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切若张
上坪,滇中楚雄百草岭东南山岗下的一个彝族村庄。山陡,人稀,一个离蓝天白云近,隔红尘人烟远的高寒山区。
上坪彝族人在这里创造了人间的天堂。
上坪古老的彝族民居,与天空接近,与大地紧贴,是那种“居高声自远,非为籍秋风”的淳朴境界。
仿佛天上的神话降落人间,彝民建房继承了神话传说的精髓。房屋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建成了举世无双的闪片房。闪片房“墙壁”“瓦片”是从满山遍野的原始森林获取。房墙,是横木一层一层垛起来的;屋顶,是厚厚的木板(“瓦片”)一片一片盖起来的。屋顶木板铺成密不透风、疏不漏雨的厚实,再压几个重重的石头在上头。狂风吹不走木板,屋下的炊烟,却可以在木板缝隙中直达云霄。古朴简陋,有大巧若拙之美。闪片房牢固而坚韧,地震不垮,雪压更牢,如山中的生物____洋芋、苞谷、大白芸豆,这些耐寒的庄稼、高山牛羊、彝人。
高山流水,空气清新。生态环境、生态民居、生态食品,养育了勤劳善良的生态彝民。天堂是什么样子,一步步前来的摄影家、画家、作家们不知道。在上坪邂逅了这块人间天堂,他们恨不能长上翅膀,像鸟样起落这里,把这方自然美景和人文风情看个透彻。可惜,来去匆匆的时光,他们激发灵感的圣地,作为外来人,他们领略不了这方土地的神韵,亦在情理之中。
巍巍高山,是彝人的天然生息之所。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灵魂不灭于斯。彝族血脉的大山女儿们,光彩夺目的红艳彝妆,把春夏秋冬的绿色山野无声地激活。田地中的劳作,高山间的放牧,厨房中的锅碗瓢盆,只要有了彝女的红装点缀,沉寂的山野便鲜活了,孤独的树木便生动了,枯燥的日子便精彩了,豪情男人的酒碗便东倒西歪了。
彝山彝寨,彝女是男人的酒,彝女是男人的歌,彝女是男人的魂,彝女是男人的太阳;闪片房下,彝女是一家一户的神。
传说中,男人是造天的懒汉,女人是造地的英雄。造天懒汉居住在造地英雄创造的土地上,女人的神气自然而然。
姑娘房,成年彝女的闺房,一颗芳心在星月之下被机智的男子摘走。青年男女的感情驿站,饮食男女的自由欢欣,古朴的爱情故事,就在被称为“草楼”的姑娘房发生。相同的主题,不同的情节,女人始终是草楼爱情的主角,是令男人们魂牵梦萦的超级明星。
自古婚姻不用媒聘。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田间地头的劳动表现,青山绿水间的山歌野调,通宵篝火的欢乐打跳,夜深人静的“爬草楼”“串门子,”都是表情达意的最佳媒介。日子是考验感情的唯一,合则成家,不合则分散。双方没有思想的包袱,只有感情的聚散。结婚不用走婚礼的过场,男方不娶,女方不嫁,双方感情成熟,打定终生相伴的主意,向家中老人说明白,把姑娘领回家就是媳妇。新娘进家的日子当然不消精挑细选,但大体月份是讲究的:农历三月不选,那是“开花月”,又是清明节祭祖月,一怕男女双方有“花心”,姑爷媳妇“养不家”,二怕祖宗亡灵不高兴,降祸她们家族;七月是“鬼月”,是祭祖送鬼的月令,鬼月阴气最重,连出门串亲戚都要尽量忌讳,更不宜婚姻大事。除这两个月份外,天天都是上坪彝族领媳妇进门的黄道吉日。但,传统的观念,还是不威自严的起作用,大多以八、九月、十冬腊月、正月为首选佳期。
老人死,也是灵魂“升天”,无须毕摩料理丧事,自家瞧日子,在家停尸一、二日,吹唢呐悼念之,避开死者的主要家属的属相,抬上山即可。风俗简朴,心理和物质的负担也不重。
生活是現实的,现实是欢乐的。知足常乐,上坪彝族最善于把生活的欢乐放大。
把美丽穿在身上,那是上坪女人自己巧手创造的成果。
把财富戴上身上,那是上坪男人对她们的爱情回报。
一生人,她们要为男人唱多少支情歌?
一生人,她们要接受男人的多少支情歌?
彝族的日子,是用歌声的欢乐或哀伤,唱着过来的。
彝族的歌声,是为追求爱情放喉唱响的,是为亲人离去悲痛开腔的。
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与生俱来的歌舞才能,是彝山欢乐日子的润滑剂。
通宵达旦的歌舞狂欢,上坪彝族的欢乐,是享受现实人生的集体欢乐。
高山不胜寒,所以简称为高寒山区。朝雾蒙蒙,阳光穿透不到上坪地表,天光温暖比平原迟到许多;夕阳衔山,日头又被山峰劫持,光照就短了许多;只中午的阳光,才是那么可靠的直射照耀上坪,温暖上坪。上坪的早晚,干冷湿冷。上坪彝家的火塘,是由彝人操纵的小太阳,一年四季的火光温暖,都在举手之劳中——得来全不费功夫。高山彝人的火塘文化,功能何其了得!天上的阳光是白天的火焰,地下的火塘是夜晚的阳光。家庭是社会的细胞,火塘是家庭的中心,一方火塘,取暖是它,熟食是它,见证爱情是它,文化活动是它……“数千年如一日数万年如一日/熊熊燃烧/那颗老祖宗从深山老林里猎获的太阳/驯养成这四方形的火塘/燃烧着祖祖辈辈火辣辣的日子//我那光脚杆上烤起火痂朵朵的祖先/从风雪野地里捡回冻僵休克的祖母/在火塘边烤活他们野性的爱情/在火塘边繁衍下子子孙孙和唱不完诉不尽的史诗神话/然后闭上双眼/倒在火塘边安详死去//火塘神圣起来……(《痴情·火塘》)”知足常乐,乐于创造,有了物质的火塘和文化的火塘,彝人幸福了,彝族火热了。
山中的四季,是山野色彩变换的四季。山高春来迟,错过了春季,他乡春花在上坪夏天热烈开放。满山遍野的野花,燃烧了山山岭岭;山花艳了,桃花红了、李花白了、杏花粉了,大地一片花海,壮观极了,好看极了。牛、羊、猪们幸福极了,被主人幸福的吆上山去,任它们在花草间自由自在的恋爱、繁衍、壮大。
庄稼、牛羊们,在彝人的辛勤呵护之下,欢乐长大,幸福的传宗接代。
果树们,在彝人的悠闲关怀下,欢快的开花、结果、收获。生态了一方天空,幸福了这方居民。
庄稼们幸福的生长。特别是山中特产的大白芸豆,它们为了追赶秋天的收获,向头顶的天空迅速疯长,顺着一根细细的豆杆爬高,爪须如龙,伸向蓝天白云之中。晚秋之时,一荚荚金黄的老壳中,一颗颗白白胖胖的大白芸豆,香遍山外世界的胃口。
核桃花黄嫩嫩挂了枝头,其后黄嫩嫩的树叶发芽冒尖。叶子也是愁生不愁长,一旦枝头发芽,见风长大,先是嫩绿,再后青绿,最后老绿。花谢之后,那些圆头圆脑的绿色核桃,结成馒馒团,在枝头叶下怀孕、坐胎、成熟。
彝女的幸福生活开始了,核桃树与果,是她们的依恋。如她们依恋的彝族男子,核桃们给她们带来鲜活的财富,如她们的男人,一辈子呵护她们的生命和幸福到老,不离不弃。
鸡是白天上山啄食野虫子,晚上跳上鸡架睡觉长大的。那种香到骨头里的味道,再高明的大师也在其他地方烹调不出来。一家杀鸡煮食,原汁原味的芳香四溢,全村的空气里都弥漫着香气。闻到这样的香味,老远八远的人们都情不自禁淌口水。
猪腊肉更不消说,砍一块丢进锅中煮着,火叶子呵呵地笑着,锅中水剥哆剥哆地涨着,香气噗叱噗叱地喷着,馋嘴的猫在火塘边锅团转喵喵喵地叫着。淘洗干净的花豆加入进去,肉熟时候,难煮的花豆也熟了。肉捞起切成片,一大块一大块盖得住碗,肥而不腻,爽口得很;再佐火酒一大碗,天上的美味可能也不过如此罢了。
大个大个的大白芸豆,拇指大的白糯糯。入口即化,养人的营养自不消说,肚子吃饱了,嘴却不知足的饿着。待你实在吃不动了,不难消化的美味,再是肚子圆鼓鼓,也是不碍事的。吃了不生病,吃了长精神,灵丹妙药样管用。
日短夜长。上坪的月亮星星慷慨得很。太阳一落就出山,硕大的月亮带出满天的星斗,一出山就照亮了高山,照亮了村庄。纤尘不染的天空,像白天一样的洁净湛蓝,星光的清辉一点折扣都不打,就亮汪汪射入山中,夜色之下,上坪明亮的夜晚可读诗书。始知古人夜月苦读不是虚构的劝谕之辞。“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太文雅了,也太酸味了。月亮出来了,上坪青年男女不约而同地爱情默契,只有嗅觉灵敏的狗,用见惯不惊的两三声低吠来祝福星光下的有情人。
月亮是被公鸡啼落的,太阳是被公鸡叫醒的。上坪彝村醒来,炊烟袅袅的日子周而复始。
彩云小记
我越来越认为,云南山川之形胜,十步之内必有佳境,足不出滇即可掠天下之美,揉揉眼皮就显亮丽媚人。只是山居惯了,美不胜收美花了眼的云南人,反而见惯不惊见景不生情,所以任凭风光秀丽了几千年,仍然藏在深山人不识,遍地风景,反而成不了趋之若鹜的景点气候。不似中原与江南,稍有景色便冠以天堂名岳胜水神泉,名公贵人竞相追逐,才子佳人演绎故事,平头百姓附庸风雅,诗咏留芳,史册标榜,游人如织。
所以,我很为云南山川鸣不平,如彩云。
彩云就在昆明的眼皮底下,楚雄的鼻子旁边。50公里楚雄,100公里昆明,且是安楚高速公路穿膛而过,眨眨眼睛吸吸鼻子的功夫即到一个叫“彩云”的路口。停车,一脚就踏上彩云土地。
云南的坝子多稀奇,彩云也不例外。
星宿江一条,平畴几千亩,村舍数十处,青山四围屏,端的是好景致。
此番来,我是初客。
秋末的太阳,热辣辣当顶。天不高,山亦缓峦迭起,蓝天与黛山亲切接榫。盆地里气色饱满,金稻多已收去,田间脱了穗粒的秧蘖自甘稻草。老牛眼睛半睁半闭,泡在水塘中神仙逍遥;浮在水面的鸭鹅幸福得雍容气度,半天不划一掌。荷花败谢莲子已采,荷叶亭亭卖俏老绿。一派田园风光令人眼馋。解开衣扣散热,暑气更甚些。作闲游人,你就想不通田坝里面挥杵挥镰的农夫农妇咋不息晌?问农人,一是习惯了,二是逼出来的。我的心为这逼出来而不是养出来的习惯咯噔了一下,人的坚韧与懦弱,“逼”无选择和“养”尊处优的结果天然迥别。
钢筋水泥的壁垒森严中压抑厌烦了,回归自然到彩云来。
信步走,随意看,尽兴逛。看山、看水、看田地、访农家。库塘中钓鱼,小河里摸虾,心灵的解放感觉最明显不过。人各有其情趣,信马由缰,飞鸟游翔,回归自然更讲究莫强求他人,此地大可潇洒走一回。
竹溪简直太绝了!这不是我的霸权话语。走南闯北做生意图享受的大商家小老板都这份说。去时大太阳,回来半个月亮爬上来,竹子一蓬蓬随弯弯的星宿江两岸摆开绿色长龙阵。白天,翠竹青青枝叶婆娑,风搔竹动,前倾后覆,窸窸窣窣,调情依偎,一江春水映两岸旖旎,煞是江南风景。历来人们看山不喜平,河两岸的崎峭挺拔,又令江南怎抵此方雄伟?傍晚,晚霞渐散,星星随月亮游戏河中,明明灭灭,或挂在竹梢的倒影中捉迷藏,或沉在江湾处媚眼传情,或倚在江石上高枕养神,极是情景交融。江流星不走,风动水不纹,竹子们静憩下来,向归宿的倦鸟敞开怀抱,那颜色也随光影由青翠变蓝绿,墨绿,再浸染墨汁,慢慢皱染成夜幕下的黑龙驾雾游水的曼妙。这江水,这星宿,这神龙,相映成趣,相辅生辉,一副出岫山水图神品。“星宿江”大名本来就取得好,何方高人又将这段桃花源般的美景点化成“竹溪”,真是神韵天成了。
李白汨罗江所捉的星星,肯定不及星宿江上竹溪水中的星星。這当然是我情绪化的说法。问题是,身临其境,你不得不动感情,甚至情不自禁,情感决堤。
几近不惑之年,也曾闲游了些山水。对眼皮底下的彩云却视而不见,不禁生出些愧对南天故土的感慨。
天下名山胜水,游了就了,留在我心中的或者说是我把心留下的地方不多,但彩云,即是其中之一。
责任编辑: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