叙事学的语境观。苏珊·S·兰瑟的叙事研究表现出与结构主义叙事学大相径庭的研究倾向。她主张对话语生产语境做出更丰富的描述,坚持把故事置于特定的生产和接受语境中来审视。同时她还非常注重结构主义所屏蔽的社会常规和社会权利。在《虚构的权威》一书中,兰瑟指出无论是叙事结构还是女性写作,决定它们的都不是某种内在的本质属性或孤立的美学规则,而是不断变化的复杂的社会常规。而社会常规又是由社会权利生产出来的。“在西方现代社会所谓‘印刷文化’的几个世纪中,构成这种权利关系的因素至少还应包括在一定的历史社会中互相作用的种族、性别、阶级、民族、教育、性态以及婚姻状况。”[5]作者和读者,以及我们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无不受之影响。
罗宾·R·沃霍尔对于女性主义叙事学的界定与兰瑟非常相似,她在《歉疚的追求:女性主义叙事学对文化研究的贡献》中这样总结:“女性主义叙事学是批评领域的一场后现代主义运动,它试图把文本置于历史语境的考虑之中,认为叙事形式与其生产者和读者所处的时代、阶级、性别、性取向以及种族和民族环境有着必然的联系。”[6]并且沃霍尔还演示了一种女性主义叙事学的细读法,这种细读法不是通过分析文本内部的形式属性来阐释叙事文本的既定意义,而是要理解大众文化文本由于读者接受语境的不同而呈现出各种矛盾复杂的意义。
沃霍尔试图通过这种细读来整合文化研究和形式主义。她指出文化研究因批判形式主义忽视语境,继而回避形式主义的细读是不够科学的,但她也不是要回到形式主义的细读法上,她所做的细读不是要在语言的修辞中找出什么悖论和歧义,不是在文本内部寻找意义,更不是将文本当作一个远离语境的人工制品,而是在文本与读者和观看者的互动中或对读者和观看者采取的行动中探求意义。作为一种典型的女性主义叙事学分析,读者和观看者的阐释语境被发掘。比如她对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播出的肥皂剧《旋转的世界》所进行的细读,从不同的读者语境来审视《旋转的世界》的第32 集,同样的叙事文本在看了三天、三年和三十年这一肥皂剧的观众面前呈现出不同的意义。
关于叙事层面的语境研究,不得不提的还有一位学者,那就是米歇尔·卡恩斯。上述所提到的诸位新叙事学的代表人物虽然重视作者、读者的语境和社会历史语境,但并不反对叙事的形式研究,他们认为将两者结合起来才是更为科学的做法。但卡恩斯比他们都要走得更远,他的叙事语境观可以说是一种语境决定论。他在《修辞性叙事学》中这样谈道:“恰当的语境几乎可以让读者将任何文本都视为叙事文,而任何语言成分都无法保证读者这样接受文本。”[7]“一段话语被视为叙事的最典型的特征是语境、原有的惯例和读者的声音,而不是文本的形式。”[7](3)从这些话语中,我们看到他非常明确地指出是语境而非文本的形式决定一段话语或文本是否是叙事,或者说任何文本只要在恰当的语境中都可以被视为叙事文。这与卡勒、伊格尔顿在什么是文学这一问题上的语境决定论如出一辙。
卡恩斯对自己如此强烈的语境观给出了两方面的解释:一方面是为了激发进一步的实际调查研究,他希望通过这种研究能够表明:“如果一个文本具有某些种类或某种密度的‘叙事’特征,那就能保证读者将其视为叙事文”;另一方面的原因是他相信“作者式阅读——即读者与作者共同认为叙事文存在的目的就是以某种方式打动读者——决定叙事文与读者之间的相互作用”[7](3)。
卡恩斯的语境观强烈到无法接纳经典叙事学的形式研究,他认为叙事学研究要么运用经典叙事学的方法去分析文本,要么为了理解读者对叙事的体验而运用修辞学的方法分析文本和语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没有一个理论是融合两种研究的。为了填补这个空白他打算建立一种以普拉特(Pratt)和格赖斯(Grice)等人的言语行为理论为基础的修辞叙事学。这种修辞叙事学能够识别辨析出故事固有的成分,但是因为以言语行为理论为基础,所以它更加注重文本和读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更加注重叙事的话语因素。
卡恩斯认为言语行为理论激发了语境主义叙事学的研究兴趣,并非常适合语境主义叙事学研究,这在很多近期重要的叙事学著作中可以看到,如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凯西·梅泽伊《语境主义女性主义叙事学》和莫妮卡·弗鲁德尼克《即将到来的自然叙事学》等。比如费伦强调叙事不仅是故事也是行为,通过某人向其他人在一些场合为了某种目的而讲的故事。梅泽伊则在著作中指出女性主义叙事学的本质是故事如何讲述、谁来讲述、为谁讲述的语境。梅泽伊也强调近年来的叙事学伴随着对文本中心主义的不安情绪而在研究方法上日渐多样化,这一特征在近几年的女性主义理论中凸显出来。从这些新近叙事学的研究著述中,卡恩斯看到了走出经典叙事学文本研究,在叙事分析中注重作者、读者语境与文本的互动已成为新的研究趋势。作者、读者、文本和各种各样语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是语境主义文体学、修辞文体学的研究重心。
总结叙事学三十多年的研究现状,卡恩斯认为叙事学已经开始走向成熟,一些基本原则可以被给定。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能够被广泛接受的原则是区分故事和话语,即区分叙述的是什么和怎么叙述;第二个原则是由语境确立起来的虚构,卡恩斯直言:“虚构就是一种语境”[7](41);第三个原则就是叙事性,就像虚构性一样,是语境的一种功能。
从卡恩斯的语境观来看,他在叙事的形式研究和语境研究之间采取了非此即彼的态度,虽然将叙事语境的重要程度提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是他的贡献,但也不免有些绝对化。申丹在介绍卡恩斯的修辞性叙事学时也对此提出批评:“我们应避免像结构主义叙事学家那样单方面注重文本,也应避免像Kearns(这类语境批评家)这样单方面注重语境。”[8]比较中肯的,还是赫尔曼、沃霍尔等人的新叙事学理论,他们通过语境研究来扭转结构主义叙事学的形式主义的偏颇,试图找到一条融合叙事形式研究和语境研究的新路。
西方学者从语境的角度研究文学叙事的,还有著名的汉学家韩南(Patrick Hanan)和浦安迪(Andrew H. Plaks)。他们的研究主要针对中国古典小说而展开。中国古典小说有一个奇特的叙事特征——摹仿说书文艺的叙事,比较典型的话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话分两头”“看官听话”等。韩南称之为“虚拟的说书语境”(simulated context)。
韩南曾专门研究中国本土小说的这种特殊模式,他认为所有中国本土的小说都多少借鉴了专业口头说书艺术的叙事模式。这种口头模式在叙事和模式两个层面上特征最为鲜明。首先在叙事方面,它虚构了一位讲故事的人向读者进行叙述。“这种叙事语境的影响随处可见:讲述故事中,虚构读者提出问题,和读者之间虚构的对话,各个叙述部分的鲜明划分,甚至是保持作品和作品之间风格的相对一致。”[9]这是一种在本土文学早期阶段的普遍手法,且在中国小说历史上,这种口头模式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就是这种虚构的持久性;其次在模式方面,“这种口头模式表现为明显的一些与正文并列的评论和模式的段落”[9](20)。
浦安迪将这种虚拟的说书语境视为中国奇书的一个重要的修辞特色,也对如何理解这种修辞惯例提出自己的看法。“与其说此举是为了让读者确信小说的来源是变文和话本,倒不如说是为了营造一种艺术的幻觉,使人感到听众正在注视舞台上故事的发展,从而把读者的注意力从栩栩如生的逼真细节模仿上引开,而进入对人生意义的更为广阔的思考”[10]。
这种虚拟的说书语境在读者和故事之间添加了一位讲故事的人。这种叙述的距离感在浦安迪看来恰恰是文人小说修辞的关键要点——通过一套特定的修辞手段赋予书中描画的人物和事件一种突出的反讽(irony)效果。具体来说,“中国明清长篇章回小说的作者一方面模仿说书人的口吻,讲述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以吸引观众,另一方面又谨守文人作‘文’的文化规范,二者形成鲜明的对照,后者也对前者构成一种‘反讽’”[10](102)。
纵观20世纪以来叙事层面的文本研究,结构主义叙事学对语境的阐述仅限于巴特的叙事作品的语境,但到了新叙事学则呈现出多元化的叙事语境思想。赫尔曼和查特曼把叙事视为对话双方交流互动的结果,并借助话语语境来分析这一叙事过程。女性主义叙事学家兰瑟和沃霍尔重视叙事的社会历史语境,把故事置于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来审视,注重叙事形式和时代、种族、阶级、性别、性取向、婚姻等语境因素的联系。卡恩斯甚至认为是语境而非文本的形式决定一段话语或文本是否是叙事,并在言语行为理论的基础上尝试建立修辞叙事学。西方汉学中韩南和浦安迪在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时,也总结出一种特殊的叙事语境——“虚拟的说书语境”,它普遍存在于中国本土小说中,并发挥着修辞性的叙事效果。
由此,我们站在西方20世纪叙事学的整体来观审,语境确实在叙事学领域发挥了重大的影响力,使之发生了不可忽视的研究转向:20世纪中期结构主义叙事学虽然也注意到叙事作品的语境,但从整体上对语境是相对忽视的,这种状况在90年代末的新叙事学那里被彻底扭转。从结构主义叙事学到新叙事学的发展历程来看,叙述层面的语境明显有文本内语境和文本外的社会历史语境之分。结构主义叙事学是一种形式主义研究方式,注重的是前者,而新叙事学融合其他注重社会历史语境的文学批评学派的方法和视角,更加注重后者。这次语境转向意义深远,它将叙事学引向了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大大拓展了叙事学的发展空间。
①罗兰·巴特指出“功能”一词用普罗普和布雷蒙所指的含义,“行动”一词用格雷马斯把人物作为行动来论述时所指的含义,“叙述层”大体相当于托多罗夫所说的“话语层”。
②哈里迪把所有无联系的语言事实称为“语境”,普里托把“信息接收人在信号显示的时候所知道的与信号显示无关的全部语言事实”称为“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