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河
多年以后,耕种的土地——组成我身体的某部分。分裂,脱落。
我时常靠疼痛和神经系统,牵住流散的石头和泥土。那是根,身体内活着的命,也是父亲从爷爷的脚趾上遗留的毒素。
父亲靠着古老的方式为水田蓄水,洪水冲垮了田埂,他又会把冲掉的石头和泥土重新填回去。
父亲和牛,一年年在土地里抒写。他们是同类,彼此共鸣,又彼此藐视,相依为命。
为了辨别这一生,父亲和牛用尽了一辈子。
你看见背影在山脊上耕耘,他们走一段,就在山脊上留下一个坟包。就在山脊上留下南北指针,一根针指家,一根针指着土地。
土地里的种子,不似庄稼那么平淡,它们渴望燃烧,不是故乡的厚土就是异乡的灰迹。
在家乡的大雪来临之前,神灵要对大地进行一场洗礼,让彻骨的寒埋入厚土。
扫去积雪的院坝,偶有鸟雀觅食。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们不会看到,一只燕子突然从白净的纸上跃上屋檐。
在坪地场,你看见影子。太阳从东边的山峦间升起时,他们自黑暗中沐浴晨曦,又在太阳从西边的山谷滚落时,消隐于暮色。
肯定有什么拽住了,我瘦弱的部分。从沉睡中醒来,被尝试嫁接的苹果,它们留下的,大多数是真的就行了。
我的土地里,大片嫁接的蜜桃不能成功移植。
肯定有什么拽住了,我弯下腰,背脊就有轻微的疼。那是一棵等待的苹果树,一半伸向天空,一半嫁接陌生的树苗。
它在睡梦中,仿佛害怕我叫出声响,慌乱拉上窗帘。
我的种子,只有我自己看到。
我撒下去向神灵祈祷。它们才有了向阳的世界。
父亲指给我看,那株不知何时被他从深山移植小院的苦丁茶树。
苦丁茶,味苦,回甘。
但缺少“关公巡城,韩信点兵……”诸多诗意的茶艺。它是一只土陶罐的回忆。
这是煮茶的下午。十多年后,我第一次在六月归乡。儿时山上的野果子,现在基本过了时节。只有地里的苞谷和时节蔬菜,葱翠的山脉,散发着原本的生息。
多少年了,我没有拥有这样的故乡。就像我漂泊在外,学会了茶具煮茶。这么多年,才把一套茶具带回家,为父亲泡一壶功夫茶。
煮茶,我和父亲的代沟。一壶茶要煮尽农民父亲和农民儿子的一生。
父子煮茶,煮的是搁浅的一片海。
父亲在此岸看炊烟袅袅,我在彼岸看腊月时节的荒凉。
一壶茶忘了,它为什么是一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