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组章）

赵亚东

1

东北虎，被遗落在群山中的神。

虎啸苍生。狂啸，就是一首绝世的诗篇。在天、地、人之间拱起它们的脊背，托起有情众生与无情风雨。

那份坦然，不怒自威，来自于一个坚韧，藐视一切苟且和猥琐。它那抖动的胡须，它那眼眸深处的锐利，将穿透旷古的石头，与时间的呼啸。

面对那些弯曲的时光，和时光深处那些弯曲的生命，它的直接、坦荡终将被那些低矮的山与崇高的峰所膜拜——不是因为强大，而是因为正直。

2

大宇宙之无穷，小宇宙之浩瀚。威风凛凛，内心的城池固若金汤。一只东北虎，穿梭在两个宇宙之间。

当铁甲一样的车辆包裹着龟缩前行的人心，去接近它的高洁。他正俯冲而下，双眼中射出风暴和利剑。

双目如炬，如电，如长剑无形，如大音无声。击中山中之树，和野性的骨血。它上天入地，水中遨游，穿行于山光水色之间。这些东北虎，正义，豪迈，那份面对人间无常与万世轮回的无畏。

它还是在召唤，在涤荡抖动的人心，这恨铁不成钢的山中大王，此刻寂然无声。

3

穿江，渡河，翻山，越岭。也在悬崖之上嗅天地万物之灵，读心中的圣贤之书。在东北虎的心中也有群山苍茫，也有大水泱泱，也有苍生的背影，也有不绝的苍凉。

在暴雨中仰天长啸，在暴雪中狂舞长歌。在立锥之地开疆拓土，在无穷天地固守真理。在一滴水中，养育日月;在一粒种子里，种下人间万世。它们仰头面对苍穹，向天神报告人间事。它们低头面对大地，向地神凝视日月盈亏。

4

雄虎筑巢，迎接雌虎。相亲相爱。在莽莽山林中，东北虎怀胎数月，孕铸新魂。血性刚烈，但也柔情似水。它们爱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孩子，它们还深爱着卑微草木。一石一鸟，满腔热血化作无声的细雨，洋洋洒洒，无声无色，浸润天地苍生。

在横道河子，我们看见一只年迈的虎，盘踞在高高的悬崖上。它寂然无声，仿佛天地之间雄伟的雕像。仿佛它已经对自己进行了最后的凿刻，剔除了最后一块多余的血肉，只等返回众神的居所，以另一种方式乘愿再来。

5

一只虎伴随人类进化。

齿如短剑，爪如钢刀。敢于直面攻击，也善于伏击。在灌木丛中，在山林深处，一旦接近目标，便如疾风般横扫豺狼。方寸之间，也是无垠的战场，寸土不失，把山河大地含在嘴里，把正义举在头顶。

山中岁月，东北虎才是茁壮的诗行，永不褪色的金色披风，就是人间的光。

6

狼的追击，流星的捶打。低头的一刻，大地上长出草芥。抬头的一刻，群星辉映着东北虎神圣的目光。

在泥沼中匍匐，双手抱紧自己的影子，人们屏住呼吸，等待接引，慢慢睁开眼睛，打开半个耳朵，听这人世的风声。只有虎的狂啸响彻天地之间，每一棵树都在唱和。乌云被撕开巨大的口子，月亮被反复地擦拭。

东北虎，山中的君子。

7

身在人间，魂在神址。人间狭促，东北虎只在山中行走。在高山针叶林地带或高深莫测的草丛中出没。

在中俄边境，我们看见一只东北虎，正在仰天长啸。那份豪气，那份剑气，于内敛的光芒中穿透群山的脊背。在它漫步的丛林边缘，我们也看到了那些蒲公英，看到了手执灯盏的孩子们，正追逐着一只虎的光芒，眼睛里流淌着激动的泪水。

8

东北虎，闻声而动，御风而行。

独来独往的战神，行走于大山之间。那么善于独自穿越——风尘和人间的囹圄;那么善于独自思索——混沌和人性的驳杂;那么善于屹立和坚守，让人无地自容。

9

东北虎的耳朵能听见最朴素的心，它的眼睛能看见最纯真的人。

在盾牌上，我们看到了东北虎，那是年轻战神们，抵挡恶魔的箭镞。

那是母亲的孩子，用虎的神性来保佑自己的国土。

那是悲伤的母亲，向神最深沉的致敬。

10

在丛林中飞翔，当神性的光辉映照万物，东北虎静若处子。在丛林中闪烁，当万物拥抱你的荣光，你是神祇。长歌行，短歌吟，永远是不需佩剑的勇士，那眼睛里喷射的火焰是地心的熔岩，是傲视群雄的热血，是笑傲江湖的坦荡，也是对人类最好的洗礼。

每一声虎啸，都是洗礼，神的烛照，让人更像人。

11

我在梦中曾和一只东北虎对弈。深思如海，凝眸的瞬间，万物融化。棋子是耸立的群峰，棋盘是连绵的群山。将最深的思想深锁眉间，将最强的力量藏在深眸;最撼人心魄的一刻，是沉默时的回眸。

真正的神灵，从来都是无声的。

12

你守著最后的家园，广袤的北中国，寒冷的北中国。当我们渐行渐远，变成没有故乡的人，你还踏着青松上的白雪，你还呼吸着林间的北风，你还托举着皓月和暖阳。

从不藐视一切，又从不低下头去，站起来，就是一座巍峨的山，倒下去，就是温润的大地。

无需在这一刻发出声音，因为你的声音已经浸润了苍生与万物。

无需在这一刻光芒万丈，因为你的光芒已经照亮了远方。

13

穿过莽原的阳光，被纷飞的落叶剪碎，那孱弱的光打在你孤傲的耳畔。你眼窝里，为什么突然盈满了泪水。在边境线上，我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你悲伤。我从那些高飞的众鸟中得知了你的消息。你的口信儿，只捎给无言的赤子，你的苍凉必将交还给脚下的土地。

水中的裂隙，印在你高蹈的额头，满山的花朵一起低下头去。你只能仰望苍天，你只能撕破一角天幕，让血哗哗地淌下来。

14

踏遍青山，人已老。和东北虎对话的巡山人已经作古。他最后一个愿望是能够和一只虎埋葬在一起，这样野狗就不敢来盗取留在人世的灵魂。

在它们经过的林间，每一棵树都会把头抬得更高。每一棵草都不会恐惧东北虎，它们踏过的草地，会更加茂盛、坚韧。

只有无私的东北虎才有权利去叩问。只有神勇的巡山人才配去追索。当一只虎，用它锐利的触须去亲吻大地，巡山人原谅了人类全部的秘密。

15

我在一场春天的大雪里看见你，在猎人的枪口里看见你，在跨国犯罪集团的货柜里看见你，在好人的泪水里看见你，在轮回的裂隙中看见你。

神在人间，不需要说话。神到另一个世界去，留下他们的影子。神的影子也是神。

如果此世还有一点点温度，那是你燃烧的热血，在最后一刻倾泻而出，烧成纯净的焰火，我们生生世世靠它取暖。

16

上山的虎是去学艺，下山的虎是学成归来。

我们上山时，没有遇见猛虎，下山时也没有。东北虎正在神栖息的地方打坐。狐狸和野狗，豹子和雪狼，都是它来不及消灭的强盗。

人们日行十里，心还在原地打转。东北虎夜行百里，心已经在无穷的远方。无所不在。从群山的每个角落，东北虎呼啸着赴一场战争。站立，匍匐，腾空而起，每一次起落，都是天空之舞。它们站直了，就是人性的山峰，贴紧大地，也是最美丽的孩子。

17

一个巡山的鄂伦春人与一只虎朝夕相伴。一双人类的手，曾握住东北虎那有力的四蹄。现在那个巡山人已经老了，他再也走不出卡伦山村浩荡的大雪。他说，王者也内敛、多疑，王者也会分外小心。越小心就越强大。

虎在山岩间左冲右突，如洁净的闪电般迅疾，利落，一点痕迹也没有。巡山人说，和东北虎在一起的人，也是神的侍从。他心里一定也有一只猛虎，尽管他再也走不动了，但是他心里的虎早已经冲破了肋骨，此刻正在人间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