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之家》:如果她是机器人,而且具有了主体意识

2021-06-15 09:56邓菡彬
西湖 2021年4期
关键词:老邓玩偶之家玩偶

邓菡彬

第一封信

秋,我没有想到将会在这胡同儿里过元旦节,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方式。之前想得最多的,当然是跟你一起过。你回来,或者我去找你。但是在这个正在思考什么是亲密关系的时刻,用一部戏把思考落地为更积极的尝试,可能是更有建设性的吧。

大概不会有什么人像我们这样彼此坦诚,也是因为你比我更有勇气吧。我原以为这已是一个伪文艺青年的时代,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不再有人像《玩偶之家》刚刚来到中国的时候那样,激烈地真诚地思考自己应该怎样活着、与别人的关系怎么发生着……

周围的这些胡同儿里,应该是那些有名无名的热血地生活的思考者们曾经在过的地方。我这条胡同叫菊儿胡同,规划者曾经想要既保护街区样貌、又改善居住条件,就弄了这么两排矮矮的楼房,在老平房堆儿里不算突兀。房子是春哥的一个朋友租下来当工作室的,原房主因个人事务滞留加拿大、回不来,房子经历好几任租客,始终都在熟人堆里打转,也就始终充当了收容各路“牛鬼蛇神”的据点,直到变成现在的工作室,仍然没有改变这个属性。

借住在这工作室,每天都在左近几条胡同里溜达,有时候会转到段祺瑞执政府,转到沙滩,或者是西海、西什库,看着街道和胡同里站着的、坐着的、走着的、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都有需要跟生活、跟这个世界去挣扎的,但是没有几个人有需要自己跟自己拧巴的。《玩偶之家》里的海尔茂就是这么一个特别正常的人,他不会去反思自己的生活,而只是享受著、感谢着上天的恩赐,通过自己的努力尽量活得像那些活得还不错的人那样。秋,我之前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就是一个海尔茂,或者身体里其实有着不低的海尔茂值。我想过把《玩偶之家》改编成一个男性视角的戏,就叫《我是海尔茂》,哈!

这房子可以从窗户爬上屋顶。在屋顶上看对面的一扇扇窗,就像是一出出戏剧。原来曾经设想过,就这么演。那时候是夏天,可以在屋顶上待很久。现在毕竟是冬天了,周围也没有浓荫的树木,景致显得光秃秃的。要把全楼联络起来,其实也挺麻烦的;当然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对这事感兴趣。而且最重要的是,其实这样又像是一个镜框式舞台上精致的布景,演员的表演被压缩在视觉之下。

所以还是就在温暖的屋子里吧。一代代房客留下的虽然有点杂乱、但是不失为有特点的陈设,可以给表演提供更好的依托,而不是限制。

秋,你不是刚刚已经上了Oscar Wilde House的Waiting List吗?其实找时间可以去看看,他们欢迎访客的,而且你很可能是有机会入住的。这边这个屋子让我怀念Oscar Wilde House的感觉。他们说自己不是一个公寓,而是一个剧场!应该说那边比这边更有自觉性一点。这边大家比较羞涩,需要故意点破。

我当时也是先在Waiting List上待着,后来突然有机会入住。非常怀念爬长长的山坡、上山回家的感觉。每一步回头都能看见海。永远的春秋季,浓郁的树木的气息。非常安静的感觉。然而走进门却又是静中有闹,一帮年轻人又是学霸又是“顽主”。

这边的感觉是重重叠叠的历史。好也是它,不好也是它。太容易突然之间被一个老剧本牢牢地粘住。戏多,但都是烂戏。而那边呢,则是没什么历史,一切都等着人去开拓的样子。就像小时候看海明威的小说,主人公和他的妹妹去山野里漫无目的地远游、扎营、野炊。那边大概整个广阔的中西部都是这种感觉。

怎么把老剧本扔掉呢?“五四”时期那一代人,心情迫切,想改革旧戏,就立刻扔掉大团圆和封建伦理那一套。但是老剧本哪有那么简单。它不是一套简单的观念,而是好多好多代人、无数的社会习惯的总和。娜拉的故事只能在学校里演演,拿到社会上去演,就会吓到绅士和名媛,即便“春柳社”也不免演出失败的命运。老舍写《茶馆》,想给那个“旧社会”做个总结,第一幕前清时候的各色人等,到第二幕民国了,又是一代人,然而换了不同的服装和说辞,上来演的又是差不多的东西。这是文学寓言。其实老剧本有一套套不同的脚本,只有在娜拉和海尔茂这样的故事面前,这些脚本才更显得是一伙儿的,它们常常把自己藏得更好,像鬼魅一样,等它上了你的身,你几乎已经来不及把它甩开。

秋,反思亲密关系是对的,但是我们不要被某个老剧本粘住,好吗?

第二封信

亲爱的秋,又在这个你仍然睡着的时段给你写信。这几天说闲也不闲,只要待在屋里就有人聊天。外面又冷,没下雪,但是风很大,所以就老在屋里。我的职业和身份会让人好奇,常见的问题还有:我为什么想排《玩偶之家》?

来这儿的好多人并没听说过《玩偶之家》这个戏,有人就会上网搜索,但是百科上相关词条的介绍,会让人觉得这个戏不免有点过时。毕竟,男女平权的观念,起码在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中,好像已经深入人心,至少在明面上,一个男性怎敢把一个女性当作玩偶。

也很容易聊到鲁迅那篇著名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鲁迅文采斐然、视角犀利,但最后还是归结到一个经济权问题、社会资源分配问题。如果只是一个经济分配问题,那么在这个消费主义高涨的时代,在很多具体、微观的生活场景中,“娜拉出走”的问题已经不复存在。

但问题并不是这样。问题在于,人如果有能力的话,希望绝对地支配另外一个人,使另外一个人为自己过上“幸福/愉快/有意义/有价值/希望能过上的生活”而成为工具——这种支配欲在今天仍然是广泛存在的,绝不仅仅只是在男女关系之间。比如望子/女成龙的父母和子女之间,哈哈。

老版电视剧《上海滩》里,赵雅芝扮演的女主角冯程程也演了《玩偶之家》的娜拉来着,这是一个典型的追求光明的民国女学生形象。编剧们故意让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和女主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唯一的非权力关系,然而也是悲剧性的。就像沈从文小说里那种在边远之地的村人的爱情故事一样,是理想型的,但也是悲剧性的。而在这个上海滩上,其他所有人——所有被认为是重要也认为自己重要的人,都试图牢牢把握着权力关系的命门,他们不在乎水中捞月的心念里的美好,比如“爱情”,他们要的是板上钉钉的、实打实的关系。丁力是许文强的替代版,但丁力最终迎娶了女主。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海尔茂和娜拉的关系。

在一个工具理性高涨的时代,人们迷信“上海滩”式的丛林法则,就更容易让人越来越相信,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这个世界会变得让有能力的人越来越能够调配各种资源为自己服务。

所以,我突然想到,如果娜拉是个机器人玩偶呢?她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满足你的愿望;如果你需要,她也可以跟你闹点小别扭;但总之她能够满足你。而机器人的主体性觉醒了,它要离开主人。

秋啊,不知道这么设想是不是太邪恶了?但确实挺让人激动的。我跟三哥聊了一下想法。他挺支持的。相较我之前做的那些真正的人工智能呀什么的,他更支持这个。因为这个机器人是哲学意义上的吧。茅盾的短篇小说《创造》,大概也是应对《玩偶之家》的思考吧,男主君实希望按照更文明、更有文化的脚本创造一个理想的妻子,但是最后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传统小说的局限在于人物和情节设定的唯一性,《创造》中这个被养成的理想妻子的不尽男主之预期,却也还在作者茅盾的笃定设计之中——离开了时代背景之后,在今天看来难免显得有点寡淡。机器人就不同了,机器人是数据库艺术。

但是什么人去演这个机器人呢?这可让人犯难了。人演机器人肯定会具有某个方面的特色,但是很难具有机器人那种数据库色彩。

那么多个演员演一个人呢?是不是就具备了某种数据库色彩?秋,亲爱的秋!我突然想到了呢。我自己禁不住在这儿一边写信一边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经典文本本身就具有数据库色彩,因为从来不可能有人垄断一种唯一正确的经典文本的表演方式。《哈姆雷特》就有无数多个版本。这些年,抖森版、莫娘版、卷福版,还有女版,你方唱罢我登场。可不像《茶馆》,仿佛垄断在一家手中。老孟爆改《茶馆》改得那么厉害,可能也是因为《茶馆》被垄断这么长的时间导致的反作用。

那时候我在湾区排契诃夫的《海鸥》,就试过多个演员演一个人。不过那时候可能是因为来参加演出的演员太多,而且不少人都挺强的,为了把每一个优秀演员都安排上重要角色,就这么试了试。而且不是像之前有人排《红玫瑰与白玫瑰》那样,仿佛像个重影,而是每个演员扮演的这个角色都有自己不同的特点,甚至互相之间产生对话、分歧。比如波兰演员齐百思说的汉语和其他演员不一样,我们并不限制他的表达,反而鼓励他,那么撕破的就是汉语通常表达的局限。其他两个跟他同演一个角色的演员,包括他的对手演员,也会受到刺激和感染,会增加尝试新鲜可能的活性。最高潮的时候,连观众也可以被邀请上来扮演同一个角色,导致场景氛围发生预料不到的变化。

这好像跟元杂剧一个演员扮演多个角色具有某种相通的哲学气息。精神意义上而言,人的最大悲剧(可能在别人看来是喜剧),在于固守一种主体性,并把它当作真正的“自己”,当作要去捍卫的真、善、美。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不容易。或者说,排戏演戏我不怕,在我这个流派,戏剧就意味着一种反思性的生活,可是,在戏剧之外,在真实的生活中……

第三封信

秋,你终于可以住进Oscar Wilde House!为你感到高兴!我自己好像也重新有机会住进去了似的。我要写一张明信片寄过去,你到时候可把它贴在冰箱上!这个公寓就是激发我想象一座戏剧公社的现实样板。我突然好像有点想通了,孤立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去思考亲密关系,不管两个人如何亲密,这都是一条绝路。人,只有在人群之中,才是水在源头活水之中。小资味道的日常生活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人与人的关系都被切割在一个个孤立的关系笼子里。只是笼子大小不同罢了,大一点的笼子,更让人不觉得是精神控制。反正就是不要反思才好,不然就会出现鲁迅说的“梦醒了无路可走”。哈哈哈,我突然就不郁闷了。这些天跟你打电话,我总是挺郁闷的。你是语言大师,我讲不赢你,但是我觉得好像有点掉进恋人之间互相精神控制的老把戏中去了。我没有直接说出这样的感受,因为我底气不足。哈哈,现在我明白了,底气不足不是怕技术上说不赢你,而是归根到底希望不要反思、快乐就好,让恋爱的小笼子尽可能冒起简单的粉红色泡泡来,并冒得持久一点。有这样的潜意识做底色,就不愿意调动真正的思考、辩论和掐架的技术。但确实,把笼子打破才该是真的!偶发艺术的创始人阿兰·卡普罗说要搅乱生活和艺术的界限,应该是这个意思吧!这才是表演!

我这几天终于开始把大家聚在一起做工作坊。就是工作坊,不是排练。来参加工作坊的人也不一定能保证最后参加跨年之夜。没事,反正就弄呗!这种感觉是对的!我老说,排戏就是一个揉面的过程,揉到最后,能进来的都会进来,黏黏地团在面团里。可那还知道都是惯用的材料,面粉、水、鸡蛋什么的。现在是揉一个更大的面团,应该同样有这种淡定。

每天都做各种身体训练。之后,进入工作坊,首先是海尔茂挑选他的娜拉。

多么温文尔雅的人,也会在这个瞬间释放他的本能。一个完全为了满足“我的愿望”而存在的人,特别符合胡适所说的,这个玩偶就是:她丈夫喜欢什么,她也应该喜欢什么,她的责任在于使丈夫欢喜。这个诱惑力过于强烈。

每次“海尔茂”在场子中间慢慢地踱了几步,东看看西看看,当他/她真是天生的好演员,真听、真看、真想,真敢放出眼光来,被这眼光所触及的人,也就立刻被这眼光所命名了:这是一个正在从工具意义上被评估被挑选的人。其实所有的演员试戏多多少少都带有这种感觉,尤其是影视演员。刚入行的人甚至会觉得那个向左多少度转一转、向右多少度转一转的标准自我呈现动作,带有一定的侮辱性质,仿佛自己是一个奴隶或者一匹牲口,正在被挑选。但是试戏这个动作也可以有很多粉红色的观念泡泡来对它进行粉饰。噢,小宝贝,这只不过是职业啊,这也可以说是艺术,等等。而在这个海尔茂挑选机器人玩偶的动作中,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都被撕去。

这是不是有点像个“人造地狱”?就像克莱尔·毕晓普那本书的名字。秋,亲爱的秋,哈哈,我跟你说过之前我们家给我安排相亲的一個女孩没?那个女孩各方面都挺好的,真是家长给找的那种,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来。我对这种事儿从来是拒绝,但那次我觉得毕竟算是专业有点接近——她是策展人,可以算是去看展而不是相亲,认识一下无妨。去见了之后也觉得女孩各方面都挺好,不过聊起艺术来,她对于“人造地狱”的概念非常反感,她觉得世界本来已经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去放大它?我对于她个人的这种人生态度由衷地钦佩。甚至有想过,为什么我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善良的人,哈哈。但这是没得选的,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不一样,已经是我这个状态,那就倒不回去了,倒回去只能是假装。表演能够是一门艺术,那么它一定是通过“多”达到善,而不是通过“少”达到善。直面“多”,然后“知其黑守其白”,否则,恐怕就成了真的伪君子和坏人。

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人造地狱”是把生活中的问题放大给人看。一般来说我们不会去思考这些,因为日常生活就是这样一直流转着。当艺术作品可以去揭开温情脉脉的面纱、制造人造地狱的时候,它就和哲学一样具有批判性的力量,而不是粉饰太平。当然这样的作品肯定不是给所有人看的。就像《红与黑》正文开始前的一句题词“TO THE HAPPY FEW”,“献给幸福的少数人”。这又回到阿尔托那句老宣言:戏剧是瘟疫,经历它并存活下来的人更强大。当然大家可以杀菌灭活之后仅仅把它看作是诗和美。

不过话说过来,作为创作者,我有能力去这么做吗?秋啊,亲爱的秋,最近我们通话其实挺频繁的。聊得多,撕开的口子也就多。秋啊,亲爱的秋,我是不是总还是想粉饰太平?把一些明显产生分歧的讨论刻意地导向好像是有其意义、有所共识的结果?

当代表演史上最不平凡的公案,也就是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做了好几个隐喻男女关系的作品。其中有一个,阿布拉莫维奇手里握着弓,乌雷把有毒的弓箭搭在弓弦上,两个人一起把身体向后倾侧,如果力量稍微掌握得不好,弓箭就会射进阿布拉莫维奇的心脏。恋爱是不是必须就得包括把自己完全交给对方?彼此达成默契,交出一部分主权?即便明知道面临巨大的危险。

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最后的分手也是史诗性的。今年夏天,我们在北京第一次看到《长城》的影像,都感觉到很震撼。但那个时候的震撼,是不是还是甜蜜的?他们两个人从中国长城的东西两头往中间走,经过漫长的三个月的步行,在相遇的时候拥抱然后分手。作为恋人,手牵着手,去观看这段影像,难道不是已经把它杀菌灭活,仅仅看作是美吗?

第四封信

秋,今天跟老邓吵了一架。老邓当年在表演系读书的时候就是学校里的名人,原因就是他非常有自己的一套,而且演出来深得大家欢迎,所以有资格对大家嗤之以鼻。但是老邓在潜意识里对传统还是维护的。他知道材料会有材料的特点,如果把一堆好材料、有意思的材料放在一起,可以形成非常有意思的“聚会”,或者叫“偶发艺术”什么的。但他还是觉得这并不是戏剧。他觉得戏剧总还得形成一些稳定的东西,能够二十场、三十场,甚至一百场、两百场,稳定地演下去。完全不排练,在他看来就不是戏剧。他觉得这种用未经训练的素人的搞法,最多在影视行业还行。

我当然不同意他的说法。但我也只能说我搞的这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戏剧,是环境戏剧。当然我不好意思跟他说谢克纳有一种观点,在现在这种镜框式舞台随着殖民主义变成最普遍被认同的戏剧形式之前,全世界范围内的戏剧都是环境戏剧。

他不会对这种观点感兴趣。他对谢克纳感兴趣的,仅仅是谢克纳能够为演员带来什么。如果谢克纳关心的是怎样把演员从人变成“非人”,那就更要跳脚了,哈哈。

秋,你会觉得我们这是在吵架吗?其实是,但不会吵得很深。我俩站在冷峭的鼓楼脚下,带着刚从咖啡店出来的温度,还猛抖着蹓了半圈儿西海。这时候不再找地儿坐下,大概也就只能吵这么久了。

秋,你说你在一个美食群里跟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直男癌”大吵,直到吵赢。这种斗志我们没有。因为吵的不是确定的观念,而是动态的关系。

不管怎样,老邓决定要来参加跨年夜,这是此番吵架最大的成果。

第五封信

秋,在跨年夜就要到来之前,我感觉很紧张,心态仿佛随时要崩了。老邓青睐有排练的、有稳定产出的戏剧,也是有道理的呀。我感觉,从戏剧这种传统艺术学出来的人,心理上没有搞偶发艺术的人那种抗压能力。

悬就悬在,都是靠一口气。春哥说,咱们手艺人,不要假装是艺术家。不应该靠什么灵感,应该是不管有没有状态,只要说干活就立刻能干活。没有状态也有方法让自己进入状态。这才是职业玩家。她说的这个我挺认同的。但我还是经常觉得自己就靠着一口气。这口气如果能够凝聚起来,就觉得完全可以气吞山河,觉得自己像是王小波小说《黄金时代》里面写的,22岁时候的王二,看着天上半明半暗的云,觉得自己可以一直生猛下去,永远不会被别人骟掉。但是这口气如果散掉了,那也有点一溃千里。

这种时候就很心理脆弱。不应该纵容自己这种脆弱。刚才就因为你把电话突然挂了,然后说还有点事儿,没再回微信,我感觉自己就几乎真要崩了。现在想起来都好笑。脆弱还体现在依赖性变强,有时候觉得挺美好的,比如打了一个那么漫长的愉快的电话,挺开心的,可是你说头疼,说我连续两个晚上拖着你聊天,导致没有睡好,就像电子设备一直没有能够充上电,感觉整天一直是在百分之二三十的电量工作。明知道你是开玩笑,可是我听着就有点灰心了。不该呀,不该呀!

传统的戏剧影视行业,演员就是演员,而当表演单独成为一门艺术,演员既是演员,又是编剧,又是导演,又是制作人,又是诗人,又是哲学家,那么每个时刻都是表演,而不是只等着上台的光芒时刻。

第六封信

秋啊,你的新年夜是怎么过的?湾区的新年夜,是很有意思的。我这边呢,没想到这个晚上如此完美!2019年就这样跨到了2020年!一觉醒来,你那边还是夜晚,不等通话了,我先奋笔把它描述下来,也留一份记录。未来甚至可以把这个夜晚的经历直接变成一个剧本,让职业演员去重现它!

自然本身鬼斧神工,材料本身特定的特点,在特定的时间就会有特定的效果。最终来到這个夜晚的是三拨人:一是老邓和他带来的几个学弟学妹,都是表演系里面气质比较另类的;其中有个学弟,一头长发,比我们团里小武的头发还长,还骚,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六。每个人都被草率任性地起了外号或者小名,大家也都喜气洋洋地接受了这个节日的称谓。老邓带来的有个学妹,被叫“小热”,后来参与也很积极。

另一拨人是经常来这个房子的各任房客和朋友,因为现在房子是被当成工作室的性质。他们基本上都是学美术出身的,当然也都是美术生里的怪咖。有拿着吉他的“大壮”;有个胖胖的五彩头发女孩,我们叫她“木木”;有个瘦瘦的同样五彩头发的男孩“小怪”;有个瘦瘦的穿橘黄色衣服的男孩,我们叫他作“小橙子”。

还有一些人是工作坊的消息贴出来后专门来玩的观众,基本也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所以后来也真的不分彼此、参与到表演中来了。比如“冠军”,一个戴眼镜的大个儿。

这么多有趣的人,放在一个特殊的日子,化学反应自然发生。元旦节在国内作为新年的意义,本来就需要特殊的加持。因为旧历年的春节才一切都休息下来,元旦前后正是大家都还挺忙的时候,需要辞旧迎新的祝福,让它成为一个真正的节日。

大家就是带着过节的心情来的,就连最开始那些一般的身体训练的热身活动,都仿佛具有了更轻松愉快的氛围。辞旧迎新,也是一个总结自己的时刻。哪怕是平常我带热身训练,也跟其他导演不同,很喜欢把训练导向演员对自身的思考,但是也没有今天的思考来得这么自然而然: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站在旧的一年行将结束、新的一年即将开始的时刻,人真的很愿意这样去分析和总结自己。像那个简单的“向后倒”训练,平常有的时候有些人打不开就打不开了,不会跟自己较真。今天确实有的人到最后也还是打不开,比如老邓。但是当这个时候我告诉大家胳膊紧紧夹在两侧,不能垂下来,表示的是身体里面的焦虑不能释放的时候,比如像老邓这样的人,也会认真地去琢磨:我真的是一个这么焦虑的人吗?

亲爱的秋,你特意叮嘱要安排交换礼物的环节,真是太好了!这绝对是一个极具点化之力的环节。“新年礼物”这四个字就有太强的暗示性。

大家是把自己的名字都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然后把纸条搓成团扔在地上,每个人随机拿起一个纸团打开,是谁的名字就收谁的礼物。长发飘飘的小六在拿纸团的时候,整个人把头发都扑在地上,念念叨叨说出来一句,我一定要拿到最好的礼物。大家都笑崩了。老邓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啊,还是不要比较了。而且还恰巧小六最后拿到的礼物是所有礼物里面起码看起来最袖珍的——大壮准备的一个带雕塑小人儿的钥匙扣。如果小六是想要一件大个的礼物的话,那么他应该是有失望了。从表情上来看好像是有点失望,哈哈。

这一轮交换礼物,是最好的热身。然后进入到正戏的时候,大家都有点跃跃欲试了。

包括观众在内,今天来的人当中,多半是一次之前的工作坊都没有参加过。老邓就是。但是今天他的状态挺活跃。于是我第一个把他点起来。身经百战如老邓,站起来之后也不能免俗,两只小眼儿开始放光,享受可以去巡视这些被挑选之物的乐趣。

在大家的近距离注视中,老邓扫来扫去的目光其实非常清晰。春哥开玩笑说喜欢的请亮灯,故意拿相亲节目的词儿来套,引起大家发笑。但老邓最后挑的是一个男孩,大壮。理由是他看起来最健美。大家哄笑。于是大壮就来当他的娜拉。看来老邓还是需要一点舞台的假定性。直接来个女孩,可能太真实了,他自己会扛不住。其实我建议过老邓,你要不就跟你学妹来搭戏,比较熟悉。小热侧着脸看老邓,心理状态明显已经进入“是不是要被挑选”的状态。但是老邓说太熟反为不美,结果任务就落到大壮身上。老邓可能就是刻意要让大伙儿想不到。

大壮也是有备而来。他还专门准备了一大块儿红色的厚丝绒布,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地披下来,变成一个红色的“无脸人”,然后再戴上一个像巫师的带帽檐儿的皮质大尖帽子。学美术的就是会用材料。

我是到这个时候才告诉大家我们需要做什么。在之前的工作坊中我只是讓大家挑,但是也并没有让做什么。我说:易卜生这个戏,内核其实非常清楚,换到我们这个设定,就更清楚,你挑的这个玩偶,因为完全是按照你的意愿挑的,不是很艰难地追求来的或是怎么着的,那么,在这种关系里边儿,一定有一些你绝对不能触碰的原则。她如果犯了这样的错,你会特别特别不能接受。那好,现在她就是犯了这样的错,你现在狂躁起来吧,暴怒起来吧,辱骂她吧。

老邓立刻明白了,说,跟我演这段戏,那得吃苦了。又说能不能把这稍微扩展一点,就比如说生活中某个事你就是特别想跟对方沟通,以为对方能理解,但是没想到呢,对方特别不理解。

我说这前提你怎么设定都行,反正你直接演这个“特别不理解”就可以了。

他只好特意又对大壮说:这是演戏,如果我说了什么,是针对角色,不是针对你的;最近确实比较暴躁。

但这就像是一个职业选手在开打之前非常礼貌的仪式化动作一样,并不意味着之后他会手下留情。他一旦开动起来还是非常生猛,站得离对方非常地近。他的身材并不高,其实还没有大壮高,但他的压迫感很足。

他说话的感觉并不是那种连珠炮似的,而是每一句之间都留有空隙。这并不是缓一缓,而是恰好留出时间,让对方能够仔细听清楚这句话——刚刚听清楚在脑回路里引起反应,下一句就接踵而至了。

“干什么呢?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天天家里装不下你!说话呀,你话不是挺多吗?你那些话呢?……我给你表达机会了。就现在!你还不准备跟我道歉吗?你还觉得你对了是吗?你掰开了揉碎了,你给我讲讲你到底哪儿对了?我听听!你就是不对!……你哪儿没对?你现在跟我的态度就不对!有问题?怎么跟我说话的?有这么跟我说话的吗?……你应该怎么跟我说话?你应该低一点、低一点、低一点!你比我高?那在我面前也得低点儿!这跟身高有什么关系吗?这是一种权力!”

这个让对方站低一点是神来之笔。不仅有连续不断的声音命令,还配合动作,拿手把对方的头往下压低。大壮也挺配合,最后像戏曲表演里的武大郎一样,曲腿站着。红色的戴帽子无脸人这样就降低了高度,在老邓面前看着矮一头。机器人玩偶的这个满带委屈的配合,显然非常让老邓海尔茂满意。老邓一边笑一边满意,继续滔滔不绝地开动他的数落、责备和辱骂。

“你要明白一点,我发脾气不发脾气那是没有原因的,在于我想不想,不在于什么道理、什么原则!懂吗?你能听明白这一点吗?哎,你闷不吭声啊?你懂得怎么生活吗,怎么继续吗?如果你懂怎么生活怎么继续的,你就应该说话,说你懂了。不不不不,你应该自己说话,你不能够仅仅只说‘是、‘好的这些。你知道我喜欢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那就是我打压你,你呢要反抗,而这种反抗呢,又会被我打压下去。这样才比较好玩儿,是不是?你觉得不好玩?你怎么可能会觉得不好玩?你在骗你自己!你被人洗脑了,你知道吗?你被那些坏人们洗脑。我是坏人?不,我是好人。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你的人,我对你的爱是真诚的和100%的……”

红色无脸人娜拉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句话,都被丈夫怼回去,听到这里却突然从半蹲状态站了起来,微微屈身行礼,随后调头就走。老邓扮演的海尔茂完全失去节奏,不知道对方要干吗。他的娜拉却在走出去不远一头栽倒在地上。当然大家都涌过去,把她扶起来,问她怎么了,有事吗。连老邓都很紧张,问他是不是摔了?因为他确实摔得很真实。他站起来之后,却非常不以为然地说,当然是演的啦。

这时作为主持人的我,宣布他俩之间的表演可以进入下一环节:丈夫对妻子极尽辱骂,并且让自己穷形尽相之后,突然发现他原来以为妻子犯了错、造成重大恶劣影响的事情,其实并没有真的造成影响,危机解除了,丈夫觉得那既然危机解除了,我就不再责怪了,就又过来哄妻子。丈夫担心,刚才宣泄了那么多的负面能量,机器人的算法系统会不会把这些负面能量都给吸收进去,那就很不好;既然没有危机,就还是要回到之前其乐融融的状态呀。

老邓表示哄哄她没问题,但是就得来肢体表演啊,说着话就从身后给了“妻子”一个熊抱。脸上露着坏笑。原来他挑个男孩是等着这儿呢。怕是个女孩儿,等到需要亲密接触的时候,自己不太好意思下手。一边身体接触,他一边又开动了另外一套话术。

“刚才那样也挺好啊,我觉得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一个调剂。游戏嘛。我是完全尊重你的想法和感受。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好吗?”

此时“妻子”把身体更加低了下去。老邓海尔茂没办法,只好蹲下去让自己可以平视对方,又重复了一遍道歉的话。

“我真诚地向你道歉,你也不要这样沉默地面对我,我真的很真诚。还是说我让你觉得我不够真诚?反正我真的想跟你道歉。确实确实我必须得承认,我有时候比较暴躁,而且暴躁的时候确实难以控制。但是我不能说‘我是一个好心人,只是有时候脾气坏点儿,这种话不能说。即便一个人是好心,他也不应该这么暴躁。所以我是从一个根本的角度,对自己有一个批判和审视。你觉得这个道歉比较真诚了吗?”

“还行吧。”

“那你觉得你满意了吗,开心了吗?”

“我是机器人,没有情绪。”

“机器人他没有情绪啊?那我们能不能回到之前那种比较愉快的状态?就是之前我们之间那种状态,你还记得吧?你知道人这种东西吧,他不仅要道歉,还希望被道歉的人真的接受自己的道歉,而且因为自己的道歉喜悦起来。但是这个是不是给你一些压力呢?一道歉你就得喜悦,完了,这又回到那种控制性的关系上了,哈哈哈。那你就自己放松一下吧,你现在很放松吗?”

“还行。”

“那你对我有怨气吗?没有怨气?那你爱我吗?”

“不爱。”

机器人玩偶干脆利落的回答引起大家一阵哄笑。老邓海尔茂自己也笑了,说:“天哪!”本来准备继续组织语言,可是咕噜着说了半句,又说不下去了,苦笑:“天哪,还是有点伤心的。有点伤心。”这时人群中有人接了一句:“这是无法控制的!”

“对,无法控制。我可以向你道歉,让你不恨我,解除这种怨气。但我还是很难让你爱上我。好吧,这是不是也是对我的一个最好的惩罚?我伤害了你,所以你永远都不会再爱上我了是吗?但我觉得你是不是也可以试着放下成见,我伤害了你,然后你又继续爱上我,这样你觉不觉得你就会突然间特别高大特别伟岸,这个形象一下子就提升起来了。”

“不,算法里没有这些。”

作为主持人,我特别恶劣地插话进来了。“不仅不爱你,机器人的主体意识已经觉醒了,她要离开你。机器人要走,机器人要离开这个家。这个时候你要挽留他。”机器人玩偶应声而起,老邓海尔茂立刻拉住她:“真别走,真别走。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真别走。”旁边他学妹小热插话:“跪下求。”老邓说:“这个不行,我想想应该怎么求。”观众“冠军”也插话了:“你就没求过人吧?”老邓笑说:“求我当然求过啊,但那个不好演,不能那么演,我现在不想把那个演出来。”他停下来想了想,还是紧紧抓住机器人玩偶的胳膊,说:“真别走真别走,我求求你了,真别走。我真的错了,咱们都冷静一下。”

“我挺冷静的。”

“你挺冷靜?是的,你挺冷的。难道我对你来说已经不可爱了吗?可爱?不可爱?你觉不觉得如果你留下来就这样怼我其实也挺好?”

“我为什么要怼你?”

“当然,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

“你需要我什么?”

“我需要你留下来。留下来独立地做你自己,快乐地生活。”

“我也可以出走,做独立的自己,快乐地生活。”

“那我怎么办啊?那我岂不是太可怜了?有时候人和人之间还是有一种羁绊。求求你了,我真的需要你,我真的爱你。真的真的爱你,难以割舍的爱。”

“你是一种控制欲的爱。”

“控制欲的爱?”老邓海尔茂又笑了,沉吟片刻,又说,“那怎么样才能不是一种控制欲的爱呢?”

“我离开这儿,你就不是一种控制欲的爱了。我在这儿你就没法不控制。”

“我会做出重大的改变。我以前真没说过这样的话。算法记录过?不是的,我真没说过这样的话。我会做出重大改变的。我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嗯……语气非常尖锐啊,声调是具有压迫性。我不仅以后不会这样做了,而且如果我再这样做的话,唉,咱们可以做一个预警标志。我一旦要对你发脾气的时候,唉,你就可以用这个预警标志来提醒我……”

老邓的表演被大家的七嘴八舌打断中止了。其实他自己也演不下去了。“你走吧,你走吧,我留不住你了,你要的自由就在门外面。”那,之所以能走,是因为丈夫还是没耐心了?易卜生塑造的场景并不是这样的,但是在当代生活中却很可能是这样的。老邓对当代生活很有感知力。

在场的女性不满意:这样就没耐心了?老邓对小热说,要不这样,下一把你演一个男的,你来挑一个你的机器人玩偶娜拉,看看你是不是更有办法来挽留,我虚心学习。

小热真的站起来了。我还是让小热先进入第一个环节,去挑选自己的玩偶。小热有自己的主张:“我是一个女的,我挑一个男的。”她这么一说,所有男的都把头低下来。小热说你们别不好意思啊。挑了一圈儿,只有小六算是仰着头,她就挑了小六来当她的机器人玩偶。按照《玩偶之家》的剧本设定,玩偶触犯了主人心中所设定的、绝对不能触犯的禁忌,所以第一个环节还是主人骂玩偶。

然而长发飘飘的小六一脸无辜,非常惆怅地黯然回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观众的评价是他很渣。主人小热对待这样的无辜/很渣,居然下不去口了。尤其是小六,猝不及防地跪了下去,拉着主人小热的手,道歉,哀求。小热立刻就开心了,扭头捂住嘴,自己都觉得自己不争气,怎么这就芳心大悦了,然而就是这么容易地芳心大悦了,被哄好了。“完了,对不起,我要原谅他了!”所有人都大笑,而且也十分感叹。小热自己满场转着圈儿,笑了半天,开口竟然比划着模仿小六蹲下的样子,说:“他一这样我就完全找不到自己了,找不到矛盾了!找不到我要批判他的理由了!”

我只能赶紧提醒她把压力升上来,之前心中设定的原则之所以不能触犯,是因为一旦触犯了就会有重大的危险到来,整个生活就完蛋了,之前所有的美好生活、你心中想有的美好生活就都土崩瓦解了,现在危险正在到来,马上就要到来!小热总算是感觉到一些压力,冲上去突突突,骂了一阵,最后算是说了一句狠话:“要是现在把你扔掉就能立刻解决问题的话,我就把你扔掉!”但是说完这话她就扭过头去,她心软了。大伙儿都笑。小热自己也说:“我太温柔了!”我鼓励她一定要去想想那种真正让自己感觉到威胁、恐惧的事情,然后再试试。她攒足了力量冲过去,但是小六一抬头一个怨念小眼神,感觉小热的怒气立刻又溃散了。

老邓这个时候插进来,连声夸赞小六演得好,实在演得太好了,所以忍不住插进来说话。他认为小六换了一种渣法,但仍然非常有效,刚才是那种软弱的,现在是进攻性的,总之都是致命的。主人不仅没能骂到玩偶身上——连皮都没骂得到,而且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位置,不是主人在责备玩偶,而是玩偶在责备主人。

我继续试图撺掇她。“你不用管它了,你自己生气。因为问题已经造成了。你就把它扔掉吧,扔掉才能解决问题。不管怎么样,你是一个人类,它是一个机器人。如果你再不下定决断,可能你整个生活就废了。”我刚才看直播回放,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小热两只手一直转着,在身体两侧摆来摆去呢,看来当时这些话就没能真的对她入心入肺,她已经被她的机器人精神控制了,生活是否会废掉,甚至于生命是否会被拿走,感觉都已经不在她考虑之内了。所以也就毫不奇怪,当她再次冲过去的时候,所说的话是那么地无力,而对方只是说了一句抱委屈的话“可是当初是你把我买来的呀”,她就再次一溃千里了。她自己笑,大伙儿也都笑崩了。老邓说,我还不信了,咱们打擂台吧,看谁能把他给骂了。立刻有人跃跃欲试。小热笑着感叹自己挑错人了,坐了下来。

上来打擂的人还真不少,结果还真是都没打赢。其中小橙子打了好几轮都没打赢,却还不服气。后来我们都已经在玩别的了,他们在外边走廊上还揪个不停地在打呢。这是后话。

老邓终于看不下去,自己跳上来打擂,还假惺惺地说了一句,你先休息,你先休息一会。问小六说你休息好了吗,但是又立刻说:“你休息好了!”

“我想要永远的休息。”

“想要永远的休息?你怎么不想要宇宙啊?你想要吗?”

“我真的分不清楚。你每次跟我讲话,我真的分不清楚你是开玩笑还是严肃的。”

“全是特别严肃的。”其他人已经笑疯了,觉得一物降一物,都嚷嚷着:“治他!”老邓也不负众望。“你也搞清状况啊,是你做了伤害我的事。你被逼无奈?你被逼无奈就可以伤害别人吗?那我现在被逼无奈,我可以杀了你吗?可以吗?现在有人想要杀我,除非我杀了你。我杀不杀呢?我不也没杀吗?我跟你一样吗?我被逼无奈我就被逼无奈了?瞧你干的这事儿。你凭什么给人写信?”

“我觉得咱俩之间出现了问题。”

“咱俩就是有问题,而且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你就不应该写那封信。为什么要写那封信?你反思过吗?你想没想过,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你不知道?你的问题恰恰就在这儿!你应该知道!应该知道,但是你不知道。所以你做出了这种行为。你没有办法?刚才不說了吗?谁有办法?马路上那些卖煎饼的都说他们没有办法。”

“你能和他们比吗?”

“你能和他们比啊!你为什么不能和他们比?你瞧不起谁?瞧不起老百姓?你一个机器人瞧不起老百姓,瞧不起劳动人民?你读书多了怎么着?就你会写字?”

但是骂成这样,哄起来就更难了。老邓顾了前面,忘记了后面还有这么个坑。

“别生气好吗?问题在我身上。过去就过去了。生活嘛。”

“你要我怎么可能过去呢?你不要这样什么都不思考,就这样随便地说话。就为了让我原谅你,你就这么随便说几句吗?你到底做什么能让我值得原谅你?”

“我做了改变。”

“你改变了吗?”

“改变了。原来不道歉,现在道歉。没有没有没有,你看你笑了,你还是爱我的。”

“就用这些嬉皮笑脸的鬼把戏来对付我。”

“你别走好吗?牢牢抓住你不要走。你走吧,你走哪我跟到哪。要不你就打我两下。真的。(被打)你现在说什么都是对的。——是不是感觉已经快哄好了?”

还真的哄好了!

高潮是从观众代表“冠军”要演开始,带动春哥出场。“冠军”他主动要演太太娜拉,他点了春哥演丈夫海尔茂。

春哥特别怕看回播录像,一直说“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大家都说“冠军”可能没想到自己挑的海尔茂比老邓版的还要暴力。小热评价说老邓主要还是气势上的压力,而春哥呢?小热说不出,老邓接过话来总结,说春哥这个更厉害,是我们所有人里面可能最狠的。春哥直接上来就命令“冠军”站到墙角去,这个让老邓印象深刻,他说这简直就是道德律令。这更像机器人吗?“冠军”当然在各个环节都被压着打。然后连续几个人来打擂台。老邓也下场挑战,强强对决。但大家发现:“机器人”的定位可以让演员不采取人们通常的交流方式,因而也可以让交流效果更强烈。

这就进入到表演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分界点:通过表演来探究什么是人、什么是非人?也就是“人”这种材料,到底是怎样的?戈登·克雷宣称要用木偶来替代人类演员,或者希望人类演员像木偶一样表演,这在戏剧史上是振聋发聩的。中国戏剧和理论界对戈登·克雷的理解多少会有些偏差。戈登·克雷这样的见解也是承前启后的。就像他们说,电影的发明和电视的普及反而真正刺激了人们对于戏剧表演现场性的认识,现场性是被媒介性发明出来的;可能也正是因为有生活写实主义气质的人类演员表演的蓬勃发展,刺激了人们对于人类或者木偶的程式化表演的认识。有些学者发现梅兰芳和戈登·克雷同时期都在莫斯科,就兴奋不已,想当然地采信一些说法,认为他们有很多艺术接触。其实戈登·克雷自己说得明明白白,整个莫斯科都在向他推荐,让他去看梅兰芳的演出,但他就是没去。梅兰芳的伟大天才使他具有了一种超越同时代人的自觉性,但可能对戈登·克雷这种具有划时代的理论自觉的人来说,梅兰芳还是可以被归为“过去的时代”。戈登·克雷的妈妈是演员,爸爸是舞台设计师,对人/物(非人)的思考,贯穿着他的表演哲学思想。

但是现在来不及跟你再多聊了。一口气像着了魔似的记录了这么多!春哥拽着我聊机器人的事儿呢。感觉她自己也被昨天晚上的经历弄得有点人格障碍了。你可不要不高兴啊,亲爱的秋,我跟春哥那就像是哥们一样。昨天晚上显然意犹未尽,刚刚醒来的老邓和春哥他们几个人,也都想约着一起再聊聊。那我出门了。希望今天能够通话。爱你。

第七封信

亲爱的秋,没想到新年夜还在持续发酵。直播的时候其实没多少人看,但因为这个直播平台可以看回放,陆陆续续被大家转发,又多了好多评论和弹幕。机器人这个话题是大家最感兴趣的。因为这个机器人设定为是被买回来的,在伦理上本来就打开了一些新的层面,春哥的表演又带有那么强烈的一种“非人”气质,不跟人类发生情绪交流,仿佛真的是被某些算法运算出来的种种回应,激发大家很多新的讨论。一个具备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对人类不满意了,可能并不是像某些科幻小说和科幻片里所描绘的那样,直接把人类给杀了。它具备能够让人类更加痛苦的暴力形式。老邓海尔茂和春哥娜拉的终极对决,最后不是以人类故事中那种妻子离家出走、奔向前途未明的人生道路作为终结,而是机器人玩偶将主人驱逐,通过一层一层的精神控制/虐待,将其驱逐。这就又回到了戈登·克雷的主题,木偶不是比人低一级的存在,而是代表了神的存在。机器人在此成为了神的存在,它不像人与人之间那种现实主义关系那样,一点一点地试探对方值不值得自己对他好,但是可以首先通过算法,绝对地对人好;然后又由于人类的伤害原则触发了另外一套算法,开始绝对地对人不好。具有道德律令的纯粹性。

具有神性或者说“非人”气质的高潮扮演同时伴随着几个美术家的视觉创作,到最后,木木把灯关了,为了让小怪搞的荧光条创作熠熠生辉,这时所有内容混为一团,有人呓语,有人吵闹,有人发光,有人“飞翔”,有人念诗,有人歌唱,还伴随着一个永远幽幽地出现的声音——春哥机器人的“你好,我在”。这个充满萨满氛围的场景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知直播那端的观众们到底在看什么。老邓说有一刻自己都觉得耶稣降生了,觉得自己也充满了博爱了,爱所有人,爱一切。观众的弹幕,也是说什么的都有。

另一层发酵在于,春哥在思考,我是不是只是将她当作一个工具人。这个指责实在是太强烈了。而这个指责的来由,正在于这些天网络传播发酵的过程中,我也刻意地渲染了机器人的問题。这是不是正像海尔茂的趋利避害?海尔茂是因为恐惧,而我也是因为某种现实的传播效果的驱动。虽然我随即停止了继续推送相关文宣,可是这个指责还是让我挺震动的。我真诚地道歉了,然后我们还又追加举办了一场小型的观众见面活动。

而且,我们是不是在围观精神暴力而不是反思它呢?亲爱的秋。这些天还有一些外部事情正在发生。大家的注意力也正在被牵扯过去。月初的时候,曾有传言,某种类似于非典型肺炎的病毒卷土重来。后来新闻里传播出来的消息,事态真的很严重。我是刚刚回到家里。出发前,下午在北京,大家都在抢购口罩。希望不要真的有什么大问题。我们见面的日子一拖再拖,现在多么希望你如期回来、我们能够一起过个快快乐乐的春节呀。爱你!

附记: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对中国现代文学艺术而言,超越了戏剧史,而成为社会思想和文化史意义上的现象级存在。《新青年》在“五四运动”之前一年曾推出“易卜生专号”,娜拉的名字也几乎成为“五四”时期思想解放、妇女解放的代名词。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就连莎士比亚,在中国也远不及易卜生对思想界的影响,遑论其他外国剧作名家。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表演研究意义的现象。《玩偶之家》在中国商业演出市场一直没有很好的战绩,但在学校剧社等场域内曾被极为广泛地演出,并通过出版、评论、再创作,占据了巨大的影响版图。从胡适《终身大事》开始,可以说“世界上不知哪个国家能像中国一样创作如此众多的娜拉型剧本”。参见易新农、陈平原《〈玩偶之家〉在中国的回响》(《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2期)。

《人造地狱:参与式艺术与观看者政治学》(Artificial Hells:Participatory Art and the Politics of Spectatorship)是克莱尔·毕晓普(Claire Bishop)所著,近年学术影响很大。中国台湾地区有中文译本,林宏涛译。

戈登·克雷用木偶表演对写实主义人类表演的贬抑,可以看作是机器人戏剧的哲学先声。关于各种戈登·克雷与梅兰芳的相遇,比较好的考证文章是:《戈登·克雷、梅兰芳与中国戏剧》(《文艺研究》2008年第5期)。另外,可以参见非常强调木偶和木偶式表演的戏剧家康托(Tadeusz Kantor)的《死亡戏剧宣言》(《戏剧艺术》2004年第2期,曹路生译),文中大量谈到戈登·克雷,当时把“康托”译作“凯恩特”。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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