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无意
——《东里子论印》“古”的评判标准考释

2021-06-22 00:58张逢波渤海大学美术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关键词:款识里子秦汉

张逢波(渤海大学美术学院,辽宁锦州 121013)

“意”在艺术上可表达为意境、意念、意象、味象等诸多无形的概念。“意”在不断地生发与变化,从无到有,于有意无意间得其天倪。观秦汉印存,古印流露出了时人之规矩而又妙契同尘;远古石刻,尽是渊然静趣与古人法则。六朝文赋、秦汉壁画、青铜纹样、钟鼎瓦甓等这些都在有意无意间传递给我们古老的视觉信号。冯泌具有强烈的崇古思想,崇古而不泥古,“有意无意”成为其对古印的评判圭臬。《东里子论印》中还将秦汉印与书、文、诗、章等同观。故“有意无意”也是评判秦汉、魏晋时期诗、书、画、文是否存有“古”意的又一准绳。

冯泌《东里子论印》中的“有意无意”“崇古尊古”思想在同时代印学家论著中也常有体现,而这种“有意无意”篆刻理念在冯泌印论中更重之,成为明清印论中的典型存在,并有着特殊的时代意义和审美标准。冯泌崇古、尊古,并谈印章中“古”与“今”的评价标准,文曰:

夫古印朴,今印华;古印圆劲,今印方板;古印在有意无意,今印则着迹太甚。度今日尽返古初亦所不必,即有意求好,存朴茂于时华之中,运圆劲于方板之外,何不可?[1]

文中谈到印的古今审美之别,古印朴拙圆劲,在有意无意间,今印华丽板滞、矫揉造作,并着重强调了刻意和无意在篆刻中的精妙。元、明、清印学家在崇古思想中对古印的评判大多都是古拙、浑朴之语。如沈野评汉、晋印章为“古拙飞动、奇正相生”[1](62)。冯承辉论古印白文“古朴中带秀气……唯汉印有之”。另在奚冈、仓石印章款识中皆有汉印朴媚与浑古之语。秦汉印章看似整齐却疏落有秩,线条朴实却富含变化,笔画似直而曲,看似有意为之却尽藏天然之妙。

冯承辉在《印学管见》中写道:

凡一印到手,不可即镌,须凝思细想,若何结字,若何运笔,然后用周身精神砉奏刀,如风雨骤至,有不可遏之概,其印必妙。刻成后,间有不饱满处,或润一二笔,不可多润,多润则无天然之妙[1](330)。

“凝思细想”是意在笔先,为“有意”。奏刀为之,则体现出“无意”。润之一二不可多的修印技巧也具有“有意无意”的审美意识。这种妙契天然思想无疑也是冯承辉对印章至高的评判标准。此提到“天然之妙”则是印章追求的入自然之境,而《东里子论印》中主张“古印有意无意”,此不仅提出自然之妙,又写出印章崇古的审美理念,二者印学主张相合,后者在自然无意基础之上又体现出印学崇古观。并且在《印学管见》之中有五处提到了古印中所蕴含的“圆”的理念,如:“古人谱中,朱文如入木三分,白文笔笔浑圆。”此处亦指出秦、汉印章不论在字法、形制、技巧还是钤印效果上都具有圆朴的艺术特色。铁生“金石癖”印章款识中也写到“作汉印宜笔往神圆”。此二者恰恰与冯泌“古印圆劲”为一也。

冯泌在《东里子论印》中对清代时人诸多印章批之:“至今学者矫揉造作,败坏成规”“今印则着迹太甚”“有意为之,未免着痕”“事事精致,易悦俗目”等语,都是在说雕琢痕迹太多,缺少了无意为之的心性表达。方以智在《印章考》中“真能好古者,以意为之,亦有缪篆古意;不然者虽仿古亦时人耳”[1](149)。在仿学秦、汉古印要多年意刻,学其神髓,印方可入古出新。与冯泌同时代的吴先声在《敦好堂论印》中亦云:

古人作印,不求工至,自然成文,疏密巧拙,大段都可观览。今人自作聪明,私意搭配,补缀增减,屈曲盘旋,尽失汉人真朴之意[1](178)。

吴先声也是批评清代诸多印章设计痕迹太重,远不及汉之自然法则。秦、汉印章的收放、疏密、奇正都是在有意无意间流淌出那种真朴情怀。“有意无意”印学理念在冯泌时代成为印人追求的一种重要思想,《东里子论印》中的此观念在其他论著中亦有表达。此观念成为印学理论与印章实践的又一重要圭臬和审美评判准则。

张纳陛在《古今印则》序中反复强调明代印人拟古法古的弊端与主张。提出:“今之拟古,其迹可几也,其神不可几也;而今之法古,其神可师也,其迹不可师也。”[1](440)认为明代印人在拟古上只求其行而神亡,法古应得其精神而不可徒有其表。《古今印则》中的秦汉、两晋印古拙飞动,浑穆真朴,尽是“有意无意”的诉说。如“部曲都印”“牙门将印章”(图 1)平直喻曲,疏密有致,自然流露出古人的任情与智慧。道光年间曹世模所制《强勉斋印谱》摹古印存,其“部曲都印”“牙门将印章”(图 2)二印精神、意韵、笔画、章法远不及《古今印则》中的二印,刻意板滞。正如冯泌所言“今印方板”“着迹太甚”意。《飞鸿堂印谱》存李流芳为古民刻“秋颜入晓镜壮发凋危冠”印(图 3),此印雕琢设计痕迹明显,印虽逼边但字法不饱满、不朴老,古印的“有意无意”气韵失矣。

图1 《古今印则》中的印存

图2 《强勉斋印谱》摹古印存

图3 李流芳印存

冯泌将印章之字法、章法比作文、书、章、画等,喻文则是“文愈变法愈娴”,愈书则是“笔笔生动”,章“字字连贯”这种崇古的喻作将印章赋予了很高定位。文之“法”“变”,书之“生动”“笔笔”,章之“字字”“连贯”,其实也是印论主张的“有意无意”的崇古意境。此意在印论关乎画的艺术思想中也具有鲜明地表达。篆刻家蒋仁在“长留天地间”印章款识中所言:

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浓淡疏密,随手写法,自尔成局,其神理自足也。作印亦然,一印到手,意兴具至,下笔立就,神韵皆妙,可入高人之目,方能为事,不然直俗工耳[1](728-729)。

其将印章喻作画,此亦是崇古中的一种艺术依附。“胸有成竹”“法”即是有意在先,“随手”则是“无意”之表达。文中提到作印“意兴”则是前期准备,将字法、章法、情感融汇于心,此与“胸有成竹”一类。“下笔立就”则多是“无意”之体现。又陈鸿寿“莲庄书画”款识中对学养、画、书、印之法与意进行了阐释,云:“如此则流露与楮素间者,无非盎然书味也,无非渊然静趣也;无非古人法则也,而画法在其中焉,余向来持论如此。”秋堂陈豫钟有“家在吴山东畔”款识:“唯能信手而成,无一毫造作而已。”三者印章款识记述与冯承辉《印学管见》“凝思细想,若何结字,若何运笔,然后用周身精神砉奏刀……”十分相似。冯泌在《东里子论印》中评判程邃与马西樵二人印刻,对程邃称之为“沉郁顿挫”,四个字说明其印章亦是在“有意无意”间。而马西樵“然有意为之,未免着痕,要亦不失文人面目。”马氏虽学古人的拙朴,矫正纤弱之病,但印章之中有意之规矩大于无意之法。绘画中的“有意无法”,在同时代的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开篇即曰:“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2]于“了法章第二”则有“墨受天然”之说。故画与印的“有意无意”一道。清代印学家袁三俊的崇古思想也体现出古印的“有意无意”之概说,并将印章与画互相喻作,他在《篆刻十三略》之写意篇谈道:

写意若画家作画,皴法、烘法、勾染法,体数甚多。要皆随意而施,不以刻划为工。图章亦然。苟作意为之,恐增匠气[1](155)。

“作意”则会匠气百出,无古印中的不期然而然之妙。所以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方能丰神跌宕,具是天成,方可入古。

冯泌印学思想中将印的字法、章法表达在书法中笔笔生动、字字连贯。当然这种“有意无意”在书中古人也进行了阐释。如“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制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3]。再如,“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3](3),这些说明前贤书法主张是“有意无意”的自然表达。与冯泌生活年代稍早的书家傅山亦是好古,广搜秦、汉款识,六朝碑版奇文。在尊古、法古上有主张:“作字之法,必入于古,祖肇篆、隶,笔有自来,气息相因,骨髓相接。”冯泌印学思想中的崇古对象几乎也是秦、汉印章。元、明、清三代印人也多以秦汉器物款识、汉碑额、铜镜文、钱币文等入印。傅山对汉隶的“有意无意”写道:

汉隶之不可思议处,只是硬拙,初无布置等当之意,凡偏旁左右,宽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机[4]。

印从书出、画从书出,原一道也。冯氏印学的崇汉与傅氏书学一理。冯氏的凝神静思,奏刀而下,体现出意在笔先刀法毫无造作。汉隶尤其是摩崖石刻、界碑石刻、墓室文字等类更是无布置等当,一派天倪之美。苏轼论吴道子画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又“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诸类都是艺术“有意无意”的崇古观念。“天机”“天倪”“天趣”在明清印论中大量出现。“有意无意”之说在印的崇古中视为圭臬,在画的崇古中、书的尊古中亦视为准绳。

清中晚期之后篆刻家在自己的印刻一事上几乎都践行着“印外求印”的印学主张。篆刻家黄士陵就将秦汉文字书法入印。在黄氏印章款识中记录了大量将秦鼎款识、汉器凿铭、砖文瓦当、碑版摩崖等书法入印而得浑朴和风致的作品。如取《鲁侯壶》《珸台铭》《子璋钟》《石门颂》《瘗鹤铭》《国山碑》《威伯著碑》《朱博残碑》等。于品评前人或记述自己印刻时也常常用“安闲”“得神”“天趣自流而不入板滞”“法而不囿”等语形容其格。光绪年间,郑文焯仿古碑首界画式,瓦甓文、镜文、封泥等入印,能肖其体制而得其神。清印人取秦汉书法的“古”在印章中运用,依旧可得“有意无意”之妙。冯泌心中古印的“古”与秦汉书法的“古”、印人“印外求印”的“古”都成为一种美的典范。

冯泌在《东里子论印》将印喻作章,这种“有意无意”古的评判标准在文中更早出现。如“天倪”,庄子于《齐物论》中已经提出。庄子《天下》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语[5]。在《天道》中又云: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5](19)

文中所言世俗上那些尊贵的存在都于书本之上,以语言文字作为载体记述是具象的,是“有意”的表达。这正如秦、汉印章中印文一样,以具象的文字载体所存在。庄子言文字之所以可贵,恰恰是其表达的意。秦、汉印章的本体内容承载了文字的演变、社会的制度、时代的匠心,是历史的一面镜子。庄子又说意之所随者是道,不可以用言语去传说,这种道是无迹象可寻的。庄子文中的“道”也恰恰是秦汉印章的“道”,是古印“无意”间自然流淌的精神。

秦汉印章中存有诸多文学性词语印,如秦印“敬事”“思言”“修身”“日利”等,这些词语恰如庄子文中所说“书不过语,语有贵也”。印文内容本身存在着“有意”的文学语言价值。而此类印章似乎在另一层面更是“无意”地诉说着远古的话题。“敬事”印(图 4),文字含义是恭敬奉事、敬慎处事之意,这种“意”与庄子文章中语言的“意”似,都是《东里子论印》中的“有意”。而庄子所说的“道”在此二印中也如文一样“无意”表达。“敬事”一印“事”顶天立地,如其德、如其品、如其人。“事”字下部分收缩与“敬”字右下角、左下角形成一大两小、一正两横的相似性排叠。此印有八个“山”的象形符号,我们按照庄子“道”的概念可以去无限想象与联想,在有意为之与无意之变中感受流露出的那种“古”气。“修身”一印亦是如此(图 5),毫无忸怩之态,更无矫揉造作,而文字背后的“故事”更需要想象的空间,去捕捉古印的“无意”之意。

图4 “敬事”印

图5 “修身”印

《东里子论印》中“有意无意”之说是对古印精神的准确定位。清代诸多印人都在为此意境不断实践。于形制、文字、刀法、笔意乃至精神品格上都在“有意”和“无意”间游离,于古典与今事中反复受藏。古之画、书、文亦如此,法不愈矩而得其天倪。冯泌此观念成为对时人印刻之师承、技法、品格、意境的评判,亦是其后印人们在践行“印外求印”中对“古”的探索与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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