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元末明初施耐庵的小说《水浒传》中常常可以看到,某某人提来一桶面汤,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洗脸。为什么同样是“汤”,《水浒传》中用以洗脸,而现代却用以食用呢?这实际上是古今词义发生变化的缘故(当然也还有一个“面”字替代“麵”的汉字简化问题)。原来,在古代汉语中,“汤”指的是热水,而不是我们现代所说的肉汤、菜汤这类食物烹煮后的汁液。同样是在《水浒传》中,鸡汤却叫作鸡汁,时迁在祝家庄偷杀了饭店报晓的大公鸡后,熬的就是一锅“肥汁”。
那么,什么是词义的演变呢?古今词义又是如何演变的呢?
语言同其他事物一样,也是在不断地发生变化的。特别是语言中的词汇,同语言要素中的语音、语法相比,无论在速度上还是在范围上,它的发展变化都更为突出。词汇的发展除去旧词消亡、新词产生这两类情况之外,还表现为原有的词会随着社会的发展与人们认识的提高,含义发生程度不同的变化。这种变化就叫作词义的演变。
词义的演变,又表现在词义范围变化与词义感情色彩变化两个方面。
从词义所反映的客观事物的范围来看,我们可以将它划分为词义扩大、词义缩小与词义转移三类。
如果演变后的词义范围大于原来词义的范围,并且将原来词义包括在其中,这种演变就是词义的扩大。例如“睡”字,按照《说文解字》的解释是“坐寐”,意思是坐着打瞌睡。《史记·商君列传》里说:“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句中的“睡”就是指坐着打瞌睡。如果将它理解为秦孝公不时躺下来睡上一觉,这不仅在上下文中讲不通,同时在情理上也说不过去。贾谊《治安策》讲“将吏被甲胄而睡”,也是指坐着打瞌睡。后来“睡”字的词义扩大了,不管坐着睡还是躺下来睡,也不管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都可以统称为“睡”。但是,我们还是可以从现代汉语“打瞌睡”一词中看出“睡”字表示“坐寐”的痕迹。再如“菜”字,《说文解字》的解释是“草之可食者”,这说明“菜”字在古代专指蔬菜,并不包括禽蛋肉类。一直到宋代,也还可以这样使用。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仇泰然对一幕僚说:“某为太守,居常不敢食肉,只是吃菜;公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这里姑不论其立说是否正确,说话是否霸道,但其中“菜”与“肉”的区分还是很清楚的。后来,“菜”字的词义扩大了,不管是肉蛋还是菜蔬,也不管是生食还是熟食,都可以统称为“菜”。又如“醒”字,徐铉在《说文解字》“新附字”中的解释是“醉解”,意思是从酒醉的状态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记载晋公子重耳在齐国耽于安乐,不思复国,而“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这里“醉”与“醒”对举,分别指“酒醉”与“酒醒”。屈原在《楚辞·渔父》中说“众人皆醉我独醒”,“醉”与“醒”也是在本义基础上的一种比喻用法。后来,“醒”字的词义扩大了,不管是从酒醉的状态中醒来,还是从睡眠的状态中醒来,都可以称为“醒”。
如果演变后的词义范围小于原来词义范围,并且原来词义包括了演变后的词义,这种演变就是词义的缩小。例如“金”字,在先秦时期泛指金属。《说文解字》将“银”注为“白金”,将“铅”注为“青金”,将“铜”注为“赤金”,将“铁”注为“黑金”。由此可見,“金”并不专指现代意义的黄金。《左传·僖公十八年》记载:“郑伯始朝楚,楚子赐之金。既而悔之,与之盟曰:‘无以铸兵。故以铸三钟。”这里的“金”显然是指当时用以制造兵器的铜而不是黄金,因为黄金是不能用来制造兵器的。后来,“金”字的词义缩小了,当它同其他种类的金属并举时,可以用来专指黄金,《史记·文帝本纪》就有“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的说法。到了现代,“金”字只可用来专指黄金,它泛指各类金属的用法只能在“五金”“金工”等合成词的词素中反映出来了。再如“亲戚”这个词,在古代除去称与自己家族有婚姻关系的外亲之外,还可以指自己家庭中的成员。《墨子·节葬下》:“楚之南,有炎人国者,其亲戚死,朽其肉而弃之,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这里的“亲戚”指父母。《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这里的“亲戚”指父母兄弟等。《战国策·秦策一》:“富贵则亲戚畏惧。”据上下文,这里的“亲戚”又是指妻子与嫂嫂。后来,“亲戚”的词义缩小了,用来专指族外姻亲,谁要是再将父母兄弟妻子称为亲戚,就要让人笑话了。又如“宫”字,在先秦时期泛指房屋。《尔雅·释宫》说:“宫谓之室,室谓之宫。”可见“宫”与“室”同义。《诗·豳风·七月》有“上入执宫功”,《墨子·号令》也有“父母妻子,皆同其宫”。这里的“宫”字都是泛指房屋。到了秦汉以后,一般的民居就不能称为“宫”了,这个名称被公侯帝王占用,除去部分道观寺庙如太清宫、雍和宫仍在使用外,只有他们的殿堂、住宅才可以叫作“宫”,如秦代的阿房宫、汉代的未央宫。现在,“宫”字的词义又进一步缩小了,对某些文化娱乐场所才称为“宫”,如少年宫、工人文化宫。
如果词义由演变前表示的甲范围转移到演变后表示的乙范围,这种演变就是词义的转移。在一般情况下,新义产生后,旧义就不存在了;同时新旧意义之间又有一定的联系。例如“坟”字,本指土堆或河堤。《楚辞·九章·哀郢》:“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这里的“坟”指土堆。《诗·周南·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枚。”这里指河堤。那么,“坟”字的“土堆”义或“河堤”义是怎么转移为后来常用的“坟墓”义的呢?原来在远古的时候,人死后埋葬的地方只叫“墓”,墓上并不堆土,所以《礼记·檀弓上》说:“古者墓而不坟。”后来为了便于辨识,又在墓地上加上土堆,这样的墓就叫“坟”。当墓上加土形成习俗后,“坟”字就产生了“坟墓”义。其词义的转移也就完成了。《史记·文帝本纪》说:“不治坟,欲为省。”《说文解字》说:“坟,墓也。”这时“坟”与“墓”已经是同义词了。再如“兵”字,本来指武器,《说文解字》云:“兵,械也。”贾谊《过秦论》中说“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又说“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兵”字都是指武器。后来“兵”字由表示武器变为表示用武器作战的人,于是“兵”字的词义也就发生了转移。又如我们开头所说的“汤”字,《说文解字》将它的本义解释为“热水”,《孟子·告子上》中“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楚辞·九歌·云中君》中“浴兰汤兮沐芳”,“汤”字都是指热水。一直到宋代还是这种用法,上文所说的“面汤”指的就是洗脸的热水。后来,“汤”字由表示热水变为表示用肉、菜等食物熬出来的热水,也即现在所说的汤,“汤”字的词义也就转移了。
除去词义范围有所变化之外,有些词在古今词义的感情色彩上也会有所变化。或者是所表达的褒贬意义有所不同,或者是词义的轻重有所不同,例如《国语·周语》“厉王虐,国人谤王”的“谤”字,在古代是一个中性色彩的词,无所谓褒义或贬义,只是指批评议论,而且常常是下级对上级、臣民对君主在背后的批评议论,并非如后代发展成的不顾事实而造谣中伤的贬义词。我们如果按照“诽谤、毁谤”来理解,就无法体会到厉王滥杀无辜的暴虐性格。这是词义的感情色彩由中性变为贬义的例子。再如《汉书·苏武传》中“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的“恨”字,在古代的词义比较轻,只是表示憾事,古人所说的“遗恨”也就是“遗憾”的意思,并不像后世词义那么重。我们如果按照后世词义较重的“痛恨、怨恨”来理解,也就很难感受到苏武对于汉武帝的拳拳忠心了。这是词义由轻而变重的例子。
(柳士镇,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