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八万年前

2021-06-15 09:56施伟
西湖 2021年4期
关键词:小说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华鹏在讲座上诵读我某一篇小说的情景,神情凝重,隐现某种惊喜。而我按捺内心的狂喜,伪装着平静。不时有人投来羡妒的目光:这两个人属于私交甚密的朋友!

我俩适才认识呢。

首次参加《福建文学》的笔会,晚饭后在房间“聚众聊天”,责编陈健老师就我投来一个小说展开话题,电话邀华鹏也来。因要陪小孩做作业,他说,笔会进行第一天,反正有时间。次日陈老师无暇参加,叫我自己去与华鹏聊聊。我意识到,这有多么地尴尬,毕竟与他不熟。下午,临进会堂,华鹏恰擦肩而过,向我打招呼,问:你是某人吧,在《福建文学》发表过啊——作为主办方人员,无非一种客气。我趁机掏出小说稿,说陈老师让我拿给你看看。

上半场,诗人俞昌雄兄就当下诗歌创作的困境发言(诗人式的咆哮),华鹏手持小说稿,侧耳倾听,随手翻看。编辑们皆有一心二用的职业习惯吧,犹似老司机且欣赏车载音乐,且关注路况。

俞兄讲毕,轮到华鹏。只见他手持我的小说稿,来到麦克风前——在座的定以为他准备好讲稿,要就小说创作侃侃而谈了。据悉,自出道伊始,他即以博览海量经典、见解独到著称,此番便可大饱耳福。华鹏却声称弃原计划不顾,讲讲适才一名叫施伟的作者给他的小说。这是一篇尚未发表的小说,讲过故事梗概,他不得不诵读开篇和当中几段,加以金圣叹式精到的评语,其间不乏溢美之词。

我亦是尴尬得不像样子,一种甜蜜的尴尬,类似学生时代作文被当范文诵读(青年时代,情书被公开)。邻座以手肘碰我,说:恭喜恭喜,该小说必在《福建文学》发表。据他透露行情,过了责编那关,就是华鹏这关,但凡他激赏,留用毫无悬念。

不出那位仁兄所料,该小说果真在《福建文学》发表,亦未辜负华鹏对其认可,博得选刊、选本颇多青睐。

大家免不了开心了一番。一如与颇多文学界师友结交——因某篇小说获其偏爱,我与华鹏成了好朋友。

我深切体会8万年前,首批被病毒侵袭导致基因突变的智人祖先们的快乐——声带与喉部进化得以表述复杂语言,用于传播虚构的故事,与有共同认知的陌生人交朋友。同时代居住在地球上,尼安德特人则空有庞大的脑颅,无此功能,像普通动物一样仅与亲缘生活圈互动,一生孤独,郁郁寡欢(也许是尼人灭绝原因之一)。

生为人类,真该为在尘世拥有小说而庆幸,而感激!

有次,华鹏给我短信说,受委托來我们那一带与某企业家做访谈。我说,好啊,事毕之后,找个破巷小酒馆,咱俩聊小说。暮色降临,他短信通知,已被灌醉,小酌取消,聊小说照常进行。原来,那老板乃当地民主党派主委,躬逢媒体宣传,政协主席少不得陪同设宴款待。我陡然想到,这两位素以热情待客、海量著称,据我观察华鹏性情豪爽,有人劝酒来者不拒,却非”大户”,不醉才怪(我量比他还小,酒桌上浅尝辄止,以旁观为乐)。

到他下榻的酒店,他坦言吐了(不止一次),对方左一杯高度白酒,右一杯高度白酒,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倒也。但是,不妨碍我们聊小说的雅兴,左一个马尔克斯,右一个卡尔维诺,聊得不亦乐乎。待到他实在支撑不住,方才依依不舍,离开房间让他歇息。

又有次,我到省城办事,短信告知后,泊车在小广场等候。适逢周末,奶爸带着小孩,于是我们走进肯德基,就着可口可乐,左一个卡佛,右一个门罗,聊得不亦君子乎。小朋友脸上浮现不适表情,人家牙疼呢,并非大人讲的故事不关乎蜘蛛侠、机器猫,也不是安徒生、宫崎骏的。我们又聊了颇久,方才尽兴,而归。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讲人类终其一生孤独,伍尔芙《到灯塔去》甚至说,人类皆要各自孤独地死亡。然而,人物在小说中孤独,一旦打破第四堵墙,读到关于他们、她们的小说,还孤独吗?!对身处滚滚红尘的人类而言,小说则是另一平行世界,更高维度的时空,超越宿命,超越生死。当我们谈论小说时,我们谈论的已非小说。据我观察,华鹏与我皆有这种小说幻觉。

又又有次,作协会议工作餐,华鹏把脸探到我视线里,要我为他画个肖像。回家我就画了幅:圆圆的脸,戴着眼镜,盘腿趺坐,专注读书的华鹏的漫画。题了几行边款,其中有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手中书。寄过去,他装裱挂在书房,还拍照发给我看。画实在草率,题款却还贴切。他开心得像个小孩。

据我观察,华鹏身为官刊骨干,本色其实一派书生意气,赤子之心。好读书乃从小养成的积习,奠定对小说评判的不俗标准。他又是评论圣手(颇多篇章在各文学期刊发表,结集有《故事背后的秘密》、《批评之剑》等几种),行文逻辑严谨,技术上一点也不含糊;而非学院派为批评而批评,统统是有感而发。除了遍读经典,职业编辑还要面对诸多不是很好的来稿,于是产生种种忧患意识。

华鹏讲话,初时深沉,缓缓提升,腔调拉长,仿佛吟唱,最终发出与之不甚匹配的轰隆隆声,如山谷回音,如洪钟撞响。若不是湖北天门的楚国乡音,那么在聊小说时,如此发自丹田的佛门狮子吼,仿佛诉说:小说啊小说,你在何方?深刻的、有张力的、迷人的、直指人心的、引领人类走出困境的小说!

若非身处现代建筑物笼罩,下一刻他就仰天长啸了。

据我观察,华鹏有一种意识:若无与时俱进的好小说,世界就末日了!故而,写评论以大师级别的标准为标准,不厌其烦一点点拆解,反复验证,得出结论。品鉴当下海内作家,好的说好,不行说不行,剑锋所过,略无留意,势必伤及伪大师们颜面,他无暇顾及太多。

8万年前,智人祖先把脑海幻像编成歌,伫立山巅唱响,另一山巅陌生人听见,与自己脑海幻像相映成趣,即发声唱和,引起更多陌生人共鸣,于是结伴下深潭搏杀蛟龙。天文数字的陌生人啸聚在一起,产生复杂的政治、宗教、贸易“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无论狩猎釆集,抑或渔牧农工商社会,大家首先把故事讲好,用音乐填词也好,用文字写小说也好,用计算机语言编程序也好,否则无法达成共识,协力合作。洞穴里的尼人脑容量比智人还大,不至于像鱼只有瞬间记忆,因不能表达,亦属枉然。天敌来临,猴子会向同伴发出警报声,为独享食物,甚至发假警报,但不能讲述一个完整的虚构故事。如今,地球已被人类彻底占领,马上就上火星开拓新疆土。以上是科普书——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与贾雷德·戴蒙德《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讲述的“故事”,我用来比方与华鹏聊小说,读他关于小说的评论文章的感觉。

那莫非是他创作小说评论的潜意识?

应当没错!

既然讲故事是人类被镂刻在基因的“天性”,历代行吟诗人、小说大师屡屡为之进行艺术升级,使得作为载体的小说容纳海量庞杂的信息,以读小说为天职,全身心投入的华鹏怎不深受感染?!也许,小说意识已如同病毒与人共生,与他融为一体。

最近一次,几个人在泡茶,有位性情刚烈的前辈陡然电话给他,大概讲了些什么,华鹏唯诺应答,过后长叹道:虚名虚利,哪有时间计较,还好多书要读,好多文章要写哩。

若说华鹏毫无功利心,仿佛他不是血肉之躯的凡尘人物。记得上次,听他与一写历史小说的作者说,历史题材若对现实生活没有启发,写之则浪费笔墨。如此鲜明的创作目的,功利全在小说啊!我遂想起又一科普书——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书上说,生物的基因皆是自私的,目的为了生存与繁衍,人类独创的文化基因(meme)亦然。由此可见,该灵长目生物确被小说的迷因所控制了。

就这样,华鹏赤裸裸非给小说定个超高标准,既理性又感情用事地发掘。成果如何不甚清楚,如此投入,在其他事业上势必斐然,但是,小说作为万业之母,本是人类一场幻觉,多少有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也。时不时,听到抱怨说好稿难寻,可遇不可求。

幾年来,我在小说创作上各种尝试,各种折腾,抑或说不肯更深入尝试、折腾,写得愈发结结巴巴。偶有完稿给责编陈健老师,总是难能如意,他一如往常建议给华鹏看看。耗得他们快没耐心了。某天,陈老师发来信息,说以后稿子直接交给华鹏,他已退休。

回想那个遥远的下午,谁在用唱腔诵读我的小说?!既清晰又抽象,仿佛不是真的。

上次笔会,去年,在霞浦。晚饭后与若干文友散步回来,酒店大堂,见华鹏在那,不知是到前台办完什么手续,抑或刚从房间下电梯,抑或从外面回来。总之就是在那,与其他一切时空割裂。

于是,我们就近找地方坐下聊聊。也许是生意不好,大堂的灯关得只剩没几盏,光线昏黄正适合聊文学。一位女作者手中恰提着两斤橘子,边剥边聊,生津止渴。

与历史小说作者聊过,华鹏见写商战畅销书的雷女士是新面孔,客气地打招呼。雷会聊天亦擅长讲故事,细细讲了一遍自身的创业史与创作史。华鹏好奇如今尚有商战小说。自海派十里洋场,历经香港梁凤仪,改革开放以来,进入网络时代,商战题材流行从无间断,他没去关注而已。

经雷女士描述自己的创作特色,华鹏建议读点哲学,无需海德格尔,弗洛伊德即可,畅销书若接近日本的水平,亦未尝不可,例举东野圭吾若干深刻之处。尔后,声称中国畅销书为编故事而编故事,为轻松阅读而流于轻薄,“我等”不屑于读的,“我等”追随大师足迹搞纯文学创作的,云云。许是见雷女士露出疑惑神色,生怕被与坊间忽悠大师混淆,便补充:诸如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等。

我徒然环顾,在座“我等”几位尽管努力,亦未写出多少像样的来,距马、博二氏何止十万八千里。雷女士已把我们当成忽悠大师的信徒了吧?我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大师的神话,但我抑或成为笑话。华鹏不解,我道出心中秘密:弯路走得多了,于是便迷失了方向。华鹏不甚认同我这个观点。

智人发明“故事”8万年后,迷失在小说的百万大山之中,回望来路,苍苍茫茫丛林横亘,作为一头灵长目动物,我隐见有一同类目标坚定信念永恒地跋涉。

猜你喜欢
小说
何为最好的小说开场白
小说课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我们曾经小说过(外一篇)
妙趣横生的超短小说
明代围棋与小说
闪小说二则
小说也可以是一声感叹——《寒露寒》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