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安,欧阳云静
(江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无锡214122)
认知语言学家Lakoff革新了传统的隐喻理论,为人类赖以生存的概念系统注入了新的灵魂。其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不仅在国外掀起了一股隐喻研究热潮,也为国内学者研究汉语隐喻及汉英两种语言对比翻译提供了新的视角。就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国内从概念隐喻角度进行翻译研究,关注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基于不同文化背景的隐喻现象的可译性限度探讨;二是英汉互译过程中隐喻翻译的策略研究;三是具体领域内(如科技、金融等)的隐喻现象分析和翻译技巧总结。①参见李英军《试析隐喻翻译的可译性限度及不可译性——从汉英语言形态差异角度》,《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第148-151页;刘法松《谈汉英隐喻翻译中的喻体意象转换》,《中国翻译》,2007年第6期,第47-51页;王斌《隐喻系统的整合翻译》,《中国翻译》,2002年第2期,第24-28页;唐树华、孙序、陈玉梅《基于语料库的常规隐喻概念投射路径对比与翻译处理研究》,《外语教学》,2011年第1期,第108-112页;许明武《计算机英语中的隐喻及其翻译技巧》,《中国翻译》,2003年第2期,第69-72页;高新华、刘白玉《金融危机英语隐喻词汇的翻译》,《外语学刊》,2010年第5期,第119-121页。这些研究的共同特点是以结构隐喻为研究对象,忽略了Lakoff提出的另外两种同样广泛存在的隐喻类型,即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在结构隐喻框架下,隐喻的本质被描述为用一个事物来构建另一个事物,完整的结构隐喻包括了目标域、源域和映射关系三个要素,以往的隐喻翻译策略因此集中在源语向译入语转换过程中对这三个要素的取舍考量。作为概念隐喻的重要类别之一,方位隐喻的形成并不涉及两个不同的域类,而是“在一个域类内部根据空间方向的不同构建而成”[1]14。比如“深-浅”这一对空间关系,在情感域类内经常用来构建强烈程度对比,从而形成“感情深厚”“交情浅薄”等经典隐喻表达。因此,我们可以说,现有的隐喻翻译策略并不适用于这类隐喻。
典籍作品是中国古代人民的智慧结晶,也是研究古代汉语的重要语料。我国古代汉语一般划分为上古汉语、中古汉语和近代汉语。关于近代汉语划分时间的上限和下限,不同的学者看法各异,但总体上都同意元明以后属于近代时期,五四运动后属于现代汉语时期。②参见孙锡信《中古近代汉语语法研究述要》,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页;李金凤《晚清以来汉语介词研究》,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第6-8页。相较于上古和中古汉语,近代汉语研究起步较晚,以1928年黎锦熙的《中国近代语研究提议》为起点,至今发展不到一百年。①参见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的新进展》,《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42-45页。作为从古汉语到现代汉语的过渡时期,近代汉语在语音、语法和词汇上都有着自身的语言特点。其语言内容更加丰富,形式更加灵活,口语和方言现象普遍,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语言的发展催生了古典小说的迸发期,《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传》等反应当时人民生活和社会价值的鸿篇巨著均在这一时期问世。在中国文化走出去和“一带一路”时代背景下,结合当代学术理论对这一时期的语言特点及其英译策略进行研究,对弘扬中华文化和讲好中国故事能够起到参考作用。
本文在现有的隐喻研究基础上,借助语料库研究方法,以“深”和“deep”为例考察近代汉语与当代英语中的方位隐喻在内涵上的异同及其背后的认知成因,并以近代经典文学作品《红楼梦》及两个英译本为例,具体考察译者对“深”隐喻的翻译策略。
概念隐喻理论的奠基者是当代著名认知语言学家Lakoff。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Lakoff等从哲学、思维和语言层面系统地论述了隐喻的本质和作用。不同于传统修辞观将隐喻视为起装饰作用的辅助性工具的观点,Lakoff等通过大量的语言证据证实了“隐喻不仅存在于日常语言中,而且广泛存在于人类的思维和行为中,这是因为人类的概念系统在本质上即是隐喻性的”[1]3,从而将隐喻从语言层面上升到认知层面。为证明概念的隐喻性及其对人类行为的构建作用,试看“辩论是战争”这一英语中常见的隐喻表达为例:
(1)Your claims are indefensible②See George Lakoff,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4..
(2)He shot down all of my arguments③See George Lakoff,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4..
从表面看,辩论这一行为在语言层面上使用了战争领域的术语indefensible(不堪一击)、shot down(击倒)。但在更深层次上,辩论这一概念在思维层面上即是由战争域构建的。换句话说,战争域在思维层面上统领着辩论域。辩论时充斥的战争术语和策略,如划分敌我立场,采取攻守策略,争夺结局输赢,反映的正是辩论在思维层面的战争属性。因此,概念隐喻理论认为,隐喻研究不能停留在语言表面,而是应当深入探讨语言背后所隐藏的思维层面的认知机制。
概念隐喻理论的一个重要意义是解释了一词多义现象的内在机制。一词多义是所有语言普遍存在的现象,传统语言学秉持“实际-修辞二分”观点,认为词汇的常用意义或词典意义为其实际意义,而隐喻作为修辞性语言被排除在了自然语义的组成部分之外。Lakoff、Brugman等摒弃了这一观点,认为“一词多义现象源自于意义的衍生,而促成这一衍生的重要因素就是隐喻”[2],由此提出了词汇意义的辐射分类法(图1)。图中处于中心位置的圆点代表词汇的典型意义,远离中心位置的为边缘意义。典型意义是最能代表该词汇的意义,也是该词汇最常见的意义,而边缘意义则是由典型意义隐喻性地衍生意义。以“深”这一空间词汇为例,其典型意义为“从表面到底部”(深水)或“从外部到内部”(深洞)的距离,而情感强烈(深情)、难以捉摸(高深)等意义则为语言使用过程中隐喻化的结果。关于词汇意义的转化过程,王寅等从认知语言学角度研究发现“语言形式的意义从实义向虚义转变,其功能从实词向语法功能词、附着成分、词缀、乃至屈折形式演变。这一过程呈现单向、有序、抽象化和专门化等特征”[3]。汉语“深”从描述实物垂直或水平距离逐渐演化为描述情感、思想和声音等不同域类的抽象事物反映的正是这样一个过程。
图1 辐射分类
概念隐喻理论包括三种隐喻类型: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日常使用的语言中,这三种隐喻相互依存,从不同层面构建完整的隐喻。分析方位隐喻的认知过程,首先要了解结构隐喻和本体隐喻。结构隐喻是目前研究得最多的一类概念隐喻,前文提到的“辩论是战争”就是一个典型的结构隐喻。具体来说,就是使用一个概念(战争)来构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辩论),从而将前者的部分特性转嫁到后者上,以达到对这一概念的理解。本体隐喻是指,基于人类对于物理世界的基本身体体验,将事件、活动、情感、观念等抽象事物视为具有形体的、可以分割的实体。比如时间这一抽象概念,常常被当做可以触摸、肉眼可见的实体,因此有“大把时间”“时光飞逝”等说法。本文所研究的方位隐喻则是指基于身体体验、社会和文化等因素,将一个概念系统使用在空间方位上相对的概念构建而成,该隐喻最大的特点是给了抽象概念一个具体的方向,典型的例子有上-下、里-外、深-浅、前-后等。目前方位隐喻研究主要集中在“上-下”这一对方位词。如:
(3)If you didn’t know who Cindi was,you’d never think she held such a high position of power.(COCA)
(4)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例(3)和例(4)体现了由“上-下”这一对方位词构建的权利关系隐喻:权利高为上,权利低为下。另外,“上-下”还可以用来构造其他隐喻意义。Rees等研究发现在医疗保健领域广泛存在着“医疗人员为上,病人为下”的隐喻表达,以此体现二者的领导地位和从属地位,例如患者在谈到医疗人员时会使用“up there”“in their ivory towers”,而医疗人员谈到病人时则使用“rock bottom”等字眼。①See Charlotte E.Rees,Lynn V.Knight,Clare E.Wilkinson.Doctors being up there and we being down here:Ametaphorical analysis of talk about student/doctor-patient relationships.Social Science&Medicine 4.2007,pp.725-737.Pecian指出在商务和经济语言中普遍存在着“up-down”这一对方位隐喻,用来描述经济增长或下降、通货膨胀、股价等,并且这类隐喻在无形中塑造了我们对经济的认知和价值观。②See AncaPecian.“Ups”and“downs”in metaphor use:the case of increase/decrease metaphors in Spanish economic discourse.The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Economics 2,2015,pp.66-86.徐英平研究了俄语中的方位隐喻现象,发现在时间域、社会地位域和特征域均存在使用“上-下”方位词来构建相对概念的情况。③参见徐英平《俄汉语“上、下”空间隐喻对称性考证》,《外语研究》,2006年第1期,第17-19页。
本文研究的“深-浅”这一对方位词的隐喻性用法在不同语言中同样是比较常见但很容易被忽视的。如:
(5)They are not smiling at their little jokes,but they have an ease with each other and the deep love of dear friends.(COCA)
(6)话说妲己深恨黄飞虎放莺害他,只等他路逢狭道。(许仲琳《封神演义》)
例(5)和例(6)均体现了“情感强烈为深,反之为浅”这一常见的方位隐喻。
本研究采用的英语语料来自美国当代英语语料库(COCA),该语料库由美国伯明翰大学开发,收纳的语料庞大,涉及了口语、报纸、杂志和文学作品等多个领域,是目前世界最大的英语平衡语料库。汉语语料来自古籍语料库,时间跨度为元明清三个时代,该语料库由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开发,收录了大量古代文献,并且按照时代顺序分层排列,每一层内采取随机抽取方式,为本研究提供了可靠的语料来源。本文在对《红楼梦》及其英译本进行对比研究时采用的英译本语料来自绍兴文理学院开发的《红楼梦》英汉平行语料库。该语料库收录了《红楼梦》全文及两个英文全译本。一是由我国著名翻译家杨宪益与其英籍夫人戴乃迭(1978—1980)合译的一百二十回全译本(简称杨译本),一是由英国汉学家Hawkes与Minford(1973—1986)合译的一百二十回全译本(简称霍译本)。
以“深”和“deep”为检索词对元明清时代古籍语料和COCA语料库进行检索,分别随机抽取500条语例作为研究对象。分析发现近代汉语“深”和当代英语“deep”在典型意义和边缘意义上既存在着共性,也存在着差异。具体见表1和表2。
表1 “深”的主要意义分布
续表1
表2 “deep”的主要意义分布
1.共性
第一,典型意义
Evans和Green指出词汇的空间意义更接近典型意义,而非空间意义则为空间意义隐喻性延伸的边缘意义。①See Vyvyan Evans,Melanie Green.Cognitive Linguistics.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6,pp.331-333.朱莉华从认知视角考察了“深”作为空间维度词的典型意义及意义衍生,发现“深”的经典空间意义经历了由水流名称(深水,又名潇水)到描写空间形状(水面到水底的距离)、再到描述具有相似体验空间形状(洞外到洞内的距离)的转变。②参见朱莉华《汉语空间维度形容词“深”的多义性考察》,《湖南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第191-194页因此,“深”的典型空间意义有两个,即“从上到下的距离大”和“从外向内的距离大”。英语“deep”的空间意义与汉语“深”基本一致。如:
(7)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8)Kids said there was gold in the creek that wound among the trees and that there was a farflung acre that sank down into a deep valley where the deer went to die.(COCA)
第二,情感意义
“深”在近代汉语中衍生出的第一大类方位隐喻为情感隐喻,通常与爱、恨、喜、怒、愧等表示情感的词汇搭配使用,用来表示情感的强烈程度,形成“情感强烈为深,反之为浅”的方位隐喻。同样地,“深”的情感隐喻在英语中也比较常见,二者隐喻意义的范畴基本一致。
(9)不但深恨舒军门,连着舒军门保举的人亦一块儿不喜欢。(李宝嘉《官场现形记》)
(10)“We still have a deep love for one another.We just have philosophical differences,”King said.(COCA)
从空间意义到情感意义的衍生,是人类基于具身体验③具身体验(embodied experience),认知心理学和认知语言学术语,其主要观点是体验是具身化的,即人类对物理世界的体验取决于人类的身体结构。比如人类视觉系统对颜色的感知范围与鸟类、兔子、猫等不同,这决定了人类看到的颜色与其他动物们存在着差异。由“具身体验”进而得到“具身认知(embodied coginition)”,即人类的认知是具身体验的结果。换言之,我们所获得的“事实”,只局限于我们基于身体结构所体验到的认知结果。的认知结果。首先“深”隐喻可以分解为“人体是容器”和“情感是实体(如液体)”两个本体隐喻的结合。本体隐喻的特点是能够使用人类对实体的体验来描述感受等抽象经历,“将抽象经历当做实物来对待,从而对其进行指代、分类和累加等”[1]25。当人类的情感是容器内的液体时,这就涉及到结构隐喻的映射作用。即将源域(容器内的液体)的部分特性转嫁到目标域(人的情感),从而达到对目标域的理解。将人体看成是容器,情感看成是容器内的液体,情感越充沛则意味着液体越多,从而形成“情感强烈为深”这一方位隐喻(图2)。
图2 “情感强烈为深”认知过程
第三,高深、神秘
近代汉语“深”和英语“deep”都有表达想法高妙、事件神秘等用法,形成“思想高妙为深,反之为浅”“事件神秘为深,反之为浅”等隐喻。例如:
(11)我本来字儿也没你的深,主意也没你的巧妙。(文康《儿女英雄》)
(12)They want sermons that are biblical,deep,thoughtful and well prepared,but they also want the outgoing,extroverted,people person,as well as the CEO mover and shaker.(COCA)
(13)“禅深微,诗粗浅,严氏以深微者譬粗浅,既已颠倒;而所引临济、曹、洞等语,全无本据,亦何为哉?”(吴乔《答万季埜诗问》)
(14)But Kentucky standards,this isn’t an overly talented(zero McDonald’s All-Americans)or deep team.(COCA)
将头脑看成容器,思想看成容器内的液体,液体越多则表面到底部的距离越大,即思想的内容越有“深度”(图3)。同样地,将事物看成有边界的空间(如深洞),越靠近真相意味着越靠近洞的底端,即事物的真相距离表面越远(图4)。
图3 “思想高妙为深”认知过程
图4 “事件神秘为深”认知过程
第四,时间意义
“深”的另一类方位隐喻是时间隐喻,语料中最常出现的有“深夜”“深更半夜”“深秋”“深春”等搭配,形成“某一时间段内距离起点时间越久为深,反之为浅”的方位隐喻。无独有偶,在英语中“deep”同样有描述时间的用法,并形成的隐喻基本一致。例如:
(15)秋深风气朗,天际送归舟。(罗贯中《粉妆楼》)
(16)No one will ever forget that home run to beat the Nationals,as a keynote for the epic run by the Mets through the late summer and deep into fall.(COCA)
Lakoff认为时间概念往往会从空间的角度来构造,“从本体隐喻出发时间概念被视为实体和运动的结合”[4],即:
a.时间是实体。
b.时间的流逝是实体的运动。
当距离起点时间越远时,时间(实体)在某一空间(如深洞)内向前运动的距离越大,从而与空间外部(洞外)的距离越远(图5)。
图5 “距离起点时间越久为深”认知过程
第五,事态严重
“深”和“deep”都可以用来表示事态严重,形成“事态严重为深,反之为浅”的方位隐喻。
(17)不知黄飞虎自己因何造反,杀入午门,深属不道!(许仲琳《封神演义》)
(18)In Boulder,Colorado,a computer programmer is in deep trouble with the federal government for being too generous.(COCA)
在构造本体隐喻时,“动作往往被看成是物质,而状态被看成是容器”[1]30。将不道德的状态看成是容器,做不道德的事情视为容器中的物质(如液体),事情情节越严重则容器中的液体越深(图6)。
图6 “事态严重为深”认知过程
第六,其他
此外,近代汉语“深”与英语“deep”在隐喻意义上相同的情况还有描述颜色的深度、事情的进展情况、学问或阅历的丰富程度、人际关系的紧密程度等,分别形成“颜色浓为深,反之为浅”“事情进展大为深、反之为浅”“阅历丰富为深、反之为浅”“关系亲厚为深,反之为浅”等方位隐喻。
2.个性
在全球化的今天,随着英语和汉语相互借鉴、相互融合的程度越来越高,两种语言之间的差异性正逐渐减少。但作为中国古典文化的重要载体,近代汉语由于历史文化因素,存在着自身的特点。研究发现近代汉语“深”与英语“deep”在隐喻意义上存在差异。由于“deep”的其他隐喻意义与现代汉语“深”基本相同,如表示无意识状态(深度昏迷)、分歧严重(深深的裂痕)及心灵创伤(深深地伤害)等,以下只讨论近代汉语语料中“深”的特殊用法。
第一,表示恩惠重大、道德高尚,如“深恩”“深仁”等。将恩惠和仁厚等抽象概念物化为有边界的容器中的液体,恩惠越大液体越多,因此形成“恩惠大为深”和“道德高尚为深”这样的具有近代汉语特色的隐喻。
第二,表示动作幅度。这在近代汉语中属于常见的用法,特别是用来描述古人见面行礼时的动作,如“深深道了一个万福”。这里的“深深”指弯腰的幅度,强调动作的动态过程,即从顶部到底部转移的程度。
第三,与知道、领悟、掌握等动词连用,如深知、深悟、深通、深得等,表示掌握的信息量大。将表示掌握信息的动作看成是物质(如液体),信息量越大则物质的总量越多,形成“掌握的信息量大为深,反之为浅”的方位隐喻。
第四,表示说话的内容丰富,情感真挚,如“深叙”“深责”等,形成的认知机制与上述“深知”“深通”等相同。
第五,另外还有少量具有中国特色的深隐喻,如“深锁”“深闭”喻指门窗紧闭,“根深”喻指根基深厚,“花深”“草深”喻指植被繁茂,以及“深藏”等喻指隐蔽、避人耳目。
检索《红楼梦》所含的“深”字,除去人名、地名等外共获得139条语例,基本涵盖了近代汉语“深”的所有典型意义和隐喻性衍生的边缘意义,分类后得到表3:
表3 《红楼梦》“深”的意义分布
Nida认为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实现等值翻译,这包括形式对等和动态(即意义)对等两个方面,并提出对等的最低标准是使译文读者从译文中获取的信息,与原文读者从原文中获取的信息一致。①参见鄢章荣、刘家凤《奈达的等值翻译理论的应用》,《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3期,第93-95页。因此,作为原著向译本转换的关键纽带,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作用尤为重要。译者是翻译过程中的主体,具有主导性、主观性和能动性等特点。②参见陈静《从操纵理论和译者主体性看“文革”语境中的外籍译者群》,《上海翻译》,2017年第4期,第31-33页。译者文学素养、文化背景、心理取向和审美情趣等是影响译文呈现效果的关键因素③参见吕兆芳、刘军平《异化策略视域下译者主体性研究——以<受活>的词汇英译为例》,《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第91-95页。。对比《红楼梦》两个英译本,二者在“深”隐喻处理方式上有以下特点。
1.表示心理活动,如情感的强烈程度
当“深”与描述心理活动的词语连用时,杨译本和霍译本都注意到了其对情感强烈程度的修饰,但在翻译策略上略显不同。例如:
(19)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杨译:Mother He was eaten up with jealousy of senior maids such as Xiren and Qingwen,who had more prestige and authority in the different compounds than she.(《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霍译:Swallow’s mother was intensely jealous of these senior maids like Oriole and Aroma and Skybright,for she knew that their status and authority were greatly superior to her own.(《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深妒”,杨译本使用了“be eaten up”这一固定短语,意为“被嫉妒吞噬掉了”,巧妙再现了“嫉妒”这一心理活动的强烈程度。抽象名词作为有意志的施事者(人或动物)是英语中常见隐喻构式。其译法优点是使译文更加生动活泼,能充分调动读者想象力。缺点则是“超额翻译”,即译文承载信息量大于原文信息。霍译本在形式上选择了与原文一致的副词修饰名词结构,在意义上将汉语“深”的隐喻意义显化,使用了英语中表达强烈程度的副词intensely(强烈地)来替换。虽不及杨译本生动,但没出现信息缺损或满溢情况,基本实现等值翻译。
2.表示知道、掌握的信息量大
当“深”与表示知道、掌握等动词连用时,杨译本倾向于省略“深”而只翻译其所修饰的动词,而霍译本往往通过增加其他修饰词或短语,如“perfectly”“too well”“at once”等来阐述“深”的意义。例如:
(20)“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所喜者说了出来。”(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杨译:Knowing the old lady’s partiality for lively shows and sweet,pappy food,Baochai gave these as her own preferences.(《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霍译:Bao-chai was well aware that her grandmother,like most old women,enjoyed the livelier,more rackety sort of plays and liked sweet and pappy things to eat,so she framed her answers entirely in terms of these preferences.(《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杨译本认为“深知”是仅表达“知道”这一含义的固定用语,“深”没有实际意义,因此忽略不译。从原文读者角度看,“深知”与“知道”显然在程度上和语感上是不一样的。此例中“深知”不仅体现了宝钗对于贾母喜好的了解程度,也反映了宝钗为人处世的心思细腻。作为译文读者,从译文中不能完全获取到这些信息,因此属于“欠额翻译”,即译文承载的信息量小于原文。霍译本进行了逐字翻译,使用了“perfectly”和“well”两个副词来强调“深”的含义,意为“知道得非常清楚”。总观译文全句,霍译本对于宝钗的心理活动刻画得非常详细,使用了“well aware”“like most old women”“frame”“entirely”等词汇,与原文“深知”“老年人”“便总依”相对应,较好地烘托了宝钗的心理推理过程。
3.对于表示时间的用法
当“深”与表示时间的词语连用时,如“夜深”,杨译本一律选用了“late”这一英语中常见的描述时间的词语。霍译本的特点是在翻译人物对话等日常用语中采用“late”来代替“深”,而在诗词中使用“dead of night”这一较为诗意的方式来替换。
(21)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一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杨译:A picture of crab-apple-blossom with the motto“Deep in a fragrant dream”and the line“So late at night the flower may fall asleep.”(《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霍译:It was a picture of crab-apple blossom with the caption‘Sweet Drunken Dreamer’.The quotation following was a line from Su Dong-po:Fear that the flowers at dead of night should sleep.
(《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诗句翻译是亟待解决的翻译难点,关于诗歌可译与不可译的争论一直没有定论,这是因为和普通的文学翻译不同,诗歌翻译不仅仅是内容上的传达,同时也是诗意的再表述,而后者翻译起来往往是更重要和更困难的。王东风认为译诗也要有自己本身的诗意,否则就不能称之为诗。①参见王东风《诗意与诗意的翻译》,《外语研究》,2018年第1期,第56-64页。“只恐夜深花睡去”是宋代诗人苏轼名作《海棠》的点睛句,意在抒发作者“夜阑人静”“孤寂满怀”的苦闷情感。霍译本将“夜深”译为“at dead of night”(在夜的死寂中),这使用了英语中常见的一种结构隐喻“时间周期(如一天、一年)是生命周期”。用生命体的死亡来凸显夜的寂静,与汉语“夜阑人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既表达了“夜深”的时间特点,也达到了与原文诗句相似的诗意效果。相较而言,杨译本的“so late at night”(夜里很晚的时候)虽然在内容上作了阐释性描述,但作为诗句翻译整体效果略显生硬,审美效果欠佳。
4.对于表示空间的用法
对于更典型的用法,即表示从表面到底部的距离,如“雪深”“深沟大壑”等,由于“深”和“deep”有着较大的共通性,杨译本一律使用“deep”来翻译,霍译本除了“deep”外,有时选择“thick”“at the bottom of”等来翻译。总的来说,都是以相近的空间词汇来替换,达到的效果一致。
(22)警幻道:“此乃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杨 译:“The Ford of Infatuation,”Disenchantment told him.“It’s a hundred thousand feet deep and a thousand wide.”(《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霍译:“This is the Ford of Error,”said Disenchantment.“It is ten thousand fathoms deep and extends hundreds of miles in either direction.”(《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还有一些富有中国文化特色的空间词汇,如“深宅”“深林”等,在汉语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固定的意象。“深宅”常用来喻指豪华的院落、大户人家和僻静、不受打扰等,而“深林”则用来喻指植被茂盛。
(23)“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杨译:“All I meant was that she looks just the person to live in a mansion like this,much more so than some of us clods who were born here.”(《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霍译:“I only said what a nice girl she was.I think she is exactly suited to live in a big,wealthy household like ours.Much more so than some of the lumbering idiots who do live here.”(《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面对“深宅大院”这一蕴含固定文化意象的词汇,杨译本选择了归化策略,译成英语中对应的“mansion”。这一词汇在英语中意为“大厦、公馆”等豪华住所,虽然与中国古代园林式的豪门住宅意象不同,但保留了原文的隐喻意义,即用“豪华住所”隐喻豪门大户的身份。霍译本选择了释义,译为“庞大、富裕的家庭”,虽然失去了隐喻形式,但较好地传达了原文的内在意义。
(24)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杨译:A clear stream welling up where the trees were thickest wound its way through clefts in the rocks.(《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霍译:Down below,where the trees were thickest,a clear stream gushed between the rocks.(《红楼梦》汉英平行语料库)
“花木深处”与“深林”“深草”等一样,隐喻植被茂盛繁密,这里杨译本和霍译本都进行了解释性翻译,译为“树木最茂密的地方”。
5.其他
当“深”与表示说话的词语连用,表示说话的内容丰富、情感真挚时,杨译本和霍译本都采用了意译的方式,并且采用的对应词汇比较一致,比如将“深劝”均译成“dissuade”,“深留”均译成“press to stay”。同时也存在一些词汇上选择的差异,比如“剖腹深嘱”,杨译本译为“heartfelt request”,而霍译本为“a most touching request”等。总体上来说,虽然存在个别选词的区别,都舍弃了原文的隐喻形式而较好地传递了原文的意义。
当“深”用来描述福气、恩惠、仁义等具有中国特色的词汇时,两个译本采取的策略有省译、意译等。如杨译本将“福深”译为“Favorites of Fortune”,霍译本译为“the greatly blessed”,“深仁”杨译本为“deep compassion”,霍译本为“the profoundest compassion”。
当“深”表示动作幅度时两个译本都采用了直译,如“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两个译本均译为“deep bow”。其他的隐喻意义如表示事态严重(伤势深重),气味浓重(香气深)等,在不影响上下文连贯的前提下两个译本均选择省略。当表示人际关系时(“深与……契合”)两个译本都采用了意译的翻译策略,杨译本译为“on good terms with”,霍译本译为“get on well with”。
本文借助语料库研究发现汉英两种语言在隐喻形成机制上既存在共性,也存在差异,这与不同民族历史文化等因素息息相关。分析发现,近代汉语“深”和当代英语“deep”不仅在典型意义上具有较大的共通性,在隐喻意义上也存在许多相似性,比如都可以用来喻指情感的强烈程度、与起点时间的距离、事情的发展程度等。同时两者也存在不少差异,在近代汉语中“深”在语言使用过程中形成了一些独具中国特色的隐喻意义,如喻指说话的内容丰富、情感真挚,喻指空间安静、人迹罕至,以及喻指恩惠重大、道德高尚等。
《红楼梦》现有的两个英译本对“深”隐喻的处理方式不尽相同。对于典型的空间意义两个译本均倾向于采取直译,呈现差异较小;对于其他隐喻意义,杨译本总体以达意为目的,在策略上以意译为主;霍译本则以忠实为目的,在策略上以直译和阐释性说明为主。究其原因,杨宪益夫妇拥有汉语和英语双重文化背景,一生译著极广,对原文意义把握纯熟自如,也兼顾了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因此翻译时驾轻就熟,体现了较大主观能动性,“超额翻译”与“欠额翻译”情况较多。霍克斯与闵福德为英国著名汉学家,仰慕中国传统文化,对《红楼梦》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更是花费了数十年潜心研究和翻译《红楼梦》,因此其译文更加忠实于原文,措辞更加严谨,在形式和内容上以等值翻译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