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的后续

2021-06-01 09:30彭超
粤海风 2021年1期
关键词:知识主体性物质

彭超

摘要:铁凝的《哦,香雪》指出了在現代社会转型期,农村女性改变命运的两条路径。付秀莹的《他乡》可以被视为对《哦,香雪》的一种回应,探讨农村女性在进入城市受到制度性束缚之时,如何处理身体(婚姻)、物质(经济)、知识(主体性)等多种话语之间的矛盾,最终完成从“农村”到“城市”、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成为现代独立女性。《他乡》以文学的形式叙述当代中国故事,写出了乡村女性的艰难成长之路,将女性面临的城乡文明冲突、性别冲突真实地呈现出来。小说对于当代乡村女性的解放具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关键词:农村女性 身体 知识 物质 主体性

20世纪80年代初,铁凝发表成名作《哦,香雪》,渴望拥有“铅笔盒”的香雪从乡村少女群体中脱颖而出,她的问题“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仿佛一道预言,给乡村女性指出一条改变命运的道路。与之形成对应的是凤娇,她的目光被“金圈圈”和“比指甲盖还小的手表”所吸引。在启蒙主义的语境中,“铅笔盒”象征着现代文明,香雪形象的成功建立在压抑凤娇物欲的基础之上。方方在2001年发表的《奔跑的火光》可以视为对《哦,香雪》的一种回应,“从历史化的视野中看到凤娇更有可能成为方方笔下的英芝”[1],对物质的欲望最终将英芝吞噬。那么,香雪呢?香雪是否能够通过上大学完成“从‘农村到‘城市、从‘传统向‘现代”[2] 的过渡?付秀莹的《他乡》提供了一个答案,作品中翟小梨从芳村到省城,又从省城到北京,看似通过上学实现了从乡村到城市的流动,但翟小梨是否真正成为现代意义的个体,获得女性的独立和解放?借由翟小梨,我们又如何认识乡村女性在现代转型时期所面临的阶层、性别、主体性等多重挑战?围绕着上述问题,我们来探讨香雪的后续。

一、进城:知识,或身体

在《哦,香雪》中,香雪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每天上学要去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公社,作为曾经存在过的乡级组织,在行政级别上是高于台儿沟的。香雪去公社上初中,要接受女同学们的再三盘问,诸如台儿沟人每天吃几顿饭,香雪为什么不带铅笔盒,以此进行区隔,这种区隔既在香雪与女同学们之间进行,也在贫穷的台儿沟与条件相对较好的公社之间进行。台儿沟的两顿饭与公社的三顿饭,小木盒与泡沫塑料铅笔盒,物质上的对比让香雪感到贫穷是不光彩的。香雪如何能够冲破区隔?小说给出答案的是上学,“知识改变命运”的口号给予乡村女性希望,这几乎是20世纪80年代乡村女性走出乡村的唯一途径。因此,铅笔盒被香雪视为“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3] 尽管香雪期盼着一个新的台儿沟出现,“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但不可否认的是,一旦从乡村进入城市,香雪再次回到台儿沟的可能性极小。在《哦,香雪》的结尾处,台儿沟的姐妹们沿着铁轨迎接获得“铅笔盒”的香雪,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但她们与香雪的命运已经悄然分裂。

在上学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方式可以改变乡村女性的命运,实现从乡村到城市的流动?小说对此也有暗示,那就是凤娇的方式。

凤娇与火车乘务员“北京话”的买卖,不是一般的做买卖,而是一种古老的建立情感联系的方式,在《诗经·氓》中已有先例,“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小说以凤娇的心理活动将这一层意思透露出来,“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跟他走”意味着乡村女性进入城市的另一条路径,即通过依附城市男性获得进入城市的资格。但是这种依附关系并不可靠,面临着城乡伦理差异、价值观冲突等多重难题,一旦发生危机,可能给乡村女性带来巨大伤害。

对《哦,香雪》的解读历来把香雪与凤娇进行对比,将她们视为精神/物质的象征,反而忽视了她们作为乡村女性的共同特征。她们都渴望着生活发生改变,过上好日子,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在没有其他政治或经济资源可以利用的情况下,她们可以凭借的唯有自己的知识或身体。

付秀莹的《他乡》被评论家称为“一代知识女性的精神自传”[4],可以被视为《哦,香雪》的续集。乡村少女翟小梨通过“知识+身体”的方式,完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阶层跨越。

尽管翟小梨在高考中失利,未能如愿进入好的大学就读,但仍然得以进入一所大专院校,并在日后完成专升本的考试,进而又考上北京高校的研究生,改变自己的命运。虽然学费对于家庭来说是一笔昂贵的费用,但幸运的是,父亲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孩而放弃,因为上学关系到孩子的前程,“乡下的孩子,对于大学的想象,无非是,借着大学的纵身一跃,到城里去”。[5] 那么,翟小梨是否真的能够如她所愿,完成这“纵身一跃”呢?

“繁重的功课,看不见光亮的前程,一个乡下女孩子所能做的,不过是试着用手里那支笔,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6] 翟小梨的努力是有回报的,但是这回报有前提条件。那个年代实行派遣制度,严格管理户籍,毕业意味着各回各地,除了回到芳村或者芳村所在的大谷县,别无选择,挣不脱回乡的命运。翟小梨不认可这样的人生,她渴望留在“外面”。如果说芳村能够给她“踏实,熨帖,温暖,安全”的感觉,那也是建立在与“外面”的对比之上。倘若没有“外面”,那芳村的生活便是艰难和挣扎,“永世的忧愁和哀伤,不多的欢愉,转瞬即逝的年华和青春”。[7] 这种比较是残酷的,也是现实的,让翟小梨充满了焦虑与不安。翟小梨不想回去,她希望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但讽刺的是,让她留在城里的是与同学章幼通的婚姻。

翟小梨对生活充满期待,她声称“我只要留在S市,只要跟幼通在一起,都是好的”。[8] 这句话其实包含着两个层次的欲望:一是留在S市;一是跟幼通在一起。第一个欲望意味着走出乡村,留在城市,完成“到城里去”的目的;第二个欲望则是身为女性的欲望,爱情的欲望。这两个欲望在理论上彼此独立,但在实践上,在小说叙事的时代背景下,则必然联系在一起。翟小梨毕业后随着男友幼通来到省城S市,并通过幼通父亲的关系进入当地一所不错的中学教书。由于翟小梨的户籍被派遣回原籍,无法正式调入,只能够以聘用的方式进入那所门槛很高、颇有名气的中学任教。即便翟小梨工作出色,但在待遇上与正式在编的教师存在差异,因此,她感到自己仍被城市所排斥。

户口,成为翟小梨变身城里人的第一道坎。在严格的户籍制度下,根据地域和家庭成员关系,户籍属性被划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在小说的时代语境下,户籍起到限定人口自由流动的功能,对城乡之间的个人流动进行严格的约束。时至今日,户籍制度仍相当重要,影响着相关利益分配,就业、教育、医疗等诸多权益均与户口挂钩。乡村少女翟小梨如果想获得S市的城市户口,除了和幼通结婚,别无他法。这意味着,翟小梨的苦读只是为她与幼通建立恋爱关系创造了前提条件,要想真正从“农村人”成为“城里人”,还是要依靠婚姻关系。因此,乡村少女与城市男青年的婚姻关系也暗含一种依附关系,她唯有借助他,才能将户口从农村迁入城市。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很容易为婚姻埋下隐患。

如此说来,“香雪们”即便通过上大学离开了乡村,但仍然受到社会制度性约束,在当时的派遣制度和户籍制度下,她们进入城市的道路充满荆棘。她们拼尽全力,以为凭借着知识的力量改变命运,但承诺并非总能兑现。与《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不同,她们还有婚姻这一条古老的道路可走,以身体为资本,寻觅一位可依附的城市男性,但其中的辛酸苦辣又岂是他人可知。

二、婚姻:撕裂的战场

翟小梨“到城里去”的梦想在地理空間的意义上的确实现了,但在心理上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如前文所述,翟小梨通过与章幼通的婚姻实现了进城的目的,但是,她低估了婚姻的复杂性,农村和城市不同的价值观念在家庭场域不断发生激烈的碰撞,令她难以招架。

小说的叙述在这里出现分叉,一方面,面对幼通的父母,翟小梨报以谄媚与讨好的态度;另一方面,幼通父母对待子女的态度又让她感到困惑和不解。这让翟小梨的形象分裂开来:第一,翟小梨是从芳村来到省城的乡村少女,她以为农村出身是她的原罪,所以面对城市里的公婆时,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有一种自卑的情绪;第二,翟小梨表现出某种优越感,乡下父母对于子女的无私付出和舐犊之情让她从内心深处感到自傲。幼通父母在亲情方面表现出疏离与冷漠,“父母和孩子之间,钱是钱,亲情是亲情”[9],不愿意给经济窘迫的子女提供帮助,甚至幼通在家吃饭还需要上交生活费,这让翟小梨感到“震惊”。在“自卑”与“自傲”之间挣扎的翟小梨心情复杂,她切身体会到乡村与城市之间价值观念的差异。

毋庸置疑,这种观念背后是“农村”与“城市”、“农村人”与“城里人”二元对立的逻辑。这些冲突在翟小梨生育后,农村亲戚来城市探望她时爆发。翟小梨敏感地意识到“她们不属于这个城市,她们来自乡下”[10],这让她感到莫名的紧张。她担心她的农村亲戚,这里的“担心”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担心农村亲戚被幼通的家人嫌弃和嘲笑;另一层是担心自己因农村亲戚的某些“不当”举止而被章家轻视。这并非谴责翟小梨是忘本的人,她理解乡下亲戚的热情与开朗,敞亮与自在,但这与章家的“城里人”形成了对照,被视为次一等和不受待见。她不愿意自己的乡下亲戚受到怠慢,于是先前的“自卑”和“自傲”在这里统统化为“不忿”,她无法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默默地咽下了这口气。

令人不解的是,在这种令人难堪的时刻,翟小梨的丈夫章幼通去哪里了?他是何种态度?他是支持父母的意见?还是站在妻子一方?

小说将章幼通塑造为凉薄家庭氛围的受害者,他没有身为“城里人”的优越,反而与来自农村的翟小梨在某种意义上形成同盟。这仿佛洗刷了他的罪过,他没有参与到压迫翟小梨的行动中,自始至终鼓励翟小梨去反抗,面对翟小梨的低声下气,还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这决定了我们无法在《他乡》中看到翟小梨发出“简·爱式”的质问,因为章幼通不是罗切斯特,他的处境并没有比翟小梨更好。翟小梨和章幼通有着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幼通的父母。这意味着即便翟小梨对章幼通的父母不满,但翟小梨与章幼通的婚姻关系是暂时稳固的。婚姻家庭关系有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这两种属性,两性结合是基础,同时受到伦理道德、风俗习惯等因素的影响。如此看来,这场婚姻的角力双方倒是新组建小家庭和原有大家庭、农村观念与城市观念的碰撞。

小说对章幼通父母婚姻持质疑的态度,幼通的母亲在家庭中默默承担家务,以丈夫的意见作为“圣旨”,毫无主见,她扮演着“贤妻”的角色,为此甚至无暇顾及子女的成长,与“良母”无缘。幼通的父亲毫无长辈意识,不承担教导子女的责任,反而故意持冷眼旁观的姿势。这种畸形的婚姻家庭关系不仅给幼通姐姐的婚姻带来负面影响,还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幼通的性格,进而波及他的婚姻。翟小梨将这种“城市婚姻”与父母的“农村婚姻”进行对比,在情感上认同的是父母的“农村婚姻”,认为农村的家庭氛围更为和谐,人情味更浓。

翟小梨对婚姻家庭的观念与她对城市农村的态度存在着微妙的反差。一方面,她认同城市现代文明,渴望从农村来到城市;另一方面,她在情感认同上指向农村。这种反差让翟小梨的精神处于撕裂的状态,也影响到她的婚姻。

翟小梨和章幼通的婚姻问题表面上源于经济压力,实则是农村与城市不同价值观念的冲突。翟小梨持有一种传统观念,“我这个人,出身乡下,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种观念,夫贵妻荣”[11],她希望章幼通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但章幼通仿佛现代版贾宝玉,视功名为无物,宁愿固守安宁整齐的内心,翟小梨不得不扛起生活的重担。翟小梨所认定的“男主外女主内”观念关系到传统与现代的分野,传统意义上男性应承担养家的责任,提供经济保障。但这不仅是家庭分工的问题,还是关涉到性别的重要命题。

从性别平等的意义上来说,《他乡》的性别修辞令人质疑。“夫贵妻荣”和“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下,性别关系是不平等的,更何况“出身乡下”与“夫贵妻荣”之间并不构成直接的联系。为何在这里“出身乡下”能够成为“夫贵妻荣”这种传统观念的来源?那是因为这种表述内置了一个前提,即“乡下”意味着“传统”,而“城市”象征着“现代”。假设这个前提是被翟小梨认可的,那么,为什么翟小梨在“进城”后仍要坚持这种传统的观念?这让人不得不重新思考“进城”的意义。“进城”不仅是物质,更重要的是精神,它意味着一个人接受现代文明,拥有更多选择的空间,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当乡村少女选择以婚姻的方式完成“进城”的时候,可能尚未考虑到这一层含义,相较于地理空间的“进城”,心理空间上的“进城”恐怕更为重要。当然,此时也要警惕陷入启蒙主义的陷阱中,城市真的比乡村更为先进和文明吗?

不得不正视的事实是,当翟小梨持有这种传统观念并将其与“乡下”联系起来时,背后是正在转型的现代中国。市场经济和全球化经济浪潮正在改变中国的社会结构,“农民”这一身份的经济内涵要远远超过政治内涵。关于农民的偏见正在城市中形成,农民和农村让人联想到愚昧与落后,而农民也内化了这一评价,这就是缘何翟小梨会感到自卑。另一个现实是,农村女性的地位受到阶层和男性的双重压迫。现代中国女性解放运动曾经与社会革命同步,“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正是从农村建设的实践中提炼出来的,鼓励男女同酬,提倡女性拥有与男性同等的权益,在性别平等的进程上迈出重要一步。《李双双小传》中李双双的形象曾经给予了女性解放的力量,但在社会转型时期,农村女性往往以落后的、受伤害的弱者形象被呈现出来。在诸多文学作品中,她们是走入歧途的女性,是社会不稳定的因素。因此,重要的是反思这种现象的形成原因,女性角色被怎样的思想观念所规定,这种观念背后存在着哪些权力关系,又是何种社会制度在支持着。如果没有认识到社会层面的原因,这种反思是不彻底的。

三、娜拉:归家与自救

小说分为上下两篇,上篇着力描摹翟小梨如何从芳村前往S市,并通过与章幼通的婚姻拿到S市的城市户口;下篇则将重点放在翟小梨从S市前往北京念书工作的经历上。在窥视了婚姻的真相,明白无法仰仗丈夫章幼通之后,翟小梨决心以自己的努力再一次改变命运。的确,她凭借着不懈的努力,实现了去北京的梦想,但这并不意味翟小梨真正理解了性别平等,也不意味着她真正获得了主体性。小说下篇着力描述的北京生活,翟小梨与老管、郑大官人的交往,是否真的能够让翟小梨成长为独立自主的女性?

翟小梨与老管的交往是爱情故事中老套的路数,在《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红字》等作品中,我们已经领略到类似的情节,用居斯塔夫·福楼拜的话来说,所有的名著都有一个主题,那就是“通奸”。那么,《他乡》的独特之处究竟在哪里?付秀莹是如何在这段关系中书写复杂的人性、价值的冲突、文化的碰撞,凸显出翟小梨的成長,进而追寻女性独立的崎岖之路呢?

翟小梨与老管的交往很难被称为爱情。一个在异乡求学的女性,已经不再是青涩的年龄,尝过了生活的辛酸苦辣,一心希望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她明白自己的丈夫已然无法为自己提供庇护和上升的空间,急于在自己与丈夫之间划清界限。离婚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反而是一种解脱,可以让她趁机与不堪回首、低声下气的艰难时光告别。老管是她在这个时机遇到的可能为她带来转机的男性,成熟上进,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在事业上有野心,与章幼通的不思进取形成强烈对比。即便他有家室,那又有何关系?可以离婚再娶。这样的翟小梨是可怕的,仿佛失去理智,她将老管视为依靠,愿意取悦老管,甚至接受老管的建议,去找离婚律师起诉丈夫章幼通。依附章幼通与依附老管有本质上的区别吗?

如果说翟小梨与老管的关系是实质上的通奸,那么翟小梨与郑大官人的关系则可以被视为精神出轨。

小说将郑大官人描述为身居高位的官员,掌握着重要的权力,他的一言一行都要时时刻刻保持谨慎。作为日理万机的大人物,他在偶然的情况下认识了翟小梨,并深深为之迷恋,甚至在百忙之中多次抽空约她聊天,向她倾诉自己的情感,但是碍于种种复杂的因素,只能与她保持纯洁的友谊关系,令人惊讶的是,翟小梨与郑大官人建立友谊的同时,依然保持着与老管的密切关系。这种对于情感的态度着实令人费解,翟小梨充满女性魅力,小说刻意轻描淡写地描述她在校园中被异性搭讪,又是如何注重穿着打扮,在老管的指导下审美水准逐渐提升,当她前往报社实习的时候,又不幸地遭遇副社长的倾慕。

毫无疑问,付秀莹擅长描写男女情感,但要写出女性在情感中的成长却极其困难,这似乎意味着理性与感性的冲突。读者们都喜爱传奇故事,喜欢看为爱冲动的女性,这是否会影响作者的反思力度?当评论家称《他乡》为“一代知识女性的精神自传”时,是在何种意义上定义“知识女性”?又是在何种意义上定义“精神自传”?

作者显然是疼惜翟小梨的,不忍心从道德上去谴责她,她只不过想利用自己的全部资源来换取更好的生活罢了。她所拥有无非是知识和身体,前者让她能够考研来北京,得以结识老管和郑大官人,后者让她幻想着可以通过性别“优势”获得更多改变人生的机会。她对婚姻的背叛则在经济动机上得到解释,“对于婚姻来说,经济动机才是根本性的,这在任何时代、任何文明阶段都如此”,“出于其他原因而不是纯粹个人的内心偏好来决定婚姻的选择,绝对是自然的、合乎目的的”[12]。付秀莹笔调淡雅,但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是无数的汹涌暗流,作者以坦荡的态度叙述翟小梨与男性的交往,反而留给读者一种印象,那就是我们对翟小梨的所作所为应该报以“同情之理解”。

选择依附男性的女性没有主体性可言,读者也无法与这样的女性产生共情。我们之所以反复阅读《玩偶之家》,关心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是被娜拉的勇气所鼓舞,她争取女性的解放,追求人格的独立,她的身上体现出自由意志。1918年《新青年》第四卷第六号“易卜生专号”刊登了胡适的《易卜生主义》和胡适、罗家伦合译的《娜拉》,此后,关于娜拉的讨论就一直影响着中国女性解放运动。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认为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女性只有解决经济问题,通过参与社会劳动,将自己从家庭中释放出来,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解放,所以,依附于男性的翟小梨无法真正赢得读者的喜爱,不论那位男性是章幼通、老管抑或是郑大官人。

翟小梨如何寻求自我解放,从婚姻战场中突围?《玩偶之家》的娜拉出走时“砰”一声关上了门,《他乡》的翟小梨却在出走之后,选择主动打开了门。经济上的独立是第一步,“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13],翟小梨通过写作获得名气,建立起自己的事业。小说将翟小梨获得经济独立的方式设定为写作,颇有致敬女作家萧红的味道,“通过自立的写作获得经济独立,从没有路可以走的路上,踏出来一条路”。[14] 但是,“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吗?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15] 经济独立只是自救的开端,更重要的是人格上的独立。她终于肯停下脚步进行反思,从芳村到S市,又从S市到北京,她在追逐功名的过程中,是否已经迷失了自我?她与老管、郑大官人的交往并非爱情,但这种交往让翟小梨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她可以与他们一样成功,她可以与他们属于同一类人,从他们那里获得短暂慰藉,进行虚假的自我认可。幸好,翟小梨及时发现这种交往的虚幻性,他们取得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以内心的阴暗、虚伪的手段等为代价。在这种对比之下,章幼通的淡泊自守与安宁自在反倒显得可贵起来。

她选择回归家庭,并非是走上了鲁迅所预言的那条老路,“落回到历史的旧辙,成为妻子或女人味儿的女人”[16]。相较于娜拉,翟小梨是幸运的,她接受了现代教育,又勤奋肯吃苦,因此在经济上实现独立,进而完成精神上的独立。这种人格的独立让翟小梨得以清醒地面对真实的内心,在经历了生活的磨砺之后,这位乡村少女终于成长为独立的现代女性,她抛弃了“夫贵妻荣”的传统观念,不再将自己的人生完全依附在丈夫或某位男性身上,接纳不同标准,不再将物质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而是认可内心的安宁,意识到真正的性别平等是允许家庭分工的不同,她的攻城略地与他的淡泊自守都是合理的。只有实现了“精神进城”之后,翟小梨才完成从“农村”到“城市”、从“传统”到“现代”这惊心动魄的一跃。

四、“精神进城”:从他者到自我

借由翟小梨的故事,我们仿佛看到了香雪的后续,乡村女性進入城市时,受到制度性束缚,面临着如何处理身体(婚姻)、物质(经济)、知识(主体性)等多种话语矛盾的问题。

在乡土文学的脉络中,“进城”并非是新鲜的话题,我们在《人生》《平凡的世界》中已经领略过城乡交叉地带的复杂性,但这种叙述的内置性别通常是男性,高加林、孙少安的故事早已到处流传。至于以女性作为叙述主体的作品,又往往围绕着“身体”大做文章,纯洁的乡村少女沾染了城市的坏脾气,禁不住诱惑而自甘堕落,以“身体”作为资源进行交换。不妨仍以《哦,香雪》中的乡村少女凤娇为例,她渴望从台儿沟走出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她能够凭借的唯有身体,这就注定了她无法获得真正的解放。假设她真的跟着火车上的“北京话”走了,从台儿沟来到北京,甚至结婚,在地理空间上实现了“进城”,可是,一旦生活发生变故,婚姻关系破裂,凤娇该往何处走?是继续留在城市,艰难地以身体为资源换取物质生活,还是返回乡村,接受他人的非议?抑或是艰难地辗转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在夹缝中求生存?《奔跑的火光》中的英芝可能成为她命运的写照。

在《奔跑的火光》中,有一位很少被评论界留意的乡村少女春慧,与英芝的命运形成某种对照。在英芝放弃考大学的时候,春慧去了南方上大学,并选择计算机专业,因为精通技术,在实习时候已经颇受重视。春慧回乡探望英芝的时候,目睹了英芝的艰难处境,向她指出一条道路,就是前往南方。春慧描绘的南方生活像一道光,给予英芝幸福的承诺,只要肯努力,就能改变命运。英芝被打动了,她想鼓动丈夫跟她一起去,但是遭到拒绝,为了反抗来自父权制家庭的压迫,英芝不惜以身体作为代价。她控诉女性的不平等,只能换来母亲的劝诫,让她认命。与其说英芝是被物质欲望的火光所吞噬,倒不如说是被父权制压迫而死,一个渴望新生活的女性,死在了追逐光明的路上。

翟小梨更像是故事中的香雪、春慧,我们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后续。她在道德上的确称不上完美无瑕,她凭借着与章幼通的婚姻留在了省城,拿到了城市户口,完成了“进城”,在家庭经济压力增加的情况下又对“百无一用”的章幼通表示不满,甚至在前往北京求学工作后婚内出轨,寻求与章幼通离婚。翟小梨差一点就要沦为“陈世美”般的人物,但也正是在这差一点上,不同价值观之间的分歧展现出来,指向一个急剧变动的时代。章幼通从读书时代的理想恋人变为婚后被嫌弃的丈夫,绝对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在社会剧烈变动的时刻,在人人都追逐名利的时刻,他表现得有些“置身事外”,不为所动,反而固守内心,与翟小梨在世俗社会中冲锋陷阵的姿势形成对照。在领略了人性的阴暗和世事的复杂之后,翟小梨终于体悟到生活的真谛,回到了过日子这一朴素的道路上。

《他乡》的难得之处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女性视角,观察“知识”是如何参与到改变乡村女性命运的过程中,让她们获得主体性,避免被现实“他者”化、异化。

现代教育许诺了乡村的未来,但性别意识和自我意识的建立是漫长的过程。回顾翟小梨的“进城”旅程,在改变命运的关键节点,“知识”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话语赋予人们在不同的主体位置之间进行选择的能力,但在话语、知识和权力之间存在着如此密切的关系,以至于一些人可以比另一些人想象更大的主体位置范围,可以在更好的位置上选择扮演的角色。”[17] 她之所以最后能够返回家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以自己的努力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从而获得选择的权力。她以“知识”的力量来完成这一艰难的反思,认识到女性应该独立,在经济和人格上的双重独立。与此同时,她也认可多元价值观的存在,重新认识到章幼通性格中善良、忠诚、包容的可贵之处,以及章幼通在照顾家庭日常事务中的默默付出。如果说先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准对翟小梨的精神构成了一种压迫,她逼迫自己吸收这种价值观念并自我内化,将其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以这种否定性因素建构新的自我认同,这让她走上歧路,那么现在,她重新进行了反思,正视了这种精神撕裂的痛苦,将“假自我”与“真自我”进行剥离,她不再以农村为原罪,也不再视幼通为失败者。倘若翟小梨没有借力“知识”,进行精神自救,她的结局恐怕不会与《奔跑的火光》中的英芝有本质区别。

小说采取第一人称视角进行叙事,付秀莹发挥了女性写作的优势,将微妙的心理活动细腻地呈现出来,她并不避讳翟小梨的瑕疵,也没有试图为之开解。翟小梨在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男性与女性之间来回奔波,终于觅得心安之处。从性别书写的角度解读《他乡》,思考中国乡村女性的故事,关注现代社会转型中乡村女性的命运,赋予了《他乡》独特性。小说名为“他乡”,不仅是指地理空间上的远离故乡,更是指心灵的旅程,翟小梨从传统的“夫贵妻荣”观念,到成长为现代独立女性,是一条更加荆棘丛生、艰难苦涩的旅程。歌曲《你在他乡还好吗》不断重复询问着“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已经有了太多改变”,若是关心香雪后续的亲人们提出这一问题,希望翟小梨的回答不会让亲人们失望。

当然,现实远比小说更为复杂,乡村女性并非一定要在地理空间上“进城”,但是乡村女性的“精神进城”却相当重要,即女性不再依附男性而获得独立,而是保持精神上自我的完整。曾经于安徽省长丰县的乡村进行的性别平等实践在草莓地和稻田中真实开辟出女性的生存空间,鼓励女性走出家门,发出自己的声音,争取女性权益,这或许能够给我们一些启发。《他乡》以文学的形式叙述当代中国故事,写出了乡村女性的艰难成长之路,将女性面临的城乡文明冲突、性别冲突真实地呈现出来,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部值得肯定的作品。

(作者单位:中国石油大学(北京))

注释:

[1] 陈晓明:《自我相异性与浪漫主义幽灵——试论〈永远有多远〉隐含的女性另类谱系》,《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4期。

[2] 罗岗、刘丽:《历史开裂处的个人叙述——城乡间的女性与当代文学中个人意识的悖论》,《文学评论》,2008年,第5期。

[3] 铁凝:《哦,香雪》,《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

[4] 刘琼:《付秀莹长篇小说〈他乡〉:一代知识女性的精神自传》,《文艺报》,2019年9月4日。

[5] 付秀莹 著:《他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4页。

[6] 付秀莹 著:《他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8页。

[7] 付秀莹 著:《他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2页。

[8] 付秀莹 著:《他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8页。

[9] 付秀莹 著:《他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50页。

[10] 付秀瑩 著:《他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27页。

[11] 付秀莹 著:《他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61页。

[12] [德]西美尔 著,刘小枫 选编,顾仁明 译:《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8页。

[13]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页。

[14] 姚丹:《“光荣而独立的人”如何可能——从萧红传记看不做“归家娜拉”的知识女性之命运》,《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年,第3期。

[15] 鲁迅 著:《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0页。

[16] 孟悦、戴锦华 著:《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4页。

[17] [澳]杰华 著:《都市里的农家女——性别、流动与社会变迁》,吴小英 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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