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辉
汪,汪汪,汪汪汪……
在我脑海深处,总是传来那只山狗吠月的声音。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一个刚从农村告别家乡到县城读书的学生。远离了家乡,孤独、寂寞、饥饿像三条毒蛇,紧紧缠绕着我,让我无法摆脱。教室里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说,生动形象的讲解对我来说好似过耳烟云,进不了耳朵就消散得无影踪。教室犹如一座深深的牢房,让孤苦无依的我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
那天,五月的天空没有一丝微风,我那颗烦躁的心像被千万只蚂蚁叮咬,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当我最心爱的,陪伴我三年的小收音机丢失后,我决定逃离这监狱似的学校。
我从教室后面长满杂草的围墙上爬了上去,那四五米高的圍墙怎能围住从小爬高下底的我。在几个同学的尖叫声中,我飞身落地,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大摇大摆地向同学们挥挥手,像是对他们炫耀,又像是对他们的告别。我想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爬围墙了,我再也不会回到这教室了。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县城大街上,空荡无人的大街显得更加宽阔。南街、北街、中心街,平时很少有时间去闲逛。那天我就在那反复的逛,反复地走,想把平时失去逛街的时间全补回来。
也不知逛了多久,直到口干舌燥,脚掌像扎了几千块破碎的玻璃,钻心的痛。我倦坐在街边石条上四处张望:对面那栋五层的砖房像亲人一样,在我孤寂的内心多了一丝温暖。房子是别人家的,但却是我们参与建盖的。自从母亲双腿不会走路后,每个假期或周末,我与大哥早早地起床,骑上四十多分钟的自行车,一起到城里打零工。挑土、背砖、伴砂灰、挑混凝土……只要能挣到钱,什么都干,一天到晚多则十块钱,少则四五块。我知道,家中生活开销需要钱,母亲看病需要钱,自己读书也需要钱。自己就像一个打工汉,根本不像个安心读书的学生。也时常想,不知哪天就离开学校,做一个十足的打工汉算了。对面这栋房子自己是从挖基沟、背砖、扎钢筋、直到封顶全程参与的。还记得浇灌那天,老板说好十元一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的,可因人手少,到下午六点才浇灌了一半。老板客气地传着烟,说加一下班,算两天的活,加十块钱。能说啥呢,停工了先浇灌的就报废了。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才浇灌完,吃了一大碗米线,领了二十元钱,哥俩高兴地说,老板真好,米线的量真足……
正回忆着,旁边的米线店飘来带着羊膻的香味,像许多条小虫钻进了我的鼻孔,爬进了我没一点油水的胃里,在里面四处乱蹿。我咽了咽口水,摸了摸早已干瘪的裤兜,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在哪个角落里有一两个硬币,哪怕只有一个,一分钱的硬币,也可以买上两颗水果糖,解解馋,但奇迹并未发生。
我站起身,逃也似的远离那诱人的香味,恶狠狠地咽了几大口口水。想把那胃中的小虫淹死。无奈,口中早已无口水可咽,我只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咔咔声。天,如干瘪的老妇,挤出了几滴泪,好似也在嘲笑我。
踽踽来到新华书店门口,几个顾客正低着头看书,一个戴眼镜的卷发中年妇女坐在柜台后面,眼光不时扫射着看书的顾客,面前的柜台上摆着一本账本和一个微长的印章。
我在卷发的余光中,从仅容一人通过的柜台空隙里进去,走到书架前,想找本书来填补下饥饿,顺便打发剩下的无聊时光。
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书籍:木工、电工、字词典、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古代文学、初高中教辅、幼儿读物……角落里还有几本连环画。小时候,它可是我的最爱。每次到县城,都会到医药公司门口和电影院路口,花几分钱,坐在小凳子上看,也因此忘了回家的时间而被母亲骂。书店里的连环画都是小时看过多遍的,没一点新鲜感,上次没看完的《灵与肉》已找不到了,是被别人买走了,还是被卷发收起来了,也不得而知。转了两转,在当代文学下面立着一摞比一般书稍小的书:《山狗吠月》。山狗不就是山村的狗吗?我家里那只每周都撵着我来读书的大黄不就是山狗吗?吠月?对着月亮咬或是叫?大黄是不会的,除非夜里来陌生人。它知道,叫也白叫,甚至还被骂:“这死狗,半夜三更咬什么,找死吗?”写狗的吧?怎么,不是写狗,是写我们地方的,我们天天在的这些山沟沟水箐箐!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有人把它写在书上!我拿起它,快速地阅读。这些我们司空见惯的地方,在作者笔下竟然是那么宁静,那么优美,那么美好。那个人为了人们能看到电视,一人、一只狗在大山上孤独地工作。时间久了,狗也寂寞得见月亮出来也要叫几声。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为了别人,自己甘愿寂寞,守着那座转播台,守着那些树木,守着那个月亮,那份责任。
“原来在这里看书呢!”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把我手中的书吓了掉在了地上。回头一看,班主任站在身后,汗水从他带有皱纹的额头股股渗出。“看完么走吧。”我悻悻地跟在他后面。虽然心里不想去,但脚却着魔一样跟着他走出了书店。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我比较尊重的人,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已经退休又反骋回来的老师。听上几届同学说,他能背字典的。字典没听他背过,同学们去问问题却从来没见他答不出来。
他带着我径直走向大众饭店,这时才发觉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一大碗饭,一盘回锅肉,一盘鸡蛋炒番茄,一碗花豆腌菜汤。饭,随后又加了两大碗。不一会儿,所有东西全下了我的肚里。在回校路上,他问了我家里的情况,并说:“农村人只有好好上学才有出路,皮靴草鞋是不一样的,喜欢看书是好事,学校阅览室图书室书很多,上了大学有你看不完的书。”本来以为要挨批评、要写检讨、写保证的我,竟然就那么过去了,但我却为自己翻墙逃课的行为而深深的自责。
此后的午休时间,我都在学校阅览室里度过,看书成为我午休最喜欢的事,日记成为我最忠实的伴侣。也正是在阅览室里,看到了张洁的《我的四季》。一篇几百字的文章,让我明白了别羡慕别人,别跟别人比什么,把握好自己的每个季节,努力去耕耘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终究会享受到收获的快乐。想想自己处境:为了每天十元钱,从早到晚去工地挑混凝土。为了五元钱,去挖一天的老坂田,为什么不好好努力改变自己的现实呢?难道要挑一辈子的混凝土,挖一辈子的老坂田吗?想到那个为了别人,孤独守着转播台的人,自己是不是也应有一份责任,好好耕耘一下属于自己的责任田呢?对,是该好好读书了。以后的日子里,晚上在宿舍里点蜡烛解数学题,早晨天不亮就到教室里背英语,饭后到竹林里背古诗词。为了自己心中那块土地,再苦再累也值得。
终于,自己的努力耕耘有了收获,虽然自己土地收获的是干瘪的果实,但心中还是充满了收获的喜悦。
在大学里,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和卑微,就像家里的那只老黄狗,它只在村子里敢叫几声,见到城里的比它小很多的哈巴狗也吓得四处躲藏。农村人与城里人差距实在太大了。别人幼儿园懂的知识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漂亮的西装锃亮的皮鞋自己也没穿过。但我不羡慕,不自卑,依然努力耕耘着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在课堂上,老师系统的知识讲解,把我带进了一片广阔的文学天地:这里有花鸟鱼虫、四季美景;有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更有古往今来哲人贤达的谆谆教诲。我明白了文学除了给人娱乐外,更能让人明白如何更好地生活,怎样生活才有意义。吃得好穿得好的同学,他们有他们的快乐,我吃穿虽不如他们,但我也有我的快乐。他们在享受快乐时,内心也许是寂寞空虚的,我在为一日三餐忧愁时,内心是充足的。就像城里的狗,它们有优厚的生活,但每天要忧愁怎么去讨主人的欢心,而农村的狗只要守好家,做好它自己的本职工作,也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当我遇到困难时,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山狗吠月》中的情景,那个穿着白西装的男人和那只伴随着他的那只白狗,书中一幅幅宁静优美的画面,又引导着我走进文学的天地。
工作后,进入社会,看到许多人为了工作调动、为了一官半职,不惜钻头觅缝,像哈巴狗一样去迎合别人的欢心。正如一同事说:“变狗也要在城里,骨头么多得啃几个!”我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以后的日子,学习、工作、恋爱、结婚、生孩子、买房子……而后,是没完没了的还账,真把自己累得像条狗。特别是家庭变故后,自己辛苦的付出,却换回别人的背叛,自己的人生规划几乎成空,加之工作的不顺心,孩子的不听话。没几年,曾经黝黑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俊俏的面容长满了皱纹,那颗充满豪情万丈的心已慢慢平静,麻木,有时甚至绝望。多好的一盘人生之棋被自己下得一团糟。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常跟朋友出去玩耍,想借此放松自己,调节心情,岂知回到家里看到如旅店一样的家,更顿生凄凉。酒醉的时候常与朋友交流,朋友也能宽慰自己,但朋友总不能整天陪自己,而且朋友也不是垃圾桶,不能什么都往里倒。时间久了,自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之事就像祥林嫂讲阿毛的故事一样,没人愿意听了。不管你怎樣的悲伤难过,怎么的夜夜失眠,痛彻心扉,生活还得继续。想想年迈的母亲,年幼的孩子,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呢?别人帮不了你,代替不了你,也改变不了你。改变自己的只能靠自己,改变不了生活,那就改变自己的心态。与其整天自悲自叹颓废的生活,不如看看书,加强自我学习,提高自己的修养。与其让人厌烦的交流,为何不付诸日记呢?辛弃疾《贺新郎用前韵再赋》“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词句给了我启示;张洁在《我的四季》里也说“可我懂得我没有权利逃避,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所给予我的责任。我无须问为什么,也无须想有没有结果。我不应白白地耗费时间。去无尽地感慨生命的艰辛,也不应该自艾自怜命运怎么不济,偏偏给了我这样一块不毛之地。我要做的是咬紧牙关,闷着脑袋,拼却全身的力气,压到我的犁头上去。我绝不企望有谁来代替,因为在这世界上,每人都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来耕种的土地。”这些经典的话语给了我力量。是啊,李白、杜甫、苏轼,这些才华横溢大文学家,哪个不是吃尽了苦头,甚至有险些被杀了头的,他们在那艰难的环境中都能活下去,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呢?“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每株小草都有属于自己的露水,管它的,随它去吧。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这些句子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希望,让我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明灯,坚强地面对生活。
转眼间,人生到了知天命之年,身边年龄上下的人渐渐离去了很多,他们的人生也曾辉煌精彩过,但是,他们却默默地走了,许多生命的精彩,待人处事的精华就那么消失了。我不知生,也不惧死,普通人的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沧海一粟,在宇宙间那简直不值一提,只是可惜那些生命中曾经的精彩。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要发出点声音,留下点什么。正如俄国作家契诃夫说,世界上有大狗,也有小狗,大狗小狗都在叫,但小狗不应因大狗的存在而惶惑不安,小狗也要叫——按上帝给的嗓子叫就好了。著名作家陈忠实这说:“我不是天才,我不是大狗,我是小狗,不,连小狗也不是,我是蛐蛐。”就是这个自称小狗的人,最终叫成了世界著名的小说家,也正是这只蛐蛐,却唱出了美好的《白鹿原》。我也不再是原来家中那只大黄狗,叫不出它那雄厚的声音,也不是蛐蛐,甚至连虫甲蝼蚁都不是,但我也要发出声音,哪怕自唱自吟,也证明我来过。
我又想起了那本小小的、现在不知丢到哪里了的《山狗吠月》,想起了书中那个人,那只对这月亮吠叫的狗。
于是,我又拿起了手中的笔……
责任编辑:张永祥 马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