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典的喜宴

龚万莹

天亮得越来越早，日头发出热光，照耀好人也照歹人。懒汉们还没醒，庄稼都偷偷熟了。风熏出窸窸窣窣的干响，田里的麦子是涨潮的海，被晨曦包裹得金光熠熠，就算是个瞎子也能被刺得复明。

罗恩典眯眼骑着小电车，风裹着土，把一股股焦腥味塞进鼻孔。他僵硬地弓着背，用力拧住车把，徒劳地假设这样能让车子快一点，跑快一点，再远一点。今天是礼拜天，他要去讲道，他绝不去参加自己儿子的婚礼。

今天，就今天，他儿子就要跟那个娼妇李安花结婚了。他儿子一向听话，以前就算是把他倒吊在树上打，也闷声不吭的，放下来以后还垂着眼跟老罗说：“爹我错了，憋生气。”但他后来去广东的电子厂打工，再回来时就被李安花勾了魂。他儿子肯定是故意气他，竟然找上了李安花——大他十岁，离过婚的破鞋。這女的穿衣服一点没有好人家的样子，红头发上面插着大花发卡，细长眼皮上搽了亮粉，耳朵上戴着大圆金耳环，要么就是肩上挖个洞，要不就是露出白花花的胸。况且，她还带着真真，那个傻女娃。

这下买一送一。真真八年不见，现在长得也太难看了。那次一起吃晚饭，李安花把那小孩扯到他面前，叫他爷爷。那女娃满脸的肉把眼睛都快挤没了，说话的时候，塌鼻子发出哼哼的堵塞声。薄嘴唇，口水沫乱喷，杂乱的牙齿探出来，缝里卡着羊肉和石子馍。她胡乱罩着粉红上衣，艰难地箍住外凸肚皮，蹬一条紫碎花弹力裤，露出肥萝卜小腿。她就这么龇牙咧嘴地笑着，嘴里念念叨叨。

“真真，你来唱首诗歌给爷爷听。”李安花在餐桌上吩咐。

那天晚上，他儿子非拉全家跟李安花吃饭，老罗就觉得不对头。他们两家人好几年不说话了。至少他老婆当着他的面不敢。结果这天晚上，儿子回来了，提了许多广东买回来的糕饼和花花绿绿的俄罗斯糖果，也带来了李安花和李真真。餐桌上李安花点了好多菜，黄瓜变蛋蒸菜煎扒鱼大盘鸡羊肉糊汤面堆在一起，油花花。

“去吃大宴席……贫穷的、残疾的、瘸腿的、瞎眼的，去吃主的大宴席，去吃主的大宴席……”真真开始摇头晃脑没完没了地重复唱，每回调不一样，但都一样地难听。她家里没教好，给她唱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歌，没有圣歌的端庄高尚。

那顿饭一开始吃，老罗就觉得更不对劲。他儿子跟李安花眼神不对劲，末了才说，他俩已经是夫妻了，回老家办宴席。找谁不好，偏偏找了这么个荡妇！而且最糟糕的，是她是李大树的女儿。李大树，罗恩典的对头，一家子都是毒蛇的赖爪！

他那时候脑子疼得都要裂开了，硬撑出一个冷笑：“我们罗家不可能让这种女人过门。他李大树家的鸡鸭狗老越界来啄菜，现在连二手女儿孙女都要送来，把我们罗家吃干抹净？想都别想。”

说完，他把手里的碗往桌子上一砸，裂成碎块。那傻娃娃身子跟着一震，开始发出锯子一样的尖叫，能把人生生割成两半。李安花轻轻地抱住她的脑袋，安抚着，那娃娃才停下来，又开始边笑边唱：“去吃大宴席……贫穷的、残疾的、瘸腿的、瞎眼的，去吃……”

“老罗别这样，咱也有对不起人家的地方……”老罗的老婆竟然帮着外人说话，一个劲拽他。

空气大约沉寂了几秒，除了真真那不在调上的歌声。木板搭出来的包间，顶上一盏铁射灯，望上去亮得跟耶稣再临似的，根本睁不开眼，每一根黄光都刺得人冒汗。灰尘在光线中无所遁形，缓缓飘洒，普降在每一盘菜上。

有个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低音，是老罗儿子的：“你同意最好，不同意这婚宴也要办的。反正我俩已经扯证了，只是回老家走走形式。”

那女人李安花倒不说话，凝固在椅子上，一对扁豆眼里露出挑衅，眼神跟她老子一模一样，但还是笑着。

老罗记得后来自己把门狠摔上了，态度表达得绝对明确。他老婆过了一阵子，磨磨蹭蹭地回家了，打开灯，没话找话地咕哝着，半晌，递给他一份塑料盒装好的羊肉糊汤面。

他斜瞥一眼，就看儿子打算怎么道歉。到时候再训他几句，让他把结婚这事搁一搁。老罗会拿捏好分寸的，先狠狠说几句，让他把皮绷紧，然后再语重心长开导他。没有好的婚姻，会众要怎么看他们家？怎么活出荣耀的见证？李安花那副样子，能是个真基督徒吗？圣经上信与不信不可同负一轭，说的不就是他们吗？不是一个方向的两头牛，就不该一起犁地！

在家等着的时候，他早已经摆好雄辩的姿态，昂着胸脯，眼光里有威严又有恩慈，一眼能把人看得羞愧。他下巴直指眼前的黑暗，就算是个魔鬼，他也能劝服它浪子回头。可他儿子从那天起，就没进过罗家门——他住进了李家，后面的婚礼操办也没再问过他，只是让他妈时不时来跟老罗“汇报”一下状况。

李安花倒是来过一次，提着一袋进口奇异果，亲亲热热地递给他老婆，然后拜托他们俩一定要参加喜宴。他冷着脸，看到窗户外面的儿子背着身子，头上冒出白烟来。这小子竟学会了抽烟，学会了魔鬼的伎俩！那时候罗恩典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撒旦的攻击，他老罗为义受逼迫，就该坚持原则到底，就算是其他人都不理解，他也要如此。

“想都别想，我是不会去的。你们结婚给自己看，我是不认的。”他感到胸腔里是翻涌的加利利海，卷起来的粗壮海浪砰砰砰在里面撞击。他的眼神露出信徒的笃定，仿佛正在面对逼迫者施加的火刑。

那李安花却轻轻抖开一个笑容，眼皮金闪闪的：“别置气，你们爷俩真像啊。没你在都不成宴席了。”然后就一步三摇地走出去了，笑眯眯地勾着他儿子的手。这淫妇的嘴，比油更滑。他罗恩典，绝对不会去的。

正想着，老罗的电动车已经跑过了麦田和龙湖，到了废弃厂房。这里是罗恩典亲戚家的，一堆破烂房子里只有个旧仓库是完好的，每周日清早他就在那里讲道聚会。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经过了，但他老罗会稳稳地站立在台上讲道。

他到得早，村里的老头老太大约还要半小时才会一路颤过来。可他远远就看见门边蹲着一个红团团。老罗仔细一看，大脑袋上一股冲天小辫子，一身带绉褶的红衣红裤，仿佛一只染血的大麻袋。是那个白痴娃真真！一瞧见他，娃娃那张难看的脸就皱出笑容，黄绿鼻涕还挂在左鼻孔，嘤嘤叫着：“爷爷，去吃大宴席。”

那淫妇的手段也就如此了？派自己的傻闺女过来，就能请得动我老罗？这又不是我孙女！

咱们也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啊，老罗。他老婆的话又跳出来，骑在他背上。安静，退下，不要打扰我。唉，老罗，咱们真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啊。屁话！这能怪我们吗？跟他们李家说了多少次，薄荷，茴香，芹菜，黄花菜，哪个没被他家的鸡鸭狗毁过？连无花果树，也被啄得连续两年不结果。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我才在自己园子里摆药？谁知道李安花的女儿，那时三岁的真真，竟然会翻过篱笆来，摸到地上的药当糖吃？一开头要是李大树能补好他家的篱笆，不就没这个事了吗？后来那娃娃送进医院，听说是误食了鼠药，我们才发现这个事。

不可能跟他们认的，李大树不是能讲理的人，更何况那都是李家自己的错。

其實，原先两家关系好的时候，老罗他们也帮忙照看过真真的，老罗还给真真编过辫子呢。那时候她眼睛还挺大，身子瘦弱得跟只小狗崽一样，颤颤悠悠地走到他和老伴脚前，奶声奶气叫他“大爷”。

但李大树家里没有好东西。说到底，罗家和李家，麦子和稗子怎么能种在一起呢？李大树的老婆也是个悖逆的女人，她原本是在老罗教会里服侍的，总是第一个来，把场地弄得干干净净。可后来同工会议，新加了个提建议的环节，她竟然站起来，拿着鸡毛当令箭！前前后后说了老罗可多，都是谎言，从地狱的火舌里掏出来的话！最过分的竟然说这十年都在讲解启示录，也该说说圣经别的部分？那不都得跟随圣灵的引导么？圣灵要老罗说啥，老罗就说啥，容不得别人插嘴！

老罗当场就抵挡她，狠狠斥责她，最后把她驱赶出去。那李大树竟然找上门来，说老罗差点把他老婆给骂成抑郁症，连续半个月不能睡觉！从那以后，李大树总嘻嘻哈哈，说什么老罗的教会是邪教，搞个人崇拜。这完全是嫉妒，嫉妒他罗恩典身上独有圣灵，嫉妒所有会众都敬重他。

再后来，就是真真出了事，李安花跟前夫也离了婚。李大树他家哭了几天，倒也就没动静了，人前还是笑哈哈的，也没有跟他们谈的必要了。

“爷爷，做完礼拜，一定要赶上中午吃大宴。我就要吃。”真真过来抓住老罗的手，吩咐道。

“知道了知道了。别叫我爷爷，叫大爷。”老罗把手抽出来。

“我来早了，帮忙摆置一下吧。”是那个年轻人来了，准是什么人的孙子，长得舒爽挺拔，斯斯文文地戴着一副眼镜。他是谁不重要，可贵的是难得有这样的年轻人，这般殷勤谦卑，总在老罗说话的时候，专注听着点着头。但这孩子脸发僵，笑容总有种颤抖的感觉。

“你是谁带来的呀，看你也连续来三礼拜了。”罗恩典在此刻才真正焕发了光华，他的枯楚脸露出圣人般温柔，皱纹舒展开来，像个柔软的大面团。

“我，我我是个司机，到处来去，去，运麦子和……和面粉，不管这帮，那帮，总，总总会找到当地教堂……教堂嘞。”年轻人微微地弓着身，露出羞涩的表情，艰难地张开嘴说着，黄牙微龅。

可惜了，是个结巴。但也还是个好青年。罗恩典拍拍他的肩膀。

他俩一起打开门，潮湿的霉味从仓库里扑到他俩脸上。奇怪，之前都没这味道。老罗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拉开灯，突然从木头天花板那里，呼啦窜出数十只蝙蝠，一股浓重的黑云。他们正抬头看的时候，脚边又窜过一群灰黑的老鼠，一道迅疾的灰色河流涌向透光的门口。真真坐在门槛上，黑云和灰河骤然为她分开，瞬息间就融进了外面的世界，不见了，只有真真在那里咯咯笑。

“平常可不这样。”老罗有些奇怪地说，胸口被什么紧紧挤压了一下。但时间紧，也来不及查是哪里破了洞招来这些动物，老罗把真真赶进仓库里坐好。接着他指挥年轻人迅速摆放椅子，然后自己绷直腰板走到门口。

人们陆续走进来。

“罗牧，你帮我祷告一下啊，我脚心又痛了，我有罪我认罪。”突然来了个陈爷爷，一把攥着老罗的手，长长眉毛几乎揪在了一起。

“哈利路亚，我们真是有福啊，能跟罗牧一起，有福啊。”后面站着眼睛有白膜的老太太，也伸出干瘦的手抓了抓老罗，满脸崇敬。

“林姨，你终于来了啊！”老罗看到了其中一个穿着绿色裙子的老阿姨，她正对着他愧疚地笑着。老罗拍拍老阿姨的肩膀，对旁边人说道：“你们自己说说，我该不该批评林姨？”众人和善不失责备地笑起来。

“我有罪，我有罪！我爱世界超过了爱主！”林姨弓着身子，连连点头伏法。

“帮忙带孙子就离开镇里，也不来我的教会了。自己好好想想多么亏欠神，小心不能被提上天堂！你看我，为了礼拜，自己儿子的婚礼我都不参加！”老罗温柔的责备，让在场的老人们几乎想起了当年耶稣的样子，内心感动得很，脸上都是满足而喜乐的笑容，林姨也是直不起腰来地不停应和着。

会众到齐了，聚会开始。

唱完圣诗，老罗上去讲了他得到的启示，手势加气势，劝诫大家一定要警醒再警醒。到了世界的末了，可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天堂，那些淫乱的、不信的、可憎的、说谎的，要被投入烧着的硫磺火湖里，经历第二次的死！

“不是谁都能被提的，好好想想，你能被提到天上去吗？”老罗几乎每一次讲道都要质问每个人。十年了，他对于末日能否被提的标准，越发地细化。他讲得兴致勃勃，也深感唯有他懂得这个深奥难解的谜题。智慧人才知道的谜题。他近来有种预感，快了，那末了的时候快到了。他，殷勤做工的老罗，得着智慧的老罗，会被提上三重天。

老罗喷出的每个唾沫，都像是从那黑烟滚滚的地狱里迸溅出来的火星子，把在场的人都吓得心惊肉跳，就连傻子真真也不敢乱动了，只是在椅子上痴痴坐着。而那年轻人，端坐在椅子上，嘴角含笑，不停点头。老头老太在下面听的时候，总是捧着胸口，祷告的环节不断地流泪认罪，以保证自己到时候不会被烤焦受苦。

随后是十一奉献环节，大家掏出所得的十分之一，轮流塞进一个包了黑布的藤筐里，年轻人也把手伸进藤筐。然后今天的聚会就结束了。

“罗牧，我，我想跟你一起走走，多从你那，那里，吸收点圣灵。我帮，帮帮你推车，陪你回，回家，好吗？”刚一结束，那年轻人就凑过来。

“感谢主。咱们推着车，慢慢走回去。”罗恩典很满意地点头，慢慢地走，走到宴席结束了最好，他不去，真真也别去。

这条窄路的极远之处，在一片蓝色塑料棚顶上冒出一只大金顶，在太阳底下光芒四溢，招牌粗红字写着“维也纳酒店”，村里最大的一个餐馆。隐约可以看见门口有充气大红门，每当有喜宴就会立上。那红门软软塌塌地在风里翻飞。这一幕在哪见过，老罗的胸更闷了，感觉被黄土塞得严实。还有今天那些乱窜的鼠，呼啦呼啦飞出来的蝙蝠，叫得吱吱响。

老罗这才恍惚想起昨天的怪梦。一人高的大金像从麦地里生长而出，不断地旋转自我，许多的红绸子红灯笼就像那红门一样，跟着它上下飘动。老罗怒不可遏，是谁敢在这里立偶像？他冲上去，拨开一层层红布，抓起手里的钢鞭一顿抽，那金像裂开，头颅直滚进土穴里，跑出许多田鼠和蝙蝠。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张脸，就惊醒了。

“爷爷，去吃大宴席。”真真又缠了上来。就知道吃，且不说老罗他自己去不去，这孩子一定不能在婚宴上出现，要成为多少人的笑柄？而这笑柄本来是李家的，现在要变成他罗家的了。那李安花算准了他不能拿真真怎么样，就把这傻娃娃塞到这里。

“吃颗糖，跟着我。”老罗命令道。

年轻人推着车，一路上很安静，眼睛里露出羔羊般顺服的光，满脸挂着谦卑。偶尔有人路过的时候，他就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如同成熟的麦子一样。罗恩典则抓紧机会，上天入地畅谈，两只手激动地挥舞摆动，好像恨不得把这十年得到的精华，一股脑拍进年轻人的身体里。每走一会儿，那年轻人就前后望望，罗恩典想，他可能是担心快到了，听不完这些道理。

“别担心，离我家还远，这些都可以慢慢说，说到你吸收为止。要不行，下周咱们继续谈。”罗恩典安慰地说，这样的年轻人才配得上这些道理。

“怕耽误，耽误你去参加，参加宴席的时间。”那年轻人脸发红。

“不耽误，我绝对是不会去的。我宁愿在这麦地里坐一天也不会去的。”罗恩典想起那喜宴，那不完整的宴席，脸上带着冷笑，“绝对不去，更别说带着这么个傻娃娃了。”

罗恩典说着，突然腰部被推了一把，然后几个肉拳头砸在身上。“你答应我的，要吃大宴席！凭啥你不让我吃大宴席！”真真本来一路吃着糖，安安静静地跟着，听到他的话突然哭着喊着跳起来，满脸鼻涕地扑打着罗恩典。罗恩典猝不及防，脚一歪跌在了地上。

“你这疯娃子！”罗恩典的右脚一阵剧痛，真真还不管不顾地凑过来，疯狂挥舞着两只拳头往他身上锤。这女孩出手没轻重，拳头一个个砸下来，罗恩典枯瘦的老骨头有点招架不住，他手一挥，一个大巴掌拍在女孩脸上，她才安静下来，坐在土路边，红衣服裹满黄土，眼泪巴巴地看着老罗。

咱们也有对不起人家的地方。傻孩子想吃大宴席。凭啥你不让我吃大宴席。

“唉，孩儿啊。”老罗正要弯腰去扶，他突然发现，那年轻人已经骑上了电动车。车篮还放着他们这个月的奉献金呢！要不是老罗的车子老旧，一时没动静，年轻人早就跑了。老罗忍着剧痛站起来，猛地把那年轻人拽了下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这是干啥！”

那年轻人蹿起来，甩开老罗的手，迅速往他肚皮击了几拳。老罗疼得倒在地上，嘶哑哀哼着。

“贫穷的人，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是，是他们的。你不是这么说吗？我我我就是那穷人，这钱给我，正，正，正合适。”这年轻人抖了抖身上的土，得意地说道，一脚把哆嗦爬起来的老罗踹倒，“老，信球[1]！”

“你说谁……”老罗龇牙反驳。

“信球！”年轻人一脚。

“信球！”一脚。

“就是，信球！”又一脚。

年轻人说：“当，当自己是耶稣？也就只能，只能在老不死的里混而已。”

四下无人。只有麦地传来奥秘的轻语。窸窸窣窣，熟了熟了。

罗恩典在黄土路上蜷缩着，脸扑进尘土里，姿势如同跪拜。

他抬起头。眼眸先被黄沙蒙得暗淡，随后渐渐明亮起来。

“你是说，我才是蠢的那个……”老罗茫然望天，不知在对谁说。

“到底还去不去吃宴席，爷爷！”真真这才回过头，趴到老罗身边问他。见他窝在地上不吱声，真真猛仰起脸，尖叫声如同一股刺骨激泉，从她身体里向外喷射，快要把天空扎开一个孔洞。

那年轻人回过头来，一步、一步走向真真：“憋吭，气……”

这时候老罗挣扎站起，把真真往路边撵：“麦地里找小虫儿[2]，数到五只就去吃宴席。”真真这才安静下来，往麦地里一跳，跑着找麻雀去了。

老罗转身面对年轻人，伸手拉他：“孩儿啊，总会被看得明明白白！我吩咐你，从车上下来！”

年轻人后退一步，掏劲飞踹，正中老罗裆部，又往他脑袋猛踢了两脚，直到老罗动不了。

顺势，他把罗恩典从土路上用力一推，推进麦田里。他回到电动车前，这次车子终于动了。他狂笑起来，声音越来越远：“不是说，要……要爱仇敌，为那逼，逼迫你们的祷告。一边，祷告去！”

真真摇醒老罗的時候，她已经在麦地里数到了五只小虫儿和一只花大姐。

老罗睁开眼，他的手发寒，越来越冷，需要太阳的照耀。他侧过脸，看到自己脑袋淌的血咕嘟嘟灌入麦地里。痒，一棵野草在他耳边轻轻摇，一块尖石染了血。麦地深处三个土坟包，跳跃着光芒。

天地开始旋转。转，日头钻进坟包里。转，坟包里蹦出金日头。转，澄蓝天空混进脏土地里，麦子混进稗子里，真真的大脸盘和小眼睛，转转转。

“五只我数到了。”真真说。

“那你就跑，往那跑。”老罗憋住气，伸出手用力指着路远处的维也纳酒店。在那里，满室红光，儿子和李安花笑着劝大家吃菜，李大树一家喜气洋洋，歪瓜裂枣聚一堂。桌上有没有摆上百合花？

真真蹦上了土路，像一朵被风吹走的红百合。

老罗看到日头钉在天空正当中，盈溢的光明新酒，让其他一切都消融。那白光，照得他瞎，又从瞎里照得他复明。他意识模糊，脑子如幔子滋啦裂开，念头都化成了水流，蜿蜒却渐渐平静的水流，切割开血味的麦地，土腥的麦地，熟透的麦地。回到起初的气味，让老罗感到舒服，他胸怀轻松。

他笑。他独自喃喃。这喜宴，想去的人都不会错过。

真真啊，别急着跑，别绊了脚。

噼里啪啦，嘻嘻哈哈，远方的大宴席啊。

注释：

[1] 信球：河南话，意为白痴。

[2] 小虫儿：河南话，小虫儿即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