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 局

2021-05-30 23:23迈克尔·卡多斯
译林 2021年4期
关键词:埃伦维克多扑克

〔美国〕迈克尔·卡多斯

人人皆可信,但牌要一直切。

——美国谚语

第一部

A

事情始于那句最基本的请求:抽一张牌。

不过,在此之前,我先向坐在离我最近的那张桌子边的一位女士发出了请求:“请你帮我一下好吗?”

她看起来和我有几分相似——褐色长发,窄瘦的脸庞,比在座的大部分女士都年轻。也许这就是我走近她的原因。还因为她似乎被我的表演吸引了。但是,当我请求她帮忙时,她举起双手,仿佛要证明她没有携带武器似的。

“哦……不要找我,”她说,“我不行。”

“你当然行,”我说,“你会做得很棒!”通常,达到我的目的只需这些——我的一点点鼓励,再加上观众送上的稀稀拉拉的掌声。

“不,不,”她说,“我一窍不通。”

我扫视着房间,想再找一位女士帮忙。(我从多年的经验中总结出,女性比男性更适合做志愿者——她们通常会服从指挥,不喜欢出风头。)但是没等我找到合适人选,和那位女士同桌的一位男士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来吧!”

如果我再机灵些,他的过度热情就会引起我的警觉。但是现在表演已经进行到一半,我只想赶快收工回家,结束这令人疲惫不堪的一天。另外,天气越来越糟,即使在理想的路况下,我那辆破车也可能半路熄火。

因此我就说:“当然可以,上来吧!”

立刻,整个宴会厅的人都兴奋起来,惊呼声和起哄声响成一片,我意识到,有麻烦了。

节日期间为企业表演通常有油水可捞——报酬高,吃得好,气氛好。而今晚的活动——在纽瓦克市中心的凯悦酒店为一家理疗机构举办的节日晚会,我在当初签约时是特别看好的。有谁比一屋子好不容易放松一晚上的医疗专业人士更需要娱乐呢?

但是到了之后我才得知,理疗师们不是为他们自己举办这场晚会,而是为了款待100多名人身伤害律师,因为这些律师可以源源不断地给他们介绍需要康复的伤者。抽奖包括一套家庭影院系统和一次去阿鲁巴岛的度假游。

志愿者跟随我走到宴会厅前面。他站在那里时有些打晃,显然是喝过头了。但我决定按部就班进行下去。这是魔术扑克表演的最后一个环节,接下来就是连环表演了。我问这位志愿者叫什么名字。

“我叫卢!”他笑嘻嘻地说。我似乎看到他那张脸出现在一块高速公路广告牌上,冲着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上方是一行醒目的大字:有人必须为你的受伤买单。

要不了一小时,我就会获悉,他全名叫卢·哈斯克,虽然还不到35岁,但已经是在座同行中的传奇人物——野心勃勃,善于投机钻营,心狠手辣,在法庭上令人退避三舍。但是此时此刻站在他旁边,我只知道他是那个能帮我把表演继续下去,让我早点拿钱收场的人。

我摆出一副笑脸,伸出手,热情洋溢地和他握了握手。我正准备收回手时,他做了一个令我猝不及防的动作:把我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

然后他舔了一下我的指关节。

我愣住了。这不是某种单身派对或兄弟会表演。就算是又怎样?在从事专业魔术表演来维持生计的这10年里,我曾经被人以各种方式揩过油:拍肩、抓手、亲吻,甚至有次被袭胸……但从来没有被舔过手指。

似乎没人注意这一幕。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暗暗提醒自己,我脚上穿的是一双崭新的豹纹细高跟鞋,鞋跟高4英寸,取代了那双已经穿得走形的红色高跟鞋。我其余的装束没有那么俗麗:铅笔裤、领口敞开的白色礼服衬衫,裁剪得体的黑色夹克。但纵然是式样简单的衣服也花钱,今晚的表演收入够买一双新鞋子外加半个月房租了。

我吸了口气,从身后的桌上抓起那摞扑克,来回洗了几次,捻成扇形。

“挑选一张吧,卢!”我说,猜想他会选最上面那张或最下面那张,因为这样也许就有机会把我的表演搞砸。

他选了最上面那张牌。

这并没有关系。事实上,这套魔术本身非常简单:志愿者挑选出一张牌,我把它展示给观众,重新放进去,再让它消失。(我得承认,这么做其实是在偷懒。五年前,我表演得更具有艺术性,也许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但是这次的表演是关于揭秘。我走到帆布装备包前,取出一个泡沫塑料做的环形靶子。我把它交给卢,告诉他用双手把直径8英寸的靶子举过头顶。

我让他从20到40之间选一个数字。

“100。”他说。

这就是我为何偏爱女性志愿者的原因。她们会照我说的做。她们明白,如果配合我一阵子,她们就会看到奇迹发生。

“卢,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说。

“那好吧,”他不情愿地说,“20。”

我从口袋里掏出卷尺,拉开,测量了20英尺的距离,之后放回口袋。

“一直高举着靶子,”我说,“用两只手。很好。”然后我让他在10到20之间再选一个数字。

他看了我片刻,“20。”

我开始数那摞牌,数一张扔一张,数到第20张时,把其余的都扔到地板上,手里只留着那张牌。我慢慢把牌翻过来,出示给卢和观众,自己并没有看,只是故意虚张声势地问:“这是你刚才选的那张吗?”

“我们俩都知道你并没有把牌彻底打乱。”

没错,我想。这就叫配合。这就叫表演。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你选的那张牌吗?”

“我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不是。”

接下来,我本应该把那张牌投向他头顶上泡沫塑料靶的中心。牌要嗖的一声飞过去,这样就能牢牢地插进靶子,然后志愿者把它拔出来,让大家看到它变成了他原先选取的那张牌。

“请不要晃动。”我说。

卢咧嘴一笑,故意把靶子向左移了1英尺。

“不要反着来嘛。”我说,尽量让自己放轻松,尽管我已经感到腋窝和膝盖窝都汗湿了。

他重新把靶子移回到中间位置。

“好多了。”我说。

但他又把它移向了右边。

直径8英寸的靶子是很有效的舞台道具,但我还能从两倍远的距离击中比这小一倍的靶子……假设志愿者不再把它晃来晃去的话。

“别动,卢,”我说,极力保持镇定,“这一点很重要。”

“你在床上一定非常迷人。”他说。

满屋子的人都吸了口气,不过他们不是感到惊骇,而是被逗乐了。这就是放荡不羁的卢!大家正在目睹一个明天可以讲给人听的故事。我理解那种想讲故事的冲动,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希望他们离开时只记得这个小插曲。

“可惜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小声对他说。那只是个无恶意的玩笑,我提醒自己。“现在告诉我你选的是什么牌。”我说。

卢需要做的就是这些。接着我会再次确认我手中那张牌不是他选的那张,然后把它投向靶子,奇迹就会发生。

“黑桃A。”他说。

他在撒谎。他选了方块3。我很清楚,因为一开始我就强迫他抽了那张牌。

观众们不安地窃笑起来。他们当时已经看到他抽的那张牌了。他们知道他在对我撒谎——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知道他是真想破坏我的表演——但他们正在保守他的秘密,要么是因为我在这间屋子里是个陌生人,要么是因为他们已经领教了他在法庭上的厉害,现在可以放松地看他怎么和我作对了。

“你再试一次如何?”我对他说。

我的声音一定是失去了最后一丝玩笑成分,因为他问:“什么?我做了什么?”如果他的两只手没有高举着靶子,其中一只可能会捂住心口的。

我叹了口气,“再试一次吧,你抽的那张牌是什么?”

“好吧。不是……”他又咧嘴笑了,“黑桃A吗?”

我知道让事情走到这一步是我的错。这是非专业人士才会做的事情:找一个想出风头,想为观众来点儿即兴表演的志愿者做搭档。

但是我今天状态不佳,甚至在表演开始之前就状态不佳。这源于那天下午我收到的一封邮件:你没有被选中参加本年度在纽约举办的世界魔术大会。我知道,被拒绝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作为国际近景魔术比赛的前大奖得主,我曾指望能得到一次表演机会。更重要的是,这是我的一部分计划,或者说整个计划——经过将近10年的“单打独斗”之后,重新进入魔术师的大圈子,收起我的骄傲,忘记过去,东山再起。因此这次被拒把我伤得特别深。

紧接着,我不得不驱车沿着结冰的道路前来纽瓦克表演。当然,这就是专业魔术師的工作:表演。无论如何,表演不能停。(事实上,我希望这个节日晚会能让我振作起来。)不过,就在我刚刚做好准备,就要打开领夹式麦克风的时候,厨房里那些过于急切的服务员突然推着餐车冲进了宴会厅,比预定时间提前了近一个小时。一旦前面几位律师站起来开始用餐,其他人就会不可避免地蜂拥而上。

于是我只好等着,假装在看手机。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变得越来越烦躁,因为我知道外面下起了雨夹雪,道路会结冰。与此同时,律师们一趟趟地去生鱼吧、烧烤台和寿司台。我盯着那些昂贵的食物,心想,他们根本算不上大牌律师!我能从他们身上的西装看出这点来,那些西装没有一件是合体的。上衣肩部太紧,袖子太长。裤子侧兜太松,早知道我就表演“偷手机”的戏法了,并且确信不会失手。

“事实上,你选的牌不是黑桃A,”我对卢说,“如果你还记得两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就知道它是方块3。”

他眯起眼睛瞅着我,“你在指责我撒谎吗?”假装愤怒,这显然是一种表演——除非我自己一开始搞错了。(但我坚信没有。)

“要么你在撒谎,”我说,“要么你的视力不太好。”

“我的视力完全没问题,宝贝,”他说,“我想你赖以维持生计的是魔术表演。”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之所以感到痛,因为这恰巧就是事实。很久以前曾经对我来说意味着远大前程的事业,现在已经沦为生计。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准备接受那种评价,尤其是在今天,尤其是在魔术表演过程中。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句话出自一个故意砸场子的醉鬼之口。他轻而易举就看穿了我的套路,我还不如一直明着玩呢。

我的意思是,他在我心情最糟糕的时候伤害了我。我不顾一切地想要结束这套魔术,这场表演,这一整天的沮丧、失望和自我怀疑。我感到所有这一切在那一刻都凝聚成了一团愤怒的火焰。

我的意思是,我把手中那张牌投了过去。

有一次,纸牌以72迈的速度从我手中飞出去。不,凭着那个速度我是进不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不过,一张以72迈速度运行的纸牌在五分之一秒内就能飞20英尺,志愿者来不及有所反应。没有时间闪开,甚至没有时间眨眼。

所以五分之一秒短得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不管怎样,这一瞬间过后,卢扔掉靶子,用双手捂住左眼,开始杀猪般地号叫。

2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在我的记忆中有点儿模糊。有个人率先冲向舞台,接着另外几个人也跑了过来。卢·哈斯克的朋友,或者对手,或者不管什么人,纷纷提供附近急救诊所的信息。不久他们就和卢(他仍然用手掌捂着眼睛,号叫着)一起离开了宴会厅。

我用颤抖的手匆匆收拾着装备,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只有“糟了”“糟了”两个字。我想尽快逃出去,尽量避免见到任何人(同时很清楚每个人都在盯着我),这时那家理疗机构的一个代表走了过来。她在离我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下,好像我是个野人,可能也会袭击她。不过我不怪她。

“给你安排的表演时间是一小时,”她说,“可是你只表演了不到半小时,还弄伤了一名客人。”

我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如何,我不能说太多。我口干舌燥,浑身颤抖。

我弄瞎那人了吗?我会被捕吗?

“我们只好扣下你的演出费。”她说。

“当然,”我说,“我很抱歉……”但她已经走开了。

我拿着装备包和折叠桌进了电梯。电梯门正要合上,一个律师粗壮的胳膊向前一伸,又把门推开了。他走进电梯,当我们等待电梯门合上时,他抿嘴一笑。

我的面部表情一定暴露了我的恐慌,因为他说:“别紧张,我没有心情起诉你。”

我们下到了一楼大厅,电梯门再次打开后,我准备尽快溜出去。但是还没等我挪动脚步,他突然说:“他的绰号叫撒旦。”

我吃了一惊,“什么?”

“我指的是卢。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我想你应该知道。”

站在我旁边的这位律师身穿一套不合体的西装,面颊宽厚,脑门闪闪发亮,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问。

他耸了耸肩,“也许没关系。你要找代理律师吗,纳塔莉?”

“我得离开这里。”

但我只是在虚张声势,他看出了这一点。

“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不,我不建议你这么做。”更何况他有所不知,我的汽车轮胎早就磨平了,制动也嘎吱作响。“来吧,”他从我手中夺下折叠桌,“去我办公室!”他扫视了一下大厅,“待我找到一间。”

大厅酒吧里灯火通明,离电梯很近,虽不是十分拥挤,但客人熙来攘往,还算热闹。不过,大厅尽头一个光线幽暗的角落里还有一张小吧台,长度只够放下四只高脚凳。这片区域用绳子和外界隔开了,是一处躲避喧嚣的理想场所。

我们就这样在里面坐下了,我身边放着折叠桌和装备包。外面雨雪交加,整个纽瓦克市蜷缩在天寒地冻中。

“我只是想说,”他开口道,“你的这些扑克玩法……”他吹了声口哨,“我不是说最后把牌扔出去的动作,而是其他技巧,比如所有Q最后都能连在一起。真的很神奇。”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这些。”

“你不明白?你是个了不起的魔术师,纳塔莉。这就是我想说的。我是在恭维你。”

“可我刚刚弄瞎了一个人的眼睛!”

“也许你弄瞎了一个人的眼睛,但你用的是一张扑克,而不是一把刀。”

“我可以用一张扑克穿透西瓜皮。”

他咧了一下嘴,“那么,我和你的谈话就更重要了。”他把一只肥硕的手伸到我面前,露出指背上长长的黑色汗毛,“我叫布罗克·麦克奈特。”我很庆幸他和我握手时没把我的骨头弄碎。

因为坐在窗边,我可以望到马路对面的另一家酒店,一个门卫孤零零地站在廊檐下,双臂环抱着,以便让身子暖和点。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我感到难过。”这是真的。很久以前,我就认定,给他人身体造成伤害是最严重、最不可原谅的事情。这些年里,我所信奉的信条寥寥无几,但始终坚信这一条。“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他。”

令我宽慰的是,这些话听起来很像真心话。

“你当然不是有意的。”布罗克说,“你没理由砸自己的饭碗呀!”

是的,完全正确,我想。一只眼睛的范围很小。虽然我投掷的准确性很高,但会高到那种地步吗?我不记得刻意瞄准过。没错,我当时是很生气,很难堪,但那个投掷动作感觉像是自动发出的。就像一流的钢琴家一样,是手指在思考,而不是大脑。否则,他們的手指不可能如闪电般在琴键上飞快跳跃。

但即使是我的手失控了,做了大脑不允许做的事情,伤害不是依旧发生了吗?我的手仍然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是吗?它做的每个动作都要由我来负责。

“后果会怎样?”我问。

“这要看情况,”布罗克说,“你买责任险了吗?”见我没有马上回答,他叹了口气,开始讲述“卢·哈斯克传奇”的精彩部分:一个有目标的家伙,其目标显然是让对手知难而退。

“如果他去报警的话,”布罗克说,“可以想象,公诉人会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你,但在纽瓦克也许不会这样,这里的警察正忙于应对那些杀人放火之类的真正犯罪。因此你可能会被判轻罪。”

“意思是?”

“最高1000美元的罚金,加上一年监禁。”

监禁,这个词在我听来简直就是在骂人。“因为玩扑克?”

“你自己说它能插进西瓜。”

“我想更糟的是1000美元罚金。”

“哦,别担心——虽然几乎可以肯定他会提起民事诉讼,也就是要求经济赔偿,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眼里涌出的泪水似乎没有让布罗克感到丝毫不安。他没有往窗外看,也没有低头假装摘去西装上的绒毛,以便给我片刻时间冷静下来。他一定是习惯了人们当着他的面陷入绝望的情形。“我愿意做你的律师,纳塔莉。”他说。

“我请不起律师。”我用颤抖的手擦干眼泪。

“现在我应该说,‘你必须请律师。这是真的。如果他的一只眼睛最终瞎了……”他用不着说完这句话,“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是个好律师,而且我的收费标准是浮动的。”

但浮动到什么程度?我双手抱着脑袋,喃喃低语:“我为什么要让他那样对我?”

这些年来,我面对过各种讨厌的人,遇到过真正危险的状况,但我一直保持镇定。

“是的,不过,我们做律师的,”布罗克说,“我们是专业的混蛋,能把所有事情摆平。”他脸上露出睥睨一切的神色,“好了,我看得出你需要喝点东西。你想喝什么酒?”

我现在哪有什么心情喝酒,再说这里已不再提供服务。我又朝窗外看去。这才11月,天知道12月将迎来什么更糟糕的天气。“我不相信雨雪会一直下。”

“你住在哪里?”他问。

“打车太远。”我说。

“你的意思是合同里没有提供住宿一项?”

“我家里养着鸟。”我说。

“嗯?”

“鸽子。每天需要喂食喂水。”

“你还有闲情逸致养鸟!”他摇摇头,从圆凳上欠起身,“快说,想喝什么?我去那边的酒吧买。”

外面,雨雪一阵紧似一阵。“就来杯我买不起的酒好了。”

“这正是我要做的——”他像试探风速似的举起一根手指,“稍等,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除了一个承诺,面前什么也没有。我的肚子在咕咕叫,眼前浮现出家中冰箱里的情形——调味料倒是不少,不过几乎没有能用得上它们的食物,真不知道表演之前我到底在跟谁过不去,为什么拒绝去吃自助餐。也许满满一肚子去皮虾会让我对志愿者多点耐心。

我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今天我一直在等母亲的电话。就在我把手机放回帆布包的侧兜时,布罗克空着手回来了。“我不想在那儿等。”他说。但他没有直接坐下来,而是绕到专属我们俩的这个小吧台后面,跪下去,我只能看到他的脑袋在晃来晃去。

“搞定,”他站起身,“想不到这里还有这样的好东西。”他拿着一瓶威士忌和两只广口酒杯回到座位上,“这好像是200美元一瓶的酒。”他将杯子斟满,“他们肯定是不会让我们白喝这瓶酒的。”他摇摇头,“美国越来越堕落了。”接着他又说,“为我的新客户干杯。”我们一饮而尽。苏格兰威士忌顺着我的喉咙滑进胃里,让人精神一振。

布罗克将一只宽慰人心的手(也可能是咸猪手)放在我胳膊上。“我认为很有必要再来一杯,”他说,“请畅饮这瓶美酒,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这是整个晚上我听到的最有道理的话。他倒了酒,我们继续喝。

“既然我是你的律师了,”他说,“我想给你一条建议。可以吗?”

苏格兰威士忌使我稍微平静了些。我现在已经是个有律师给建议的女人了。“当然可以。”我说。

“你应该用大些的道具表演。”

“哦?”

“我的意思是,像扑克、硬币之类的东西,在宴会厅里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谁能看清呢?”

这是对近景魔术师的普遍批评。布罗克·麦克奈特也许在同行中间特立独行——只有他尾随我这个惹了事的人走进电梯。然而,在魔术方面,他是个典型的门外汉,他的话让我不由自主感到恼火。“这叫变戏法,”我说,“是我的专长。”

“我还是觉得……”他喝完了杯中酒,“你要是用大物件表演,也许会更受欢迎。”

雨雪和苏格兰威士忌让我一时无法上路,可律师对我表演的指指点点却使我想尽快离开。“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说,“我是专业表演者。”

他哈哈大笑,我猜想这是因为今晚我几乎没有展示出应有的专业水平。但我猜错了。“亲爱的,”他说,“宴会厅里的所有人都是专业演员。我们是诉讼律师!”他在圆凳上挪动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名片被挤压弯曲了,就像一只小小的独木舟。

“明天下午来我办公室,”他说,“我给你看卢的一些东西,之后我们就可以动手准备书面材料了。”见我盯着名片,他又说,“浮动收费。我保证。”我接受了。然后,就像突然才想起似的,他说:“顺便问一下,那几张Q是怎么变到一起的?我的意思是,我这辈子见过很多扑克魔术表演,但你的表演完全不一样。所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四张Q”是一种简单的魔术玩法。我向他出示了四张Q,然后把它们面朝下放在吧台上,摆成正方形,又在每张Q上面放三张牌。现在就有了四摞牌,每摞四张。四张Q一张一张地移到了同一摞里。

我是怎么做到的?是跟一个名叫杰克·克拉里翁的魔术师学来的,是通过多年没日没夜地跟着扑克魔术表演教材练习掌中藏牌、移牌、假洗牌,一点点学会的。我开发了自己的一套动作,地道的行话和身体技巧配合得天衣无缝,直至每个动作都做到滴水不漏,观众近在咫尺也看不出破绽;直至那套动作演练得如此娴熟,就算一盏灯砸在我头上,也不会影响我的节奏。

“抱歉,”我说,“告诉你就违背了魔术师的宣言。”

布罗克大笑道:“你是认真的吗?”他克制住笑,“这又不是泄露發射核武器密码。”

“抱歉。”我说。

他再次掏出钱包,取出一张百元钞票,“我猜理疗师们扣下你的演出费了吧?”

“我不要你的钱。”我说。

“什么,你不接受小费?”

我几乎就要说出那句赤裸裸的应答,这是参加太多单身派对的结果——

亲爱的,不管什么我都统统接受。

但是天太晚了,而且我筋疲力尽,忧心忡忡,没有心思调情。

“不,我接受小费。”我说。

“那么?”他一直等到我的指尖碰到钞票才接着说,“你是怎么玩‘四张Q戏法的?”

我缩回了手。

“100美元不够?”

“不是这个原因。”

“是因为你们的宣言?”他皱起眉头问。

“因为宣言。”

不是因为宣言。事实上,我不再特别在意若干年前在几个中年男人面前说的几句话,但我真的介意今晚可能还剩下的一点点尊严。不过,支付不起取暖费算是有尊严吗?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布罗克把钞票放在吧台上,“拿着吧。”

我抓起钞票,在塞进裤兜前突然灵机一动,把它举到他面前,随即缓缓撕成两半,接着又撕成四片。我把四片钞票揉成一小团,揉得越来越紧,直至从指间消失,然后将空无一物的双手伸给布罗克看。

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这种情况将持续11天(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停车场,它们突然就停止颤抖了)。我喝了一口酒,意在转移他的注意力,借用魔术专业术语,就是错引法。

“可惜啊,”布罗克说,“像你这样一个有天分的女子竟然为我们这帮人表演。”

“这也是正当的谋生手段。”我明显信心不足。

“也许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他说。

“什么意思?”

“我认识一个家伙,也算是某类魔术师吧。他扑克玩得非常出色,在我这样的外行眼里,水平可以说是世界级的。”

“如果他告诉你他是个扑克老千,他就不是世界级的了。”

“我刚才说了,在我这样的外行眼里。我是他的律师。我们之间存在信任。”

“你显然认为你们之间的信任是神圣的。”

“纳塔莉,我在尽力帮你。”他说,“你哪怕玩得只有我这位朋友一半好,你也能挣大钱。”

我盯着他的眼睛,“韦伯家的人不是罪犯。”

我是认真的,但这句话即使在我自己听来也像是醉话。更何况在宴会厅误伤了志愿者之后,我到底是不是罪犯,这还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正式敲定,”布罗克溜下凳子,“明天来找我。下午2点如何?”

“可以。”

他再次握握我的手,“你回家看你的宠物鸟吧,路上要小心。”

他回到了同行们身边,丢下我形单影只地坐在窗边。外面,现在变成了大雨,冲刷着地面上的冰雪。我把此归功于我的律师的巨大影响力。

3

我提心吊胆地沿9号公路缓慢南行,不断有卡车和SUV从左侧超车而过,把含有冰碴的泥水溅到我车的挡风玻璃上。我很清楚,在这样的路上,车祸随时都会发生。

天气和路况都很糟糕,我一直盯着路面,不敢有丝毫松懈,然而,开到离家还有一半里程时,我想起卢·哈斯克的手表还在我口袋里。在表演结束时,一旦那张牌变成了方块3,观众的掌声停下来后,我本来应该说:“我为你这样一个出色的志愿者备了一件奖品。”然后把手表还给他,这是我在魔术一开始和他握手时从他腕上偷偷摘下的。每次表演这类魔术,如果志愿者戴着手表,而且是那种可以轻易摘下的,我就会这么做,在表演结束时再拿出来,作为一种出人意料的完美收尾。卢的手表就很容易摘下,因为表带是那种弹簧钢链式的。

我降下车窗,把手表扔了出去。

等我把车停在公寓前的路边时,雨势已经减弱,变成了毛毛细雨,给阴冷的夜晚罩上了一层帷幕。不远处有几家酒吧,我这个27岁的女人也许能够骗取几杯免费饮料,就像早些时候从布罗克·麦克奈特那里喝到威士忌一样。

但在这个时辰,酒吧差不多该送走最后一批顾客,关门打烊了。我从后备厢里拿出装备,拖着它爬上三级台阶,来到了楼梯平台上。

这是一栋公寓小楼,楼上楼下各有一个单元,共用一个出入口。在街道这一侧,有六栋这样的小楼排成一行,两边分别是一家文身店和一个小超市。我离开时忘记把外面的灯打开了,现在只好一边在黑暗中摸索锁孔,一边尽量避免弄出动静,以免吵到楼上的房客哈莉,尽管我已经听到屋内鸽子的咕咕叫声。

打开门后,我先去卧室把装备塞到床下,然后回到客厅,将外套扔到沙发上,脱下新鞋子,过去看鸽子。水碗基本上是满的,但饲料碗已经空了,我往里面放了饲料。身为一名舞台魔术师,除非你和助手结了婚,否则演出结束回到家就会陷入无边的孤独。我很高兴有鸽子的陪伴。

看到鸽子啄食,我才觉得自己也饿了。冰箱里剩的意大利面吸收了所有的酱汁,看起来像虫子一样恶心,所以我最后决定喝杯还算不错的葡萄酒。我记得从哪里听过,只有喝劣质酒或高档酒的时候,独自饮酒才会伤心。我在沙发上坐下,用毛毯盖住腿。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快速在谷歌上做了些搜索:故意伤害罪;轻罪危害。搜索结果非但没有消除我的焦虑,反而加剧了。

我正要关掉电脑,却鬼使神差地打开邮箱,把那天下午收到的邮件又看了一遍。我由不得自己,就像揭开伤疤一样。

主题:世界魔术大会申请

亲爱的纳塔莉·韦伯:

我写信是想让你知道评选委员会决定坚持原来的决定。不幸的是,你没有被选中参加本年度在紐约举办的世界魔术大会。由于申请表演的魔术师数量众多(今年的申请人数刷新了历史纪录!),竞争特别激烈。正如我在之前的邮件中提到的,选举委员会的工作非常难做,但是他们做得极其认真。现在重新考虑这些决定根本行不通。

谢谢你的理解。

你的魔术界同行

世界魔术大会遴选委员会主席

布拉德·科尔索

两周前收到第一封拒绝信后,我找到了布拉德·科尔索的个人网站。我从未听说过他,而且,正如我所怀疑的那样,他看上去不太像魔术师——其行政方面的声望盖过了专业声望。难道他有所不知,我曾经是“明星嘉宾”,那年仅有的四名获此殊荣的嘉宾之一?不知道我曾经在一个座无虚席的大厅的主舞台上表演?

18岁那年,我闪电般地从“大人物”变成了“丑角”,之后就再也没有参加过世界魔术大会。但我感觉我的隐退时间已经够长了,今年我将重出江湖。距离我第一次参加世界魔术大会整整10年。这个跨度感觉刚刚好。所以我回了邮件,问委员会能否看在我过去专业成就的分上,重新考虑我的申请。

那封邮件的语气十分恭敬和得体,毫不咄咄逼人。但今晚的经历让我变得惊慌失措,变得不顾一切。我点击了回复键。

亲爱的布拉德:

请再看一遍我的简历。

你真诚的朋友

世界魔术大会近景比赛总冠军

纳塔莉·韦伯

我又不由自主地补充了一句。

另外,我在你的网站上看到了你去年为三支童子军表演的魔术。非常好。

我没有再斟酌一下就点击了“发送”键,退出了邮箱。想到这个二流人才在滥用权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的魔术界同行”,饶了我吧!不过,才华究竟有何用呢?事实是,你不需要多少才华就能糊弄一支童子军甚至一屋子烂醉的律师。而我所有的经验和技巧都没能阻止我在今晚的表演上捅下那么大娄子,所以我认为理解观众也是一种才能。可是,有些观众真的不值得尊敬。那么我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27岁了,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年龄。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夜晚,我没有忘记有多少人没能熬过这个岁数,而且他们都是些才华远超过我的人:吉米·亨德里克斯、吉姆·莫里森、贾尼斯·乔普林、库尔特·柯本、艾米·怀恩豪斯。

还有奥蒂斯·莱丁,我原本以为他也是27岁殒命,但我错了。他甚至没能过完26岁。

今晚简直糟透了。然而我再次安全回到家,没有在空难中坠亡,没有过度吸食海洛因,没有遭遇任何悲惨结局。

就当是赢了吧,姑娘。上床睡觉。

我在阳光中醒来,下了床,做了一顿真正的早餐:几个煎过了头的鸡蛋和一片吐司。

客厅里,鸽子埃塞尔正在梳理羽毛,肥胖的朱利叶斯则砰的一声从栖木上跳下来,开始啄食。这两只白鸽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它们像拉布拉多犬一样温和而忠诚。吃完早餐,我在杂物抽屉里翻找透明胶带,想把那张撕碎的百元钞票修补好。(事实是:粘好的货币仍然是法定货币。)

粘好半张钞票后,我打开音响,开始播放肖邦的《即兴幻想曲》。就让我来即兴幻想一下吧。如果我能实现三个愿望,我希望能有一双巧手迅速把剩下的两片钞票粘好。我又撕下一些胶带粘第三片钞票。温暖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进来,我幻想着,在新泽西州的某个医疗机构,血清素和维生素D对昨晚那名砸场的志愿者产生了神奇效果。卢·哈斯克的眼睛也许今天早晨好些了,也许一点事儿也没有。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一定是警察。从那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就可以想象得出,门外站着的是手拿逮捕证、满脸自鸣得意的警察,跟影视剧里的情形一样。

我以前从未遭遇过逮捕。我身上还穿着睡衣。他们会在给我戴上手铐、押向警车前允许我穿好衣服吗?

我向窄小的玄关走去。门上没装窥视孔,所以我直接打开门。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

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头发染成了蓝色,留着鸡冠似的莫霍克发型,戴着耳环之类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那样折腾耳朵?”我问。

男孩个头本来就矮,何况我站的地方又高出一个台阶。他歪着脑袋,向上看着我,“别管我的耳朵。”

“我只是随便问问。”

“问就问吧,”他咳嗽一声,往水泥地面上啐了口痰,“你想让我帮你铲走车边的雪吗?”

是个大晴天,阳光很刺眼。“你在胡说什么?哪来的雪!”

“今天是没有,但以后会有的。”

这个孩子满身是尖儿:尖尖的发型、尖尖的下巴、尖尖的鼻头,他抱着雙臂,就连肘也是尖的。由于只穿了一件T恤,他把自己抱成团,不停地蹦跶。如果再靠近他一点,我也许能听到风从他的耳洞中穿过。

“能不能再给我解释一下你的骗局?”

“这不是骗局。我保证你的车随时可以开动,”他说,“整个冬天只需付50美元。”

“可你不会兑现的,”我说,“拿到钱后你会永远消失。”

“不会的,我对天发誓。”他指着街对面那栋砖混结构的公寓楼,“我就住在那里。一层。”

我清楚地记得见过一个老妇人在那个单元前浇花。他可能在说谎。不过,我上次见到那个老妇人是什么时候的事?楼前已经没有花了。10年来有许多人来来去去的。婴儿变成了少年。少年长大成人后搬走。一直有人死去。

“你看怎样?”他问。

“我认为这是个极其愚蠢的想法,我几乎想接受,作为一个社会学试验来做。”我仍然为来人竟然不是警察感到有点儿发蒙。

“嗯哼?”

“算了吧!”我说。不过,现在让我心烦的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上次见到街对面那个老妇人是什么时候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果下雪了,”我对他说,“再来找我,我会付给你几块钱,帮我把车弄出来。能成交吗?”

“不,不能成交。”他望望天空,“女士,我希望今晚就下雪。我希望你的车被雪封住。”

“喂,听着,不要冲我撒泼。”

“我就要撒泼,因为你骂我是骗子和小偷。”

“我没骂你。”

“你骂了,女士。你不能随便怀疑人。而且,我妈妈真的病了。”

“哦,天哪!”这个孩子真的需要在行话上多下些功夫。“你准备玩‘生病的妈妈套路?兄弟,打住吧。站在这里等着。”我走进房间,拿着那张百元钞票尚未粘上的四分之一回到门口,“这个值25美元,但像现在这样对你我来说都没有用。懂了吗?你要是干得好,圣诞节时我再给你另一片。其余的也这样。这是真钱,不要弄丢了。”

事实是:一张纸币的四分之三仍能从银行换取原价新币,所以我并没有损失什么。但是那个男孩不知道。他接过那片纸币,看了看,塞进裤兜。

“楼上住的是谁?”

“问这干吗?”

他的一双蓝眼睛里充满希望,“我也可以给他的车铲雪。”

“是个女的,”我告诉他,“她乘公交出行。”

“懂了。”他嘀咕着,重新焕发的创业精神再次破灭。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嘿!”我喊了一声。他回过头来。“想看真正精彩的硬币魔术表演吗?”我问。

他仔细打量了我片刻,“不,没人想看那玩意儿。”他又朝地上啐了口痰,走开了。

4

那天下午刚过2点,我已经坐在布罗克·麦克奈特对面了,中间隔着大理石咖啡桌。他的办公室看起来就像电影《严肃的律师先生》中的场景:一张宽大的黑色实木办公桌(上面非常整洁)、皮椅、色调柔和的抽象艺术品,书架上摆满了法律方面的书籍(希望不仅仅是摆设)。我刚在布罗克拟的一份只有一页纸的合约上签了名,授权他做我的律师。

“卢最后去了本地的大学医院,而不是诊所。”布罗克向我介绍情况,“他眼角膜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口。”

我的心咯噔一下。

“这还算好消息,”他低头看向记事簿,“坏消息是眼前房出血,”没等我问,他接着说,“即虹膜和角膜之间出血。”

“我好害怕。”我说。

“懊悔也许会在某个时候派上用场,但首先看事实。他眼睛现在对光很敏感,而且仍然很疼。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会不会带来长期的视力损害,通常情况下眼前房出血会愈合,但目前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而卢比所有人都懂,在没到MMI之前,即最大医学改善之前,不要提起诉讼。所以他还要等几周才会起诉,也可能几个月。”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问他这一切将意味着什么。

“除了医药费,还有他雇用司机的费用,收入方面的损失,另加他遭受的疼痛和折磨——他肯定会要这方面的赔偿,既然所有目击者都看到了他痛苦万状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

“你?如果你有个有钱的叔叔,现在正是联系他的好时机。”

我想到了即将到来的12月份的演出和微薄的收入,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没有房子可以抵押,没有储蓄账户可以提款,没有财产可以兑现,更没有有钱的叔叔可以求援。

“我一无所有。”我说。

“那就去改变。”他说。

就是在这时,我问他是否方便透露一下那个扑克老千的名字。

“你真的想知道?”他瞪大眼睛,“我昨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管怎样,你说昨晚——”

“我有别的想法。”我提出我可以为某家杂志写篇文章赚些体面钱——至少值几场演出的收入——把扑克魔术师和扑克老千进行比较。我说得不太详细,因为这个念头是我在开车过来的路上才冒出来的。

“我会读那篇文章的,”他说,“而且你们俩一定会谈得来。你们有共同语言。”他走到办公桌前,“你是怎么进入魔术这一行的?”

我跳过了父亲的前老板在我8岁时送给我一套魔术道具的经历。我不愿回想那段记忆。“一个名叫杰克·克拉里翁的人教过我。”我说,“18岁时,我赢得了国际纯手法魔术大奖。我是那个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冠军。”

“奇才!”

“是大卫·科波菲尔给我颁发的奖章。”

“没有奖金吗?”

“500美元,”我说,“外加一个经纪人。”我没有费心澄清这个经纪人在若干年前就把我甩了。

“我一直在琢磨,”布罗克从办公桌最上层的抽屉里取出一副新扑克,扔到咖啡桌上,“你显然准备了两套Q。但在最后展示给观众之前,你是怎么处理那套多余的Q的?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不过,关于多余的Q,我猜对了,是吗?”

我和他对视着。看来他习惯于不达目的不罢休。“怎么了?”他说,“我祖父是田纳西州马里维尔的一名律师。有时候农民送此鸡给他作为酬劳,我敢肯定鸡也是他们的珍爱之物。”

“请先写下你那位老千朋友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我叹了口气,拿起扑克,用指甲划开封膜。他回到办公桌前,把我要的信息草草写在一张纸条上。与此同时,我打开牌盒,取出扑克,在咖啡桌上摆成扇形,挑出四张Q,放在其他扑克旁。

“他这人很特别。”布罗克把纸条递给我,“有点儿小气,不像我这么随和,但也绝非另类。”

我瞥了一眼纸条,“你没给我他的全名。还不信任我?”

“那就是他的全名。”布罗克两手一摊,“现在轮到你了。”

我把纸条塞进口袋,“你能發誓保守这个秘密?”

“我发誓。”他说。

外行人总是认为,一种巧妙的戏法一定离不开一种同样巧妙的手段。但魔术的一个真正秘密是,这种情况很少见。对于巧妙的手法而言,秘诀绝不是使用一面镜子、一套马具或精巧的装置,而是夜以继日的刻苦练习。艺术技巧存在于表演过程中,而不是存在于秘诀中。说白了就是学会隐藏那些本应该显而易见的东西。

我眼下本来可以抛开魔术师的职业操守,告诉他“四张Q”的玩法。但那样他就知道了,就会感到有些失望,然后提出别的要求。

最好一直让他们充满好奇。那样的话至少你知道他们仍然需要你。

“这些女士,”我拿起四张Q,一张张地数着,“非常亲密,就像姐妹一样,因为她们必须生活在一个由国王和骑士创造的世界里。”谁都知道扑克中的Q代表皇后,K代表国王,J代表骑士。

布罗克眯起眼睛。

“你无法想象皇室的要求使她们承受的压力,更不用说那些繁文缛节了。”

他叹了口气。

我接着说:“所以,只要有机会,皇后们总是——”

“别说了!”他举起双手,“够了!”

“喂,这可是你问的呀。那个戏法就是这么完成的。皇后们找到了彼此。”我站起来,“记住了,一定不要说出去。”

杰克·克拉里翁的魔术商店位于爱迪生镇的1号公路边,在一个狭长的购物广场里面,夹在一家美甲店和一家未出租的店面之间。我进去后,门自动关上,上面挂的雪橇铃叮当作响。我在入口处站了一会儿,直到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杰克在商店的另一端,几乎没有抬头看一眼。他站在玻璃柜台后面,正给一对母子演示一种戏法。我往逼仄的商店里面走了几步,见那孩子并不在看杰克的演示,而是用脏手在台面上抹来抹去。看得出来,他长这么大从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任何事情上。不管他妈妈今天买了什么玩意儿,他都会收下,连说明书也不看,胡乱尝试一次,就塞到床下,不会再碰。

我在一旁等着,杰克打电话给那位女士订了货,母子俩离开后,门又在叮当作响的雪橇铃声中关上了。我先报上几件要买的魔术用品——背面无边框扑克、闪光纸以及一根20码长的绿色魔术绳,然后鼓足勇气告诉杰克昨晚在凯悦酒店发生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今年夏天遇到的那位杂志编辑吗?”最后我引入正题。

“你都提起好几百次了。”杰克说。

那次演出结束后,一位男士带着他的孩子走到我身边,介绍自己叫布鲁斯·斯特德曼,是《男士季刊》的副主编。他自称是个“业余但很认真的魔术师”,对我的表演赞不绝口。我受宠若惊。然后他说:“我也很喜欢你在《魔术师论坛》上写的文章。”我再次受宠若惊。

《魔术师论坛》是杰克很久以前创办的一份内部通讯:开始的时候是纸质刊物,免费邮寄,现在则成了电子季刊。我偶尔也投篇稿子——教大家一种戏法,如用硬币、纸牌、绳子之类的道具,都是日常用品,都是手上功夫。为杰克撰稿没有任何报酬,但交稿截止日期逼着我不断想出新点子,我觉得应该感谢杰克把我带进魔术世界。

布鲁斯把名片递给我,“如果你有与魔术有关的有趣故事,尽管来找我。”

我是个净身高5英尺11英寸的高挑女子,一头深褐色长发垂到腰际,常会引起男人的关注,收到他们殷勤递上的名片。我通常转身就把这些名片扔到最近的垃圾桶里,但我没有扔掉这张印有“《男士季刊》副主编”的名片。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但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点子,或者合适的动机。现在两者都有了。

“我想我终于想出了一个点子。”

杰克叹了口气,也许是喘了口气,“到底是什么点子呢?”他72岁了,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10岁。他皮肤松弛,面色发灰,也许他的意见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是跟着最优秀的魔术师学习的:卡迪尼、沙丁尼,那一代最伟大的大师。他们早在摄像特技和电脑生成画面技术出现之前就开始表演了,那时我们的眼睛还不习惯被欺骗。

“我想介绍一位职业扑克老千。”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它引起的反应会和我制造的那条“扑克击中律师眼睛”的新闻一样。我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想,扑克魔术师和扑克老千之间有很多共同之处,只是后者承担的风险更多,因为如果被发现作弊,他可能会葬身湖底。我想看看魔术师能从这样的人身上学到什么。”我望着杰克的眼睛,希望得到赞成或理解,“我想人们也许会对这类文章感兴趣,不仅是魔术师,还有普通读者。这样的文章很有意思,是吗?”

“给我讲讲,具体哪部分有意思?”

“你知道的——我指的是全部。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杰克?”

但我知道问题在哪里。

“让我确认一下理解得对不对,”他说,“你有一个机会可以给读者讲讲变魔术的艺术,可你却准备让他们追捧一个该死的骗子?”

杰克的意思是,没有什么比玩魔术更诚实的了。对他来说,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我从他那里听到了很多话,都在阐述一个道理:你要知道,魔术师会让你看到奇迹,并对此深信不疑。这种欺骗是公平的,因为魔术师和观众之间存在一个契约。魔术师和观众是合作关系。表演成功意味着在一场游戏中双方都是赢家。

而老千会让大家都败兴。他们的游戏中没有要遵守的契约,而且只有一个赢家,那就是老千本人。

我并不反对这一点。可是,我们都欣赏职业扑克老千,不是吗?虽然他们施行的是骗术。我们之所以欣赏老千的技巧,因为它也是基于精心打磨得来的。这话我不能跟杰克说,虽然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我一个。其他魔术师对扑克老千也有这种看法——甚至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手法魔术大师。

“你怎么看近景魔术大师戴弗农呢?”我问,“他花了数年时间追踪最优秀的老千。”

“恕我直言,你不是戴弗农,”杰克拿起一块抹布,擦拭被那个孩子弄脏的玻璃台面,“不要对那种发中间牌的鬼话信以为真。”

“他学会了。”我说。

“那只是传说,”他说,“是噱头。”

“有据可查。上网查查便知。”

他摇摇头,“戴弗农是个大师级人物,但老千和骗子就像威士忌和妓女一样吸引着他。这是他一个很大的弱点,不要让它也成为你的弱点。”

这就是杰克——一个有房贷要还、客户越来越少的纯粹主义者,一个被前妻和已经成人的子女抛弃的老头。杰克最拿手的戏法就是让周围的人消失。

“星期一你还会为我表演一个戏法吗?”他问。

该死!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见我没有立刻回答,他说:“你不再做慈善工作了,是吗?”

“让我休息一次吧,杰克。”15年前,母亲常常把我丢在杰克这里,让我跟他上课,这样她就可以和一个不是我爸爸的男人一起待一小时。杰克知道这个秘密,我也知道,也许这就是我们俩那么刻苦钻研魔术的原因。

我想告诉他为什么我的心思放在了别处。我希望能向他解释清楚,对我来说钱突然变得特别重要。“昨晚我弄伤了一个人的眼睛,我很害怕。”如果我不是懦夫,如果杰克不是魔术师,不是那个我不想使其更加失望的人,这句话我就会脱口而出。

“不用解释了,我理解,”他把手里的抹布揉成一团,“去吧,把某个玩弄骗术的人渣改造成集胡迪尼、杰西·詹姆斯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于一体的怪胎。”

“我只是觉得那很有意思。”我说。

“色情片有意思,”他说,“大街上的一条死狗也有意思。”他皱皱眉头,“你应该比其他人志向高远些。”

“什么意思?”

“别装糊涂了,纳塔莉。你有成为魔术大师的潜质。”他摇摇头,“或者说至少你曾经有过。你应该感激干这一行。”

“我应该感激——”我的笑声被地毯和深色天鹅绒窗帘吸收了。

技巧远不如我的魔术师们纷纷发行光碟出售。他们选择为能带来滚滚财源的固定公司演出。他们在加勒比海度假胜地表演,而不是在纽瓦克的酒店里表演。他们能捞到在重大场合表演的机会。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有一些。

杰克說:“帮我个忙,也帮你自己一个忙,别追捧骗子。”

“谢谢你的信任。”我说。

他接着擦台面,我朝门口走去,心想有一点他是对的。我是一名真正的魔术师,在竭尽所能地提高技艺,向任何可以学习的人学习。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是一个纯粹主义者。

“我敢打赌,”我快走到门口时,杰克忍不住说道,“你会变得跟你父亲一样玩世不恭。”

但杰克从未见过我父亲,他只是通过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抱怨对我的父亲略有了解。那是我父亲的一生临近结束时,当时他变得愤世嫉俗,自暴自弃。“我父亲已经尽力了。”我说。

“你就用那些鬼话自我安慰吧。”他说。

“我对你的大众心理学毫无兴趣,杰克。”

“是的,你总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我打开门时,他又说,“我碰巧认识一两个老千,但我不会告诉你他们的名字。”

“我不需要!”我大声喊道。在叮当作响的雪橇铃声中,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5

我独自坐在魔术商店外的车里,开着引擎。

你有成为魔术大师的潜质。或者说至少你曾经有过。

去你的吧,杰克!

要么是因为我投得不如以前准了(由于我当时很恼火,而卢的个子很高),所以才没有击中直径8英寸的泡沫塑料靶子,要么是我如愿击中了真正的目标——卢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不管哪种情况都能证明杰克说得对。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魔术师了。

我试图在杰克面前表现得强硬些,因为他让我处于防御状态,但我并没有感觉到强硬,而是恰恰相反。我感觉到了一种非理性的、毫无意义的渴望,渴望我的父母冲进来救我出去。

我调整了一下中央后视镜,审视着自己的脸。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到父亲永远停留的那个年龄。我长得更像母亲——有着像她那样的浓密头发、细小的鼻子、尖尖的下巴,但我有和父亲同样的绿色眼睛,以及越来越明显的眼袋。近来,每当照镜子时,我似乎都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梦想一夜暴富但从没变富的人比比皆是,不过父亲是一个比较罕见的特例:他实际上已经变富了,但之后又变穷了,这比原先更糟糕,因为失去财富会让人倍感压力。他一晚上,实际上是一瞬间就损失了10.8万美元——尽管之前他从未当过赌徒或冒险家。这件事证明了他冒险的冲动也许是保持在休眠状态,直到手中有足够的赌注。

在那之前,他为弗劳尔斯公司工作,发挥他的会计专长。后来,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诚实正派的他却莫名遭解雇。那时我才8岁,所以过了好多年以后,我才想到他当时一定特别愤懑。然而,我不记得他发过牢骚。

因为缺钱,他重操旧业,又干起在琴行帮客户送钢琴的活,当年为支付大学学费他就做过这个。在接下来的四年里,他努力工作,每晚都回家。有时晚饭后,他会坐下来弹弹自家的钢琴,那是一架栗色立式二手钢琴,购买时享受了员工优惠价。他弹得很粗糙,而且他那指头粗壮、指关节肿胀的双手在琴键上移动的样子看起来很别扭,但他抚摸琴键时的动作很轻柔。他会弹奏几段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开篇以及克莱普顿《蕾拉》的结尾。有时,喝了几杯啤酒后,他会把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歌曲大声唱出来,如果不记得歌词,他就会自编一些。

我只想记住他那时的样子,弹着琴,唱着歌。但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记忆,而我记忆的小船总是漂向那场事故和后来发生的事情。

他的手被压坏的那天,我和他在一起。我有时跟他一起去仓库——当时我总以为是去帮忙,不过现在我意识到是母亲想把我支开片刻。出事的那天,父亲本来不用去上班,但一个工友请病假了,而我们家离仓库最近。那是个星期六,电视上正在直播一场纽约游骑兵队的冰球比赛——第三局打成了平局(这一点我一直记得),这是父亲不情愿被从家里拖走的另一个原因。等到父亲穿好衣服和鞋子,我们坐进车子,开出车道以后,他的情绪糟透了。我的情绪也糟透了,不过和冰球比赛毫无关系,而是因为我那时12岁,正处在叛逆期。

在仓库,他用手推车推着一架小型黑色三角钢琴向电梯走去,边吩咐我搬琴凳。“想都别想!”我说。这是那一年学校里最流行的口头禅。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从来没有费心去想过。反正所有女孩都爱说,比如丽莎·莫罗、金·德卢斯、吉娜·卡塞姆。

你考得怎么样?

想都别想!

安德鲁·沃瑟曼怎么样?你觉得他很性感吗?

想都别想!

父亲摇摇头,“那就拿工具箱吧——你不是没力气。”

我的个头已经蹿到5英尺8英寸。初中的篮球教练一次次在走廊里拦住我,提醒我要有为校争光的精神。虽然我的体重已经接近100磅,但骨子里还是个顽劣儿童。

“想都别想!爸!”我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们来到货梯前,他放下琴凳和工具箱,拉开电梯门,这部电梯开门的方式与大多数电梯的方式相反,一扇门上升,另一扇门下降。他把琴凳搬进电梯,又走出来。

“我需要用两只手才能把钢琴搬进电梯。求求你了,纳塔莉,乖女儿——”他的声音很轻柔,但是抿着嘴唇的微笑里流露出讽刺,“拿起该死的工具箱。”

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请求。我两手空空地站在离他3英尺远的地方。

“想!都!别!想!”

我走进电梯,让他自己去拿工具箱。最后他再次走出,俯身搬起钢琴,吃力地跨过洞开的入口,跨进电梯。

我一直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拉吊在货梯天花板上的帆布拉手,关上电梯门。直到那年,我的身高才足以让我够到拉手,但仍然比较吃力。可我能吊在上面,慢慢落到地面上,就像电影《欢乐满人间》里玛丽·波平斯抓着伞飘落下来一样。当我这么做时,两扇平行的水平门就会一扇从天花板上降下来,另一扇从地板上升起,在中间合拢,发出砰的一声碰撞。

当我伸手去够拉手时,父亲怒喝了一声“住手!”,好像在训斥狗或者小孩。显然,我因为不听话受到的惩罚就是被剥夺了这种简单的快乐。

我感到委屈,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踢了一下钢琴腿。

我立刻后悔了。那架鋼琴看起来很贵,而且是有主的。如果我把它踢出凹痕怎么办?如果父亲因此被解雇了怎么办?

“你怎么——”父亲瞪着我,没把话说完。

我差点说“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但我说不出口。后悔是不由自主的,就像打喷嚏一样,而表达歉意则需要勇气,而且会让羞愧公开化。

不过,不道歉的决定只是一瞬间的念头,我认为无关紧要。父亲再次摇摇头,没有理睬我,伸手去够帆布拉手。他用力一拉——拉得过猛,以至于把拉手扯断了,脱离了天花板。

“该死!”他把帆布条扔在地板上,踮起脚尖,用两只手抓住上面那扇门的底部,凭借275磅的体重使劲往下拉。

他一定乘过这部电梯几百次了。他肯定知道,当上面那扇门落下时,另一扇门同时从下面升起,两扇门会在中间砰的一声合上。但这次我激怒了他,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而不是两扇铁门上,当它们猛然合上时,他的两只手被夹在了中间。

在接下来的数周甚至数月里,我听到最多的就是外科手术、钢钉、钢板、石膏和麻醉药之类的术语。当这一切结束后,母亲继续当他的司机、他的治疗师以及他用来做所有琐碎事情的双手。这样的婚姻还能维持下去吗?也许有些能,但一定不多。我父母就没做到。

除了领取工人的抚恤金和伤残津贴外,父亲还提起诉讼,要求支付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等他收到结算支票时,一年过去了。他那双被压坏的手已经康复,但仍然没多大用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多大用处了。那时他像是变了一个人,特别是变胖了,体重增加到300多磅。物理治疗结束后,他白天很少出门,眼睛总是眯着。他晚上出门,成了医院急诊室和警察局的常客。都不是大错:几次酒后妨害治安行为,几场他根本没有获胜机会的酒吧打架。但这足以让他频频出现在警方的拘捕记录里。读了那些笔录以后,我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那天傍晚,父亲叫我下楼去打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他诉讼得来的结算支票。母亲在上班。我讨厌和他单独在一起。看到他的手让我受不了。经过一年的治疗,这双手看起来不那么惨不忍睹了——陌生人可能不会注意到异常,但仍然让我感到恐惧。我也不敢看他的脸,因为从他的脸上我看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在一个有冰球赛事的星期六毁了他。

“把支票放在桌上,”他说,“这样我们俩都能看到。”

10.8万美元在我眼里是个天文数字。我们突然发财了。但父亲可不这么想。“上帝啊!”他摇了摇头,“他们认为我就值这点钱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这句话里的“他们”指的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公司和他的保险代理人,但我知道也指合起伙来与他作对的整个世界,包括我在内。

“我回楼上,行吗?”

那时,母亲已经开始每星期抽两个下午带我去杰克·克拉里翁的魔术商店,这样她就可以和那个在购物广场尽头经营二手家具店的男人私会一小时。在家里,我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卧室听歌,要么练习花式扑克或者抛硬币。有些动作是杰克教我的,还有一些是我从杰克让我母亲买的书中学来的——《现代硬币魔术》《通向扑克魔术的捷径》,那些晦涩难懂的书一方面令我困惑不解,另一方面又让我对深不可测的秘诀感到好奇。那些书和魔术练习一样,把我带到另外一个让我感到更加安全的地方。我不是读就是练,反反复复,希望父母忘了我在房间里。我听到了他们忽高忽低的声音——命令、指责、道歉、包含着更多真相的哭诉——但我不敢把CD播放机的声音开大,害怕提醒他们这一切的根源所在。他们所有的问题都是源于躲在楼上的我。手法魔术是一种安静的活动。玩扑克魔术的动作轻得就像鸟儿飞起时弄出的动静。玩海绵球则没有任何动静。而银币落到厚厚的地毯上也不会发出一点声响。我把一面小镜子支在床上,看着双手一遍遍地练习新的动作,不知练了多少遍,直到吃晚饭时为止。吃完晚饭我就回屋睡觉。

在父亲收到支票的那一天,我赖在床上直到外卖员送来了比萨。我走进厨房,用盘子装了两片,端进卧室,一直待到母亲回家。这时我听到父亲喊我下楼去看停在外面的豪华轿车。

“穿上鞋,纳塔莉,”他说,又转向我母亲,“就我和孩子两个人出去。”

“这是什么?”母亲问。

“一辆车。”他说,“纳塔莉,穿上外套。”

“你们要去哪里?”母亲问。

“亲爱的,别问了,我说了,就我和纳塔莉。”

他把我带到了大西洋城。我们到那里时,已经夜深了,但我毫无睡意。在金舫大赌场,他对保安说:“她是我的手。”他让我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掏出支票给保安看。

“你认为那张支票怎么样?”我们走进赌场后,他问。

“你是什么意思?”

“除了我问的问题,没有其他意思。你认为那张支票怎么样?”

我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因此就说出了最明显的事实:“是一大笔钱。”

他摇摇头,“不。你错了。还差得远呢。但我敢打赌我的律师有了一处新的度假屋。”

我跟着父亲走到筹码台边,和几名工作人员交谈幾句后,他们允许他用支票兑换筹码。柜台上放着一摞白色小桶,他告诉服务员把筹码放进一只桶里。“帮我提着行吗,纳塔莉?这才是我的乖女儿。”他冲我微笑着。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让我全身都感到温暖。虽然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但他脸上露出的笑容让我感到不虚此行,这段时间很少见他这么开心过。

我们站在那个宽大房间的中央,被嘈杂的机器声包围着。父亲弯下腰,把身子缩到和我一样的高度——我仍然比他矮几英寸——把脑袋贴近我的脑袋。

“做一个成年人,”他对我说,“意味着要有担当。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他等待了片刻,也许希望我再说些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

“按照我预想的,”他说,“我得到的赔偿金应该是现在的两倍。”

尽管那时我已经意识到,他之所以总是喝得烂醉,和别人打架,是因为那是他伤害自己的方式——即使一个13岁的孩子也能看出这点——但是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他是多么需要向他的独生女儿证明,他依旧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不肯认输的英雄。我闻到了他嘴里散发出的腊肠比萨的味道,看到那双绿色眼睛在恳求我同意他的说法。

“当然。”我说,心跳得就像一年前那悲惨的一幕发生时一样剧烈,“你说得没错,爸爸,”我说,“你至少应该得到那么多。”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肯定说得没错,因为父亲的嘴角浮现出满意的微笑。“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他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我感受到了他搭在我肩头的残手的重量和热量,但我并不介意。我们一起向一张很空荡的轮盘赌桌走去。站在轮盘旁边的一位女士穿着黑色长裤和礼服衬衫,脖子上打着红色领结,脸上挂着笑容。

“晚上好。”她说。

“这正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父亲还以微笑,“为了一个愉快的夜晚。我想把一整桶筹码押在……”他转头看着我,眨眨眼睛,“告诉我是什么,孩子,红色还是黑色?”

6

我回到公寓,发现两只鸽子正咕咕叫着。即使它们有像人一样的情绪,我也无法通过叫声听出到底是怎样的情绪。不过笼底垫的过期报纸该换了。清理笼子时,报纸上的一个标题映入我的眼帘:和维克多·弗劳尔斯一起参加竞选活动。

经历了在私营企业的漫长打拼,父亲的前老板开始转向政界,准备竞选参议员。我早忘了这个人,现在突然看到他出现在新闻里,着实吃了一惊。我克制住读这份报纸的欲望,决定最好还是用它来垫笼子。

我洗好手,从钱包里取出布鲁斯·斯特德曼的名片。已经4点多了,我寻思着先给他留个言,这样过了周末也许会收到回音。但是他在铃声响了两下后就接听了。我告诉他我是谁以及为什么给他打电话,然后讲述了我准备写的文章。

“我很欣赏你在《魔术师论坛》上写的文章,”他说,“我认为你写得很好,给外行人解释魔术技巧的方法堪称一流。之前见面时我就这么说过。”

“你是说过。”

“但是在你描述的这篇文章里,你需要突出人的因素,比如老千的个性。这和魔术动作同等重要。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我回答能做到,他又给我解释“按规范写”是什么意思。我要先写出文章给他过目,然后他才能决定是否刊用。“这是因为你从没有为全国性杂志写过东西。”他说。

我环顾了一眼公寓,每一份账单都过期了。我的手机竟然还能用,这真是奇迹。

“纳塔莉?”他喊道。

“怎么了?”

“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个想法。我们会尽力去实现它。”接着他告诉我一旦文章被采用,他会付给我多少稿酬,这让我振奋不已。

“你心里有具体对象吗?”他问。

我说有了。“他是个一流的老千。”我告诉他,暗暗希望布罗克·麦克奈特,那个律师,不是在蒙我。

作为纽约一家主流杂志的编辑,布鲁斯在铃声响了两下后就接了我的电话,但我给那个老千的手机留了三条留言后,他才回我电话。

与此同时,我一直在等待来自布罗克的消息,想知道卢·哈斯克眼睛的恢复情况,以及他是决定正式控告我还是仅仅追究民事赔偿责任。星期三早晨仍然没有等到任何消息,我就给布罗克留了言,让他给我回电话。然后我钻进汽车,按照那个老千的要求,10点钟在蒙特克莱尔的“城市餐馆”和他见面。

餐馆里人不多,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独自坐在靠里的位置。正如他事先说的那样,他戴着墨镜,身穿绿色连帽衫。他的头发呈灰白色,油腻腻的,但皮肤很紧致。因为看不到眼睛,我判断不出他的年龄。40岁或50岁?他左手上戴着婚戒。

我做了自我介绍,把手伸到他面前。他没有放下手中的叉子,只是说:“坐吧,点些煎饼。”他向服务生吹了声口哨——像教練员那样把两根粗指头放在嘴里。在这种场合下这个动作极其粗鲁,我同情地冲服务生翻翻眼珠。“纳塔莉想点一份煎饼。”他说。

我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地为我点餐,几乎想开口纠正他:我不想吃煎饼,而是鸡蛋、啤酒或别的什么。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服务生走开了,顺手把一张账单扔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一边坐着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士,对面坐着一位老妇人,从长相看显然是母女俩。当那位母亲伸手去拿账单时,女儿把手放在她手上,阻止了她。

我问:“你真叫爱司吗?”

“和扑克无关。我哥哥过去总说我笨。他想出这个绰号戏弄我。他已经死了。这家店的煎饼太好吃了。”

爱司继续吃着煎饼。上午这个时辰,餐馆里客人不多,基本上一人占据一张桌子,除了几个老年人在看报以外,几乎每个人都在看手机。没有背景音乐,能听到的只有厨房里盘子碰撞时发出的叮当声以及坐在我对面的扑克老千嘴里发出的像牛吃草般的咀嚼声。虽然来之前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完全没想到爱司是这样一个粗鲁的人——尽管我宁愿相信我眼中的粗鲁也许恰恰代表一种精心培养出的优雅。

“告诉我,”他吃完一块煎饼,放下叉子,“这次我那好心的律师想让我做什么?”

我压低嗓音说:“我想写一篇关于职业老千的文章。”

他点点头,“这你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但你写这篇文章做什么?”

“给《男士季刊》投稿。”

他摇摇头,“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写?”

我解释说,我想知道魔术师可以跟扑克老千学到些什么:动作、行话、错引法——

“你不能给我拍照,”他说,“而且不能用我的真名。”

我告诉他我已经想到这些了。

“很好,”他说,“你写这篇文章会得到多少稿酬?因为我想要一半。”

你疯了吗?我想说,但说出来的却是:“我恐怕做不到。”

“但这是入场费。”他说。

服务生走过来,把一盘煎饼放在我面前,我利用打开纸巾取出叉子的时间快速做出了决定,“我可以给你25%的稿酬。”

但他同样利用这短短的时间算出了一个数字,“我们就敲定1000美元吧,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我很想说一句巧妙的结束语后巧妙地退场,但我更需要进行这次采访。钱固然很重要,可我开始意识到,这件事还关系到别的。我对自己深感厌倦。有一天当我死去时,我的墓碑上会刻着:她玩过一些魔术。我不想这么简单。我想知道得更多,做得更多,做些史无前例的事情。

“你是高手,对吗?”我问,“真正的高手?布罗克·麦克奈特夸口你是。”

他注视了我片刻,说道:“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能偷走同学的钱。15岁时,我参加了在大西洋城及特伦顿举办的十几场常规赛。我总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我的双手总是很灵巧。那种技巧很容易掌握,你懂吧?但是要想使其变得高超,使其从任何角度都不被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如若一个小学生被发现欺骗其他孩子,他也许只是落个鼻青脸肿的下场。但是要去欺骗成年人,拿走他们的钱……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当然懂。然而我不知道一个老千是如何不被识破的。这正是吸引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当你的表演超越了金钱,进入和生命休戚相关的范围,你如何准备?你如何保护自己?你如何战胜恐惧?你的技巧要达到怎样炉火纯青的程度?

“你在告诉我,你的动作是不被觉察的吗?”

“我在告诉你,”他说,“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寥寥十几个人能达到我的功力。”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看看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一个星期三的上午,在“城市餐馆”和我见面。我再次观察他的双手。粗短的手指,发黄的指甲……不过,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虽然12月很快就要到来,但他的手指没有任何干裂的迹象。这个男人很注意手的保养。没有太多有价值的线索,我只能得到这么多。

“好吧,”我说,“就1000吧。”我从不认为自己善于讨价还价。

“要预付。”他说。

“不可能,”我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不是我的问题,亲爱的。”

“我也许能给你300美元。其余的——我真的没有。”

“那我就先收下300美元吧,但你要知道我不满意,并且希望剩下的尽快到手。”

这就是这个老千的过人之处。“你要让我这笔钱花得值,对吧?”我告诉他,“你要在采访中提供我需要的信息。”

“采访?”他摇摇头,“不,我要带你去玩扑克。你会玩得州扑克吗?”

“还行,”我说,“不过并不擅长。”

“太好了,”他说,“这样你很快就会输掉,其余时间可以心无旁骛地看其他人玩。”

为了争取片刻思考的时间,我吃了些煎饼。“最低要买多少钱的筹码?”我问。

“星期天晚上是400美元。”

“我能只当看客吗?”

“恐怕不行。这些牌局都是在私人房屋里举办的。实际上,星期天的牌局是在一家面包店,但不会有旁观者。”我脑子里正在搜刮可供典当的物品——我很少看的旧书?我的电视?这时他笑了,“打起精神来,行吗?”他的牙齿被烟熏得发黄,但手指此刻纹丝不动,这意味着他已经戒烟了,或许也意味着他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你参与玩牌,也许会输掉,但你的文章就有头绪了,而且还得到了很多人永远也看不到的机密,是不是?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心里还在盘算着。“顺便说一下,星期天的牌局是在大西洋城。”

大西洋城距离此地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的车行驶了20万英里,从来没有让我觉得可靠过。

“其他牌友认为你是谁?”我问。

“他们认为我就是我。我是爱司,来自新泽西州北部的‘磨工。他们这类人喜欢和‘磨工玩,因为如果输了,他们可以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他们面对的是职业选手,如果赢了或不输不赢,他们会觉得自己刚刚赢得了世界扑克大赛的冠军。当然,面对我,他们没有赢的可能性。”

去大西洋城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但我星期天晚上并没有安排任何演出。

“不过,我还是想和你谈谈,”我说,“我想问你问题,而不只是看你玩牌。”

“那么,你不是很幸运吗?街对面有台自动取款机,你可以先把钱付给我。”

我们吃着煎饼,就像一对习惯了彼此陪伴,语言交流已变得多余的老夫老妻。当服务生送来账单时,他把它推到了我面前。

7

我给了爱司300美元,然后和他沿街道向一个休闲小广场走去。人们陆陆续续从周围的大楼里走出来,在阳光下眯着眼,吃着三明治。灰鸽子,我养的宠物鸽的近亲,在人行道上跳来跳去。

我和爱司在小广场的金属长椅上坐下。早晨的寒意渐渐散去。我从手袋里拿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笔,开始向爱司提问:他的训练、经历和生活,是什么使他成为一名职业扑克老千的。

他的回答如下: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这要紧吗?

不管你的事。(边说边揉着太阳穴。)

你不是真的想知道,对吗?

我意识到我是个很差劲的采访者,或者我的采访对象是个很差劲的受访者。《男士季刊》的撰稿人如果都像我这样,那杂志是没法办下去了。

我把记事簿和笔放进包里,希望这会让爱司放松下来,认真回答问题。布鲁斯·斯特德曼曾告诉我在专注于人物的同时不要忽视了动作,不过我不由得想,动作也许是通向更深处的入口。关于爱司的动作,我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想暂时忘掉自己,忘掉那个被我弄伤的人,忘掉我欠下的钱,忘掉我自己,完全进入牌场的氛围中,切身体会各种作弊技巧的机理。

我问他是否使用左手握牌。见他挑起眉毛,我说:“你不用花式握牌,是吗?那太明显了,对吧?”

从一摞牌的底部发假牌并不是难事,但要做得好,必须消除摩擦,也就是手指与扑克之间的摩擦。所以握牌的方式很重要。花式握牌需要将食指和小指蜷起来,看起来不太自然,即使是外行人也會觉得可疑。如果你是魔术师,谁在乎呢?观众知道一个奇迹即将发生。但是在牌桌上,这种可疑不会自动蒸发,是吧?它肯定会使你——

爱司哈哈笑道:“你真是个死板的魔术师。”

“怎么了?”

“什么这种握牌,那种握牌的……”他摇摇头,“你不知道我是怎么做的。”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的整个思路都跑偏了。”

“考虑到我刚刚付给你300美元,也许你愿意教教我?”

他盯了我一会儿,“你认为我有几个孩子?”

“什么?”

“没听懂吗,我有几个孩子?你要是猜对了,我退给你50美元。”

“要是我猜错了呢?”

“那你就再欠我20美元。”他说,“算了吧,我不在乎,就10美元吧。几乎是个没有赌注的赌了。快说,我有几个孩子?”

“你吗?”因为他的眼睛被墨镜遮着,他的年龄仍然是个谜。不过,我略微想了想,说出了答案:“四个。”

他笑了,露出几颗不整齐的牙齿。“不算离谱,”他说,“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提醒我一下这和玩扑克有什么关系?”

“得了吧,爱因斯坦。你猜是四个,一定有秘诀。教教我吧。”

两个十几岁的男孩踩着滑板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最终拐过一个街角后不见了。

“最不可能的数字是零,”我说,“所以首先把它排除掉。如果你有一两个,甚至三个孩子,你都不会让我猜,因为这是很常见的。如果你有五个或五个以上的孩子,你就会是恪守教规的天主教徒或摩门教徒或其他什么教徒,这似乎不太可能。不是四个,就是三个。也可能是五个,最后一个孩子是个意外。”

“所以……”

我耸耸肩,“所以,我把范围缩小到几个选项,并且碰巧猜对了。”

“真聪明!”他轻轻鼓了鼓掌,“我们就是这么做的。不要叫我扑克老千或作弊高手。扑克只是媒介,而不是手段。手段是骗术。听懂了吗?”

我喜欢这句话。扑克只是媒介,而不是手段。

我不敢再取出记事簿,但我会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我们缩小了选择范围,”他说,“做出最合乎逻辑的猜测。这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尽管我敢打赌,复杂的事情也并不复杂。”

“对于行家来说确实是这样。”

“这只是打扑克本身那部分。扑克桌上的行骗高手一定是玩扑克高手,或者说至少不赖。因为一晚上大部分时间,你只是在玩扑克。既然在玩扑克,那就不妨多赢几手。不妨在扑克游戏中脱颖而出。然后制造几手能吸引大赌注的牌,同时确保赢这几手牌,那就是真正赢钱的时候。必须是大手笔。你要会读人心,知道谁渴望赢,谁在摆弄手机,谁是房间里天生的最大失败者。你要算出能把谁的钱赢到手,这样你就成功了。而且事先要做功课,以便不会发生意外。我有每个对手的档案。我做足了准备才去的。”

这一切合乎情理。“那么握牌呢?”

“纳塔莉——”

“我只是对此感到好奇。”

“纳塔莉,忘记握牌吧。你能忘记吗?别再提了。握牌并不重要。”

“好,不过我包里有一副牌,如果你想……”

他挥手叫我停下,“你会在星期天看到一切,在真正的玩家面前。我希望你能像他们那样看待打牌这件事。当你像他们一样看待它,参与进去,你就会明白一切。之后,你再和我谈。我们要对一切进行详细分析。顺便问一下,你的车怎样?”

“很糟糕。”我说。

“能把我们送到大西洋城吗?”

爱司要搭顺风车去打扑克。很好。我对自己说,让他搭车对采访有利。除非他是个危险人物。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我希望能看到他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为了唬人,我有非常丰富的经验解读男性面孔,多年来我已经非常擅长于此,不过有时也会出错。而新泽西州南部的路况可不是太好,很容易出问题。是的,我会和他一起去,而且我来开车,但是我会把行程告诉楼上的邻居。

“我想我们试试就知道了,行吗?”我说。

爱司用手拍了一下金属长椅,“纳塔莉,你真是个天使!就在这儿接我。星期天5点。”

“我希望在那之前我们能再见一次面。”

“看来你的希望要破灭了。”他站起来,“打扮得性感些。”见我瞪起了眼睛,他急忙补充道,“不是为了我。不过,如果其他玩家偶尔把注意力转向牌桌以外的地方,或者为了在女士面前表现自己而押高点儿赌注,这只会对我们有好处。”

“你的意思是对你有好处吧?”

“我,我们。我们是一个团队。”他对我竖起拇指,“就这么定了,纳塔莉。星期天5点见。带着你欠我的钱。”

当他准备走开时,我想起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也许是墨镜的缘故,我还是看不清他,而我想看清。“你和老婆孩子住在一起吗?”

他停下脚步,“你想问我是不是居家男人,是吗?”

“我想是的,对,居家男人。”

“这是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吗?”

“真的是。”

他摘下墨镜。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很漂亮。浅蓝色,大而有神。我甚至想用慈祥和智慧形容它们。

他说:“你以为如果知道我最大的孩子是首席小提琴手,最小的孩子几年前做过化疗,妻子是罗伯特·伍德·约翰逊医院心脏监护病房的护士,这就会给你带来完全不同的印象,展示我不同的一面?”不戴墨镜的情况下,他连声音都失去了锋芒。现在,除了敌意外,他的语气里似乎还流露出类似痛苦的意味。从我们见面到现在,我第一次想,我们将要共同度过的时光也许会有一些有意义的收获。

当然,我不能透露这种想法。“我只是好奇罢了。”我说。

他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了?”我问。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我没有孩子,纳塔莉。那10美元我不要了。”他重新戴上墨鏡,转过身,迎着太阳走去。

8

星期三晚上,布罗克办公室的律师助理才回复我的留言,用一种很不耐烦的刺耳声音告诉我,布罗克到周末会给我打电话。但周末布罗克食言了。星期六晚上,我应邀在莫里斯敦为某个二婚中年男人举办的单身派对上表演魔术。“你会相信我的前妻甚至不让我举办单身派对吗?”新郎特意告诉我两遍。我决定不表演“打靶练习”。总之,这次的表演平淡无奇。观众唯一的遗憾似乎是我不是脱衣舞女。

表演结束后,我开始收拾装备,这时一个男人不停在我身边蹭来蹭去。离我远点,老实说,我一点儿也不饥渴。我心中怒喝,迅速离开了。

我饿着肚子赶回家,放下装备,又出来走了两个街区,来到一家很晚才打烊的中国餐馆。

当我带着一盒捞面回到公寓时,已经快凌晨1点了。我走进狭窄的楼梯平台,随手关上单元门,只想赶紧进屋吃饭睡觉。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低沉的咆哮声。

从狭窄的木头楼梯顶端的阴影里,一只动物突然朝我冲过来,尾巴晃动着。

我惊叫一声,捞面盒掉在了地上。因为刚刚关上了单元门,我只好把身体紧贴在门上,脊背被门把手硌得生疼。当那只凶猛的边境牧羊犬从楼梯底部一跃而起时,我倒吸了一口气。在它的牙齿隔着裤腿咬进我的小腿之前的那一瞬间,本能促使我转向一边,蹲了下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阻止声来自楼上。哈莉冲下楼梯,抓住狗的项圈。狗松开我的腿。哈莉蹲下来,几乎和狗脸贴脸,“不要咬人!”

狗挣脱开身子,嗅嗅捞面盒,嗒嗒地踩着楼梯上了楼,钻进哈莉的公寓。

“它伤着你了吗?”哈莉仍然保持蹲姿,查看着我的裤腿。

我打开房门,一瘸一拐地走进去,打开灯,蹒跚着走到沙发前,重重地跌坐进去。哈莉拿着那盒捞面跟了进来。

我的铅笔裤被咬破了,沾着血渍。“你为什么这么晚还打开门呀?”我气恼地问。

“我想告诉你家里来了只狗,”她说,“以免你听到它的叫声时被吓到。”

我卷起裤腿,感到脸发凉。哈莉走进廚房,拿着一条湿毛巾返回客厅,“把毛巾裹在腿上。”她在一家动物医院当兽医,知道如何救动物的命,也许还知道如何救人,“你今晚有演出?”

“你不能在这里养狗。”我的腿在抽痛。

“芥末其实不是攻击犬。”

痛苦和愤懑使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如果我因为那只该死的狗而被困在医院里,不得不错过明天和爱司约好的出行……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你不能养它。”我说。

“你还养鸽子呢。”她说。

“鸽子可是一直待在屋里。”

“这只狗以前在动物收容所。”

“它应该一直在动物收容所。”

哈莉是去年夏天搬来的,在这事发生之前,我觉得她还是个不错的邻居。

“让我看看,”她跪下来,“把毛巾拿开。这是一处穿刺伤口。”她站起身,“我屋内有一个很不错的急救包。我去取些纱布和抗菌药。你躺下,把腿垫高。”

“需要缝针吗?”

“为这么小的伤口?我想用不着,但可能会肿起来,也许会留下疤痕。”

她离开我的公寓时,我在她身后喊道:“先把我家的门关上,再打开你家的门。”

我再次看了看毛巾。伤口还在流血。

楼上传来几声狗吠。哈莉很快带着急救包返回我的公寓。她把急救包放在咖啡桌上,从厨房拿来一卷纸巾、一瓶洗手液和一碗水。她蹲在我旁边,用纸巾蘸了蘸水,挤出一些洗手液,轻轻洗了洗伤口。很疼。

“别动,”她说,“你还不如狗听话。”

她用纸巾把我的腿擦干,缠上绷带,最后将卷起的裤腿放下来。

她左右打量着我的公寓。她以前从未进来过,我们只在楼梯口或街上说过话。她已经大学毕业几年了,我知道我不需要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别人观察我的住处。“你在这里住多久了?”她问。

“一年左右。”实际上是八年。“我打算最近把它装修一下。”

“你有很多书。”靠一面墙摆放着两个仿木书架。“都是和魔术有关的书吗?”

“大部分是。”

“我还以为魔术师应该保守他们的秘诀呢。”

“写书没关系。”我说。

“就像钻空子?”

“我想是的。该死,我的腿好痛。”

“我去给你取些冰块。”她再次走进厨房。我听到冰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是橱柜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你有酒吗?”她问。

“在水槽下。”我答道。

我听到她打开水槽下的橱柜门,然后是倒酒的声音。

她拿着包在毛巾里的冰块和两只杯子回来了。我喝了一杯伏特加。家里没有更好的酒。

哈莉抿了一小口,问:“那家伙是谁?”

她指的是对面墙上那张海报里的人。除了我的表演预约日程表,墙上只有那张黑白海报。我知道她问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我给她留下了脆弱和胆怯的印象,此外她可能还想让我在谈话中少点戒备之心。

海报上的魔术师50岁左右,身穿燕尾服,头戴礼帽,披着斗篷。一副老派打扮,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老派。还戴着白色手套。

“理查德·瓦伦丁·皮茨福德,”我说,轻轻呻吟了一声,“他的艺名叫卡迪尼。”

“他也是表演扑克魔术的?”

“他彻底改变了扑克魔术。他总是戴着手套表演。你想象不到那有多难。”

“可能就像戴着手套给狗做手术一样。兽医都这么做。”

不过,她理解错了。扑克魔术是百分之百的触摸。医生的乳胶手套和魔术师的白色礼服手套简直没有可比性。但我不想和这个给我包扎伤口的女人争论。哈莉搬过来的那天,我看到她从车上拖下一个个行李箱,但我没有出去帮忙,因为我受不了帮她之后反而永远被她遗忘的想法。

“你搬过来时我应该帮你一把。”我说。

“什么?”

“你搬过来时我在家,我应该帮你一把。”

她愣了一下,然后耸耸肩,“你那时又不认识我。”她朝那盒捞面点点头,“你要吃吗?我去给你拿把叉子。”

我摇摇头,把冷毛巾敷在腿上。哈莉的睡衣上有星星和月亮图案,裤腿是橙色的。她看起来就像一艘火箭船。

她皱皱眉,“你打算向托尼说我养狗的事吗?”托尼是我们的房东。

“只要别让你的狗靠近我。”我低头看看裤腿:血似乎流得慢了些。

“它不是我的狗。”她说,“它只是需要一个家。”她抿了一口酒,“你认识他吗?”

“谁?”

“卡迪尼。”

我摇摇头,“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然而,多年来,我不止一次想象这样一次会面:他看着我玩了几个扑克花样玩法,捋捋尖尖的白胡子,脸上浮现出欣慰的微笑,说了一些表扬话。

“他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魔术师,”我说,“动作绝对毫无瑕疵。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是在战壕里练习魔术的。这就是他戴手套的原因。”

“真的吗?”

“战壕里很冷。”

她又抿了一口酒,眼睛闭上又睁开,“你感觉还好吗?”

“还好。需要打破伤风之类的针吗?”

“可能明天需要。”

“我真的讨厌打针。”

“你不用害怕。”她喝完杯中的酒,“大卫·布莱恩——你认识他吗?”

总是被问及大卫·布莱恩。“你意思是私交?”

“是的。”

我告诉她我不认识,“除了杰克·克拉里翁,我谁也不认识。”

“他是谁?”她问。

“谁也不是。”我说,喝了一大口酒。

9

“你把这叫作分心术?”爱司问。

“你说什么?”

他刚坐进我的车,正在打量我,“我记得我让你穿……”他摇了摇头,“沒关系。”

我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黑色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开襟羊毛衫。下身是牛仔裤,脚蹬黑色及膝长靴。对不起,爱司:我不想包装。他必须自己创造分心术。

我闷闷不乐地开了几英里,但当我们到了德里斯科尔桥南边的时候,我感觉到我在进行一场真正的冒险,一次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的自驾游,即使事情没有朝着我们预想的方向发展,之后我也有可讲的故事——一个我写了就能得到稿酬的故事。

在过去的365天里,我们的星球绕着一颗中等大小的恒星转了一周,而我的全部行程还没有超过100英里。我表演了一些节目,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程序,回到家再吃顿冰冷的晚餐,并心痛地意识到自己逐渐对这种生活变得麻木不仁。我就像某个过了气的运动员,现在只能靠以前比赛中几次制胜的传球来聊以自慰。但是这次带着老千的旅行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感觉到——我敢这么说吗?——亢奋。

“如果一定要赢哪个笨蛋的钱,”爱司摆弄着车载收音机,“那就是卡洛·德索托。”德索托是大西洋保险公司的中层经理。“他是个千方百计找理由拒绝理赔的冷酷家伙。”爱司选了一个正播放滚石乐队歌曲的电台,边听边随着节拍用手拍打着膝盖,“这就是我们不辞劳苦赶过去的原因。他打扑克的目的是为了赢大钱。其他几个人都是平庸之辈,尽管他们自认为水平很高,但只是把玩牌当作消遣。他们输得起。”

“多大的钱?东道主不就是一个开面包店的吗?”

“他妻子是位整形外科医生。”

“噢。”

“听着,我做了功课。打扑克对他们来说就像打高尔夫之类的活动。他们是为了寻开心,只有德索托是例外。他陷得很深。几个月前,我在一家酒店遇到他,看见他赢了,后来又输得精光。他穿着阔气的古驰套装,外表很吸引人。我花了整整10分钟说服自己加入他的常规家庭牌局。我以前见过。这些家伙,这些居家男人,他们输掉的将超出他们的想象。当情况变得糟糕到极点时,就像闸门被打开一样,他们意识到自己陷得太深了,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永远出不去,然后这就变成了目标:出现奇迹。但是他们知道奇迹不会发生,所以接下来输牌就变成了他们的目标。输得很大。大得你甚至无法相信。”

不过,我会相信的。

红色还是黑色?

我耳边响起了父亲这句话,如我12岁那年听到的一样清晰。

“当一个人深陷绝望之时,”爱司说,“大输和大赢的感觉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如果某人已经难以分辨这两种感觉呢?如果某人陷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那种感觉呢?那么这个人就是你在牌桌上想要的。”他在腿上拍了一巴掌,“这个人就是卡洛·德索托。”

牌桌上其余人的牌技爱司全然不放在眼里:可以完全忽略,只是要给他们留点成功的机会,让他们相信他们很聪明。

“那么我们来谈谈你的策略如何?”我问。我想了解爱司技巧的细节,特别是他的左手握牌法,但是他坚持让我亲眼去看——事实上可能无法看到——他的实际操作。但我也想知道他是如何单打独斗的。他发假牌的频率如何?是什么样的假牌?切牌有什么技巧?其他人也会切牌,这使得预先做手脚变得徒劳。如果有同伙,同伙能帮他打掩护,或者根据他的需要切牌……但爱司是孤军奋战。

“你先看,”他说,“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再聊。我不想让你事前知道一切。”

我继续开车。令人欣慰的是,这次车没出任何问题。

快到大西洋城时,我打开手机导航,很快就来到了那家面包店。我把车停在街对面。这是一条光线暗淡的街道,两旁是黑乎乎的店面,离海边只有几个街区。这里的空气比北方更冷,我抱紧双臂,和爱司一起穿过马路。看不见面包店里面的情形,因为窗边的面包架挡住了视线。门上挂了块写有“休息中”的牌子,但没有上锁。

爱司轻轻碰碰我的胳膊,“如果你赢了一局,要尽快把牌放下给人看,不然显得没礼貌。”

“不要推迟亮牌,我知道。”

“保护好自己的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我一样诚实。”

我笑了。

“我们进去吧。”他说。

一股暖空气和一阵甜丝丝的发酵味道迎面扑来。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些可能是当天没卖完的面包。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折叠扑克桌,旁边的长桌上排列着面包、奶酪和橄榄,还有几瓶葡萄酒、烈性酒和一些饮料。

房间里有三个人。“欢迎,欢迎!”一个干瘦老人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和爱司握了握手。老人60岁出头的样子,长脸,面容慈祥,下巴上密布着当天冒出的灰白色胡子。面包师都起床很早。他的一天也许已经过了十六七个小时。

“这是我的朋友纳塔莉,”爱司说,“纳塔莉,来认识一下伊桑·加勒特。”

“这屋里美味飘香呀。”我对伊桑说。他开心地笑了,和我握了握手。

“谢谢你们大老远赶来。加上你们俩,今天共有五个人。”

“五个人?”爱司蹙起眉头。

一个年轻些的男子走了过来。他身材健碩,黑头发,黑眼睛,穿着黑色羊绒毛衣、棕色灯芯绒长裤和锃亮的黑色皮鞋。若是在赌场里我也会注意到他,但不是因为他的赌博风格。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爱司。”他说。

“我也是。”

“我叫纳塔莉。”我说。

我觉得他正在心里对我做着评判。他的笑容似乎很真实,只是可能带有戒备,“我是卡洛·德索托。”我们握了握手。

“这是我侄女埃伦。”伊桑介绍那位站在长桌边的女士。

我感到有些尴尬,原以为她是店员呢。假如她是位男士,我会想当然地认为她是替补玩家。

“你好!”埃伦冲大家笑了笑后,又专门向我挥了挥手,似乎在说:我们都是女人。

她上穿点缀着白色星星的金黄色宽松毛衣,下穿蓝色牛仔裤,脚穿科迪斯帆布鞋。脸上看不出化妆的痕迹,褐色头发剪得很短。

我走过去,紧紧握着她的手,“很高兴见到你,埃伦。我叫纳塔莉。”她很有礼貌地笑笑。

“你原先说有六个人。”爱司对卡洛说,“汉克和罗伊呢?”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玩家越少,意味着每局的赌注总数越小,而我们可是大老远赶过来的。

“罗伊病了,”伊桑说,“汉克要去孩子的学校参加一个活动。”

“不过我还是认为……”爱司咬咬嘴唇,走到长桌旁,拧开一瓶汤力水的瓶盖。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埃伦?”我问。

“我是弗莱明顿一家幼儿园的老师。”

“我猜你喜欢小孩。”我说。

“孩子们可淘气了,”她笑道,“但他们也很可爱。他们让我保持年轻。”

我看到的事实恰恰相反。她的眼睛看上去很疲倦,嘴角有深深的法令纹。我猜她只比我大几岁,但孩子们让她的脸变老了,虽然剪了短发,也显不出时尚气息。

“弗莱明顿的什么地方?离这里也就几小时车程吧?”爱司问,杯中的伏特加汤力在咝咝作响。

“差不多,”她说,“但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伊桑和玛吉了,而且我也喜欢开车。”她的微笑转瞬即逝,“对不起,我要去趟洗手间。”她向面包店后面走去。

当她走到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时,伊桑说:“她正经历一场痛苦不堪的离婚风波。”

“我不喜欢人们看热闹。”爱司说。

我向远处的洗手间瞥了一眼,“为什么痛苦不堪?”

“哦,常见的纠纷,”伊桑说,“丈夫是个混蛋,但想要监护权。这种事情特别折磨人。她需要放松一晚上。她母亲替她照看孩子。”

“不过她也参与玩牌,是吗?”爱司问。

“是的,我打算把她算在内。”伊桑说,“几年前我教过她,她玩得还不错。”他笑了,“哈哈,也许有些糟。”他指指食物和饮料,“你们请自便。纳塔莉,你做什么工作?”

我把我和爱司在车上编好的谎话告诉了伊桑,“我为几家酒店担任活动协调员。”这些年来,我去过足够多的场所演出,这使我能够理直气壮地谈论这个话题。

“有一次她雇我为那种短期扑克培训课程上课,”爱司在餐桌边插嘴说,“为默克公司的一帮高管。当她告诉我她在大学经常玩牌时,我就知道我们会成为朋友。”

我真希望他没说“大学”,因为我没有准备好临时编造整个大学经历,好在没有人追问这件事。当我们聊着天,喝着饮料,吃着奶酪和面包时,我不由得揣摩起在场每个玩家的不同需要:卡洛需要挽回他的损失;爱司不能白来这一趟;伊桑渴望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当好东道主,并帮侄女暂时放下家庭问题;埃伦需要逃离她的生活几个小时;我自己需要看到爱司的实际行动,为写稿收集素材。所有人只有一个共同点:想赢。

但是爱司会赢,因为这是一场受操纵的游戏。

他是第一个坐下的。我不想紧挨着他在右首坐下,因为这样我就会是那个给他切牌的人。我不希望我的出现影响到他的行动,让事情变难或变容易。于是我在他对面坐下,这样就可以正面观察他玩牌。

卡洛坐在了爱司右首。埃伦问:“我们可以随便坐吗?”伊桑说可以,于是她坐在了我左首。客人都落座后,伊桑在剩下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位于我和爱司之间。

我注意到,埃伦的手干燥皲裂,无疑是每天无数次洗手造成的,指甲边缘参差不齐。发现她注意到我在观察她的手,我赶紧把目光移开。

“你会玩尤克牌吗,纳塔莉?”她问。

“尤克?不会玩。”

“打尤克牌特别有意思,”她说,“如果大家玩腻打扑克了,我们可以换成那种游戏。”她扫了一圈其他人,“谁若是不会玩,我可以教他。不难学。”

“我想我们今晚可能一直玩扑克。”爱司的声音让我怀疑他在竭力掩饰自己的优越感。

埃伦低下头。她大老远赶来,现在却没机会玩尤克牌了。

“你的孩子多大了?”我忙岔开话题。

“一个3岁,一个5岁。都是调皮鬼!”她在手机里找到两个孩子的照片,传给大家看。我们得知詹娜最近害怕地震,南森喜欢虫子。

“知道他的新宠吗?”她降低嗓音,仿佛在讲世界上最粗俗却又最精妙的笑话,“是屎壳郎。”

游戏终于开始了。我们玩的是2美元和4美元注额的无限得州扑克。上一代流行的是七张牌梭哈,现在每个人都玩得州扑克。首先给所有玩家发两张面朝下的牌,也就是“手牌”。接着发三张公共牌,即“悬牌”,玩家依次表态后(可以选择下注、加注或盖牌放弃),再发第四张公共牌,也就是“转牌”,以及第五张公共牌,即“河牌”。玩家要在七张牌中选出五张牌,组成最佳组合。成牌最大的玩家赢取底池。

今晚的首笔买入是400美元。我的首笔买入也将是我的最后一笔买入。如果输掉了所有筹码,我就会喝点饮料,吃些点心,心无旁骛地做个旁观者。

在前几局游戏中,无人下大赌注,牌桌上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大量的跟进(跟随其他人押上同等的注额),大量的盖牌(也叫弃牌,即玩家表示退出牌局)。然后我幸运地在一张转牌上得到了第三个Q,收获了满满一底池筹码。每当轮到爱司发牌时,我就假装随意地瞟他一眼。我发现他并没有作弊,除非我遗漏了什么。

谁是牌桌上最好的玩家?谁是作弊高手?我不知道。我比埃伦运气好,她的筹码一直在减少。伊桑也是。其余的人都稍微赢了些。

大约一小时后,局面变得有趣起来。轮到爱司切牌,伊桑发牌。但爱司站起来去补充饮料了。当伊桑洗好牌,放下让爱司切牌时,爱司端着只装有冰块的杯子,几步跨到牌桌旁。他没有切牌,只是在那副牌上面轻敲了一下,就返回长桌边倒饮料了。

刚才发生的这一幕真是妙极了,我暗自笑了,心想:也许你真是一个顶级玩家。

我现在明白了,赢得卡洛·德索托钱的关键在于伊桑的热情好客。作为一个开面包店的东道主,伊桑想尽量表现得宽宏大量。爱司放弃了切牌,选择一个简单的叩击动作取而代之,装作想在下一局开始之前备好饮料。这个动作在告诉大家,他只是想让游戏进行得快点儿。另外,放弃切牌含蓄地传达了一种善意信息:在座的都是朋友,不需要这些反作弊的程序。

这个巧妙的小小错引法发生得那么快,那么微妙,我事先应该想到。接下来的游戏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轮到我发牌时,我把那副牌放在右首让伊桑切,他可能想都没想,就沿袭了爱司开创的模式。不切牌,只是轻轻敲一下顶牌。下一局轮到我切牌时,我继续沿用这种模式。

就这样,转眼间我们变成了一桌无人切牌的扑克玩家。这意味着下次再轮到爱司发牌时,他可以把几张选定的牌插入他想要的任何位置。

三局以后,当他开始把散落在牌桌上的扑克收拢起来时,我知道他就要施展干扰法了。

“伊桑,”他问,“到底什么是酵母?”

果然不出所料。

现在,除了我,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东道主。他开始兴高采烈地说起制作面包的秘诀,而我看到爱司把两张黑桃A直接塞进了那副牌的牌底。这个小动作太明显,几乎算不上小动作。他只是把那两张牌放到了他想要的位置而已。然后他进行了几次过手切牌和拨牌,使底牌一直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他把牌放在右首,没有看卡洛一眼,现在轮到后者切牌了。

卡洛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用过滤水泡酸酵头的好处,只是轻轻敲了一下顶牌。

爱司再次用右手抓起牌,放进左手。准备发牌时,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蜷绕到掌中牌的前面。

两根手指在前面?

哦,愛司,我心想,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很惊讶他竟然这样握牌。他把那两根手指放在前面,以减少对底牌的摩擦,但是除非发底牌,否则没理由这么做。爱司的这个动作就像在举着一块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我要发底牌了!”

然而,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们正在学习酵母的知识。他们投进了辛苦赚来的钱,真的是为了心不在焉地随便打着玩吗?

“关键是不要发过了头,”伊桑继续说道,“如果等面团完全蓬松,就会破坏味觉。所以我从来不等到面团完全蓬松。这就是我的秘诀。再加上酵母。你会惊叹于酵母的种类之繁多。但是说起酵头……”

爱司开始发牌:先发给伊桑,接下来是我,然后是埃伦,再然后是卡洛,最后是他自己。

我的第二次失望超过了第一次。看着爱司给自己发牌,我仿佛看到我准备投给《男士季刊》的文章化成了烟。我开着破车行驶几百英里,来到大西洋城,投入了那么多成本,却一无所获。

爱司发了第二轮牌:伊桑、我、埃伦、卡洛、他自己。

我可以写一本书来讨论爱司发底牌的破绽。我连每一章的标题都想好了:

——他发底牌时发出明显的刮擦声。

——底下的半摞牌向外突出。

——每当他给自己发牌时,他的左手腕会明显绷紧。

——他给自己发牌比给他人发牌慢一拍。

——两根该死的手指从扑克前面探出一截!

事实是,在我不算短的职业生涯中,我正在目睹曾经见过的最拙劣的扑克作弊情景。发底牌并没有那么难。若说存在一种必须遵守的作弊规则,那就是如果没有准备好,永远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底牌。而爱司显然没有准备好。这就是他的谋生手段吗?也许布罗克·麦克奈特说得对。也许我选错了职业。

就凭着这般低能的技巧就敢坐在牌桌前,爱司可真是厚颜无耻。更过分的是,他还邀请我来见证这种技巧。我突然想,也许这种厚颜无耻可以成为我文章的焦点——这个技巧如此拙劣的家伙是怎么仅凭错引法和胆量成为老千的。

尽管如此,他并不是丝毫没有危险。如此拙劣地发底牌,是很容易被抓住的。也许不是今晚,但总有一天。那时会怎样?赌注是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人喜欢被骗。

然而,这场风暴似乎只是在我头脑里酝酿,牌桌上风平浪静,因为不知不觉中牌已经发完了。爱司把剩下的牌放下,我们每个人都盯着自己两张牌面朝下的牌,而坐在大盲注左侧的埃伦,第一个加了注,一切平淡无奇。

我的牌糟透了,不过这也无妨。我弃了牌,心里充满厌恶。我想起已经付给爱司的钱,想起我满怀希望而来,结果可能一无所获。即使爱司今晚赢了一些钱,他也是个失败者,相应地也使我成为一个失败者。

我决定喝个烂醉。

酒水是免费的,我决定通过喝酒挽回一些损失。最令人满意的是,不管我醉到何种地步,没人会注意,因为不管我做什么——大喊大叫也好,脱光衣服也好——我的醉态都不会像爱司发底牌的伎俩那样明显。

我起身去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等到河牌放在桌上时,我发现爱司不可能成为大赢家。他已经错过了三张点值相同的牌,罐子里的筹码一直没有变多过。我暗暗嘲笑(也许我也在明着嘲笑——威士忌正合我意)这种理想的赏罚。

接下来出现了更多理想的赏罚。他输给了埃伦——竟然是埃伦——她一直在押注,用两个对子拿下底池:一对J和一对3。

“哇,”她惊叹道,大家的关注似乎让她感到很难为情,“这……好意外……哇。”

看着她把赢得的筹码收入囊中,我怀疑伊桑是否低估了他侄女“有些糟”的牌技。我放下酒杯,更加仔细地观察她。什么也看不出。我知道她只是个幼儿园老师。也许我希望有令我吃惊的发现,不管是什么,既然我找的老千在牌桌上表现得像个傻瓜。

三局过后,轮到埃伦发牌了,而她洗牌的动作僵硬得就像初学者。她的手指很短,拨牌时绷得很紧,无意中露了一下底牌。她码好牌,放在右首。我像大家之前做的那样,在上面轻轻敲了一下。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这么做了十几次。

她抓起牌开始发牌,一切就此永远改变。

10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魔术感兴趣的?”

我经常被问及这个问题。维克多·弗劳尔斯送给我人生中第一套魔术道具的时候,我8岁;杰克·克拉里翁给我上第一堂手法课的时候,我13岁。其间,我记得在电视上看到一个魔术师把眼镜蛇变成了一只鸭子。我不记得那个魔术师是谁,但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感觉。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就活生生地发生在我眼前,而不是隔着电视屏幕。

没有伊桑关于酸酵头讲解的干扰,也没有手大的优势,埃伦悄无声息地给自己发了一张A和黑桃7,发给卡洛一张K和黑桃5,同时把剩余的三张黑桃发给了台面(即公共牌)。他们两个都有同花,但埃伦赢了。

问题就在这里。我从没看见她剔牌,这说明她剔牌的动作十分隐秘。我想她是不是偷偷换了一副牌,因为换成另一副牌就没必要再发假牌。我怀疑埃伦的获胜不仅仅是运气好。

尽管我差点儿忽视了这一点。

在牌桌上有时感觉比眼睛更靠谱。我就坐在她右侧,是最容易看到她发假牌的,不过我什么也没看到。她的发牌过程无懈可击。我知道她没有从底部发牌,因为我一直在留意那张底牌。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等到这一局结束,她把筹码装进罐子里时,我意识到让我警觉的不是发牌本身,而是她的表情。她发牌时竟然不看牌。这是她的疏忽。初学者发牌时都看牌。或者也许不是她的表情,也许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尽管我不这么认为。我开始怀疑卡洛·德索托的经济困境不是一个保守得很好的秘密。埃伦打牌是特地针对他的,就像爱司一样——只不过她的技巧要好上千倍。

她赢了当晚最大的底池,超过300美元。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尴尬地笑着,就像不好意思接受这么多筹码似的——这是奥斯卡演员的水准啊。再看她从头到脚的穿着——那件毛衣,那双鞋子——我现在看清了它们的真正用途:是用来演戏的。甚至她在牌桌上弯腰驼背的姿势都是表演出来的,为了让自己变得不起眼。甚至她那参差不齐的指甲。我和一个外行驱车来到大西洋城,却在牌桌上遇到了行家。

她抓牌的方式就像一个生手。但就凭借普通的握牌法,在按常规发了三张牌后,她发了两张天衣无缝的假牌(发中间牌?天哪!她在发中间牌?),一次发给卡洛,一次发给她本人。然后,在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以后,不知凭借什么手段,她又发了三张假牌,也就是那三张黑桃,用作牌桌上的共同牌。甚至那五张共同牌都可能是她发的假牌,只是我没发现罢了。别忘了,我可是个控牌高手。控牌是我的专业领域和毕生爱好。

我应该把这事告诉爱司吗?

我应该告诉他牌桌上有位高手正在伙同他人一起耍他吗?我和他认识才四天,但我们是一个团队,也许他比谁都应该警惕和他相似的人。

除非那个埃伦(埃伦!一个多么普通的名字,让我完全没有戒备)和他毫无相似之处。

我的思想斗争并没有持续多久。爱司很快发现他的筹码剩得不多了,因此明显变得烦躁起来。他替我做了决定。

“给我倒杯喝的吧,纳塔莉。”轮到他发牌时他说。我明白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但他的粗鲁态度让我很反感。他的惨重损失使他成为一个被动的赌徒,同时成为一个无耻的混蛋。我愿意为他服务,但会让他输得更惨。

他赢了那一局,收获了一个很小的底池,但这无足轻重,因为埃伦很快就开始清场了。她的作弊技巧令人惊讶,但显然她玩扑克的技巧也很高超。每赢一局后,她都要瞥伊桑一眼,仿佛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也参与作弊了吗?我不这么认为,但我也不相信我的直觉。我押了一点儿注,赢了一两局,但我真正要做的是不动声色地等待再次轮到埃伦发牌。

她的手法再一次逃过了我的眼睛。她发牌时我一直盯着那副牌,而卡洛以两对K押上全部筹码。很快,除了他和埃伦,每个人都出局了。埃伦用顺子打败了他,卡洛的筹码瞬间输得精光。

“天哪!”他低声惊呼,又兑换了400美元的筹码。对现场作弊者来说不幸的是,他恢复了切牌这道程序,这意味着不会再出现发假牌的情况。

到11點时,卡洛再次失去了大部分筹码。多亏了高超的牌技、一点点运气和对埃伦的防范,我的大部分筹码仍然摆在面前。爱司的筹码只剩下一小堆了。他瘫坐在椅子上,频频扫视我。今晚他也许损失了300或350美元。如果不是远道而来,并且怀着稳操胜券的心理,这算不上损失惨重。

“我们还要赶很远的路。”又输了一局后,他说,粗鲁而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我没搭理他。

“已经很晚了,纳塔莉,”他在又一局开始后说,“我们得走了。”

我告诉他我想再多玩一会儿。

最后一小时卡洛几乎一言不发,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故作平静地说:“是的,我该告辞了。”他把剩下的几个筹码兑换成现金,心不在焉地和大家道别后,急匆匆地走了,大概是直奔另一个赌场吧。

我们四个又玩了一局,然后把筹码兑换成现金,帮助伊桑把剩下的食物和饮料放回到货架上。作为本次游戏的大赢家,埃伦此时变得有说有笑起来,嘴里念叨着“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一类的词,然后就和众人道别,并且说很高兴认识大家。她在伊桑面颊上吻了一下,再次感谢他。

我需要和她单独聊聊,而且必须是现在。我确信,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出去透透气。”埃伦去取外套时我对众人说。如果我先出去,就不至于看起来像在跟踪她。

爱司拉住我的胳膊,“我需要和你借一步说话。”尽管我在无声地抗议,他还是把我带到洗手间旁边的僻静处。“她今天走狗屎运了,”他低声说,“回去的路上我会给你详细解释。”

“一切都过去了。”我不耐烦地说,匆忙回到牌桌旁。前门已经在埃伦身后关上了。“我确实想透透气。”我说。

“你喝多了,”爱司的声音大得让人反感,“你不是需要透气,而是需要一个冷水澡。”

我怒视着他。我的胳膊被他死死抓住了,疼得厉害。“我说过我马上回来。”但当我要离开时,他再次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放开我!”我猛地从他手中抽出胳膊,朝门口走去。

“是的,确实醉了。”我听到他对伊桑说,“原谅我们。”他跟着我走了出去。

当门在我们身后关上时,他说:“满意了吧?这就是你想要的大西洋城该死的空气,纳塔莉。你认为怎么样?”他摇摇头,“我发誓,如果你还像这样失控,我回家时就不坐你的车了。”

整整一周,爱司对我表现出的不尊重都使我感到愤怒和屈辱——但此前我按捺住了这些情绪,希望他是一个牌技高超的老千,他已经向我保证他是——现在我再也按捺不住了。

“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回去吧,你这个该死的笨蛋!”我快步离开了他。

“什么?”我听到他在身后问道,“你叫我什么?”

“王八蛋!”

走了半个街区时,我听到一声可怜巴巴的呼唤,“纳塔莉?”

但我没有时间搭理他。

不见埃伦的踪影,也不见汽车驶过。我跑到街区尽头,拐进和街区垂直的街道,看到埃伦正转过街角。我沿着空荡荡的街道猛追过去,不顾被狗咬伤的左腿的疼痛。快追上她时,我喊了一声,她扭过头来。

“是你,纳塔莉?我得抓紧。我忘记看时间了,而且——”

“求求你了,”我对她说,“我想和你谈谈。”

“太晚了。我要开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明天上午还要上课。”

“相信我。我们必须谈谈。”

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摇摇头,“我知道。”

“你说什么?”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她举起双手,故作一脸困惑。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说,“但这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事情。”

不远处传来玻璃窗被砸碎的声音。

“这周围不太安全,”她裹紧脖子上的紫色围巾,“我不喜欢夜晚待在外面。”

“求你了,埃伦——”

“我今晚和大家玩得很开心,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实话,你有点吓到我了。”

见她坚持要走,我脱口说道:“我请你喝杯咖啡。”她放慢了脚步。“请不要走。能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吗?”她转身面对着我。“爱司是个老千,”我说,“我知道你知道这件事,我知道你为什么什么都没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你的朋友?”

“不,我们不是朋友。我们什么也不是。你才是值得我交的朋友。求你了,埃伦,答应我。”

她又看了我一会儿,从包里拿出手机,查看了一下,又放回去。“我可以在卡温顿北路的‘最后机会酒吧和你见面,”她说,“我不想你跟着我。一刻钟后在那儿等我。”

除了她离去的脚步声,夜晚的街道一片沉寂。

我转身向面包店走去,已下定决心甩掉爱司。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但我们离家有100多英里,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大街上。我决定送他去附近一家酒吧喝点酒,消磨掉一个小时,然后再去接他。我甚至会给他酒钱。

但来到车旁,我发现副驾驶座的车窗被打碎了,爱司的背包也不见了。然后我注意到车身被人用钥匙划痕了。

我打开手机电筒,看清是一个词:婊子。

不过爱司搞错了。我不是婊子。我是一个优秀的魔术师,也是一个寻找写作素材的作者。我满怀希望来到大西洋城,没想到发现了她的故事。太好了,我找到了她。

我发动汽车,打开手机上的导航软件,语音命令:“去大西洋城‘最后机会酒吧。”

导航没有搜到这个地方,我又把指令重复了一遍,并加上“卡温顿北路”,但还是查无此地。

第二部

A

那天我连夜往回赶,第二天黎明前才上床睡觉,环卫车已在街道上隆隆驶过。几个小时后醒来时我饥肠辘辘,头昏脑涨。我艰难地走进厨房,用剩下的一点咖啡粉煮了半壺咖啡。咖啡过滤过程中,我走进客厅,看到两只鸽子安然无恙:埃塞尔在啄挂在笼子顶部的小迪斯科球,朱利叶斯则悠闲地蹲在喂食盘里。我拿起咖啡桌上的手机查看邮件,发现一封布拉德·科尔索发来的新邮件。

主题:邀请

亲爱的纳塔莉:

人才委员会很高兴邀请你参加即将到来的大会。由于大会最终细节的安排仍在进行中,所有表演者将在日期(12月18日或12月19日)、时间和地点确定后再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请记得在网上报名参加大会(表演者免收报名费),并上传最新的个人简历和照片,这些简历和照片将在大会官网上发布。

你的魔术界同行

世界魔术大会遴选委员会主席

布拉德·科尔索

附:美国童子军是美国最大、最重要的以价值观为基础的青年组织之一。如果我不提这一点,那就是我的疏忽了。我自己曾经是一名童子军。为他们表演永远是一种殊荣。

我兴奋地尖叫一声,惊得埃塞尔从栖木上跳下来。

这真是个特大喜讯,特别是考虑到我前几天发的那封鲁莽的邮件。我重新读了一遍邮件,确定没有看错,但邮件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委员会真的改变了主意,我可以在大会上表演。

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完全可以不在乎布拉德·科尔索的吹毛求疵。

亲爱的布拉德:

谢谢你的邀请,我很乐意接受。我马上就上网报名,并恭候你今后的消息。非常期待这次大会。

再次感谢你。

纳塔莉

今天是12月5日。我只有不到两周时间做准备——时间并不充足,根本不充足,如果我想让自己的表演一鸣惊人的话。

喝完咖啡后,我走进浴室。当热水像雨点一样洒在身上时,我想起自己一直在钻研的“三杯球”魔术。我可以在开头加上“消失的签字钞票戏法”,然后在结束时让钞票重新出现在杯子和球变出的酸橙中。这是我喜欢做的事情,把一套戏法嵌入另一套中,就像神奇的套娃。

洗完澡,我注意到了放在盥洗台上的扑克。浴室的镜子是公寓里最大的一面镜子,昨晚回到家后,我在浴室里玩了几分钟扑克,试图弄明白那个女人,埃伦,到底做了什么手脚。我并没有琢磨出什么门道。现在,我再次想起,我所见过的最高明的扑克操控手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感觉像一场奇怪而疯狂的梦。

发现车被爱司砸窗、划痕,并且意识到被埃伦耍了以后,我曾返回面包店,向伊桑索要埃伦的联系方式,谎称是想向她寻求建议——我说有个外甥女在上幼儿园。

伊桑写下了埃伦的手机号码。我看不出他是埃伦的同谋。他似乎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也不知道她能做什么。

“我相信她一定乐意帮忙。”他说。

我想现在就给她打电话,但擦干身子后,我又想,也许不用打了。布拉德·科尔索的邮件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信号,暗示我应该放下对牌场老千和扑克游戏的兴趣,把精力重新集中于魔术。经过近10年的困惑彷徨,终于有人肯向我抛橄榄枝了。

刷牙时我想:观众一定会为我正在练习的“火环”魔术而疯狂,我应该以这套动作来结束表演。

穿牛仔裤和衬衫时我想:我必须找到埃伦。

穿袜子时我想:放弃酸橙吧。更博人眼球的是,最后杯子和球变出一个鸡蛋,然后我把鸡蛋打碎。

梳头时我想:那不可能真的是埃伦的手机号,但我需要核实。

令我吃惊的是,响起了语音提示:你好,我是埃伦。

我留了一条信息:“我是昨晚和你认识的纳塔莉。有空时请给我打电话。”这样做又有何妨呢?

但我知道她不会打的。

我给鸽子喂了些水,回到沙发旁,准备在谷歌上搜搜看,或许能找到关于她的信息。她姓什么呢?她说起过吗?我打出“埃伦”“幼儿园”“弗莱明顿”,没有有用的结果出来。我进入当地学区的官网,搜索幼儿园老师。没有找到埃伦。很显然,她不是幼儿园老师,也不住在弗莱明顿。

我泡了碗燕麦片,边吃边浏览弗莱明顿附近的城镇学区官网,还是没有叫埃伦的幼儿园老师。在富兰克林,有个一年级的老师叫埃伦·萨克斯,但随后的搜索显示,她自1979年就一直在富兰克林小学教书。

我又把埃伦、扑克、新泽西州、大西洋城等词组合起来搜索了一番,最后还是一无所获。星期一上午总是让我心神不宁。我打扫了房间(吸尘器的噪声惹得楼上那只叫芥末的狗一阵狂吠),然后抓起那副扑克。我试了几次发底牌,觉得不是埃伦的招数,又试着发了几次第二张牌,仍然感觉不对路。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就在犹豫要不要再次拨打她的号码时,我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直接去弗莱明顿。

不过,一想到车我就发愁。我总不能开着车身一侧写着“婊子”、车窗上堵着垃圾袋的车子上路吧。我支付不起罚单,也修不起车,因为愚蠢的我在车险方面非常节俭,放弃了综合险。

我上网寻找自助修补汽車漆面的方法。我没有磨光机或抛光轮,但有牙膏。“回见,鸽子们。”我说,从门边的挂钩上取下钥匙。

我拿着手巾和牙膏来到车边,尝试了一位热情的车主介绍的“永不失败的牙膏法”,结果以失败而告终。

晚些时候再处理这个划痕吧,我想,随后就上路了。

我一边开车,一边挑选电台,刚好收听到美国参议员候选人维克多·弗劳尔斯正在接受采访。

“我告诉你,托德,”他对主持人说,“还是那句话,我们的国家是积极向上的。我们的人民,我们的政府,必须共同努力,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这是新泽西州电台的一档听众热线节目,浅薄得就像漂亮的煎蛋卷。它让我恶心,但我又忍不住不听。不久,维克多·弗劳尔斯就和主持人回忆起他在永恒乐队的辉煌时光。

“我们是一群单纯的孩子,和美国第一支朋克乐队莱蒙思以及地下丝绒乐队在同一俱乐部演出。”他笑起来,“我们显得那么另类!”

“永恒乐队录了三张唱片?”主持人问道。

“只有两张。”维克多说,“两张足够了!”两人大笑起来。

“然后你就转到了商界?”

“我属于商界,”维克多说,“舞台以外。”

“钱也在商界。”

“我很幸运。”

从收音机里,维克多·弗劳尔斯听起来轻松自在。他现在一定有60多岁了,但声音里洋溢着青春的欢快。

我给住在里诺的母亲打了电话。

“我在开车,”我告诉母亲,“在收音机里听到维克多·弗劳尔斯的声音。”

“政界就是个粪坑。”母亲不屑地说。

“你认为他能获胜吗?”我问。

“亲爱的,如果我能预知未来,你觉得我还会一无所有吗?”

我和母亲的所有谈话最终都会被引到她缺钱的话题上。别小瞧这点——衰老和贫穷结合起来是很可怕的。她的老伴奇普多年前说要在内华达州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不相信他是有意欺骗她。他是一名退伍军人,原本打算做一些制造军用飞机专用部件的生意。他有自己的想法,据说还有人脉,但就是没有成功。天时地利最终变成天不时,地不利。或者地点虽然合适,时机却不利。或者,考虑到他对赌场的胃口,时机根本不重要。

母亲问我开车去哪里。

“去超市。”我说,然后问她是否在按医嘱坚持锻炼。她最近被诊断患有糖尿病。“是的,”她说,“当然。”然后,像所有逃避真相的人一样,她改变了话题,“有好的表演预约吗?”

我告诉她今天早晨收到了参加世界魔术大会的邀请函。

“有什么报酬?”她问。

“没有报酬。”我说,戒备心理已经体现在声音里。

“哦。听起来不太明智。”

“不,妈妈。这对我的事业有潜在的好处。”

为什么?当说谎总是有利于我们母女关系时,我为什么要告诉她真相?

“嗯,我相信你最清楚。”她说。

“是的,妈妈,”我咬紧牙关,“我确实很清楚。”

我挂了电话,感到愤怒和受伤,还有内疚,为自己的愤怒和受伤而内疚,因为我已经过了“愤青”的年纪。收音机里,一位听众问维克多·弗劳尔斯一个至关重要的政治问题:他是否看过音乐剧《泽西男孩》。我换成了音乐台,在低低的云层下继续向西行驶,用胶带粘在车窗上的垃圾袋被吹得膨胀起来,像一面悲伤的旗帜。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路上的车辆减少了,道路两边开始出现大片坚硬的褐色土地。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也会焕发出勃勃生机。

弗莱明顿只有一所幼儿园,下午1点45分,我把车停在街对面(有划痕的一侧背对着学校),开着引擎和暖气。我的胃似在提醒,我应该向电视里蹲守的警察学习:来之前带一块三明治。

大约2点15分,几辆黄色校车开始在校门口排队等候放学的孩子。2点半刚过,校门打开了,一群群孩子蜂拥而出,还有一些老师指挥他们,以免上错校车。我希望看见埃伦的身影,但她并没有出现。也许她不是幼儿园老师。即使碰巧是,也可能不在这里工作。不过,我仍然耐心等待,因为我没有别的替代方案。校车都开走后,我又等了半小时,其间有更多老师走出校门。

这是一条平坦宽阔的街道,学校对面是一排简陋的木屋,屋前有树木和灌木丛,屋顶和灌木丛上挂着圣诞灯。我想象着住在这里的情形: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下班后和家人团聚。一家人一起吃饭,一起做家务,一起看电视。壁炉里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啪声。我想我应该再给母亲打个电话,为我在电话里对她的无礼道歉,为我总是对她无礼而道歉,为没能想出办法给她带来幸福生活而道歉。我知道她过得并不容易。她一直过得不容易。我真希望能为她多做点什么,不管到底是什么。

深陷在内疚感之中,我差点错过了这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娇小女人。

她的穿着打扮更像一名管理人员,而不是幼儿园老师:时髦的灰色外套配黑色连衣裙、长筒袜和高跟鞋。不过,我认出了她的步态。步伐轻快,身姿挺拔。昨晚在大西洋城那条安静的街道上她就是这样匆匆离开的。

我的这辆破车很碍眼,但她昨晚没看见,现在也没留意。我下了车,轻轻关上车门,跟着她来到停车场。

她走向一辆丰田普锐斯。选择油电混合动力车,这说明她要么具有环保意识,要么喜欢安静地开车。

离她大约10码时,我喊了一声:“埃伦?”

她的头发不仅颜色上比昨晚淡了几分,而且也变长了,越过了肩膀。眼线、睫毛膏、腮红、口红,都涂得相当专业。她的绿色眼睛大而有神,显得非常机灵。昨晚她的黑色眼圈很有可能是有意化妆造成的。

“纳塔莉?”她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似乎是她,而不是我,走错了地方,“你来做什么?”

“还记得你昨晚离开时说的话吗?”我说,“你让我在‘最后机会酒吧等你。这家酒吧一定是从你上次去过之后就关门了。”我看看周围,“我不相信你真的是幼儿园老师。”

她打开车门。

“你头上是假发吗?”我问,“或者你昨晚戴了假发?”

她转身面向我,“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你的名字真叫埃伦吗?”

“你的名字真叫纳塔莉吗?”

“纳塔莉·韦伯,”我说,“我是一名专业近景魔术师。”尽管停车场没有其他人,我仍然压低了嗓音,“我向你保证,我来这里不会给你造成任何麻烦。我不关心你是否在玩扑克时作弊。即使关心,我也没有恶意。听着,我们就不能去某个真正存在的地方坐下来聊聊吗?”她仍冷冷地看着我。“来吧。我已开了很长时间的车,真的需要喝杯啤酒。”

“如果你想喝杯啤酒,没人拦你。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那就快告诉我。我很忙。”

意识到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我以最快的语速解释起来。我讲述了我给《男士季刊》撰稿的计划以及我和爱司昨晚来大西洋城的原因,我希望从他身上了解到什么以及最后的结果:他只是个废物,而让我激动不已的是她在牌桌上的表现。

“一篇杂志文章,”她看了看周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还是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等等!”我不由自主地大声喊道,“求你了,先别提写文章的事,好吗?”我有太多问题要问,但首先说出的却是,“你发的是中间牌吗?”

见她没有立刻回答,我知道她正在掂量:是继续装傻,还是停止演戏。但她的表演骗不了我,而且我是她唯一的观众。她一定是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因为她说:“天哪,为什么所有魔术师都对发中张那么着迷?那甚至什么用也没有。”

“我只是想知道——”

“这样你就能写那篇文章了。是的,你已经解释过了。”

“别再提文章的事了。我只想学会这种技巧。”

“你的意思是用在魔术表演中?”

“你也许不觉得自己是个魔术师,”我避开她的问题,“但我昨晚看了你的表演。你不可能是自学成才,一定有名师指点过。求你了,埃伦,请告诉我。”

一阵冷风吹过。埃伦拉开挎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副扑克,“给你,”她把牌扔给我,“表演点什么吧,让我看看你本事有多大。”

2

阴冷的学校停车场不适合扑克表演,但我曾在更糟糕的情况下表演过:湿漉漉的游泳池边;光线幽暗、观众只顾喝酒而对表演毫无兴趣的派对上;空气污浊的酒店套房里。

我先表演了幾个切牌动作和花式用来暖手,同时也是为了让埃伦对我的牌技有一个初步印象,随后以简化版的形式表演了一套我练了多年的扑克魔术:变牌/消失/再现。我尽量少说行话,因为我的行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感兴趣的是我的双手。尽管户外很冷,但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随心所欲地完成了一个个漂亮动作。当我把扑克还给她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绕到副驾驶座那侧,为我打开了车门。

她默默地开着车,我很知趣地没再说一句话。开了一小段路之后,她在62号街停了下来。

无论我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都不会想到一个魔术师和一个扑克老千之间的秘密谈话会发生在这种场合。这个地方要么是一家兼供啤酒的咖啡馆,要么是一家兼供咖啡、冰淇淋甚至玻璃花瓶的酒吧。水泥地板、吊顶、砖墙。背景音乐是 20世纪80年代的流行音乐,那种没人会特别着迷,但每个人都知道的音乐。下午的这个时段店里没什么人,一个服务生站在柜台后面盯着手机看,另有两个20多岁的年轻人在靠里的地方打台球。

我买了一瓶啤酒。埃伦点了一杯浓缩咖啡,这种高能量的饮料能让我失眠一个月。她对柜台后面的服务生说:“对不起,我总是忘记你的名字。”

“戴维。”

“对了,戴维。想起来了。”她付了钱,往小费罐里塞了一美元,把我领到洗手间附近的一个卡座旁。我们面对面坐下来。“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她说,“我不会做什么解释。我做什么不关别人的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比昨晚低沉、圆润。昨晚玩扑克时,她的声音很细,鼻音很重。“你是一个魔术师,一个女人,”她说,“也许你认为这意味着我可以信任你——”

“你真的可以信任我。”

“也许。也许我可以信任你。也许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一个幼儿园老师。”

“为什么是一个幼儿园老师?”我问。

“什么意思?”

“我见识过你的本领了。为什么你是个幼儿园老师?”

“因为我获得了从业资格证。”

“但动机是什么?”

“动机?动机是我想成为一名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她抿了一口咖啡,“另外,美国国税局对那些有能力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有能力支付账单却没有收入报告的公民确实存在偏见。”

“不过,你是怎么做到工作和扑克游戏两不误的?你要是去外地参加活动怎么办?”

埃伦咬着嘴唇。我感觉她看我的样子就仿佛我手里握着扑克似的。“你说不再提那篇文章。我信了你的话。如果你还惦记着那篇文章,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我要那么问啊?但我知道说过的话收不回来了。她会在瞬间离开这里。

“相信我吧。”我急于想知道答案,无暇顾及其他了。

“我是一名代课老师,”她说,“他们需要我时会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他们我那天能不能去上班。有时候,比如现在,当我的日程安排相对清晰时,我就会选择一个长期的代课老师职位。这会带来些许稳定性。”我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吃惊,就像一个门外汉听到关于某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魔术的秘密后,感到出乎意料似的。“你想让我说什么?人不仅仅只有一种身份。我也是一名老师,我很擅长这一行,它给我带来快乐,以及每年的工资收入表,使山姆大叔高兴。”

“我只是感觉奇怪。”

“我当老师的时间几乎和我玩扑克的时间一样长。也许对你来说奇怪,但对我来说很正常。”

“那么你的母亲身份呢?”我回想起昨晚的情形,“你儿子喜欢屎壳郎?你女儿的爱好……是什么来着?”

“那全是虚构的。”

“可你手机上有他们的照片。”话一出口,我立马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容易轻信他人的傻瓜。

她笑了,“醒醒吧,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堪重负的妈妈?在牌桌上,这种身份会让人们放松警惕,从而让我赢得更多。”

“你演得很像。”

“并不难,”她说,“让人看出你有点儿疲惫,有点儿天真。我喜欢提议玩尤克牌,这一招很管用。我这么提议时,人们就不会相信我会打一手好牌,更不用说作弊了。即使我把他们兜里的钱全赢过来,他们也不会发觉。”

“伊桑呢?”我问,“他参与作弊了吗?”

她摇摇头,“他很久以前就认识我父母了,那时我还小,和父母一起住在大西洋城。我只是最近才和他重新取得联系。他只知道我是个不堪重负的母亲和妻子,因为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就像我说的,你演得很像。”

“我必须把这个角色演好。”她耸耸肩,“我是个女人,这对我很有帮助。”

“很庆幸你不是魔术师。”我说。

“我为生命中的每一天感到庆幸。”她说。

一个打台球的家伙一定是击中了一球,或者赢了一局,因为他开始哇哇大叫,好像刚刚徒手击倒了一只瞪羚。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说,“但你确实是我想写的那篇文章的理想对象。”

“你再多说一个关于杂志文章的字,”她说,“我就走人。”

“好吧,我不再提那篇文章了,”我说,“但能给我讲讲发假牌的事情吗?能给我分享一下吗?就像两个专业人士之间那样?”

“你之前说得对,”她看了我一会儿,“我有老师,所以我对你说的话很敏感。但有些秘密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对一个魔术师。”

如果大家都不传授技艺,那么不少魔术很快就会消失,这也是我定期在《魔术师论坛》上分享秘密的原因。

“除非,”埃伦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我们也许能……”她咬着嘴唇,“也许可以做个交易?”

“什么样的交易?”

“我给你看我的动作,作为交换,你帮我做一件事。”

“一件事?”

“怎么了?”她问,“太含糊了吗?”

我笑了,“是有点儿含糊。”

她眯眼看着我,“你1月1日晚上准备做什么?”

“為什么问这个问题?”

“那件事就要在那时候做。”

“你是说打牌吗?”

“不,我是说我的课。我在找一个新老师当助手。是的,打牌。”

“我不是老千,埃伦。”

她扬起眉毛,“你当然是。”

“魔术表演和作弊不是一回事。”

“我不是在说魔术表演。”

“那是什么?你的意思是在大西洋城打牌的事情?为了写那篇文章,我在观察爱司,仅此而已。”

“哦,仅此而已?”她喝完咖啡,放下杯子,“你明明知道爱司想通过耍千术赢我们的钱,却仍坐视不管。他不切牌,你也跟着不切牌,因为你认为这会帮助他骗人。我本不想捅破这事,但你的行为就叫作弊,而在打牌时作弊的人就叫老千。所以,我尽可能有礼貌地请求你,放下你那非黑即白、假仁假义的胡说八道。”她停了停,以便让我充分理解她的话,“顺便说一下,我根本不相信你是因为杂志文章才来的,即使你认为你是。这不是你来大西洋城的原因,也不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张口想否认,她摇了摇头。

“得了吧,你又不是记者,”她说,“你是个魔术师。从我仅有的点滴观察来看,你可能是扑克魔术的高手,但离我的水平还差很远。你知道的,这让你发疯。”她又停了停,再次说话时,声音比以前柔和了些,“我要让你看看我在那晚的牌局中都做了些什么,不过你得答应我,陪我在牌桌旁坐一晚,就一晚。我们最多打三四个小时。”

她的话让我心跳加速。

“快做决定吧,”她说,“因为涉及很多钱,所以我宁可找一个女伴。”

“买入多少?”我问,想了解更多情况。

“很大,”她说,“但我们回家时不会有任何损失。这不是典型的现金游戏,而是一种无限注得州扑克游戏,就像淘汰制联赛一样。”

“这意味着?”

“这意味着当你没有筹码的时候,你就不能再买了。一次买入,赢者通吃。我们会赢下全部筹码。你的份额是20%。”

什么的20%?我知道她希望我这么问。这不重要,不管是什么,20%对我来说都极具吸引力。但韦伯家的人不是罪犯,而且杰克·克拉里翁的关门弟子知道魔术师和老千之间的区别。没什么好遗憾的,因为我拥有在世界魔术大会上进行现场演出的机会,它提醒我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我不是老千。”我说。

“我想我们刚才已经确定你是。”

我摇摇头,“不是。”

“那么你就是一个缺乏胆量的老千。”

“我是个魔术师。”我说。

“对,我刚刚也说了。”

我笑着啜了一口啤酒,“不过,你发的是中间牌,对吗?我基本上可以确定这点。如果不是第二张牌或底牌,就一定是中间牌。你故意露一下底牌,然后发了中间牌。我说得对吗?告诉我,我说得没错。”

她瞪着我,直到我再也受不了她的目光,“你错了。”

“真的?”

她站起来,“很遗憾你白跑了一趟。”

事实上没那么糟,至少我现在了解她了。我知道她身怀绝技,只不过她不会告诉我。

她朝酒吧里面看了一眼,“你需要什么弥补你的损失吗?”

“怎么弥补?”

“看那两个打台球的家伙——你想从他们身上弄到点钱吗?”

从台球桌上弄钱?我疑惑不解地想,她怎么做到呢?

“跟我来。”埃伦说,领我一起走向两个年轻人。

两个年轻人都穿着T恤衫和蓝色牛仔裤,其中一个戴着棒球帽。

“嘿,你们好!能帮忙为我和朋友解决一个赌吗?”埃伦冲两人说。

“什么样的赌?”戴棒球帽的年轻人问。

“你们有四张20美元的钞票吗?”

戴棒球帽的年轻人皱皱眉头,掏出钱包,“我有两张。”

“我有一张20美元和一张10美元。”另一个年轻人说。

“那不行,”埃伦说,“10美元不好。”

10美元完全没问题,我猜想。但埃伦为什么这么说?只是一种错引法罢了。

“那就三张20美元?”埃伦歪着脑袋说,装作思考的样子,“好吧,借给我用一下。”

两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就一下。我想给你们看……等一下你们就明白了。”

两人把三张20美元的钞票递给埃伦后,戴棒球帽的家伙对同伴嘲讽道:“要是我向你要20美元,你是不会给我的。”

“因为你是个丑八怪。”他的同伴反唇相讥。

埃伦把手中的三张钞票抚平,冲我说:“纳塔莉,请跟我来。”

我跟着她向吧台走去,仍然一头雾水。

“戴维,我们马上就回来。”埃伦故意提高嗓门说,好让里面两个打台球的家伙都能听到。她继续向门口走去,我紧跟在后面。

转眼间,我们已经来到阴冷晦暗的户外,站在埃倫的车前了。

“上车。”她说。

我们驱车离去。

“怎么回事?”我说,不安地透过后视镜观察着车后。

“给,”埃伦把钞票递给我,“60美元,用来弥补你的损失。”

“我们骗了他们的钱?”

“别担心,他们不会怎么样。”

“为什么不会?”

埃伦边开车边说:“因为他们是男人。假设他们报警说,‘我们给了两个女人60美元,因为她们让我们这么做,然后她们就离开了。猜猜警察会怎么说?”她摇摇头,“有人说最高明的骗局是让受骗者蒙在鼓里,这是一派胡言。人们看的这类电影太多了。事实是,真正的傻瓜差不多都知道自己受骗了,只是对此束手无策,因为他们天生就是傻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了,”我说,看着手中的钞票,“我还以为你会耍什么花招……没想到这么简单。”

“好吧,不过还有一个真相。大多数骗局都不复杂。从A点到B点的最短距离是直线。这就是捷径。想一想,我们是怎么拿走了他们的钱?”

“直接拿的方式?”

“说对了。”

“但以后你再也去不了那里了。为什么要在本地酒吧做这种事情呢?”

她笑了,“你在说什么呀,本地酒吧?我在这个镇上居住有10年了,之前还从未去过那里。”

她拐了几个弯,来到了学校门前的那条路。我的车守在空荡荡的校园外。

“那是你的车吗?”她问,“你得尽快把它修好,不然会遭罚款的。”

我无法把目光从三张钞票上移开,“我们刚刚骗了他们的钱。”

“感觉如何?”她问。

“说不清楚,感觉怪怪的。”

“感觉不好受吗?你想回去向他们道歉,把钱还给人家吗?”

直到她把车停在我的破车后面,我都没有回答她。

“祝贺你,”她说,“你现在既是小偷又是扑克老千了。保持下去,我们也许能成为朋友。”

3

开车回来之后,我把车停在公寓前的路边。住在街对面的那个男孩,我的首席鏟雪官,正双手抱头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我走近时,他抬起头问:“你有烟吗?”

我告诉他没有。

“我真想抽支烟。”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就像一个穷困潦倒的卡通人物。

“一切可好?”我问。

“不,伙计,一切都糟透了。你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又是一个寂寥的冬日傍晚,整个塞尔登大街笼罩在灰蒙蒙的暮色中,街角的小超市和旁边已经关门的店面一样冷清。“你没有其他可以交谈的人吗,父母朋友之类的?”

“事情的经过是,”他说,“我从发烧友音像店为我女朋友谢莉偷了一些唱片,因为她说喜欢老派嘻哈,结果我被抓住了,她反而和布鲁斯搞在了一起。”

“布鲁斯……”

“布鲁斯!”他瞪着我,好像我是故意装傻似的。我把叫布鲁斯的大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斯普林斯汀、威利斯、李。“布鲁斯·梅茨格!”他冲我嚷道,“那个笨蛋自以为懂,其实他对老派嘻哈一窍不通。”

我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但他低下头去揭手背上的一块脱皮。

“你应该涂抹护手霜。”我说,“我是个近景魔术师,因此需要把手保养好,这有利于扑克表演。”

“到底什么是近景魔术?”

我解释说我玩魔术不使用复杂的大型设备,只用硬币或扑克之类的小东西,“我可以告诉你买什么牌子的护手霜。”

“不过,我已经报复谢莉了,”他说,“还有布鲁斯。”

“这关我什么事?”

他压低嗓音,“你知道怎样把别人家门前的狗屎点着,让它臭气熏天吧?”

“我想是的。”我说。

“这对人的粪便也行得通。”

“真恶心,”我说,“你不应该放火。”

“我已经在服缓刑了。”他说。我不打算问他原因,我对此没兴趣。“因为抽大麻,”他主动解释,“我希望住在科罗拉多州,这样就能爬到山顶不停地抽。”他摇摇头,“新泽西州甚至没有一座像样的山。伙计,我不能再被抓了。我会进监狱的。我会落得和我老爸一样的下场。”

“他在监狱里吗?”

“什么?不,他是个混蛋。”

满大街的公寓,他为什么偏偏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独自生闷气,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我说。

“你已经问了呀。”说完他的整张脸乐开了花,“是不是啊?明白了吗?我为什么那么说?这是我老爸的经典笑话。一点儿都不可笑。”他气咻咻地说,“伙计,这算什么笑话!我以后不说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看着我,“库尔·卡尔文。”

我努力不让自己翻白眼,“卡尔文,我们这里还没下过雪。”

他茫然地瞪着我,“你的意思是从来没有?”

天才奖不会授予这个孩子的。

“我的意思是自从我们成交以后。”

这句话招致更多茫然的目光。我开始相信这也许是他的默认表情。

“看着,”我说,“我想给你看样东西。”我从钱包里取出一枚25美分的硬币,用指关节夹着来回翻动几次。尽管手指冻得发僵,但这个动作我毕竟做过无数次,硬币是不会掉下来的。

“真酷。”他敷衍地说。我把硬币抛向空中——抛得很高,差不多有10英尺——当它落下时,我用双手捂住,硬币不见了。

“等等,”他睨视着我,“硬币哪里去了?”

看,这就是魔术表演的神奇所在,不管这句话听起来多么做作。在这一刻,卡尔文想的不是他的老爸,也不是劈腿的女友,或者任何别的人或事,只是那枚硬币,这与他自以为知道的因果关系和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相矛盾。

“给我演示一下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说。

我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来,演示给他看。这不是违反行规,而是在教一个孩子。我把动作分解,让他试了几次。天哪,他的手太笨拙了——难怪他留不住女友——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初学者。我们最初都是初学者。

“回去练吧,”我说,“下周表演给我看。”

“下周?”他嘿嘿一笑,“明天我就表演给你看。”

“我明天不想看,”我说,“花一周时间练习吧。对着镜子练习,这很关键。”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我得接电话了。回见,卡尔文。”

“等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我没有镜子。”

“你家浴室里没有镜子吗?”

“噢,对了,”他摇摇头,“我真笨!”

我快步进了屋,关上门接听电话。

“我想我之前没说清楚,”埃伦说,好像我们之前的谈话还在继续,“我支付我们两人的本钱,你不需要投入一分钱。”

“是的。可是不行,我很抱歉。”

“我想你正在犯一个重大错误。”她说。

“也许是,”我如实告诉她,“但答案依旧是‘不。”

毫无疑问,埃伦对我很有吸引力。如果我刚刚没有用一个魔术戏法让那个孩子转忧为喜……如果不是因为魔术大会……但我刚刚用一个魔术戏法让那个孩子转忧为喜了,而我的确要为魔术大会做准备,这可能会带来更多的演出,从而带来更多钱。我知道,作为一个魔术师,我有些不顾一切,但只要目标不是太遥不可及,这种不顾一切就可以把你带到你想去的地方。至少那是我的希望。

“听着,”我说,“我得挂了。也许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是的,这不怎么靠谱。”她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纳塔莉,多保重!”

上周我不该怒气冲冲地离开你的商店。你永远在我身边,没有你,我将一无所有。你在一个沮丧和孤独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给了我信心,而且一直支持我,我很抱歉。顺便说一句,你是对的。我想采访一个老千的想法太愚蠢。我现在有更值得做的事了。

走进那个黑咕隆咚的魔术商店之前,我把这几句道歉的话反复演练了几遍,但叮当作响的雪橇铃把它们全都驱散了。这是个星期二的上午,杰克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的凳子上,面前放着一个笔记本。这些年来,我注意到他经常那样坐着——我想是反復核算收支,这证明他的生意仍然在走下坡路。

“我变得更像他了。”我说。

“像谁?”

“我父亲。”

他放下铅笔,合上笔记本,“忘了我说的话吧。”

“你说得对。我变得更像他了。他在乎很多东西,因为死之前他是个大活人。”

“这句话真损。我罪该万死。我是一头蠢驴。”

“不——你只是个性情古怪的老人。这完全是两回事。”

他把铅笔塞进笔记本的插笔套里,放下,“你想喝杯苏打水吗?”

“实际上,我来这里是希望我们能讨论讨论我需要准备的一套动作。你还记得世界魔术大会的事情吧?我几周后要参加那个大会。”

他愣了片刻,笑了。这是久违的笑容。我都忘记他的牙齿有多糟糕了。

“好样的,”他说,笑容随后消失了,“你知道那个混蛋现在是魔术大会的负责人之一吗?”

不,我不知道。我耸耸肩,“不管怎样我都不在乎。没关系的。”

他点点头,“真是个好姑娘。”

我差点儿就功成名就了。这不是吹牛。那年我刚刚17岁。父亲去世已经两年了,在那段时间,我全身心地致力于魔术练习,原因和其他苦练的孩子一样——控制某种东西,变得神秘,逃避需要逃避的事情。但大多数孩子玩几年后就把装备塞进卧室壁橱的深处。和他们不同的是,我有杰克·克拉里翁这样的老师。因此我所有的练习都是有效的练习。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苦练,进步很快。杰克在事先没有告诉我的情况下,为我报了名,让我参加世界魔术大会中的近景魔术比赛。一天,我来他的魔术商店上课,他问我:“猜猜你下个月要去做什么?”我猜他是看到了我有某种天分。我们乘火车一起去了纽约,花了一整天听讲座和看演出。在那之前我只去过纽约几次,因此还有点诚惶诚恐,但确信自己会一举成名。我母亲对此也很有信心。上台表演时,我的紧张感反而消失了。我那时太年轻,太天真,所以表演时才没有思想负担。

那年我取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米克·谢恩,这份荣誉他当之无愧,他的近景表演别出心裁,流畅如丝。他的名字并非家喻户晓,但是除了大卫·科波菲尔、大卫·布莱恩、克里斯·安杰尔以及佩恩和特勒,普通老百姓又知道几个魔术师呢?而且这些大师表演的都是舞台魔术。也许他们是以近景魔术为起点的,后来才走向了新天地:更大的装备,更大的舞台,更高的报酬。但米克在魔术界闻名遐迩。他已经久负盛名,而且对用日常物品表演近景魔术情有独钟。他是一位很有魅力的艺术家,我很荣幸位列其次。

仅次于米克·谢恩的排名足以为我赢得大量关注了。我年轻聪明、技艺高超,是个击败了成百上千名成年男子的小姑娘。周末还没过完,我就有了自己的经纪人。那一个月还没过完,那家经纪公司已经为我安排了十几场公司演出和私人演出。

他们带我去了很多地方:西雅图、旧金山、坎昆,甚至伦敦。母亲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既然我是个未成年人,他们也为她付路费。那一年我们一起旅行。母亲喜欢把自己说得像是个阅历丰富、游历甚广的女人,但她之前所有的旅行都是去多莉山主题公园和马里兰州的海洋城之类的地方。所以登上飞机前往国外对我们俩来说都是新鲜事。这很美妙。我的生活似乎不可能再变成其他样子了。

接着迎来了下一届世界魔术大会,作为一个18岁的成年人,我认为自己已经羽翼丰满,执意独自前往。那年我赢得了近景比赛的头等奖。猜猜第二名是谁?是米克。他表现得很大度,不仅毫不吝啬地夸赞我,还邀请我喝咖啡。我们谈得很投机,我从未和其他人以这种方式谈论过魔术,甚至包括杰克。他告诉我他还没有掌握哪些动作,还猜测我是怎么完成那个用铅笔穿过一杯水的花招的。他只猜对了一半,我直言不讳地指出他说错的部分,因为现在他在对我大献殷勤。他说他房间里有一个宽大的阳台。“我有个好主意,”他说,“我们订客房送餐服务吧。”他的外表风流倜傥——年龄当然比我大,但并不老——而且是我的偶像,有一双我曾见过的最灵巧的手。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师,尽管那天下午把我弄上床对他来说是比较容易的招数。

魔术大会剩下的几天里,我们形影不离,无论是观看魔术表演、听讲座,还是用餐,都坐在一起。我只是在需要取衣物或存放衣物时才回自己的房间。我们做了三天的恋人,魔术大会的最后一天,在餐厅吃早餐时,他告诉我我们不能再联系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他说。

“什么?”

“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我立刻意识到餐厅里不止我们两人,周围的餐桌旁坐满了同行。

“你的婚戒呢?”我问。他的手指修长,呈棕褐色,看不出戒指留下的痕迹。

他耸耸肩,“我对黄金过敏。”

我离开餐桌,丢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如果他的婚姻是众人皆知的事实,那么我们之间的风流韵事也是。整个周末人们都对我侧目而视,我还以为因为我是魔术大会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呢。我是大奖得主,刚刚18岁,而且是名女性。被人看到和当代最杰出的魔术师之一在一起,并且关系密切,我感到自己很特别。但我的所作所为只是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没有人提醒我。他们可能都在把这当一场好戏看呢。

后面我做了件错上加错的事情。那天上午米克有一场魔术表演,表演一开始我就进去了。见他完成第一套动作后,我走到剧院前面,直挺挺地站在舞台旁边,以便他注意到我,然后用两只手向他竖起中指。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试图把他的表演搞砸——通过分散他的注意力,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伸展双臂,举着中指。米克正在用高尔夫球做一个招牌动作,一边表演,一边不时瞥一下出口,希望有保安帮他解围,但没人帮他。起初,观众可能以为我也是表演者,后来开始有人发出“别那样!”“坐下!”之类的警告,但我毫不理睬。米克手一抖,一个高尔夫球掉下来,落在木地板上。他只能用剩下的四个球继续表演,但我知道他焦躁不安。又过了令人煎熬的几分钟,我吐出了一句脏话——对他,对所有人——随即离开了会场。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但我想,谁他妈还会在乎我呢?

没过多久,我在网上看到米克在他的表演中加入了“铅笔穿过水杯”的花招,他在用这种卑鄙的伎俩默默报复我。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的发明,是他特地教我的,因为我是他的所谓小情人。

所以我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情。我在所有能找到的魔术博客上公开了这个我最为得意的花招的玩法。现在所有人都能学会它了,这个花招也失去了价值。在网上的魔术论坛里,人们骂我“婊子”和“荡妇”。他们用令人作呕的细节描述我为公开米克·谢恩的花招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尽管他们在自己的表演中也在使用它。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参加魔术大会了。

很难相信这已经是近10年前的事情了。如果我愿意,耳边仍能回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是在我被宣布成为大奖得主后。我仍然能感觉到那块大奖章挂在我脖子上,闻到米克·谢恩身上浓郁的古龙香水味。整个经历就像一个我不想再继续往下坠的窟窿,尽管在离魔术大会只有几周的时候,我很难不想起它。

我提醒自己,恐惧的解药是练习。我会对着浴室的镜子练习,直到看够了镜中的自己。我会在公寓里走来走去,调整步调,直到至善至美。两周后,当我走进会场时,不管什么鬼在那里等我都没关系。

4

星期六下午,埃伦又打来一次电话。我当时正在练习,于是就把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里。一个小时后我才打开语音信箱。

我们前几天说的那件事情你觉得怎么样?看来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我尝试过找其他人,但找不到。我都有点儿绝望了。我们没时间了。我是诚心诚意的,懂吗?关键是,我们太有把握了,纳塔莉。而且,这是一次那么好的……无论如何,给我回电,好吗?一定要回!

但我并没有回电。我已经下了决心,不想听到埃伦的声音。我有工作要做。

然而,没过多久当布罗克·麦克奈特打来电话时,我接听了。我的律师在周末打来的电话让我觉得不应该轻视。

“你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问。

我鼓足勇氣,告诉他先说坏消息。

“没有坏消息。”当他说这话时,我几乎听到了他的笑声。

“真的吗?”

“我想我本来可以告诉你,卢准备启动民事诉讼,他的胃口之大会让你难以承受。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他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不那么做了。”

我怀着惊喜的心情听他解释说,刑事诉讼在冬天不受重视。和布罗克一样,卢·哈斯克也认为警方对调查一桩扑克引起的偶然事件不那么热心。这不值得他们花时间。也许在某个偏僻小镇值得,可在纽瓦克不值得。“但民事诉讼却是真的,”布罗克说,“这也是我的魔法派上用场之处。你知道卢和我住在一个镇上吗?”

他们都住在南蒙哥马利,这听起来完全合理。南蒙哥马利是富人聚居区。

“几年前,”布罗克说,“我们的儿子参加了同一季足球联赛。卢的儿子在四分之一决赛中绊了我儿子两次。该死的裁判竟然没有吹口哨,因为优秀的球员可以逃脱处罚,而卢的儿子速度很快,体格健壮,身材高大。但猜猜他不是什么?”

“什么?”我问。

“他不是8岁,”布罗克给我片刻时间消化这条信息,“为了让他9岁的儿子参加8岁年龄组的比赛,他撒了谎。告诉你吧,在这个年龄段,一岁之差会产生很大的不同。”

足球比赛结束后,布罗克凭直觉意识到了这件事,并请人口档案室的一名工作人员来查明真相。果然,卢的儿子出生证上写的是9月30日。这个日期恰好是那一年学校划分足球联赛年龄组的时间线。

“亲爱的老爸一定期盼这个孩子将来有所作为——未来的足球明星,棒球明星,等等——并且意识到,如果孩子的生日再晚几天该多好。因此他决定把它改成10月2日——为什么不呢?这样一来,他儿子就从一组中年龄最小的变成了另一组中年龄最大的。这是伴随一生的优势。”布罗克说,“而卢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我的意思是,连这个孩子也认为自己的生日是10月2日。”

我试着想象,什么样的男人会亲口告诉儿子一个假生日,只是为了让他在少年足球联赛中获得优势。答案当然是像卢·哈斯克这样的男人。

“这么做违法吗?”我问。

“为入学和加入体育联赛之便伪造出生证明的副本吗?是的,这是违法的。但更大的问题是,如果其他父母发现了,他们会杀了他。他儿子也会跟着倒霉,被小伙伴们看不起。”

我的脑袋还没转过弯来,“足球,是吗?”

“这个小秘密我已经守了很久,”布罗克说,“一直在等待利用它的时机。我得承认——我可以利用它从他那里换取更多好处,但我碰巧喜欢你。”

“谢谢!”

“我本打算下周一给卢打电话,但今天早晨我在路上开车恰巧看到他在遛狗。不管怎么说,我们聊了这件事:如果出生证原件从人口档案室流传出去,对他和他儿子朱尼尔将意味着什么。卢对你提起诉讼的想法突然改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眼睛恢复得很好。他看起来很正常,没有戴眼罩,又能开车了。”

“不胜感激,”我说,“因此这意味着……”

“这意味着你是个很幸运的魔术师。”就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他补充道,“我们敲定了1.5万的赔偿数额。”

“什么?”

“当然要征得你的同意。”

“1.5万美元?”

“是的,”他停顿了一下,“等等,你没有感到失望吧?”

“这可是一大笔钱。”我说。

“不,”他的口气变得有点儿强硬,“20万才是真正一大笔钱。这是他原先打算起诉你赔偿的数额。别忘了,卢虽然是个无赖,但这不是一起无中生有的诉讼案。你确实弄伤了他的眼睛,他花了一笔医疗费。这是合法的要求。”

我知道布罗克说得没错,但我如实告诉他,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

“我们可以和卢协商一个付款计划,”布罗克说,“如果他坚持要尽快得到赔偿金,我也许可以帮你贷款。总会想出办法的。但我能告诉他你对这个提议没有意见吗?”

我还能有什么选择?于是便答应了,因为布罗克提醒我这是“好消息,一个特别好的结果”。挂断电话后,我不断安慰自己:“你很幸运,你很幸运。”尽管此时我像个无助的溺水者。

如果我没有想起埃伦和她的扑克游戏,那我就是在撒谎。无论她计划分给我多少提成,眼下都是大有帮助的。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了这件事,也理所当然地受到了诱惑。但这样做就会越界,我是这么看的。我将背叛我的艺术和我的谋生手段。我将背叛我那并不是罪犯的父亲。

我开始查阅电子邮件,渴望收到关于我在魔术大会上表演的详情。倒不是这些详情本身有多重要,而是不管是什么样的详情,都会让一切感觉更真实。我需要有所期待。我知道,通向1.5万美元的最快路线是一连串的表演预约。那就意味着重新从零开始,而世界魔术大会是一种理想的开端——用来提醒所有人,我重出江湖了。

没有新邮件。

我刚放下手机,它又发出嘟的一声,原来是一条我在日历上设的行程提醒。

该死。我一门心思放在魔术大会上,竟然忘了今晚的演出。

凯尔·霍罗威茨要举办成人派对。

5

在梅塔钦市塔尔梅奇酒店举办的这场成人派对颇具规格。出席者身着盛装,还有一支六人乐队,场面堪比婚礼。不同的是,出席者是50个孩子,外加两名穿着紧身运动服的高中女生,任务是把他们都限制在舞厅里。

还有我。

也许为一屋子身着盛装的13岁孩子表演并非什么丢脸的事情。但是每当为孩子表演魔术,即使酬劳不错,我依然摆脱不了那种感觉,即我和那些为某个6岁孩子的生日派对随随便便表演一些低级无聊把式的人没什么区别,也许包括把气球拧成小狗。

然而,今晚的演出费用只够支付那笔赔偿金的5%。另外,因为孩子们都喜欢攀比,我知道接下来的一整年我可能会有几次引荐机会。

金钱,对吗?它可以使世界運转。除非你是印加人。

真的。印加人不使用货币。他们身处一个独特的王国,随处可见建筑大师和经验丰富的农民,建造金字塔和灌溉系统,但从不需要美元、比索和金币。

这是我15岁时母亲告诉我的。那时我父亲已经身无分文了,母亲告诉我她和奇普·道金斯恋爱了,他们想结婚,这意味着她最终要向我父亲起诉离婚。

我认识奇普有一段时间了。那时母亲仍时不时把我送到杰克的魔术商店,还往往找牵强的借口在夜晚出去。她和奇普变得越发大胆了。父亲什么都不说,至少我没听到什么。

“我不想伤害他,”母亲对我说,“你知道的。”我想我知道。但我知道她不会原谅他输掉了所有的钱,而且永远不会原谅。钱不是唯一的东西,但是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们破产了,但奇普·道金斯没有,她一定是坚信,如果攀上这根“高枝”,她的生活以及我的生活都会有所改善。

她没有像这样直截了当地说。一天晚上,她坐在我床尾,说:“我们不是印加人,你和我。”我好像“啊?”了一声,她解释说印加人不需要钱,但我们需要。我家仍然欠一屁股医疗债务,以及处理医疗费用的法律费用,再加上所有日常生活开支。但奇普一直在向她鼓吹他的飞机零部件生意,以及它能给他们带来的收益。那时我已经见过奇普几次。从咳嗽声就能听出他是个老烟民,而且据我所知,他还有一种与嘶哑嗓音相配的性格。他想搬到空气干燥的内华达州,在那里建工厂和仓库。机会特别难得,他这样向我母亲解释,母亲又转述给我。她也有机会,可以得到自己的房产证。西部的房价一直在上涨,你必须趁热抓住一切机会。这些房子实际上卖给了所有想去内地养老的加利福尼亚人,在这里他们的美元变得更加坚挺了。

如果我们那时——也就是我15岁的时候去,也许我们现在都发达了。但父亲收到离婚起诉书后反应激烈,在一次酒吧斗殴中丧生,母亲深感内疚,以至于冷落了奇普一年。后来两人恢复了交往,但决定推迟一年搬往西部,以便我能完成高中学业。他们因此错过了抢占地盘的机会,当他们终于搬到里诺,为时已晚。他们在房价到达顶峰时买了一套房子,随即迎来了经济衰退期。奇普的工厂始终没有开起来,但他却敞开腰包,成了一个频频光顾赌场的赌徒。

这就是我母亲的故事。她总是和赌徒结婚。我父亲只赌过一次,却输得精光;奇普花了两年多时间破产。在里诺,世界上最大的小城市,奇普和我母亲变成了穷鬼,而且一直穷下去,但他们始终在一起。

我有时幻想给母亲寄一张大额支票,让她完全意想不到。但以现在的存款速度,我要在1万年后才能做成这件事。

我想念父亲。我想念母亲。我怀念那些我从未想过会怀念的日子。

我为那些参加成人礼的孩子表演时,他们看得很专心,就像这么大的孩子见到秀兰·邓波儿和巧克力喷泉时所表现的那样。演出结束后,我收拾起装备,接过支票,去了酒店已经没什么客人的酒吧。今晚我戴了顶礼帽,调酒师直夸这样很好看。他身材修长,头发蓬松,下巴性感,我有点儿希望他会向我要手机号码,但是除了露出迷人的微笑,他始终没有任何行动。

喝完酒,我给他留下丰厚的小费,提着装备走出来,在酒店幽暗的露天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把所有物品都放在后座上。点火之后,我没有马上开走,而是用手机查看了电子邮件,看到一封来自布拉德·科尔索的新邮件。

主题:世界魔术大会活动日程

亲爱的会员:

魔术大会活动日程现已发布在大会官网上(链接在下方)。请务必至少提前15分钟到达现场。需要较长时间布置舞台的魔术师请单独联系我。

如果你尚未为大会注册或者上传你的简历和照片,请在方便时尽快完成。

期待很快见到大家!

你的魔术界同行

世界魔术大会遴选委员会主席

布拉德·科尔索

点击链接后,打开的是一张PDF表格,用手机很难浏览,但是我没有放弃。我看到了一些多年前就熟悉的名字,但也有不少陌生的名字——正如这些魔术界新人也会觉得我的名字很陌生。

我滑动屏幕,往下浏览,寻找自己的名字,终于找到了。

看到活动主题时,我感到胃部一阵痉挛。

房间:E展厅

活动主题:魔术安全问题,卡尔·默罗主持

活动类型:发言/讨论

活动细节:使用闪光纸?刀具?火器?绳子?甚至使用日常物品作为道具的魔术师也会使自己和观众面临危险和伤害。著名舞台魔术师卡尔·默罗,在纽约市警察局罗伊·斯特吉斯警官以及新泽西州玩“扑克刺眼术”的纳塔莉·韦伯(大家别担心,她只是发言)的帮助下,将主持这场旨在减少事故、伤害和诉讼的讨论。

我盯着手机,心想:我真是蠢透了。早该料到这个结果啊。

我应该想到我是不会被原谅的,不仅事情过去10年后不会被原谅,而且永远不会被原谅。只要他们还能提醒我我不属于他们的圈子。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他們”是谁。整个选拔委员会吗?或者只是委员会主席?我写给科尔索的邮件应该再恳切些,好吧,我不应该提童子军那档子事。可是事已至此。

米克·谢恩,我突然想到,一定笑得很开心。

选拔委员会究竟是如何得知我的扑克事件的,这个问题让我好奇了大约两秒钟。我随即意识到,在场的一个律师肯定在推特上发了这条消息,或者发了有关这条消息的帖子,或者写了有关这条消息的博客,或者在论坛上提到了这条消息……一个向魔术界散播流言的律师。真正让我吃惊的是我自己的愚蠢,以为不管怎样,消息都不会传出去。我在纽瓦克的不幸遭遇,会在那个冰冷的夜晚,静静地消散在凯悦酒店的宴会厅里,或者,大不了成为第二天办公室茶水间闲聊的话题。

我在车里尖叫,想逮个人狠揍一顿,最终把怒气发泄在方向盘上,刺耳的喇叭声响彻了停车场。我怎会如此天真,以为这个魔术大家庭,这个兄弟会,会欢迎我回来?

我要好好想想准备发给科尔索的电子邮件。

不,我不会再发了。我受够了这一切。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

已经很晚了,午夜已近。那又怎样?我拨打了那个号码。当电话转到语音信箱时,我挂了电话,感到既沮丧又愤怒,重重地踩下油门,冲向马路,差点儿撞到一辆车。司机生气地按着喇叭。我在对着后视镜向他竖起中指——这不是他的错,但去他的吧——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了电话。

“你还需要搭档吗?”我脱口而出。

埃伦顿了一下,“出了什么事?你改变主意了吗?”尽管她的停顿只有一两秒,但我却感觉像没有尽头。

“是或否。你还需要搭档吗?”

“是的,我需要。”

“那么你能教我吗?把你知道的做给我看?”

我闯过一个黄灯。

“纳塔莉,如果你答应这件事,我什么都教给你。然后我们玩一晚上的扑克,赢它100万。”

我差点儿把车开出马路,“再说一遍。”

“你的提成是20%。”

天哪,她在搞什么名堂?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希望得到几千美元来渡过难关——补偿卢·哈斯克,或者把车修好。可是20万呢?

“我不能做这件事。”我说,心里骂着自己。我不相信自己这么快就变卦了,但是这个数目太大了,我承受不了。

“你在说什么呢?”她说,“你当然能做。”

“为了那种钱……太危险了。”

“我向你保证不危险。”

“你必须跟我说实话。”

“我一直在跟你说实话,”她说,“牌友都是商人,口袋里有的是钱,但他们都很正派。相信我,这不是那种不靠谱、高风险的地下游戏。”

20万美元。拒绝的话就是疯子。可是答应就意味着要做……什么?老千?不,那只是一种漂亮的说辞,实际上就是小偷,是罪犯。韦伯家的人可不是罪犯。

“这只是一种高额注的家庭游戏,”她说,“游戏举办者住在一栋海滨豪宅里,你甚至认识他。”

“是吗?”

“也不是认识他,但你知道他是谁。他正在参加竞选。他们每个月都去他家玩一次……”

“等等!”我说。

商人,海滨豪宅。

“他们做这件特别的事情……”

“等等,打住。埃伦,别说话。”我手握方向盘,感觉手指发麻,呼吸急促,“是维克多·弗劳尔斯吗?”电话另一端没有声音,仿佛断线了。“埃伦?”

传来埃伦的声音:“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可以。说吧。”

“对,是维克多·弗劳尔斯。他实际上是个大赌徒。没人知道这件事,不过他的确是。”

“你的计划是把维克多·弗劳尔斯的钱赢到手?”我问。

“没错,另加上其他三个人的。”埃伦说。

我仿佛觉得不是在车里,而是在那座海滨豪宅里。“维克多·弗劳尔斯乘直升机去上班。”我吃力地说。这是我唯一能说出口的。

“是吗?那合情合理。他太有钱了。我告诉你,纳塔莉,对这些人来说,输一笔钱算不了什么。我们能做这件事。一定行得通。但我们需要做大量准备,而时间并不多。所以,纳塔莉?”

我仍然能隐约听到手机里传来埃伦的声音,但车子的仪表盘、车门、挡风玻璃,周围的一切都似乎消失了,我仿佛闻到了烤肉的味道,看到一大片青草地和峭壁外一望无际的水面。

“纳塔莉?”

我再次置身于维克多·弗劳尔斯的豪宅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寻找乐器,一次寻宝游戏。透过一扇紧闭的门,我听到一个声音,一种我以前从未听过的声音。那是我父亲恐惧的声音。

父亲拒绝当一名罪犯。即使面对威逼利诱,他也毫不动摇。我一直坚信那个事实,那个家族历史中的闪光点,好像它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信条,一套完整的思想,而实际上,我现在意识到,还存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半,它总是被我轻易忽略掉:父亲不是罪犯——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我那非常诚实、非常死板的父亲。

与公路平行的铁路上,此时正迎面开来一列火车,由于距离太近,我感觉全身都晃动起来。午夜时分,我开着一辆破烂不堪的汽车,行驶在黑黢黢的27号公路上,目的地是罗威市,我那套没有生气的公寓。

“纳塔莉?”

“什么?”

“你这种态度,我们怎么合作?”

6

顺便说一句,关于直升机的事情是真的。我还记得父亲谈论他的老板空中通勤时的语气,好像这和财富毫无关系似的,好像这只不过是一个精明的时间管理问题。

“泽西市的高速公路上和隧道里总是车多缓行,太浪费时间了,”父亲说,“维克多·弗劳尔斯乘直升机14分钟就能赶到办公室。”

父亲是个和数字打交道的人,尽管外表上看起来不像:身高6英尺3英寸,全身堆满了肉。他曾在菲尔莱狄更斯大学学习过会计课程,通过给人送钢琴賺取学费,本来离取得学位不远了,但债务和腰痛压垮了他。他放弃了学业,在弗劳尔斯公司找了份簿记员的工作,希望通过努力得到提升。他做到了,大约六年后,我们收到一张参加阵亡将士纪念日派对的请柬,弗劳尔斯每年都会在位于海兰兹的海滨豪宅举办这种活动。

我为此兴奋不已。那时我8岁,相信所有豪宅都有密室和宝藏。母亲也喜欢去海边,不过,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她突然说感觉身体不舒服,因为在书店站着盘货太久了。

因此只有我和父亲去了。他一边驾车沿林荫大道向南行驶,一边告诉我,维克多·弗劳尔斯在经商前是一名摇滚歌手。发迹后,他成立了一个名为“儿童音符”的基金会,向买不起乐器的学校捐赠乐器。

“他人好吗?”我问。

父亲沉吟了片刻,答道:“维克多·弗劳尔斯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他一定是意识到了他的回答和我的问题不相干,所以又补充说,“他对我们家很好。”

我就此打住,专心听收音机。我看得出父亲心事重重,因为他一直在喃喃自语。想到派对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多么希望母亲也一起去呀。但当我们到达目的地,下了车之后,我的焦虑感被各种好闻的味道冲淡了:香喷喷的烤肉味、空气的咸湿味、新割的青草味,还有浓郁的花香。

透过树篱的缝隙,我瞥见了弗劳尔斯先生的房子。

“哇!”我惊叹道。

“你感到惊奇就对了。”父亲牵着我的手,沿着石砌豪宅旁边的一条小径,向宽大的院子走去。一群孩子正在院子里追逐嬉闹,有掷飞盘的,有玩足球和威浮球的。

眼前的一切都让我着迷——烤架上咝咝作响的美食、绿茵茵的草地、峭壁下波光粼粼的海滩、四周适合攀爬的大树,还有欢声笑语。相比之下,我们在平原镇的公寓又灰暗又冷清,我经常听到父母谈论搬到一座有院子的房子去。“很快就会实现。”他们告诉我。要是能那样当然好。不过,我宁愿我们家还像过去的样子。最近,父母不是吵架就是互不理睬,在家的感觉就像大冷天坐滑梯,不管你用手去碰什么,都会打个激灵。

比如今天。我凭直觉就知道,母亲不是真的病了。她只是在装病。

一个短小精干的男人向我们走来。父亲说:“宝贝,我想让你认识一下弗劳尔斯先生。”

弗劳尔斯先生和父亲一样穿着卡其裤和纽扣领衬衫,衬衫袖子卷到了肘下方,露出晒得黝黑的前臂。他面颊光滑,头发是深褐色的,接近黑色,剪得很短。弗劳尔斯先生握握我的手,笑着说很高兴见到我。他的声音如丝绸一般柔顺悦耳。我想让他唱一首歌——我以前从未见过专业歌手——可我知道我不能那么做。

弗劳尔斯先生对父亲说:“我希望我们俩能私下谈谈。”

父亲缓缓点点头,显得很勉强,好像早就料到了弗劳尔斯先生的这个请求。他看看周围,对我说:“你在这里待一会儿好吗,纳塔莉?这里有很多小朋友。”

当然有很多,可我一个也不认识。

“爸爸。”

“我保证不会占用他太长时间。”弗劳尔斯先生说。父亲笑了,摸摸我的头,把头发弄得有点儿乱。他们向房子走去。

我用手抚平头发,用发夹固定住,穿过草地去近距离欣赏下面海湾的风景。母亲要是看到这样的风景,一定会激动得发疯:左边,纽约的天际线隔海相望,正前方是浩瀚的大西洋。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大鸟。”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孩,肩膀都晒脱皮了。他和我不同班,但我在学校里见过他。我的这个绰号一开始就是在学校流传开的。我的头发不是黄色,而是褐色,而且很长,不过我比大多数孩子都高出一头。我讨厌这么高的个头,尤其是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被比作一只大鸟更糟糕的事情了。

最糟糕的呢?这个绰号恰如其分。我真的很像一只两条腿几乎站不稳的大笨鸟。

“看!”男孩冲其他孩子大声喊道,还用手指着我,“她是大鸟。”

在学校听到这个绰号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它又如影随形跟我来到这里,真叫人受不了。我眼里噙满了泪水,身子摇晃着向房子那边跑去,混进站在木板露台上的人群。但每个人的目光都纷纷落在我身上,我只能逃进了屋子。

我站在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厨房里。有人在这里举着酒杯说说笑笑,我没有理睬他们,继续往里走,直至来到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房间里有几张皮沙发,角落里有一架黑色大钢琴,一个个乐器架固定在墙上,分别摆放着电吉他、萨克斯、单簧管、小号和长号。

我想知道这座豪宅的其他房间里是否还藏有别的乐器。就在我准备开始一段寻宝之旅时,我突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我走出去,靠近声音传出来的房间。房门紧闭,我侧耳谛听。肯定是父亲。我正要伸手去转动门把手,却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哦,丹,如果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接着再次传来父亲的声音:“你知道我对这种事情一直难以接受。除了这种事情。这是……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你没有,是吗?”

“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这是——”

“这没什么,只是做账。”

“维克多,我们俩都知道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什么就是什么。它什么都不是。”

然后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清楚地听到父亲说:“这是洗衣,这是洗衣,我不会做的。”

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相信他们两个在争论谁来洗衣的问题。毕竟,父亲和母亲有时也会为此争吵。即使当我知道什么是洗钱之后,仍然花了一段时间才把这条新信息粘贴在记忆中的那个旧场景中,最后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我会当心的,丹,”弗劳尔斯先生对父亲说,“你的报酬会远远超出你的薪水。”

“这是犯罪。”父亲说。

“别怪我不客气。”弗劳尔斯说。我惊得瞪大了眼睛,身体也变僵硬了。我听惯了父母的争吵,知道一个简单的分歧很容易激化成严重的问题。

父亲说话的语气变得缓慢而低沉起来,以前我听到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但我意识到这次和过去不同。他在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父亲在恐惧状态下说话的腔调。

“我给了你一份工作,”弗劳尔斯先生说,“你就这么忘恩负义吗?你就这么天真吗?”

弗劳尔斯先生并没有大吼大叫,但他的声音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父亲在车里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了。弗劳尔斯先生不是个好人。

“我有家庭,”父亲的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到,“我不能那么做。”

我真真切切地听到拳头砸在桌面上的声响,但弗劳尔斯的声音还在控制范围内,“我可以逼迫你做,不需要请求你。”

“我很抱歉。”父亲说。

“我真希望你那颗大脑袋里还有点儿理智,”弗劳尔斯先生说,显然要结束这场拉锯式谈话,“可是你不做,是吗?你真是一头倔驴。我要去另一个房间里取样东西。”

听到脚步声传来,我躲进一个角落里。弗劳尔斯先生走出来,随手关上了房门。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房间里突然响起令人心惊肉跳的重击声,继而是呻吟声。反反复复。

“起来!”是另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不知道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和父亲在一起,也没有冲进去看看到底是谁。我站稳身子,心怦怦跳着,转身穿过厨房,回到外面,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我抄近路从露台上的大人们中间穿过,一直跑到凉爽的草地上,双腿发酸,气喘吁吁,花了几分钟才让呼吸和心跳都恢复正常。

我等待着,害怕父亲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但没过多久弗劳尔斯先生和父亲就从房子里出来了,此外还有一个人,个头比父亲矮,但身体粗壮多了,尤其是脖子和胳膊。他面无表情,像极了父亲在星期天下午看电视上西部片时的样子。

弗劳尔斯先生似乎在平静地和父亲交谈,甚至还碰了一下父亲的胳膊。我无法理解这一切。我真希望从未进过弗劳尔斯的家。那是一座可怕的房屋,丑陋而危险,里面发生过龌龊的事情。

看到了我,父亲挥手让我过去。我走近时,他笑了,但那更像是苦笑。

“你吃东西了吗?”弗劳尔斯先生问。

“我不餓。”我说。

“口渴吗?”他又问。

“不渴。”其实我真的很渴,但我不想喝他给的任何东西。

弗劳尔斯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很大的硬币,弯下身,“纳塔莉,这是一枚银元,你以前见过吗?”

我见过的美元都是纸币,于是摇摇头。

他用指尖捏着那枚硬币。

“看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抓取那枚硬币,然后缓缓张开那只手。硬币不见了。他把手伸向我的脸,我吓得连连后退。他的手跟了过来,“那枚硬币,纳塔莉——”我感觉到耳边的头发被拨弄了一下,“它藏在你的耳朵里。”

他放下手。硬币就在他手心里。

我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但我不喜欢他的手指刚才挠我头发的感觉,就像虫子在爬。我看看父亲,他的手轻轻捂在肋骨上。我又把目光移向弗劳尔斯先生。

“给,”弗劳尔斯先生把硬币递给我,“它现在是你的了。”

我瞪着他。

“你应该说什么,纳塔莉?”父亲习惯性地提醒我。

“谢谢你。”我很勉强地说。

“不用谢。”弗劳尔斯先生说,转向父亲,用柔顺悦耳的男高音说,“我很高兴我们有机会谈谈,丹。知道一个人的立场有好处。”他微微一笑,“祝你们玩得开心。”说完,他离开我们,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了。

父亲摸摸我的肩膀,“你玩得好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宝贝,”父亲朝我弯下身,表情有点儿痛苦,“宝贝,怎么啦?”

越过父亲的肩头,我看到有几个孩子在看着我们。“我渴死了。”我说。

“好的,这当然没问题,宝贝。”他说,“去给你拿喝的,还有吃的,好吗?先给你拿些吃的吧。”

父亲给我装了满满一盘食物,外加一杯冰茶。

“你自己不吃吗?”我问父亲,他说他不饿。

我们端着食物和饮料来到院外的草地上,远离各种噪声的干扰。

我望着水面,默默吃着。父亲只是偶尔摸一下肋骨。我的心情好些了。我知道,只要和父亲在一起,就没人叫我大鸟。我們散了一会儿步,来到峭壁边上,站在那里俯瞰海面。午后,当风向改变,暑热减退时,第一拨客人开始离开。“好了,孩子,”父亲说,“我们也该走了。”

弗劳尔斯先生正忙着送别几位客人,我们在一边等着。门口堆着高高一摞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礼品盒,每个孩子走时他都送一个。弗劳尔斯先生和父亲握手告别,我用目光搜寻另外一个人,那个打伤父亲的人,但是没有看见。

弗劳尔斯先生转向我,“这是魔术箱。”他捧起一个礼品盒,“如果勤学苦练,你就能学会骗所有人。你喜欢那样吗?”

我点点头,因为我知道我理应这么做。

“相信我,”他说,“这世界充满了无限可能性。”他笑了,“你能对我说一遍这句话吗?”

我看向父亲,他正望着别处。

“这世界充满了无限可能性。”我含糊地说。

弗劳尔斯先生一定对我的表现很满意,因为他笑着说:“好姑娘,你应该一直有这样的野心。”他压低嗓音,“你父亲就没有野心。他不想把这一切都给你。”他指指他的房子,指指四周。

“维克多!”父亲想制止他。

“他宁愿你的窗户面对的是贫民窟,而不是大海。没错吧,丹?”

父亲双唇紧闭。

弗劳尔斯先生把礼品盒递给我。它看上去很大,却非常轻。

“说谢谢。”父亲低声说。

我道了谢。

“不客气,小可爱。”弗劳尔斯先生说,“纳塔莉?”

“什么事?”

“你来照顾你父亲?”

“听着,纳塔莉,”父亲想给我解释什么,“弗劳尔斯先生会……”他摇摇头,“他就是这样的人。”

此时我们已经离开那座海边豪宅,向林荫大道驶去。我尽量忍住不去打开礼品盒,只是翻来覆去地查看上面的图案和文字。

把牛奶变成水!说明文字有这样一段话。

“纳塔莉?”

“我没事。”我的确恨弗劳尔斯先生。虽然打父亲的是另外一个人,但我知道那是弗劳尔斯先生的过错。他送给我礼物时,我应该拒绝。就算已经收下了,一到家,我也应该马上把它扔进垃圾桶。但问题是,我想要它。

看出朋友的心思!这是说明文字的另一段话。

“弗劳尔斯先生没别的意思。”父亲说。他不知道,明天他将不仅失去这份工作,而且没人再雇用他了。这要拜维克多·弗劳尔斯先生所赐:他散布了一些关于我父亲的金融道德和心理状态的毁灭性谣言。

我们到家后,我对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的母亲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冲进自己的房间,打开了其实是魔术箱的礼品盒,里面有骰子、扑克、几段细绳和一些小塑料玩意儿。

实现不可能!我又看到了激动人心的一段话。

在过道另一端,父母在小声说着什么。没过多久,他们的声音开始变得刺耳,继而升级为争吵。我只知道,这样的争吵不会很快就结束。

我打开那副扑克,有时我和母亲玩“疯狂八点”游戏,但从未花时间观察那些错综复杂的图案,也没有留意扑克脆生生的边缘碰在指尖的感觉。

楼下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一只杯子或盘子,我屏住了呼吸,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

“这世界充满了无限可能性。”我喃喃自语,抚摸着纸牌,一张张摆在地毯上,发现它们正反面看起来都一样。

“这世界充满了无限可能性。”我又说了一遍这句话,仿佛它具有魔力似的。我急于相信,所以我就信了。这世界充满了无限可能性,我发誓要成为那个实现不可能的人。

7

我拎着一袋杂货和灯泡下车时,穿绿色工作服和白色帆布运动鞋的哈莉正要离开公寓楼。

“外面很冷,”我说,“需要我开车送你去上班吗?”严格说来,现在还是下午,但太阳已经躲到了街对面的公寓楼后。

“我不怕冷,”她说,“不过,谢谢你。嘿,猜猜怎么了?我为芥末找到了一个永远的家。”

我心想,所谓“永远”意思是直到新主人意识到那只狗是个残忍的“杀手”,但我不想破坏哈莉的好心情。

“太好了。”我说。

“是的,”她的笑容消失了,“但愿茉莉不会感到难过。”

“谁?”

“有人发现它在1号公路上流浪。”

她又收养了一只狗?“它也咬人吗?”

“什么?不,茉莉很温顺,我给它换绷带时,它表现得很棒。”

“它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只是伤口化脓了——”

“算了。就当我没问。”

她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最近魔术表演怎么样?12月一定是个繁忙的月份。”

我虽然安排了几场演出,但并没有把任何一场放在心上。

“我主要想的是新年计划。”我告诉哈莉,随后进了屋。两只鸽子似乎很不安,从栖木上跳下来,又跳上去,反反复复。我放它们出来,换了笼底的报纸,用吸尘器清理掉落在地毯上的鸟食。我走进厨房,喝了一大杯水,开始擦洗浴室和厨房。更换了一些坏掉的灯泡后,我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皱着眉头看着破旧的地毯、落满灰尘的窗帘、二手家具,还有这么多年来用来摆放电视机的牛奶箱。一切都显得那么寒酸。

快到5点时,我把鸽子放回到笼子里。我刚关上笼子,就听到了敲门声。埃伦穿着一件米黄色羊毛风衣站在门外,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我们几乎素不相识,”她说,“但我需要你明白,这是我做过的最重要的事情。你先是坚决拒绝,后来却改变了主意。我必须知道你是否真的为此做好准备了。”

我时常想起父亲瘸着腿,佝偻着身子站在金舫大赌场赌桌边的情形,现在我又想起那一幕。和往常不同的是,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尊严和坚定,从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失败者自暴自弃的最后一搏。

“我全力以赴。”我告诉她。

“你不会在一周后临阵退缩吧?若是那样我另找人就来不及了。”

非红即黑。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说了,我会全力以赴。”

我不習惯边做饭边聊天,不习惯做双人餐,不习惯用大点儿的锅。我把蒜蓉面包烤过头了,却没把意大利面煮透。但至少我知道黑皮诺葡萄酒是不错的选择。我非常了解这种中等价位的葡萄酒。

当我们俩坐在小圆桌边用餐时,埃伦给我讲了维克多·弗劳尔斯的故事:以前是音乐家,后来成为唱片商,再后来又摇身变成财务经理和房地产开发商。我没告诉她我知道这些。“他相信美国梦,”她说,“因为他就是美国梦的产物。白手起家之类的。此外,他还收集乐器和艺术品。当他滔滔不绝地说起那些收藏品时,你会厌烦得流泪。他独居,从没结过婚,没有孩子,据我所知也没有情人。我想,他显然是那种把赚钱看得比约会更重的男人。他虽喜欢独处,但也善交际。他很有魅力,即使在我们玩扑克时。”

我决定不提维克多·弗劳尔斯在我的家庭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那是我的私事,和眼下这件事无关。再说他很可能认不出我。他只见过我那一次,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他赌博有多长时间了?”我问。

“一直就赌,但他对此严加保密。这合乎常理。他的名声建立在善于理财的基础上,比如发挥每一美元的价值。他的基金会也是如此。如果慈善机构的负责人被发现是个大赌徒,对捐款人来说影响就恶劣了。现在他既然在竞选公职,对自己的形象就更加重视。他可不想出现任何丑闻。”

维克多避开赌场的方式,她告诉我,是在自己家里赌。高赌注的得州扑克玩法。他们每个月都碰头,不过,他们每年都进行一次赌注更高的锦标赛式的玩法:25万美元的买入。

“只有一个赢家,”埃伦解释说,“没有第二名和第三名。谁赢了谁就能得到全部的150万美元。”

“富人都疯了。”我总结说。

她笑了,“这些都是精神健全的人,而且容易猜得透,所以我们可以在牌桌上赢走他们的钱。1月1日,你可以赚20万美元。”

我有一个习惯:总是把每笔钱和父亲多年前在赌盘前输掉的钱进行比较。我开的那辆破车花了2000美元:不到父亲失去的2%。去年,我表演魔术挣了2.6万美元,约是他输掉的四分之一。

而这次,我玩一晚上扑克赢到的钱几乎是父亲输掉的两倍。

“我要确定你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对埃伦说。

“都安排好了。”

“要是我们被发现怎么办?”

她摇摇头,“不可能发生。”

“总是存在发生的可能性。”

“照我安排的做,就不会发生。”

坐在简陋的房间里,这种关于天上掉馅饼的话听起来很虚幻,我需要感觉到它的真实性。

“教我发假牌。”我说。

“我说过我会教你的。”

“请现在就教我。”我站起来,拿来一副扑克递给她。

“纳塔莉,发牌……是很重要的一环,但并非全部。不要一叶障目。我们要做的事情绝不仅仅是一个发牌动作。”

她说的无疑是事实,但只有她向我透露秘密之后,这一切对我来说才是真实可信的,所以我一字一顿地说:“教,我,发,牌,动,作。”

她叹口气,从牌盒里取出扑克。“坐下。”她说,开始洗牌。她的指甲依旧参差不齐,手很干燥,但是她摆弄牌的样子完全不像我在大西洋城见到的那个犹豫不决的业余玩家。她切了几下牌,完成动作。

“倒数第二张牌,”她说,“这个招数叫作发底二牌,做对了,其他人是看不见的。你可以故意露一下底牌,让其他玩家以为有机可乘。”

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大西洋城打牌,发面牌之前,她偶尔看似无意地让我们看见底牌。事实上,她正推开底牌,准备发底牌上面的那张牌。

“学会了发底二牌,”她说,“你以后再也用不着发底牌了。”

“做下去。”我说。埃伦把一副牌捻成扇形,找出四张A,放在底部。(她怎能用一双这么小的手把牌玩得如此流畅?)她在最下面又放了一张其他牌,然后发了四轮牌,每轮四张。最后她翻开自己面前的那摞牌,结果是四张A。

我很高兴原先没有低估她的才能。不,或许我低估了,因为她今晚的发牌比上次更高明。这次我一心一意地观察——没有受到干扰或错误引导——然而仍没有发现一丝发假牌的迹象。

“借用魔术师的术语,”我说,“这叫奇迹。教给我吧。”

她一边收拢牌一边说:“我们今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知道,但我昨晚已经放弃魔术了。恩赐给我一点怎么样?”

她整理好牌,放在面前,“再去取一副牌。”

等到我勉强学会发底二牌时,一瓶酒早已喝光了。我们清理了桌子,开始吃甜饼,两只鸽子这时竟也咕咕叫起来。

“我猜你在表演时会用鸽子当道具。”埃伦说。

“实际上,它们只是我养的宠物。”

“鸽子也会吓坏我。它们像长了翅膀的老鼠。”

“有些人还养老鼠当宠物呢。”我说。

“呸!”她扮了个鬼脸,“无意冒犯。顺便说一下,维克多和他的朋友以为我的名字是埃米莉·罗斯,贺拉斯·史密斯富有的后代。”

“谁?”

“史密斯-韦森公司创办人。”

“你真幸运。”

“你说对了。正如我所料,维克多很在意我的这点家族背景。我曾祖父的曾祖父贺拉斯凭借发明一种捕鲸的新方法而起家:高爆弹。”

“真恐怖。”

“维克多对我的企业家血统非常感兴趣,去年冬天,在为他的‘儿童音符基金会举办的一场招待会上,我碰巧提到了这件事。我们进行了一次愉快的交谈。他对我支持控枪的立场很好奇,尽管这损害了我的个人财富。”她笑了,“我让他知道了关于我的两件事:我有钱做捐赠;我是个严肃的扑克玩家,和他一样,不喜欢在公共场合赌博。第二天,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一边听她说,一边反复练习发底二牌,“你怎么知道他玩扑克?”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善于保守秘密。”

有道理。“看来你在维克多·弗劳尔斯家玩扑克有一年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考虑捞一大笔的?”

“我原以为只要能被邀请参加他们的常规游戏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听到他们谈起年度锦标赛,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第二次买入,这使计划变得容易。但还有其他因素,比如维克多不喜欢雇发牌员,只喜欢在朋友之间玩。我猜他认为雇用发牌员会破坏那种友好氛围。去玩的总是那几个人。他们甚至为这个小群起了个名字:午夜骑士。”

“为什么?”

“维克多喜欢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爱国英雄保罗·里维尔,他家的楼梯上方挂了一幅里维尔骑马报信的巨幅油画。另一个原因是他们都是需要早起的商人——因此游戏通常午夜前结束。”

“而你也可以睡一觉,再去幼儿园上课。”

“这是外财,”她说,“不过我知道我需要一个搭档。我已经盘算了近一年,这能有多难呢?我认识一些扑克作弊高手,但显然不是合适人选。他们大多数人都掌握一些动作,但他们贪图和弱智玩家玩低级游戏,耍一些不入流的小伎俩,得到点滴优势就心满意足。即使所谓的高手,本质上也只是‘磨工。我开始意识到,像那种人——我的意思是那种男人——不适合做这件事。”

我停止练发牌,“等等。你想和我合作是因为我水平高,还是因为我是女人?”

“别轻看自己,行吗?不过你是女人也不是坏事。女人在牌桌上更有优势。”她笑了,“总之,我不太信任男性老千。”

“你认为女人更诚实?”

“在生活中?我不知道。但在全是男人的牌桌上呢?肯定是。我宁愿和女人合作。”

“就像电影《末路狂花》里的主角那样。”我说。

“那是个可怕的例子,纳塔莉。”

“我只是说她们合作得很好。”

“是的,她们默契配合,驾车在悬崖边死里逃生。希望我们不会遇到那样的险境。”

我又开始练发牌了。我知道一旦埃伦离开,我就会在浴室镜子前练发底二牌至深夜。“这么说你很难找到一个搭档……”

“我都开始绝望了,”她说,“这就是我最终去大西洋城的原因。”她瞪大眼睛,旋即莞尔一笑,“遇见你完全是巧合,”她说,“但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那晚我去大西洋城和你一样,也是为了爱司。”有一瞬间,我竟愚蠢地以为她也准备写一篇文章发表在杂志上,但随后就明白了。“我听说过他的名字几次,所以就开车去看看他的表现。”她双手一摊,“我能说什么呢?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差劲。”

“他发底牌的技巧有点儿拙劣。”

她笑出声来,“看到他那么糟糕,我想还不如多赢些钱,也不至于白白浪费一个晚上。”

“不为欺骗你的朋友感到遗憾?”

“嘿,”她说,“伊桑告诉你们我正经历一场失败的婚姻,是吗?他很可能为我度过了一个愉快夜晚而高兴呢。另外别忘了,他也赢钱了。”

“然后我像疯子一样在街上追你。”我说。

8

家里没有咖啡了,我和埃伦决定去附近的小超市买杯咖啡,顺便活动活动腿脚。夜幕已经降临,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断尾巴的流浪猫。看到我们走过来,它倏地穿过街道,钻进小巷不见了。

回来的路上,埃伦一直在抱怨小超市的咖啡难喝,回到公寓后才总算消停下来。我为没有住在档次更高的超市附近而抱歉,然后和她又在桌边坐下来。在开始讨论细节之前,埃伦想让我明白我们的处境是多么不同寻常:“你那个所谓的老千在一堆烂牌中发现几张好牌——一张A,一张K,把它们控制在一副牌的底部。这样做有帮助,但不能保证能赢。你明白吗?这是玩牌,即使你有一手好牌,仍然会输。但考虑到对手100万美元的投入,再加上我俩50万的筹码,我们必须剔除所有侥幸因素。我们需要一次完胜。”

“怎么做到?”我问。

“想猜猜吗?”

“我们两人参与?我猜我们可以换一副做过手脚的牌。”

“不,”她说,“我们不能留下任何证据。作弊应该避开风险。即使你的朋友爱司也知道这一点。”

“爱司不是我的朋友。”我提醒她。

“不管什么。他的技巧糟透了,但他的策略很合理。扑克玩家通常不会花费精力去发现作弊者。他们太专注于每一手牌了。爱司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假设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指责他作弊。你认为他会怎么做?”

“他会否认。”

“猜对了。他会很激烈地否认,表现出被冒犯和侮辱的样子,然后他会立刻停止作弊。这是他对指责者无声的反驳,而指责者并不确定,只是怀疑。没有证据,最后就不了了之。”她啜了口咖啡,扮了个鬼脸,“如果在玩牌时你偷偷换成一副做了手脚的扑克,会怎样呢?”

“就留下了证据。”我说。

“不必说你得知道东家会使用什么样的牌——品牌,颜色,背面有无边框。另外你还必须成功完成换牌。但如果你做不到怎么办?如果你被发现了怎么办?想象一下你被发现用另一副牌的后果吧。”她摇摇头,“如果你被发现换牌,即使一屋子和平主义者也会变得翻脸不认人。何况我见过的玩家没有一个是和平主義者。”

“那该怎么办?”

她转身面对窗户,但百叶窗是垂下的。我猜她正在想象维克多·弗劳尔斯家牌室的情景吧。

“理想的情况下,”她说,“牌桌上会有四至六人。那样对我们来说就不难了。肯定有两人牌技并不很高,我在打牌过程中可以给自己发几张A。这么做以后,我们——实际上是你——就开始控制下面的牌了。我们要创造一局,完美的一局,诱使其他人把筹码全押上,然后赢下这一局。”她环顾四周,“你有纸和笔吗?”

我递给她纸和笔,她画了一幅示意图:

“这是每个人的首次发牌。”她说,“维克多首先押注。有这两张Q,他会押一大笔。”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必须那么做,如果他是个体面的玩家的话。他的确是。我会跟注。而丹尼——丹尼·斯夸尔。知道这个名字吗?”

我知道,是从所有斯夸尔代理的汽车做的电视广告中知道的,像斯夸尔雷克萨斯、斯夸尔宝马、斯夸尔保时捷等,都是我买不起的豪华车。

“那个汽车销售大佬?”

“是的,一个大笨蛋。不管怎么说,他要么跟注,要么凭着两张J加注。第二种可能性更大。轮到你时,你弃牌。接着就翻公共牌了。”

她继续画着:

我琢磨着这手牌,“现在丹尼和维克多都有三张同类牌了。”

“是的,丹尼三张J,维克多三张Q,都是很强的牌。丹尼首先押注,有了三张J,几乎可以肯定他会把注全部押上。”

“就凭这三张J?”

“他会算账的,”埃伦说,“他知道拥有了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一手牌,他想要吓走其他人,免得他们拖延太久,后来再有翻盘机会。这是一种深藏玄机的扑克游戏,而丹尼是松型玩家。我见过他凭借更差的牌进行全押。他这么做时,维克多也会步其后尘——有了三张Q,他就有了坚果。”

“什么?”

“坚果,”埃伦说,“公共牌和手牌能组成的最大牌型。”

看到她又画了几笔,我在一旁评论道:“这似乎并不保险。”

埃伦也看着,但她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们是赌徒,纳塔莉。他们就是要赌一把,不然呢?这一局甚至不算赌。只要看一眼他们的牌,这件事情就会自动发生。就像一个运算法则——在胜算如此之大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抓住它。我见过丹尼在不该全押的情况下全押,该全押的时候更是从来不会放弃。当手中有坚果时,只有傻子才弃牌,而维克多不是傻子。但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他们俩都没有全押呢?那我就带个头。他们肯定会效仿,因为他们手里都有好牌,不会无缘无故把钱拱手相让。”

“为什么你要让他们有J和Q呢?”我问,“为何不是真正的高牌,比如A和K?”

“必须可信,”她说,“当发牌和押注结束,大家都放下手中的牌时,每个人的手牌都必须看上去自然真实。你经常在电影里看到的‘王炸,大同花顺击败四个A……那太假了。在真正的扑克游戏中,各方的牌不会如此悬殊。我们要给他们很强的手牌,那种会让任何体面的玩家下大注,而且——这很重要——让他们及早下注的牌,因为他们想在最后两张公共牌发完之前吓走其他玩家。所以他们会全押:这一招比较狠,但也具有防御性。”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我观察这些家伙一年了,”她说,“我们的计划一定行得通。维克多和丹尼是什么人呢?虽然他们谁也不承认,但他们是死对头。遇到他们都认为能挫败对方的情况时,他们表现得尤其狠。相信我,这样一手牌会让他们打起来。这手牌打完后,他们都会输给我的红桃同花顺,这毫无疑问。”

我点点头,又看了一会儿牌,“好了,我想我明白了。”

“很好,”她笑了,“当然,接下来的那张牌将会是一张红桃,是红桃什么无所谓,让我组成同花顺,我就能击败他们。只要我们确保最后一张牌不是J或Q,”她说,“或者转牌,也就是和第四张公共牌组成对子,我就保证能赢。你懂了吗?”

我想我懂了。不过,这个计划中仍然存在一个十分明显的问题。“你说的是控制大量的牌:三张J,三张K,三张Q,再加上另外三张红桃……我不能在一次洗牌过程中控制那么多牌。”我是很擅长控牌,但那么多会怎样?还要按照特定顺序?“那是不可能的。”

“我也做不到,”她说,“没人能做到。所以你要做的是,当再次轮到你洗牌时,把一些牌藏在手心,只理其余的牌。”

手心藏牌意味着用一副不完整的扑克玩牌,意味着我要把偷来的牌藏在身上——装进口袋或压在身下——直到把所有需要的牌都弄到手,再偷偷放回去,以帮助埃伦发假牌。若是出了差错,若是一个玩家要数牌,发现不够,那就露馅了。

“这听起来并不比用一副做过手脚的牌好到哪里去。”我说。

“藏牌是有风险,”她说,“但我会帮你做这件事。我在牌场上试验很多年了,屡试不爽。你使用‘赌徒扣牌技巧吗?”

“不用。”这是一种借助牌桌边缘藏牌的技巧。我一直以为没必要冒此风险,因为牌的一部分会暴露在牌桌下面。

“为什么不用?天哪,你们这些魔术师!”她直摇头,“这对我来说特别合适,因为我的手很小,但当你坐在牌桌边时,即使对你这双大手来说,它也比古典的手心藏牌法更好。相信我,你会没事的。一旦发牌前你将藏的牌放回整副牌中,证据就没有了。所以这个招数比使用一副做过手脚的牌好。”

“可万一被发现怎么办?这些家伙会怎样?”

“他們不是黑手党,纳塔莉。他们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要考虑客户,维护公众形象。他们甚至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在赌博。一晚上输掉25万美元,他们可以承受。他们绝不会做任何危及自己声誉的事情。那不合逻辑。”

“埃伦,”我知道有些人做事是不合逻辑的,“他们会对我怎样?”

“最糟糕的情况?我的意思是最糟糕的情况,比如你打了个喷嚏,致使所有掌中藏的牌飞了出去?他们会把你踢出去,扣下你的买入。这其实是我的钱,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倒霉的人是我,不是你。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会全力以赴,做好充分准备。你在睡梦中都会练习掌中藏牌的。你会赢到你想要的钱。”

“我们交换一下任务怎样?你洗牌,我发牌。”

她摇摇头,“若是你掌中藏牌的动作慢了点,你还可以拖延些时间。他们交替使用两副牌,你在洗一副牌时,我可以用另一副牌发牌,同时把节奏放慢点儿。如果迫不得已,你可以等到那副牌第三次轮到你面前时再把藏的牌放进去。但如果你是发牌人,你就只有一次作弊机会了。”她耸耸肩,“另外,这是我的主意,我挑的头,我把身家性命全押上了,所以我来发牌。”

我点点头。

“而且也没人会盯着洗牌的人看,”她说,“发牌人会吸引所有注意力。而发底二牌是一个很难做好的动作,我花了多年才练得完美无瑕。”

“为什么不只发底牌呢?”我问。

“你在大西洋城就已经看到为什么了,还有我们今晚在这里的讨论。如果做得顺利,发底二牌是更好的选择。”

我不得不同意,“所有这一切……很难。这种技巧真的很难。”

“我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在大西洋城我为写稿追着你不放,从而与你结识,你这回会找谁做搭档?”

“我不知道。我想我们俩都很幸运。”她说。

接着她又就赌徒扣牌的细节给我上了一课。等到她穿上外套,我送她到门口时,已经过了午夜。两只鸽子并排蹲在栖木上,闭着眼睛。埃伦和我约定下星期二她上完课后再见面。这期间,我有大量魔术技巧要练习。埃伦快走出门时,我突然想起一个問题,“怎么对付切牌呢?”我之前竟然没想到这点,“坐在我们之间的人肯定会切牌。”

“当然。”她说。

“可是,如果我洗好了一副牌,之后又有人切牌,原来的顺序都会被打乱。这也是切牌的目的。”

她笑了,“一切都能搞定。”

“如何搞定?”我问。

“夜深了,”她说,“你忙了一天了,好好考虑一下,告诉我你的想法。”我正要关门,她转身对我说,“顺便说一下,到时你用诺拉这个名字。”

“诺拉?”

“诺拉·汤普森。不要因为我说发底二牌难,你就只练习这一项。多练习控牌。那是你的任务。”她挥挥手,“星期二见。”

9

第二天早晨,我在第一缕曙光中睁开眼睛,感到神清气爽。空气似乎更加清新,让人兴奋。浴室的蓝色瓷砖墙面和银色水龙头似乎显得更加明亮,一切似乎都变得美好起来。我知道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情,神奇的事情,期待着迎接后面忙碌的日子。我会利用这段时间勤学苦练,努力达到心手合一。

12月的日程表上有几场演出,我知道这些演出挣的钱,将有助于我支付卢·哈斯克的索赔。但如若占用我为了和维克多·弗劳尔斯打牌而进行练习的时间,那么它们就不值得保留。而且,我现在对硬币、连环、绸缎、绳子之类的玩意儿或者揭示橘中秘密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也无意于再用诙谐的行话和多年来对近景魔术艺术的执着来博取观众的笑声或啧啧赞叹。我在乎的只是1月1日。做好准备。完美无瑕。

我下一场演出是星期六晚上为安泰保险公司一位退休高管的私人假日派对助兴,地点是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特。这是来自哈特福特另一位退休高管的推荐,我一年前曾在他的派对上表演过。这类演出很轻松,但在这样的家庭演出中,我不能在演出一结束就离开。他们期待我陪他们闲聊,在该笑的时候放声大笑,仿佛他们邀请我的目的,就是让我成为他们的听众,见证他们的成功、活力和智慧,见证他们眼下过得多么惬意。

几天后我和埃伦将再次见面,而周六的哈特福特之行难免会浪费大量时间,所以我就给杰克打电话,请他帮我找个人代演。

“这个星期六吗?”他问,“12月大家都很忙。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

“可能得了流感。”我说,故意让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家里有足够的食物吗?”他问,“有佳得乐吗?若得了流感,你可以喝佳得乐。”

“是的,家里什么都有。现在我只需要找一个人帮我代演。”

“为什么不给米洛·邓宁打个电话问问?”

“魔术狂米洛?米洛的水平太烂。”我说。

“不,他没问题。”杰克总是认为那些经常光顾他魔术商店的人都没问题,“是为退休老人举办的派对吗?米洛是不错的人选。”

杰克给了我米洛的手机号,又提及了几个魔术师,以防米洛没空。

“每天至少喝三瓶佳得乐,”杰克说,“大容量的。不然,你的身体难以保持足够的水分。”

“我会的。”

“流感不能胡乱对付,你得多喝水。”

“好的。”

“小便应该是清澈透明的,不应该发黄。”

“谢谢你,杰克。”

米洛的本职工作是牙医。作为一名狂热的业余魔术爱好者,他光魔术风格的T恤就有几十件。偶尔的演出收入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通过做根管治疗赚了很多钱。

他有空。当他对我表示千恩万谢时,我想起了12月剩下的其他演出——霍博肯的单身派对,法希尔斯的私人假日派对,新不伦瑞克的公司活动。一想到要面带微笑完成这些演出,我就觉得恶心。

“嘿,米洛。”米洛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几年前他在哈特福特参观马克·吐温故居的往事,还建议我下次去看看,我忍不住想打断他。

“那部长篇小说,《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他放声大笑,声音又高又刺耳。

“嘿,米洛……”我有点儿犹豫,知道单身派对肯定不会顺利,但别的演出对他来说肯定没问题,“你12月剩下的日子有什么安排?”

星期二放学后,埃伦来了,手里拎着塑料袋。她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倒在小圆桌上,是18副未启封的扑克。

“维克多总是用未启封的扑克,所以你需要用新扑克练习。明天把今天用过的扔掉,换一副新的。每天开一副新的,明白吗?”

“好的。”

“我都给你准备好了:18天,18副扑克。”她转身看着鸽子。它们又开始叫了——一个先叫,另一个跟着叫。

“它们真是咕咕个没完。”她说。

“我现在心思全在牌上,顾不上它们了。”我说。

“我想不通,”她说,“你这个魔术师养鸽子,可在表演时并不用它们?这是为什么?”

我告诉她这两只鸽子是我上高中时买的,当时我对变戏法想得并不多。“了解变戏法的过程后,一想到把它们塞进小袋子和用鱼线做的扣套里,我就感到难以承受。要想让鸽子保持安静怎么办?你必须以极快的速度把它们的身子翻过来,其实就是把它们打晕。”

“别开玩笑。”她说。

“似乎很残忍。”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曾试着拿埃塞尔来练习这个动作,把它的身子翻过来,但速度不够快,然后加大力度再做一次。它受了惊吓,突然变得一动不动。我的手指感受到了它柔软身体的温度,更感受到了它的心跳。

“哈,我不知道还有这种情况。”埃伦笑了,“你是个好人,纳塔莉·韦伯。”

她向我要了纸和笔,画了一张维克多家的牌室草图,这也是一间家庭影院兼台球室和小酒吧。

她又在草图上画了牌桌,提醒我一定要让维克多坐在我们两人之间。“我们到达之后,你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和他套近乎,”她说,“想办法迷住他,吸引他坐在你旁边。”

“你想让我和他调情?”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对女人感兴趣,但他肯定愿意当个好东家。因此,无論他说什么,你都要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缠住他,这样你就可以请求他坐在你旁边了。”

我们叫了中餐外卖。吃饭的时候,埃伦又告诉我其他玩家的情况:伊恩·麦克唐纳、杰森·帕内拉和丹尼·斯夸尔。“丹尼看起来令人生畏,”埃伦说,“但别让他干扰你。他只是比较傲慢,争强好胜。”

伊恩·麦克唐纳,我得知,是一位对冲基金经理,这个词语我听起来很熟悉,却不懂其意。

“这意味着,”埃伦说,“他什么都不投资,只做空头交易,让富人变得更富。”

“听起来像个很可爱的人。”

埃伦笑了,“这是一种我们俩都学不会的诈骗手段。”

然后是杰森·帕内拉,他毫不掩饰自己从祖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他祖父创建了一家制药公司,后来发展成为一家价值10亿美元的大公司,再后来这家公司卖给了强生公司。

“他在一些董事会任职,”埃伦说,“不过现在主要把时间花在滑雪和潜水上,视季节而定。”

“他们对女人加入游戏有何反应?”我问。

“我想他们喜欢。这样他们就能自我表现一下,而我知道如何扮演一个‘女中豪杰的角色。第一次去时,我告诉他们我和奥运会游泳冠军迈克尔·菲尔普斯一起玩过牌,并且赢了他的钱。这把他们都唬住了。”

“这件事是真的吗?”

“大约五年前,在大西洋城。”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大西洋城。”

“我是不喜欢,不过偶尔也会去赌场玩玩,积累些筹码,获取些情报——看能否弄些私家赌场的线索。当迈克尔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时,我已经落座了。我认为他很有魅力,因此就问了句大概是‘最近怎么样?的话,他说:‘我刚刚救了只名犬。真风趣。”

“他能和我楼上的邻居融洽相处。”我说。

“为什么?”

“她也救助狗。”

“噢!直到他给了发牌人不菲的小费,离开了牌桌,我才知道他是谁。然后所有人都为之疯狂了。”埃伦咬了一口蛋卷,“你呢?曾经为某个大人物表演过魔术吗?”

这个故事我以前讲过很多次了。“实际上是另一个迈克尔。也许你听说过他,迈克尔·杰克逊。”

她瞪大了眼睛,“快说!”

我笑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有比我更神奇的经历。是在什么场合下?”

“说不上是什么场合,”我说,“那是2004年。”我告诉埃伦,迈克尔当时在纽约录制唱片。那年我刚17岁——几个月前刚在世界魔术大会上取得第二名,正在进行风光无限的巡回演出。母亲开车把我从泽西市送到纽约,又让我独自走进录音棚。一进门有间小会议室,我被带了进去,刚安顿下来,就有十几个人进来了。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站在小会议室前面,其余的人围坐在会议桌边,把椅子转过来,面向我坐着。随后迈克尔进来了,在前头正中间位子上坐下来。我表演了20分钟,就离开了。

“他看起来怎么样?”

“他没说几句话。表演过程中,因为节目的需要,我请他在一张扑克上签了名。表演结束后,他说我可以带走那张牌。”

“你现在还留着那张牌吗?”

我摇摇头,“我太傻,在一次表演中把它弄丢了。”

“太糟了,”她说,“那也许值很多钱呢。”

这个故事里我省略的一个情节是——不仅是这次,而且是每次讲的时候都省略——我表演完之后,迈克尔将一只手(没戴手套)放在我胳膊上,笑道:“我相信你会成为大明星的,纳塔莉。”我还省略了以下内容:因为我17岁,因为我在伦敦和里斯本都有预约演出,因为此言出自迈克尔·杰克逊之口,我把这个预言完全当真了。

“我以前告诉过你,”埃伦说,“在大西洋城时,你那个朋友在躲掉切牌环节上做得很高明。真的高明。”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提醒她。

我们清理好桌子,每人手里拿了一副牌。“我的意思是,那种伎俩在维克多那里行不通,他们可不好糊弄。维克多肯定会在我发牌之前切牌。”埃伦说。

“他真要切牌?”我问,“而且很认真?”

“是的。”

“然后你发我整理好的那副牌?”

“动动脑子,纳塔莉,你是个获过大奖的魔术师。你能想出来。”

我不愿承认存在一种我不能马上想出来的办法。我思考着埃伦上次从两个年轻人手里轻易骗到60美元的事,从A到B,简单直接。

“不要感觉不好受,”埃伦说,“不过我得告诉你,假如你是个真正的扑克老千,你就会认为这相当容易。”

“如果真这么容易,为什么不是人人都去做?”

“我的意思是它容易理解,但不容易做到。顺便说一下,这是一条重要提示。”

没错,是这样。我确信现在知道了,但仍然理不清头绪。“是某种形式的移牌。”我说。她微微一笑。所有扑克魔术师都学过古典移牌法——一种很优雅但比较困难的秘密切牌方法,用来把一张牌移到顶部或底部,但很多人選择其他更容易的方法。(在我的经验中,古典移牌法主要是在魔术师判断同行的技能时有用。)

“你怎么知道一副牌中哪里有布雷克?”布雷克是扑克魔术中的一种手法,指的是在一副牌中间留出一道空隙。

埃伦笑道:“大部分时候,你不需要。切牌的人通常不会完成整个切牌过程。他会把两摞牌并排放在桌上。我可以使用旋转移牌法。这就使切牌这个老问题瞬间消失了。”

我一时还不能在脑中生成形象的画面,因为我之前都是站着面对观众表演,而不是和几个人围坐在桌边。我使用的是不同的套路。“查理·米勒桌面移牌法。”我突然冒出这句话。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埃伦问。

我把牌切开,表演了一个简单版的查理·米勒桌面移牌动作。在切牌和拢牌动作的掩护下,我把分开的两摞牌还回到原来的顺序,使切牌变得无效。

“一种旋转移牌法。”埃伦说。真是这样。在做这个动作时,有一半的牌迅速旋转了180度。

“我学的时候人们称之为查理·米勒桌面移牌法。”

“名称不同而已,”她说,“但你学得不是很好。”

“我从来没用过。”我说。

“你看我是怎么切的。”她让我看了顶牌,把手里的那副牌递给我。我拿起其中一半,放在另一半旁边。她随即完成了切牌动作,然后拢起牌,再次让我看顶牌:还是那张牌。

我以前对这一招没上过心,现在看来,除了发底二牌,这是我训练中需要加强的短板。我轻轻为埃伦鼓了鼓掌,她摆摆手。

“要是他完成了整个切牌动作呢?”我问。

“为保险起见,洗牌者——你——把牌递给切牌的玩家之前要把底牌折一个角。”

原来如此。牌被切后,埃伦会摸到折角的牌,利用更传统的移牌技巧,使牌还原到切之前的顺序。如她所说:简单,但要做到不被察觉很难。

“关键是,”她说,“要用大动作掩盖小动作。在移牌时,我把身体和胳膊偏向左侧,假装准备给第一个玩家发牌。就像我说的,这些人通常不会完成切牌动作,但万一出现例外,这招也管用。”

我可以想象出这幅画面:埃伦的身体扭向左侧,做了那个看上去仅仅是把一副牌摆正的动作。可是,我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的意思是,这可能管用。”我说。

“我的意思是,这真的管用。我在一次牌局上试过,那次庄家是洗牌者,所以我可以自己折牌。但在维克多的牌局上,切牌者右侧的人洗牌。这就意味着你折牌,维克多切牌,我发牌。当我扭转身体时,你要制造干扰:咳嗽一声或伸个懒腰。”

“好吧。”我说,但听上去不够热情。

“放松,”她说,“我已经练习几个月了。我会准备好的。”

她会准备好?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你说你已经在一次牌局上试过了。”

她摆了一下手,“那是一次低赌注的牌局,我面对的是一桌子白痴。”

我紧盯着她,“你当时没准备好就用了?”

“准备好了的。”

“听起来像是没有。”

她放下手中的牌,“别教训我,纳塔莉。”

现在谁也不笑了。“也许你需要教训。”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听着,埃伦,在没准备好之前你不能使用某个招数。”

“我告诉你我当时是准备好了的,”她慢吞吞地说,“在那场全是傻瓜的特殊牌局中。”

我感觉胃里一沉,“不,这个招数必须练得娴熟,不然就是没准备好。醒醒吧,这和表演魔术一个道理。”

“我不是魔术师。”

也许是我在吹毛求疵,但也有可能是她太漫不经心了。我觉得,在她这个行当中,使用一个新招数必须要做到胸有成竹。

“我想看看,”我说,“给我演示一下你的古典移牌法。”我把那副牌递到她面前。

“我不打算为你演示,纳塔莉。”

“你刚刚还兴奋地给我演示旋转移牌法,”我说,“为什么不能演示这个?”

她瞪着我。

“你已经知道我对你的发假牌技巧的看法了,”我说,“很神奇,一流水平。但倘若我要参与其中,我必须知道你可能使用的招数都是那么好。这样才公平。”我拿起那副牌,将底牌折个角,切到中间,然后把整副牌放在桌上,“做给我看看吧。”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夸张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孩子气,拿起牌,把身体扭向左侧。在身体和胳膊弄出很大动静的情况下,她完成了移牌。

还不错。

老实说,她比我认识的大多数魔术师都做得好。在扑克魔术表演中,如果做得快而隐蔽,再伴随着行话和错引法,这个招数也许非常管用。

但是和她的旋转移牌技巧相比呢?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和她的发底二牌技巧相比呢?天哪,完全没有可比性。

“你就打算凭这赢100万吗?”我问。

“饶了我吧,”她说,“请相信,我的移牌技巧绝对没有问题。”

我拿起牌,在中间分开,把中间牌翻过来——是红桃5——又把它翻过去,再把两摞牌重新合在一起,把红桃5混入其中。在理牌过程中,我暗暗走了一招:把下面的半副牌移到了上面。如果她眨了下眼睛,就不会察觉。即使她没有眨眼,也不会察觉。我没有用大动作来掩盖小动作,没有用错引法,只是用了很规范的古典移牌法。这是我十几岁时在家里练习了无数次的一个招数。

我把顶牌翻开,是红桃5。

“好吧,你厉害。”埃伦说。

埃伦走后,我坐在沙发上练习控牌,直至深夜。我想起过去常常用来勉励自己的警句,想起杰克的谆谆教诲以及我在书中读到的东西。魔术师能创造奇迹,创造不可能。经过足够的练习,魔术可以成为缓解生活压迫的止痛剂。

事实上我自己也在杰克·克拉里翁创办的《魔术师论坛》上写过类似的东西。我记得曾经对其深信不疑。但在某一时刻,或者日积月累,我失去了奇跡,一种新的压迫降临了。一场接一场的演出。一张接一张的房租支票。娴熟的技巧,精致的鞋子,外加一顶魔术帽,年复一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我细心呵护它们,精心修剪指甲,每日涂抹最好的护手霜。但即便如此,由于过度使用,这双手已与我的实际年龄不相匹配,血管比以前更清晰可见了,皮肤也松弛了。总之,这不再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手。

然而这双手就是我的一切,我要用这双手去创造更多奇迹。

10

埃伦那周晚些时候又来了一次,第二周再次光临。那天是12月22日,她的古典移牌技巧有了明显进步,而且我很高兴地发现,尽管是一个有着多年经验和高超技艺的扑克老千,她依然坚持勤学苦练。

我也没有丝毫懈怠。除了练习发底二牌和查理·米勒桌面移牌技巧,我把主要精力放在控牌技巧的提升上。虽然我的控牌技巧挺好,但我还想臻于炉火纯青之境。

我们相互给予对方忠告——变换手指以减少摩擦,把牌倾斜以改善角度——那种只有高手之间才有的关于细枝末节的忠告。

我刚要提议再次叫中餐外卖,埃伦说:“打住!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诺拉。”

“嗯,你说什么?”

她皱皱眉头,“你在牌桌上的名字叫诺拉,你要习惯这个称呼。穿上外套,我们现在就出去。”

伍德布里奇购物广场充满了浓郁的节日气氛。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一支正在一棵大型圣诞树下表演的初中生乐队前。他们正在卖力地演奏“混声”版的《圣诞老人要来了》。

一些家长坐在自带的小凳上,听得入迷。另一些则站着,喝着苏打水,吃着椒盐卷饼,用脚尖打着节拍。当曲子终了,众人爆发出热情的欢呼。

“他们真棒!”埃伦对站在身旁的一位妈妈说。

“我知道!”那位妈妈笑逐颜开,“里面有你的孩子吗?”

“没有,我只是忍不住想停下来听听。”

一瞬间,她们俩成了好朋友,聊起了音乐、孩子、购物以及这个季节的甜蜜负担。

“蒂法妮,这是我朋友诺拉。”埃伦把我拉过去,“她在一些高档酒店当活动策划师。”她碰碰我的肩膀,“诺拉,也许孩子们将来可以在你服务的那些酒店演出呢。”

“哇,”我说,“是的,这主意棒极了。”那位妈妈瞪大了眼睛。“问题是,我们在假日期间非常忙,12月的日程表在7月就订满了。”

“哦,”那位妈妈一脸的失望,“但也许明年可以?”她从包里掏出纸和笔,写下她的姓名、电话和孩子就读的学校,“你有名片吗?”

“真不好意思——我的名片刚好用完了。”我说,接过她手里的纸,“我现在就去利泽德打印店打印一些。不过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这时乐队开始演奏《铃儿响叮当》,我和埃伦赶紧开溜。

我们真的向利泽德打印店走去,以防维克多或其他人向我索要名片。毕竟,对于活动策划师来说,去哪里找比那些牌桌上的有钱人更合适的潜在客户?

在利泽德打印店,我们很快就拿到了用羊皮纸制作的名片,上面印有“诺拉·汤普森”“专业晚会/活动策划”以及我们在离家前敲定的一个邮箱。至于电话号码,埃伦让我使用她的一个专用号码,这样若有人在牌桌上问起,她就能随口说出来。若拨打这个号码,会收到一条语音信息:“请在听到提示音后开始留言。”

我递给埃伦一张,“你若是哪天要举办一场盛大晚会,我希望你能考虑我的服务。”

“哎呀,谢谢你,诺拉。”她眯起眼睛,“你有这方面的经验,是吗?”

“当然,”我说,“我的家族实际上拥有几家酒店,因此可以说我是在这个圈子里长大的。”

“真的吗?什么酒店?”

我一口气说出了三家酒店的名字:一家是位于费城的精品酒店,真实存在,另外两家是编造的。“你说你是史密斯的后代?那个枪支制造商?”

“是的。”埃伦说。

“我曾经为一群推理小说家举办过一次活动,一位警官在现场展示了各式各样的武器——手枪、步枪和泰瑟枪。我不记得是否有史密斯-韦森公司制造的。我没有枪,但确实想拥有一支。”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我们再次靠近了购物广场的中心,那群小音乐家还在演奏。“事实上,我还真希望现在就能有一支泰瑟枪。”她莞尔一笑,“想喝一杯吗?”

冠军酒吧是一个体育主题酒吧,里面坐满了急需中场休息的购物狂们。吧台上方的电视和挂在墙上的电视都调到了各种体育竞赛频道,顾客们叽叽喳喳的交谈和嘻哈背景音乐互不相让。一直等到出现两个空座位,我们才挤了进去,向忙碌的女服务生点了啤酒和一盘烤干酪辣味玉米片。

“我曾见过一个家伙被泰瑟枪击中。”我说。

“不是诺拉这个角色看到的吧?”

“不是。”

“那好,给我讲讲。”

我很久没讲这个故事了。“在一次单身派对上,一个渣男把咸猪手伸进我的裤子。我骂他是王八蛋,他就打我。我报了警,那家伙竟然袭警,最后被警察用泰瑟枪击倒。”

“罪有应得。”埃伦咬牙切齿地说。我则为讲这个故事感到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令人沮丧的故事?我们本来一直挺开心的嘛。

交朋友并维持友谊真不是我的长项。

“一个家伙也打过我。”埃伦说。

“在牌桌上?”

“在我的卧室。”

“是非法闯入吗?”

她凝视了我片刻,“他是我的男友。我们相处了八年。”她喝了一口啤酒,“后面的六年他一直在施暴。我们其实都订婚了。”

我抿了口啤酒,努力想找些话,“他怎么了?”

埃伦瞪着我,仿佛我是个不谙世事的新生儿,“他怎么了?天哪!他好好的。每个人都好好的。”她摇摇头,“该死!”

就在几分钟前,我们还玩得挺开心。太不可思议了,我想,黑夜来得多快啊!这就是假日。

和我们遥遥相对的一张桌边,一群男女突然放声大笑,一个女人更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圣诞节怎么过?”我问埃伦。

“去我哥哥家。”

“你有哥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此感到吃惊。

“他住在亚德利,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他也是老师,教高中数学。他们总是邀请我去过圣诞节。真的很开心。”

“你说的是真的吗?上次你在大西洋城给我们看的照片上的孩子就是你哥哥的?”

“没错,是我哥哥的孩子,”她说,“所以我手机里才存有他们的照片。顺便说一下,那是我唯一一次表演魔术,为我的侄子。”

我想起了我的圣诞节计划:练习发底二牌;给母亲打电话;与众人同乐。

“你在那里待多久?”我问。

“差不多一整天。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告诉她我的圣诞之夜的传统,这种传统已经持续五年:叫比萨外卖,看电影《骗中骗》。

“我最爱看的电影之一。”她说。

“我知道里面表演魔术的情景不真实,”我说,“但我不介意。只是看着好玩而已。如果圣诞夜你没别的事情,可以过来。”

“谢谢,”她说,“我很乐意。”她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撩开,“你确定不想看《末路狂花》吗?我知道你认为这是一部很不错的电影。”

我告诉她我要取消邀请。

“或者《苏菲的选择》?那部电影很好看。”

烤干酪辣味玉米片送来了,服务生把我们的第二轮啤酒也端过来了。埃伦说:“我为你在演出时碰到渣男感到难过。”

“我为你遇到那样的男友感到难过,”我说,“那一定很糟心。”

“糟心一词还不足以形容它,纳塔莉,”她喝了一大口啤酒,“但谢谢你这么说。”

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着形形色色的顾客,都是些忙里偷闲和朋友出来坐坐的人。我几乎感觉到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J

圣诞节早晨,我决定等到中午再给母亲打电话,因为里诺与这里有三小时的时差。但是11点半,她打来了电话。

手机响时,我正破天荒地把装有鸡蛋、面粉、糖和黃油搅拌物的盘子放进烤箱。我思忖着,这样烤出的甜饼会让房间里香气四溢,营造出浓浓的节日氛围。

“圣诞快乐!”我说,“我正在烤甜饼。”

“哦,纳塔莉,”她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我立刻紧张起来,因为妈妈所谓的好坏在我看来经常恰恰相反。

“你知道奇普很善于和人打交道吧?”

“我想是吧。”尽管并不很了解奇普,但我现在不想说丧气话,只是担心他们又有了什么谋划。

情况比我预料的要好。他们决定开当铺。

“开当铺能赚到钱吗?”

“纳塔莉,我们看到了商机,里诺这个城市非常适合开当铺。”她说。这一点我相信,因为里诺有许多赌场和大量倾家荡产的人。

我把手机贴近耳朵,“妈妈,你圣诞节上午也上班吗?”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哈拉斯酒店的赌场卖酒水。

“不,我今天不上班。”

“可是我听到……你在赌场里,对吗?”

“不,我没有。”

“听起来像。”

叮叮当当的声音持续着。

“我们只是不得不再筹集点儿本钱,仅此而已。”我没有戳穿她,电话里的背景音说明了一切。“放松,纳塔莉,奇普近来运气特别好。我甚至不认为这全是靠运气。几周前他赢了2000美元。”

怪不得他们想要开当铺。我忍不住了,“但他为此又输掉了多少呢?”

“知道吗?你现在太悲观了。我打电话是祝你圣诞快乐,同时告诉你这条我们俩都十分看好的生财之道,我希望我的女儿……”她叹了口气,“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有你的看法,这样很好,我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她的当铺计划。她说奇普已经找到一家地段很好的店面,“非常适合发展”,而她自己正在学习如何区分钻石和碳硅石。母亲说的一切都令我感到不安。然后她又问起我的状况,我确信我闪烁其词的回答也给她带来了不安。挂断电话后,我想我们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要等四个月才是复活节。

这时我闻到了甜饼的烤焦味。

埃伦说好了5点到。4点50分,我听到敲门声,以为是她,因为她一向守时,结果发现站在门外的是卡尔文,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灰色衬衫,看起来好像身上哪儿在痛。

“你没事吧?”我问,走到门外。

由于店面都关门了,街道上比平时安静。昨夜风很大,把窗户吹得嘎吱作响,还顺着缝隙钻进卧室,进入我的梦乡。现在却没有一丝风,天空湛蓝湛蓝的,空气清新而洁净,宛如秋日。

“给,”卡尔文低声说,递上一个盒子,“圣诞快乐!”

盒子的一角压破了,露出一个用透明塑料纸包裹的圣诞树装饰球。银色大球上画着为圣诞老人拉雪橇的红鼻子驯鹿,旁边写着“快乐”一词。

“哇!非常漂亮。多谢多谢!”我由衷地赞叹。我不想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样子,这毕竟是来自一个不擅长甜言蜜语的少年的甜蜜举动。

“你可以把它挂在圣诞树上。”他说。

“我会的。”无须让他知道我没有圣诞树,否则他可能偷偷闯入某户人家,偷一棵送来。

使命完成后,卡尔文呆呆地站在那里,双手插进口袋,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我问他:“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去住在卡尼镇的表兄家。”他说。

“去那里好玩吗?”

他倦怠地叹了口气,“就那么回事。”

我突然意识到,卡尔文送的圣诞树饰品,将会是我今年圣诞节收到的唯一礼物。但更令人伤心的是,我本来有那么多礼物要送人,现在统统落空了。

“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你刚刚——”他欲言又止。

“接得好,”我说,“你之前给女友送过唱片,对吧?这说明你也喜欢唱片?喜欢黑胶唱片吗?”

“是的,”他说,“但不是为了赶时髦。黑胶唱片听起来效果更好。”

“稍等。”我转身回屋,一会儿又出来了,“圣诞快乐!”我说,把那张百元钞票剩下的四分之三递给他,“去买些唱片吧,但你首先得把这张钞票粘好。”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钞票碎片,看起来像要哭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

“我太蠢了!”

“为什么?”

他气恼地摇晃着脑袋,好像要努力摆脱什么束缚似的,“我把另外一片弄丢了!”

我只得告诉他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一张钞票只要还剩下一多半,就可以合法使用。

“你确定吗?”他问。

“完全确定,”我还提醒他,“如果店主不认,你就说这种残币是能合法流通的。你也可以把它拿到银行换一张新钞票。”

“哪家银行?”

“任何一家。”

他打量着手中的残币,仿佛是要确定它的价值,然后抬起头,傻傻地笑了。

“怎么了?”

“我现在不用给你铲雪了。”

“嘿,伙计,我们是讲定了的。”

他得意扬扬地冲我晃动着手中的残币,这时埃伦的普锐斯在街边停下来。卡尔文把钱塞进口袋,和我一起看着埃伦下了车。她穿着风衣和蓝色牛仔裤,戴着一顶时尚的羊毛宽檐帽。

“美女啊!”卡尔文瞪大眼睛叫道,声音大得足以让埃伦听见,“你认识她?”

“我的朋友。”我说。

见埃伦走近,他说:“你们俩晚上想抽大麻吗?”他又变成了库尔·卡尔文,声音里没有一丝悲伤和不自然,“我可以从表兄那里弄些来。”

“一点儿也不想。”我说。

“再见,小男孩!”埃伦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还冲他弹了下手指。

卡尔文涨红了脸。

“再见,卡尔文,”我说,“圣诞快乐!”

他气呼呼地瞪了埃伦一眼,转身离去。

打电话订了比萨后,我打开一瓶平时舍不得喝的红葡萄酒,倒了两杯,告诉埃伦我想给她露一手。她跟着我走到小圆桌旁,我用发底二牌的技巧发了四次牌,给自己留下两张A。

“不错。”她说。

“你知道的,技无止境。”我说。

“戴着微波炉手套继续练习,”她说,“再过10年,你也许真的能成大器。”

我知道埃伦只是在开玩笑,但这话刺痛了我。也许是因为我在为自己一时冲动,给了卡尔文一份超出我能力和他预期的大礼而感到懊悔吧。

“你不信?”她琢磨着我的表情,“我是实话实说。”她呷了一口葡萄酒,“这话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可能是你收到的最高褒奖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自己的水平特别高。”

“本来就是嘛,”她笑了,“那正是我的意思。这酒真好喝。”

“爱司也是这么自我评价。”

埃伦挑起眉毛,“不带这么埋汰人的。你可是亲眼见过我在牌桌上的表现。”

“我是见过。你也知道我对你的评价很高。”

“谢谢你。”她说。

“不过——”

她眯起眼睛,“不过什么?”

“没什么,”我说,“真的。”

“不,到底是什么?”

我踌躇了片刻,“我只是想说,你的发牌技巧还不够完美。”

埃伦放下酒杯,“我的发牌技巧很完美。”

也许我太苛刻了,可是发假牌毕竟是她的看家本领。我并不是有意要羞辱她——然而说实话就是一种伤害吗?“在大西洋城的那场牌局上?”酒给了我说实话的勇气,“不要误解我,你的发牌技巧确实很高明。我以前从没见过发底二牌,因此当时确实被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但是不要忘了:我还是有所觉察了,我还是发现你作弊了。所以它神奇吗,完美吗?”我摇摇头,“不尽然。”

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忘了吧!”我说。

“听起来好像你什么都没忘。”她说。

我向窗外瞥了一眼,期待着比萨能及时送来,“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小心謹慎,做好充分准备,不要对任何事掉以轻心。”

“我没有对任何事掉以轻心,纳塔莉。”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发现你作弊了,别人也能发现。”

“你想退出?这就是你想表达的吗?”

“埃伦——”

“不,真的,”她说,“如果我达不到你的标准,也许我们应该把一切都忘掉。”

“我没那么说。”

“没人强迫你做这件事,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说,“只是……”我想要的是一个保证,即她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掉以轻心,但我不希望她对自己产生怀疑。走进维克多·弗劳尔斯的家,我们必须信心十足。不管是我还是埃伦,缺少自信都会带来大麻烦。我原本以为埃伦很淡定。显然,她和所有人一样,也是肉体凡胎。“这很荒唐。”我说,“真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见过无数玩牌的人,你是顶尖高手。你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今天是圣诞节,打起精神来!”我从桌边站起来,走到沙发旁,“我们应该给自己放一晚的假才对。所以——埃伦——请你——端着酒杯过来,我们一起看电影吧。”

Q

12月29日是我们最后一次练习。三天后埃伦会来接我,一起前往维克多位于海兰兹的家。

我打开门时,埃伦向我扔过来一袋东西。

“这些咖啡豆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她说,“天然有机食品,价格贵得离谱。答应我你再也不喝那家小超市的‘烂泥了。”

我谢了她。

“不要放在冰箱里,”她说,“那样会破坏味道。”

“遵命。”我说,很高兴我们俩之间的紧张关系终于缓和了。

由于烹饪水平有限,我决定用意大利面来招待埃伦。当我在客厅里用电脑查看天气预报时,埃伦主动要求切洋葱。中期天气预报说新年那天会降雪,虽不是大雪,但仍然令人担忧。如果牌局因为天气而取消,那我们所有的努力将付诸东流,结果无疑是灾难性的。就在我忧心忡忡之时,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已经把海兰兹的区号输入搜索框,网页正在加载近五日的天气预报,厨房里突然传来埃伦的咒骂声。我忙冲过去看发生了什么。

水龙头开着,埃伦正在用水冲一只手。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啊呜!”

“没事吧?”

“应该没事。把纸巾递给我。”

我从卷纸上撕下一片纸巾递给她。她捏成一团,压在左手拇指上。

“伤得不重,是吗?”

“天哪,我真笨。我应该……切口不大,只是划了一道。有创可贴吗?”

家里没有创可贴,但我记得哈莉有个急救包,只是我之前听到她出门的声音了。“我可以出去买……”

“不用,纸巾就能对付。”

“让我看看。”虽然我有点晕血,但现在也顾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切口不大。不过,流血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样子。

“切口可能比较深,”我想起上次被哈莉的狗咬后,她是怎么处理我的伤口的,“你必须用水好好冲洗,这样才不会感染。”

埃伦没说什么,移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我知道我们的担心是一样的。

我们的全部计划,所有准备,都会因为一只洋葱而化为乌有吗?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她拿开纸巾,露出伤口。“它不会自动愈合的。”我说。

“会好的。”她说。

“你发不了牌了。”

“我当然能。”

“埃伦,我觉得你需要缝针。”

“你真多事!”她凶巴巴地说,咬了咬嘴唇,“我根本不喜欢洋葱。你为何非要坚持在意面酱里放该死的洋葱?”

“它能提味。”

“哦,天哪!”

我们坐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说。埃伦又把纸巾压在伤口上。

“我们可以把计划推迟。”我说,“你说过维克多每年都举办这种比赛,是吗?”

“我们不可能再等一年。”

桌上就放着一副牌。她本可以拿起来,当场证明自己可以发牌,只是她的左手拇指上还压着纸巾在止血。“拇指对发牌真的很重要,”我说,“有没有可能改由你来洗牌?”

“我更擅长发牌。”她说。

“现在不是了。你自己也说过——所有眼睛都盯着发牌的人。”

她犹豫了,“但是离新年只有三天了,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好发牌准备吗?”

事实是,我没有理会埃伦当初提出的她发牌我洗牌的建议,一直在疯狂地练习发底二牌。虽然在这方面我看起来不像一个老手,但在过去的一周半里,我已经练习几千次了。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会再练习几千次。

但到那时我能准备好吗?

“对于这样百万级的牌局,”我说,“也许值得耐心等待。”

“我一直很有耐心,纳塔莉。”

“我知道再等一年听起来很漫长,我也不想等,不过——”

“你不懂,”她說,“我已经38岁了。你比别人更清楚我的水平,然而我仍然花了20年时间才拿得出一笔25万美元的赌注。这很可悲,但我已经尽力了。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如果不抓住的话,夜长梦多,我不知道一年后会发生什么。如果维克多在选举中获胜,他今后还会举办这样的扑克赌局吗?我很怀疑。我不能冒这个风险。1月1日是我实施退出计划的日子。我不会改变的。”

“‘退出计划,这是什么意思?”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你去过美属维尔京群岛的圣托马斯岛吗?”

我回答说没去过。

“那里妙不可言,就像天堂一样。温暖的气候,美味的海鲜,赌场里聚满了挥金如土的游客。但你知道那里缺什么吗?”

“什么?”

“足够的蒙特梭利学校。”

“我没听明白。”

她拿开纸巾,再次查看伤口,然后摇摇头,把纸巾上沾有血渍的地方叠进里面,重新压在伤口上。“有100万美元,我可以开办一所一流的蒙特梭利学校。”她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的困惑,“怎么了?你不喜欢孩子?”

“不是特别喜欢。”

“那是因为他们长大后往往变得面目可憎,不过小孩子还是很可爱的。但是我就职的那所学校只是一件拙劣的模仿品而已,不仅仅是那所学校,所有学校都这样。这是制度问题。老师的手被束缚了,校长的手被束缚了,所有的创造力都消失了,没有乐趣可言。这是一种普遍现象。”

“我还是不明白。所以你决定不再打牌了?”

“那些喜欢打牌的人才会一直打下去,而我并不喜欢。那些没有其他本领的人才会在牌桌上一直作弊,但是我有。我乐于并善于和孩子们打交道。不过现在也难说,也许我偶尔还会打牌,甚至会去赌场,教给人们某种防骗术。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受够这样的生活了——受够了泽西市,受够了为赢牌绞尽脑汁,受够了不得不依赖平庸的搭档。不包括你,纳塔莉,你知道我指的不是你。哦,亲爱的,你屋里真的没有创可贴吗?”

“让我出去买……”

“不用,算了吧。问题是,我累了,你知道吗?我已经调查过了,蒙特梭利学校在那里很受欢迎。有了100万美元,我可以在海边找块风水宝地,把学校建起来,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我不知道有多少美国人把白日梦寄托在了加勒比海边。也许埃伦能心想事成。管他呢,也许我也能。按照她的描述,我不禁怀疑,当我可以沐浴在阳光下,为富有的度假者表演时,我还在新泽西州干什么。可是,我很容易晒伤。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说你攒了25万美元,但我们需要两倍的数目。我们共两人,要有两份买入,对吗?”

她蹙起眉头,“我已经搞定了。”

“怎么搞定的?”

“你不需要知道。”

“我是你的搭档,”我说,“还要把自己置于险境,所以我需要知道钱的出处。”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打算凭老千的信用预支现金。”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指高利贷?”她没有回答。我产生了一个更糟糕的想法:她要是夸大了自己的积蓄怎么办?她要是全部靠借贷怎么办?

“你要是还不了呢?”

“我会还得了的。我会在1月2日全部还清。我们会赢的,纳塔莉。”

我仍然不确定她借了多少钱,但我知道我对她也有所隐瞒。关于认识维克多·弗劳尔斯的事情我只字未提——关于多年前我去过他家,以及他对我父亲做的事情。起初我没有告诉她,是因为担心她为此不让我做她的搭档。而现在已经太迟了。我们走得太远了。我告诉自己这无关紧要,尤其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比如埃伦血流不止的手。

“我送你去看急诊吧,”我说,“我们需要知道究竟有多严重。”

“我告诉你,不严重。”她说,深吸了一口气,“我真的想离开泽西市。帮帮我吧,我太想了。”

“该死!”我骂道。

“该死的洋葱!”她说。

我在网上找到一家急诊中心,就在她回家的路上,而且会营业到深夜。我提出开车送她,但她拒绝了,让我最好利用这段时间练习发底牌。我找来胶带,把几截纸巾折叠后缠在她拇指上,固定好。她离开后,我手里拿着一副牌,内心焦躁不安。一个小小的伤口就把我们的计划和准备全打乱了,这似乎很残酷。我打开电视,调到一档音乐节目,节目里一些普通人正在为出名而一展歌喉。节目结束后,我关上电视,不停地练习洗牌和发牌。

终于,我的手机响了。

“我刚到家,”埃伦说,“缝了四针,打了一针破伤风。已经算幸运的了。我要抓紧睡一觉。”

“但那件事呢?”她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后说:“我想我不能发牌了,纳塔莉,不能按照我设想的套路发牌了。换成其他牌局,我发誓我会义无反顾,但是这场牌局不行,你明白吗?”

“洗牌和控牌呢?”

“我的手现在还是有点儿麻木。”由于疲惫和失望,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我想也许没问题。”这不是我希望的那种肯定,“我得看看明天怎么样。我会告诉你的。”

K

我们交换角色的决定——她洗牌,我发牌——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通过一次次电话联络逐渐形成的。我们俩都不甘心放弃既定的计划。

埃伦还是掌握决胜牌,但不再是她给自己发那张牌,而是我发给她。我不会在我们事先安排的那手牌之前,给我们俩每人发一张大牌,把两个水平最差的玩家,杰森和伊恩,赶出局。埃伦原打算不断加快他们的损失,就像她每次当老千时做的一样:从弃牌中抽出一张A或K增加她的胜算。但她对我的即兴发挥水平缺乏信心,我对自己也缺乏信心。如果杰森和伊恩很快就输了,那最好不过。如果没有,也没关系。也许他们会出于兴奋而全力以赴。也许他们会弃牌。如果那样,当那一局结束时,一旦维克多和丹尼退出游戏,埃伦就会把他们榨干。到那时她将拥有几乎所有筹码,成为最大的赢家。这并不难。

但维克多和丹尼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把精力放在我们能完全掌控的事情上:牌。埃伦对自己发牌缺乏信心,因为拇指对于握牌至关重要,但她保证她的洗牌和控牌动作相对而言不受影响。我选择相信她。至于我,反正一直就在练习发底二牌,现在练习得更加专心,仿佛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我的查理·米勒移牌技巧尚可,但我决定先把它放一边。我的古典移牌技巧最棒。假如维克多没有完成切牌,我就替他完成。然后,找到埃伦洗完牌后折角的那张牌,我就能进行古典移牌。

我们一天通话好几次,每次通话都以相同的问题结束:“你确定你能准备好吗?”或者她问我,或者我问她。我们的回答总是肯定的。每通一次电话,我们的保证就变得更坚定、更可信、更真实。然而,我的发底二牌技巧只是在表演层面上准备好了,在我看来,这并不意味着在赌博层面上也准备好了。我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情,百分之百的完美也许是一个不合理的目标。对着镜子练习时,我不止一次骗过了自己。但有时,那张倒数第二张牌下落的速度似乎不太一样。或者它弄出的某种动静,比如一个摩擦声,在我听来与其他牌弄出的动静不同,略微有点儿大。我足不出户,除了发牌几乎什么也不做。一副扑克用旧了,我就换副新的。我反复检查手指的位置,放慢发牌的速度,反反复复演练动作。

从十几岁起,我就知道重复练习的好处。提高技巧只是其一,还有一大好处——用来躲避周围的世界。你可以把自己锁在屋里,把所有事情和所有人都屏蔽在外面。这一招确实管用。但在12月的这最后几天,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另一回事。想起吃饭时我才吃,想起睡觉时我才睡。我一直认为我知道闭关修炼意味着什么,但现在才真正懂得。是的,我意识到了其中的讽刺意味——就在我已经放弃成为魔术大师梦想的时候,却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魔术大师。

12月31日下午,尽管放下牌之前有些犹豫,我还是开车去了爱迪生镇的哈尔美容院。我曾多次开车路过那里,但从未进去过。在那里,塞莱斯特,一个年轻而健谈的女美发师剪掉了我的大部分头发——把剩下的染成了浅色。

再过一个多小时,新泽西州就将进入午夜,大街上不断燃放的烟花似乎在预示着新年的到来。

当安静终于回归,并且持续一段时间后,我知道我应该尽快入睡了。然而此时我卻睡意全无,最后干脆在睡衣外面披件外套,走出了公寓。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有只狗可以带出去遛。

街道对面大多数公寓的灯光都熄灭了,街道上的商店也统统打烊了。天上没有星星,空气中飘散着硝烟味。寒风吹到脸上,感觉很舒畅。我站在寂静的街道上,一阵小雪飘落下来。

雪停了,我回到公寓,脱下外套,坐到沙发上,从咖啡桌上拿起一副扑克。

“我父母很喜欢你的音乐,”我边说边发牌,“你的两张唱片他们都收藏了。”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我父亲曾为你工作。”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但当他不愿为你做违法的事时,你让人打断了他的肋骨,然后毁了他。”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你毁了我的家。”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

单元门开了,我听到哈莉走进楼内。她哼着曲子,关门时弄出的动静比平时大。她爬上楼梯,进家后喊道:“茉莉,宝贝!”她放声大笑,“没事的,宝贝。”她带着狗下楼,走了出去。看来我很难入睡了。也许喝杯酒会好点,但我只倒了杯水。哈莉遛狗回来了,再次上楼。我看了眼手机,现在是凌晨1点38分。

我打开电视,又把它关上。

我又在寂寞中忍耐了10分钟,然后出门,爬到楼上。我轻敲了几下门,等了片刻,又重敲了几下。我听到那只叫茉莉的狗嗒嗒地向门边跑来,后面跟着人的脚步声。哈莉打开门。

“纳塔莉!”她后退几步,喊道。

“我明白,我的头发很糟。”

“不!很可爱,只是变化太大。但是新年要有新气象,对吧?”她穿着运动短裤和黄色T恤,打着哈欠,“我喝得有点儿多。”

她住在楼上的这一年,我从没进过她家。“我能进来一下吗?”我问。

“没问题,”她说,“进来吧,随便坐。”

客厅让人感觉很温馨。柔和的灯光,看起来既舒适又时尚的沙发,上面摆着靠枕,墙上挂满了相框。

哈莉走到沙发旁坐下,茉莉跟着跳上去,依偎在她身边。茉莉背上有一小块地方掉了毛。“它有点儿受惊,我想是燃放烟花的缘故。”哈莉说,“你想喝杯酒吗?我不能再喝了——瞧!我喝得够多了。千万不要参加兽医们的派对,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我假装微笑,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用,谢谢!”我说,看向左边墙上的相框,一张张照片记录了哈莉的生活场景和人生轨迹。

“一切还好吧?”她说。

我们有彼此的手机号。她搬来的那一周,她给我一把她的房门钥匙,以备不时之需。我也给她一把我的。然后她向我要了手机号,输进联系人名单,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我也要了她的,仿佛我们在短时间内已经成为好朋友,楼上女孩和楼下女孩,就像情景剧里的那样。现在一整年已经过去。我在想我为什么没有为增进我们的友情做些什么。我为什么没有为增进和任何人的友情做些什么。

“我明天要去做一件事情,”我说,“但我其实不该做,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

“你的意思是魔术表演吗?”

我不知道我选择她的原因是因为我认为她值得信任,还是因为她用温柔的双手包扎了我被狗咬伤的腿,或者是因为她是我的邻居,除了她我别无选择。长期把秘密藏在心里可能会产生负面效应,时间久了就找不到可以分享秘密的人了。

“就算是吧。”我说,她迷惑不解地望着我,“我还不是太了解你。这是我的错。你能守住一个秘密吗?”

“当然。好了,纳塔莉,告诉我吧!”

“这只狗很可爱,不是吗?”

“你是说茉莉吗?它是最可爱的。”

“你是不是认为所有的狗都是最可爱的?”

她笑了,“是的,差不多是那样。”

“我明天必须做那件事情。我想做,你知道吗?但那不是一件诚实的事情。”

“你为此而苦恼?”

“不。但我想做这件事,只是我的技术不够好。”

“哦。”她皱起眉头。

我指的不是发底二牌,这个技巧我一直在提高,即使不能骗过我自己,也可以骗过其他人。我指的是整个事件:面对维克多·弗劳尔斯和在场的其他男人,扮演分配给我的角色,整个晚上一直表演,直到钱进了我们的口袋,我们安全为止。埃伦拒绝承认可能会出错。我缺乏她那样的信心。什么事情都可能出现差池。一旦那种事情发生了,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向她保证我会全力以赴,但我会吗?我会崩溃吗?我会哭吗?我会为保全自己的性命把一切都抖搂出来吗?我希望不要这样,但我没有把握。当保守秘密的利害关系为零时,秘密是很容易保守的。问题是:尽管已经27岁,我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关于诚实、忠诚和生存的基本问题。如果一切顺利,我将在离现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内走出维克多·弗劳尔斯的豪宅,包里装着20万美元,心里想着我打败了他。但如果出了差错呢?我不敢想象我会落到什么下场。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哈莉问。这听起来似乎只是个礼貌而敷衍的问题,直到我意识到,答案是肯定的,有件事情她能做——也许正是这件她能做的事情让我心里痒痒的,驱使我上了楼。

“我的鸽子,”我说,“如果因为某种原因……我出了什么事,你能领养它们吗?”

“什么意思?你会出什么事?”

“没什么。我只是——”我摇了摇头,“没关系的,但如果你能领养它们,我会感觉好受些。它们很容易养,都很听话。”

哈莉歪着脑袋,似乎想从另一个角度打量我,这让我想起鸽子也经常歪脑袋的动作。“当然可以,”她说,摆正脑袋,“听着,纳塔莉,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差点儿就告诉她了。夜深了,她房间里的氛围带给我的亲切感,以及早些时候我体会到的悲凉处境——又一年独自坐在电视机前,看时代广场水晶球降落倒数计时活动,看万人欢腾——这一切都让我想向她敞开心扉。但我应该从哪里开始呢?我不能告诉她关于爱司的事情,不能告诉她我遇见埃伦的事情以及那场扑克赌局,不能给她解释我想写一篇杂志文章的初衷是如何演变成其他想法的。我不能告诉她关于发底二牌的秘密,以及埃伦和我计划弄到手的钱。无论我说什么,都需要用更多的话去解释关于什么人以及为什么的问题。我不想让哈莉——她不是我的朋友,因为我從没花时间培育我们的友谊之花——我不想让她承受我的负担。她已经同意领养两只鸽子,我真是感激不尽。

“谢谢你!”我望向别处,以免她看到我眼中涌出的泪水。

“你不必谢我。”她说,“它们是动物,我应该照顾它们,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我想我该去睡了。”我再次向她表示感谢。

回到自己的公寓,我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最后一副崭新的扑克。我用指甲挑破塑料包装,撕下来,打开牌盒,把整副牌倒出来。对高明的魔术师而言,发假牌是一种牌与牌之间毫无摩擦的无声动作,就像鸟儿轻盈地直插苍穹。

但愿我没有告诉哈莉太多。

缓解紧张情绪的最佳方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我发底二牌的技巧尚未臻于完美,但现在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我仍可以继续练习,再进一步。

天快亮时我才上床,但很长时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过最后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我梦见了在平原镇的老家,醒来时耳边还隐约回荡着父亲激情弹奏的钢琴曲。

埃伦要到傍晚6点才能过来,我还有一个白天自由支配的时间。外面灰蒙蒙的,和平时一样,看不出新年取代旧年的迹象。我静下心来做日常事务:打扫房间,去小超市补充几样杂货。之后我继续练习发底二牌;一遍遍叫出那个假名字,直到听起来自然为止。嘿,我是诺拉·汤普森。我是诺拉·汤普森。很高兴认识你,维克多。我是诺拉·汤普森。我也重复埃伦的假名字:埃米莉·罗斯。我还不断练习走路的姿势,想象牌桌上的情景,以及我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埃伦6点准时来到我家。过去一小时里外面一直在下小雪。根据天气预报,气象还会有变化,晚上的积雪可能会达几英寸厚。不过,无论如何,埃伦在开车过来的路上已经打电话告诉我,游戏如期进行。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哇!我喜欢这种小精灵发型。”

“很时尚,对吗?”我问。

她笑着走进房间,“我要说你看起来的确像诺拉·汤普森。”

埃伦的浅褐色头发打着时髦的波浪卷,风衣换成了牛仔外套,边缘装饰着和头发颜色一样的人造毛皮。外套敞着,里面是件黑色高領套头衫。下身穿的是蜡染印花裤,显得很飘逸。她没有戴首饰,化着很淡的妆,涂着浅浅的口红,会给大多数男人留下素颜的印象。她的外形确实像埃米莉·罗斯,一个玩世不恭、性格叛逆的富家女。

而我穿得优雅而随意:宝蓝色上衣,深蓝色牛仔裤,黑色长筒靴。

“千万要当心,”埃伦递给我一个点缀着棕榈树的小帆布包,“不要弄丢了。”

我拉开帆布包的拉链,里面装有厚厚两大捆和一小捆用橡皮筋捆扎的百元大钞。

“我自己的包在车里。”她说,“不是我不信任你的邻居,而是我们该动身了。”

“我的邻居怎么了?”我想说得幽默些,但是办不到,感觉全身都在颤抖。“我很快就收拾好。”我说,走进卧室去取手提包,又朝穿衣镜里看了最后一眼。我把三捆钞票塞进包里,和埃伦一起走出公寓。

天色已晚,但在雪的映衬下,外面的世界显得比平时亮一些。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那些平日里看起来丑陋不堪的街边店面此时看上去反倒像一幅画。在海滨的林荫大道上,小雪变为密密的雨夹雪。埃伦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汽车,我和她都尽量让各自保持镇定和冷静。我们偶尔聊几句,把已经准备完好的计划重新梳理一遍。雨刷发出有节奏的唰唰声。很快,我们就驶上了通向海兰兹的盘旋而上的公路。

埃伦放慢车速,从维克多·弗劳尔斯的私家车道上开过,由于车道上已经停了好几辆车,她就在房前的路边停了下来。和当年一样,这幢房子依旧矗立在一排高高的树篱后面。埃伦让引擎开着,我们一起坐在黑暗中,听着引擎低低的空转声和雨点凌乱地砸在挡风玻璃上的啪嗒声。

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是8点22分。

“我们真的要再等三分钟吗?”我问。话音刚落,显示的时间变成到8点23分。

“再等两分钟。”她说。

我想保持镇定和自信,却感觉到恐惧感已经悄然爬上心头。这是我多年来都不曾体会到的演出前恐慌,而且来得更加剧烈。埃伦把手搭在我胳膊上,说:“我理牌,维克多切牌,你回切牌,然后发牌。没别的了。易如反掌。”

“也许吧。”

“不是也许,肯定是。”

“不能肯定。”

“纳塔莉,会行得通的。我们计划得很完美,并且做了大量练习。我们准备好了。记住,我的任务就是打牌时作弊。”

“但都不像这次。这次筹码太高了。”

“只是又一次表演罢了,”她说,但我听出她的声音有点儿紧张,“会没事的,”她又说,“我们会把所有的钱赢到手。”

我试图想象那么多钱摆在面前的情景。“这件事结束以后,”我说,“我要买一瓶很昂贵的酒,我们一起痛饮。”

她笑了,“我喜欢这个想法。不过,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们将各奔东西,永不再见。”

我不应该对这句话感到意外,然而我却产生了一种遭到背叛的痛苦。

“20年后,”她说,“也许我们可以通通信,回忆一下这段时光。我喜欢你,真的。这整个过程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斟酌着合适的词,“美好。”她摇摇头,“你明白我的意思。这之后我们不能让别人看到在一起。”

我知道她是对的。说到底,我和她不过是一次冒险行动的合作伙伴,虽然这次行动很快就会结束,但危险会持续下去。没错,我们不能让别人看到在一起。

“这笔钱数目太大,我们只能这么做。”她说。

“当然,”我说,“我完全明白。”

“只需把注意力放在牌上,我们就会得手。是不是,纳塔莉?”

我突然感觉自己现在不是坐在埃伦车子的副驾驶座上,而是站在墓园里。那是8月一个酷热的下午,父亲的棺木被缓缓放进墓坑。就算今晚赢了,我也不能把父亲从坑里拉出来。一切都已成定局,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终于打败了维克多·弗劳尔斯。

维克多也不会知道他为何输掉了所有赌注。我必须守住这个秘密一辈子。

“纳塔莉?”

“什么?”

“相信我们。”

她关掉引擎,和我一起下了车。我们共用一把伞,在雨雪交加中,绕过树篱,经过停放在车道上的几辆汽车——两辆奔驰SUV,一辆福特野马,一辆吉普牧马人——踏上通向维克多·弗劳尔斯家前门的小路。

我上一次来这里时是在5月一个温暖的下午,人人都穿着春装,阳光明媚,音乐悠扬。我一时无法把当时的情景和眼前的情景对上号:一幢冰冷的石砌建筑阴森森地矗立在路灯下,雨滴和雪粒敲打着石板屋顶、湿漉漉的干枯草地以及光秃秃的树木。我打了个寒战。

“你准备好了吗?”埃伦柔声问道。

我点点头,“准备好了。”

她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胳膊,“你会成功的,纳塔莉。你是个专业魔术师。你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扑克操控手。我很幸运与你合作。”

我承认在那一刻,站在凄凉的夜色中,我很佩服埃伦。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她的一切都是杰克·克拉里翁所憎恶的,然而,她比所有人都能让我更加努力,杰克也不例外。就在几周之前,我还认为我是最优秀的魔术师之一,可现在我知道我并不是。我需要埃伦。我需要她对我做出残酷而真实的评判:我是谁?我能够成为什么?埃伦有很多特点,但绝非善于恭维人,偶尔从她口中冒出的一句夸赞,对我来说比出自卡迪尼本人更有意义。

“谢谢你,埃米莉。”我说。

“不客气,诺拉。”

我们沿小路走到前门口。有屋檐遮雨,埃伦收起雨伞,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按响了门铃。

第三部

A

为我们开门的男人一定是年近七旬了。不过,他和那个多年来一直封存在我记忆中的男人没有太大区别——同样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分头发型,只是已经变得灰白;同样清澈碧蓝的眼睛;同样的微笑,似乎在说:“放松,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的记忆中没有保留他的身材。维克多·弗劳尔斯身高最多5.5英尺。尽管高出他一头,我感觉不到高大,更感覺不到强大。

我感觉自己像只大鸟。

但现在我身边有了埃伦。她看上去风情万种,和我在大西洋城面包店见到的那个衣着邋遢、神情拘谨的女人判若两人。

“我正担心呢。”维克多说。

在门廊的灯光下,埃伦的微笑和我以前所见到的完全不同,非常迷人,既带有些许的调情意味,又洋溢着自信。“要不是因为你这位成功人士,我就不来了。”她的声音在我听来也很陌生——很悦耳,比平时低沉,略带沙哑。她走进去,在维克多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我还以为像你这么厉害的人能命令天变晴呢。”

我跟在她身后进了屋,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维克多接过埃伦手中的伞,靠在门边角落里,“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会感到愧疚的。”他转向我,“我想我们从没见过面吧。我叫维克多。”

我伸过去一只手,“我叫诺拉·汤普森。”我们之前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将近20年前在他举办的阵亡将士纪念日派对上。现在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剪了头发,染了颜色,还在脸上涂了粉底霜、腮红、遮瑕膏和睫毛膏。连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然而,有一阵子,我确信他会透过所有伪装看穿我,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丹·韦伯的女儿回来了,想从他这里大捞一把。

“埃米莉对你评价很高,”他接过我们的外套,挂在壁橱里,“她说你是玩牌高手。”

尽管知道他在撒谎,我还是谢了他。当埃伦给他打电话,请求他允许我参加本月的牌局时,她并没有说我是“玩牌高手”,而是说“很好,但也就仅此而已”。

“听说你是活动策划师?”他问。

埃伦在电话里告诉了他我们杜撰的简历:我是一名活动策划师,我的家族拥有好几家酒店。

“是的。”

“我准备了充足的酒水,但我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指点。”

我感到喉咙发痒,每当内心紧张时我就这样,但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道:“有了充足的酒水你的活动策划就成功了一半。”

我表现尚可,尽管声音有点儿颤抖。但这不也很正常吗?毕竟今晚我要面对的是一场总赌注超百万的牌局。这些男人或许巴不得我紧张呢,这样我就发挥不出正常水平:还是表现得软弱些为好,不然可能会显得咄咄逼人。他们一定认为我不适应这里的环境,也不配和他们玩。

“另外几个伙计在厨房里,”维克多说,“我们去牌室时顺便叫上他们。”

这个厨房比我公寓的厨房至少要大五倍。这些年来,我留意到,那些有大量橱柜空间可以利用的人,却偏偏喜欢把锅碗瓢盆和家用电器摆在显眼处。在维克多·弗劳尔斯家的厨房里,有些厨具摆放在宽大的岛式操作台上,有些挂在操作台上方,数量之多,足够用来开一家餐厅。所有厨具都洁净无瑕,那些明晃晃的不锈钢平底锅完全可以当镜子用。

三个男人端着酒杯站在操作台旁。由于事先有所准备,在被介绍之前我就认识他们。丹尼·斯夸尔,汽车经销商巨头,他那粗壮的胳膊几乎要把衬衫的袖子撑破;伊恩·麦克唐纳,对冲基金经理,穿着牛仔靴,留着胡子,有一头仔细打理的蓬松鬈发;杰森·帕内拉,身材健美,留着披头士发型,和我年龄相仿。我甚至知道杰森喝的是什么:伏特加汤力,上面漂着一片柠檬。

维克多把我介绍给他们,我忍着手腕的酸痛和他们一一握手。埃伦也和他们握手,拍拍肩膀,寒暄了几句。他们似乎很高兴见到她。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已经成为他们牌局上的正式成员,又一名深夜飞奔回家的午夜骑士。每个月他们都聚一次,每次埃伦都能从这些争强好胜的男人手里赢些钱。

维克多给大家倒酒。我确定这里有最好的苏格兰威士忌,渴望喝上一杯,以缓解紧张情绪。但埃伦来之前就警告过我不要喝酒,怕我一喝就停不下来。

“给我一罐可乐,”我说,“如果有的话。”

埃伦看了我一眼。

“能让你保持清醒,”杰森眨眨眼睛,“真聪明!”又对其他人说,“我们要留意这位新人。”

维克多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可乐,“我给你倒进杯子。”我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杯子。维克多领着我们走出厨房,进入一间墙上挂着许多大幅油画的餐厅。

“我还是要说,那是一只丑狗。”埃伦碰碰维克多的胳膊,指着一幅画说。她的自信,或者说她表现出的自信,让我钦佩不已。

“说实话,”维克多说,“我倒觉得蓝狗图现在正风行。”他冲旁边一幅画点点头,“你可能认为这幅《亚当·巴布科克》不能代表约翰·辛格顿·科普利的风格,但它是这位美国大革命前最著名画家的一件早期作品。”

我们离开餐厅,来到房屋中间靠近前门和主门厅的地方。左边宽阔的旋转楼梯通向楼上的走廊,楼梯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竖式油画:一个发疯似的男人骑着一匹发疯似的马穿过一条尘土飞扬的狭窄街道,是保罗·里维尔,他的一只手紧紧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压在帽子上,以防被风吹落。

“看那样子,为了向殖民地民兵传递英军即将来袭的消息,里维尔真是拼了。”为了吸引维克多的注意,我故意对他的收藏作品表现出饶有興趣的样子。

“我一直喜欢这幅画,”维克多说,“尽管真相并非画中描绘的这个样子。”

“此话怎讲?”我进一步和他套近乎,希望接下来在牌桌上他选择与我相邻而坐。

“保罗·里维尔的任务是保密的,”维克多解释说,“所以他高喊‘英军来了之类的话不合理。这只是个传说,不过很有意思。”

我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下意识地在牛仔裤上擦擦汗津津的手,把后面的任务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座位的安排,游戏和筹码的安排。我需要做到滴水不漏,还要坚持到埃伦发出信号为止。接着是理牌,之后是发底二牌,以便给埃伦一次赢牌的时机。

我开始观察其他三个手拿酒杯的参赌者。他们似乎与我在为企业演出时见到的观众没什么大不同。然而,他们每个人都能为几小时的娱乐拿出25万美元,都坚信自己会成为最大赢家。他们的财富使他们与众不同,但是他们的财富因何而来?才华?运气?就杰森来说,靠的是运气,他生对了家庭。据埃伦说,他的牌技很差。很好,这样我会轻易赢他的钱,也不必感到愧疚。

伊恩和丹尼呢?他们有的是钱,而且他们不愿错过冒险机会。

大家仍然在聆听维克多的历史课。“猜猜保罗·里维尔是怎么传递英军来袭的消息的?”他问我,然后又对其余显然以前曾上过这堂课的人说,“不要泄露答案。”

杰森看着我,假装耳语:“他是群发短信。”

“我给你提示一下,”维克多说,“里维尔是个银匠和钟匠。不知道吧?”他笑了,“他打造了几只银铃铛,很小的那种,为他自己以及他的爱国同胞威廉·道斯和约瑟夫·沃伦。他们三个骑着马,摇着铃铛,让人们知道英军即将来袭。”

我把身体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尽量稳住手中的杯子,抬头看看埃伦,她正睁大眼睛盯着我。对。要假装感兴趣。

“哇!”我说,显得有点过度热情。保罗·里维尔的铃铛,摩西的拐杖,圣诞老人的胡子。谁他妈关心这些?“那么铃铛现在在哪里?”我问。维克多伤感地叹了口气,解释说,没有一只铃铛在独立战争中保存下来,要么回炉熔化了,要么破碎了,要么掉进查尔斯河了。突然,他眼睛一亮,“我最近从得克萨斯州买到一面联邦军队的战鼓。过来,我给你们看看。”

虽然渴望游戏能早点开始——我需要那种手中握牌的感觉,但我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跟着大家走进一个房间。一进去,我的记忆就被激活了。那架黑色大钢琴还在,那只萨克斯还摆放在乐器架上。19年后,室内的乐器数量倍增。我注意到乐器旁边都摆放着卡片,用以说明其出处。萨克斯属于朱利安·阿德利,曾经在录制迈尔斯·戴维斯的《泛蓝调调》专辑中使用过;单簧管属于斯基普·马丁,他在格伦·米勒管弦乐队演奏过。每个乐器都有自己的故事。

“这就是我想要的遗产,诺拉。”他告诉我,“我希望在美国历史中扮演一个小角色。”我意识到,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曾经不止一次被迫接受维克多·弗劳尔斯的音乐史之旅。

“你想在历史中扮演一个角色,”丹尼说,“那么你就得在参议员竞选中多进行攻击性政治宣传。我告诉你,维克多——”

“是的,是的。”维克多说。

“是的,没什么,这么做有用。”

“我们都知道有用,”维克多说,“这不是重点。我正在进行一场有十足把握的竞选活动。”

“那么我就有十足的把握赢你的钱。”丹尼哈哈大笑道。

我看着乐器架上的电吉他。我记得当年它就放在上面,只是现在我能辨认出电吉他上的潦草签名:埃维斯·普里斯利。卡片上标明这是埃维斯 1977年最后一次巡回演出时弹奏的吉他之一。

那面战鼓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木支架上。鼓身漆成了红色,上面的首字母C.S.A是金色的,周围是一圈金色蕨叶。

“这面鼓有什么故事?”我问。

维克多俯下身,用手指在上面快速敲了敲,“卖家声称这面鼓的主人谱写了《夏伊洛的小山》等内战歌曲。我的鉴定师不太确定。不过,它制作的年代弄清了:19世纪中期。”

“你还唱歌吗,维克多?”杰森问。

“不唱了,”维克多说,“谁有时间呢?而且我的嗓音也不如从前了。现在我宁愿不断从你们口袋里掏钱。”这引起伊恩的大笑和丹尼的抗议。“好了,”他拍了两下手掌,“咱们玩牌吧。”

我们沿走廊走到房子的尽头。维克多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没有我的允许,清洁工也不能进来。”他解释说,“这里面存放了一些葡萄酒,还有禁售烈酒。”

走进牌室我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像乐器收藏室和餐厅,我从未踏足这里,但我早就从埃伦的口中了解到室内的大致布局。过去两周,我脑海里不时浮现出这个房间的画面:扑克玩家围坐在牌桌前,时而争执几句;挂在墙上的巨大电视屏幕正在播放球类比赛,声音调得很低;窗户对面的燃气壁炉里,一串串火焰无声地跳跃着;夜幕降临时,百叶窗帘徐徐拉下。

趁几个男人去窗边的吧台续酒时,我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名贵实木做的牌桌,上面铺着天鹅绒桌布,牌桌上方悬挂着由弯曲金属和黑色玻璃珠组成的枝形吊灯。我还以为会看到一幅一群猎狗穿过森林的油画,却发现墙上挂的都是镶在相框里的各种海鸟的放大照片,有海鸥、燕鸥和三趾鹬等。壁炉上方则是一张蓝鹭照片。

维克多举着重新斟满威士忌的酒杯靠近我,轻声问:“你确定不想喝一杯好酒吗?我这里有不少很难买到的酒。实际上我需要专门建一个酒架来存放它们。”他被自己讲的笑话逗乐了。

我告诉他我确定。

“你觉得自己做好准备了吗,为这次游戏?”

牌桌上,筹码已经分好,分别摆放在六个位置上。还有两副没有拆封的扑克。

“我当然准备好了,”我说,勉强笑笑,“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知道你是冒着恶劣天气大老远赶来的,但我觉得你也许不应该参加。”

我皱皱眉头,“我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我們这次玩大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来的。”

“这是很大一笔钱,每人投注25万美元……”

“我知道。”

他点点头,“我有一个很漂亮的家,是吗?”

我示意他说得没错。

“这块电视屏幕,4K投影仪,博士音响,隔音设备和座椅……全是顶级的。这是一套价值5万美元的家庭影院。而这张桌子呢?”他用指关节敲击着桌面,“产于1935年,真正的古巴桃花心木。如果我告诉你它值多少钱,你一定不相信。”他叹了口气,“我并非一开始就拥有这一切。”他环顾房间,仿佛连自己都感到怀疑,“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一无所有。我的意思是,我知道积累财富有多难——”

“维克多?”

“我并不是说你扑克打得不好。埃米莉说你打得好,我相信她是对的。但你应该捂好自己的钱袋子。你今晚可以不参加。”

“维克多——”

“请听我把话说完。头脑发热从来不是好事,会让人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维克多?”他终于闭嘴了。“我开始觉得,你这么关心我其实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他审视着我,在决定成交之前他审视那面战鼓时可能就是用的这种目光,“好吧,诺拉,祝你好运。我希望你今晚一切顺利。”

“不,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说,“你希望我输个精光。”他看了我一会儿,也许我的话让他感到意外。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但我的态度并非无礼,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也许带点儿调情,如果他愿意认为我是在开玩笑的话。我摸一下他的手,“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来吧,”我拍拍我右侧的桌面,“坐在我旁边。”

他把酒杯放在桌子嵌入式托架上。埃伦立刻来到我们旁边,把杯子放在维克多右侧的位置。

“我们把他包围了!”她笑着冲我眨眨眼睛,好像要和我形成攻守同盟。

埃伦至少要等一小时才去主动理牌。我们想让他们先放松下来——变得不那么专注,不那么警惕,想赢大的心情更加迫切。这意味着我们要在此之前尽量减少游戏中引人注意的事件。我们要尽量争取每一局不多输,也不多赢。我们要滴水不漏。我们要如履薄冰。

其他几个人也把酒杯放下,各自落座,摸摸面前的筹码。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橄榄球比赛,但音量被调低了。男人们时不时扫一眼比赛,颇感兴趣地评论着。杰森解释说中佛罗里达大学不应该领先。我们都从一副牌中抽出一张。维克多抽到的是J,比其他人抽到的都大。他先发牌。

开始打牌时,我有意跟小数目赌注,同时小心翼翼但沉着淡定地弃牌。我发挥了最佳水平。大家一边打牌,一边漫不经心地聊天。

宝马7系可真是一款很棒的车。

我在收音机里听到对你的采访了,维克多,听起来真的很好。

我得重新雇一个草坪工人。

我们离自动驾驶技术到底还有多远?

我发现我的大脑把四周声音都屏蔽掉了,只专注于手中的牌,专注于是否下注,专注于推断其他玩家手中的牌。渐渐地,我的心跳恢复了自然节拍。牌占据了我的手,也占据了我的思想。牌使我回归自我。但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埃伦就要采取行动。杰森输得越来越多了,正如埃伦预测的那样。丹尼基本上不赢不输。桌上有两副交替使用的牌,一副蓝色背面,一副红色背面。从埃伦开始控牌、用掌心藏牌到我发被她做了手脚的牌,这期间至少要玩八局。

每当轮到埃伦收牌并洗牌时,我都偷偷瞥她一眼。差不多玩了整整一小时后,她终于双手相扣放在桌面上,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这一局结束后,她就要洗牌了。

于是我们的行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2

我们还有另一个暗号。埃伦在一次洗牌过程中能找到、控制多少张牌以及藏起多少张大牌,是无法预测的。她总共需要找到九张牌:三张J、三张Q和另外三张红桃。我们希望她在第一次洗牌时能找到五张,剩下四张留待下次轮到她洗牌时找。但即使她受伤的拇指和创可贴不太妨碍她操纵牌,也有几个因素是她无法控制的。如果这些牌中任意一张碰巧是在前一局打过的,埃伦就比较容易找到它们。如果没有一张被打过,她的工作难度就加大了。没有办法预测。

我们的办法是:埃伦洗完牌并且用掌心藏起尽可能多的牌之后,她会把那副牌放在桌上,一只手放在桌边,用向外指的指头个数告诉我她藏了多少张牌。理想的数量是四张。三张不够理想。两张就很不幸了:我们差不多还得再经过整整三轮,埃伦才可能把所有想要的牌弄到手。这种情况虽然不是灾难性的,但想想也令人不安。

轮到维克多给每个人发底牌时,埃伦抓起那副蓝色背面的牌开始洗牌。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手上移开。制造一个小小干扰,我告诉自己,于是就问丹尼我的车窗碎了去哪里修。

他盯着我,仿佛我刚打了个嗝,“找一家汽车修理店试试吧。”

维克多发完底牌,把剩下的一摞牌放在桌上。

“但必须是品牌汽车专修店吗?”我问,“或者任何汽修店都可以?”

“不——不必要,”丹尼正摆弄面前的筹码,把它们摞得更加整齐,“只要能换车窗玻璃的地方就可以。”

我的底牌很糟糕,所以我很快就弃牌了。当其他人继续押注的时候,我就看电视,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埃伦。她洗牌的动作似乎拖延了一阵子。这可能是因为我在留心她的缘故。维克多销了一张牌,刚把翻牌放在桌上,埃伦也放下了那副洗好的蓝色牌。我假装随意地瞟过去,希望看到有四根向外指的手指,担心只看到两根。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很可能是把大腿压在偷拿的牌上,然后身体前倾。

她把整只左手平放在桌面上。

我看向别处,心怦怦直跳。

五根指头。她从那副牌里面偷了五张牌。

她比我厉害多了。

现在我必须让自己平静下来,耐心等待他们打完另外六手牌,之后那副蓝色牌才能再次回到埃伦手里。

我想打一局好牌,但是盲注在增加,我的掌心变得汗津津的,一连输了好几局。到10点15分,埃伦再次抓起蓝色牌开始洗时,我已经输了5万。埃伦赢了近10万。这10万到底是她老老实实赢的,还是伺机作弊得来的,我不得而知。当她发牌时,我刻意不看她。伊恩输掉少许,杰森的筹码已经减少超过四分之一。丹尼本来接近持平,但是在一次冒进中输给伊恩一大笔钱——5.2万美元。我甚至不认为这是虚张声势,更像是丹尼愚蠢地试图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牌。这一局结束,丹尼因为损失惨重握紧了拳头,我能看到他的胳膊绷得很紧。他扭扭脖子,站起来去续酒。伊恩也跟了过去。游戏重新开始以后,所有人都表现出如坐针毡的样子——在座位上动来动去,敲击桌子,瞥一眼电视上激战正酣的橄榄球比赛。他们已经感觉到要发生什么,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

维克多发的是红色牌,我们玩这一局的同时,埃伦开始洗蓝色牌。洗完之后她放下牌,把一只手放在桌上,用指尖轻轻挠着桌面。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暗号:所有的牌都放到位了,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她已经找到我们需要的最后一张牌,并且把之前偷的五张牌全都放了回去。神不知鬼不觉,蓝色牌又变回到52张。证据——我们最大的风险——已经消除了。这是多么神奇的一刻,一个我默默祝贺的转折点。

这副牌现在摆在维克多面前。尽管我看不见,但我确信底牌折了角,挨着它的牌都各归其位了。这一局一结束,维克多就会切这副蓝色牌,接着我就会实施古典移牌法,并最后发牌。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提醒自己要平静下来,从容淡定,可是我的身体不怎么听使唤了。表演魔术时我从没这么紧张过。无论何时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我期盼再多点时间让我控制好呼吸,做好心理准备,但正在进行中的那手牌打得很快:丹尼加注,杰森跟注,翻牌后丹尼继续加注,每个人都弃牌了。

“赢得轻而易举。”丹尼说,拢拢面前的一小堆筹码。这一局结束了。

我把手放在牛仔裤上来回擦了擦。维克多把手伸向那副蓝色牌,抓起上面的一半,放在另一半旁边。两摞牌的高度一样。然后他着手理刚打过的另一副红色牌,准备洗牌。

轮到我了。我要快速完成切牌,移牌,發牌。就现在。别犹豫。不要犹豫。不要。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

我这一秒刚完成切牌,好像下一秒维克多就发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威胁性或充满怒火,而是略显疲惫,仿佛他本来什么也不想说,但又别无选择,所以他还是说了。

“等等。”他说。

每个人的底牌都已经发了,我刚把剩下的牌放在自己面前。

“等一下。”他盯着我说。

我没有回避,“怎么了?”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说:“我看到什么了。”

我竭力不把目光移向埃伦。

“你在说什么?”丹尼说。

“我不知道。”维克多说,“她给自己发牌时的动作。我不能——”他摇摇头,“我只是……我不知道。”

“好好说话。”丹尼说。

“她的动作有些异样。”

“你确定,维克多?”杰森说,“你在洗另一副牌。”

“是的,”维克多说,“不过我想我看到了什么。”

“其他人看到了吗?”丹尼左右扫视了一下。

“伊恩呢?”维克多问。

“我没有留意。我没有——”

“嘿!”我厉声喝道,让伊恩闭了嘴。听起来几乎像咆哮,是我费力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结果。我麻木了几秒,惊得变傻变哑了,但我迷迷糊糊的大脑终于慢慢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我应该怎么做。

坚决否认。

我努力把恐惧转化为更为有用的东西,比如愤怒,比如强烈的反驳。我直视着维克多,“你究竟想说什么?”

但是丹尼接话道:“你有没有想作弊?”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愤怒。

“这太荒唐了,”我说,“我什么也没做。”

“诸位!”埃伦开口了,但维克多没理睬她。

“我想你也许做了,”他说,语气依然保持分寸,“我感觉你刚才好像在发底牌。”

“这完全是胡扯,”我说,“你这是在无理取闹,疑神疑鬼。”只要极力否认,并且停止作弊,事情就会不了了之。证据只留在指控者的记忆里。而记忆就像筛子,不能可靠地留下任何东西,这谁都知道。他看到什么了?或许他自认为知道,但其实并不知道。随着我的一次次否认,他就会变得不那么确信了。结果就是这样。找不到证据。我们没有使用假牌。埃伦已经把偷的牌放回去了。没有证据。丝毫也没有。

“她到底有没有啊?”丹尼问。

“我刚刚告诉你们我没有。”我说。

维克多死死盯着我,“我认为你在撒谎。”

“那么我认为你是个白痴。”我尽力让自己表现得气势汹汹、尖酸刻薄、粗鲁无礼,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们现在是不是没有任何办法?”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头,几乎带着歉意轻声说:“不,并不是,”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把手伸向垂挂在枝形吊灯周围的黑色玻璃珠,敲敲一个,“这里有样东西。”

那个摄像头太小了,即使我直直地盯着那盏灯,也永远不会看到它。

第二个摄像头藏在一个海鸥相框里。第三个摄像头安装在吧台边缘的下方。

“你一直在监控我们,维克多?”杰森问。

“没有,”维克多说,“希望这没有冒犯各位。但今晚投注太大,而且来了一个新玩家,我认为还是谨慎些好。”

“我要说这真他妈谨慎,”丹尼说,“我们看看!看看这婊子是不是真出老千了!”

“等等!”我恨自己声音里流露出软弱,但我感到喘不过气,而且也无法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仅仅一分钟前,我还在发牌,“这……我们还是打牌吧!”

“闭上你的臭嘴。”丹尼说,“维克多,这些摄像头拍摄效果怎样?”

我知道这个问题无须回答。一切设备都是顶级的,这些摄像头会拍到我手背上的每个毛孔。

“我感觉不太舒服,”我说,这绝对是事实,“我得走了,现在就走。”门就在15英尺开外。过了这扇门是一条走廊和另一扇门,然后就是外面的世界了。我站起来。

“你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看监控。”维克多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并没有提高嗓门,又转向杰森,“杰森,去把拉塞尔找来。”

拉塞尔?

杰森从桌边站起来,离开房间,顺手关上门。

“我们要做什么?”伊恩问,“这太疯狂了。”

“我们要看看。”维克多说。

“然后呢?”

“我们先看看。”维克多说。他已经松开了手,但我知道自己该待在原地不动。一分钟后门再次打开,杰森和一个人一起走进来。看到这个人,我很庆幸自己仍然坐着,否则我的腿会发软。我突然感到尿急。

我多年前见过他一次。他现在变老了,但岁月并没有给他的眼睛增加些暖色。

“好像,”维克多向他解释说,“我们这里出了状况。”

他观望着,面无表情。他的工作是处理状况。

“我需要通过屏幕调出些录像,”维克多说,“我想确保诺拉——你叫诺拉,是吗?”

“你想看我的名片吗?”我问。

“我想确保在大家看录像的时候,这位年轻女士和我们在一起。”

屏幕前面摆放着一排椅子,四个打牌男人走过去坐下。拉塞尔用力抓住我的上臂,把我拽到他们身后站住。埃伦则过来站在我一侧,我想是为了表示对我的支持吧。屏幕很大,可以在上面观看高清橄榄球比赛和电影。维克多花一大笔钱购买了这套设备,但他显然还不怎么会使用。我们痛苦地站了几分钟,看他切换输入端和频道,橄榄球比赛被黑屏取代,然后黑屏变成雪花屏,最后黑屏又变了回来。要不是拉塞尔仍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会感觉这种情形很可笑——一个老人在高科技设备面前不知所措的典型案例。

然后我看到了牌桌,我的后背,我的胳膊,我的手,最后是正在打牌的所有人。

我不敢相信屏幕上的画面如此清晰逼真。维克多把录像倒回得太多,屏幕上出現了我们玩前一局牌的画面。维克多按下快进键,画面以三倍的速度快速前进。当屏幕上出现他为我切那副蓝色牌的画面时,他又调回正常速度。男人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仔细观察我的手。我看到自己伸出手,完成了切牌。我看到自己把切好的牌摆正,身子向左移了一下。我开始发牌。

大家屏气凝神地看着,没人说一句话,直到维克多大叫一声:等等。

他按下遥控器上的暂停键,录像停下了。

“怎么样?”他问。

“我看到了。”丹尼说。

“你看到什么了?”维克多问。

“有问题,我确实看到了。就像你说的,她给自己发牌时,有些异样。”

“你们怎么看?”维克多问伊恩和杰森。

“也许吧。”伊恩说。

杰森点点头,“我十分确定我看到有异样,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重放一遍。”伊恩说。

维克多按下快退键,我们看着扑克从桌上飞起来,回到我手中,我的身子向右移了一下,把整副牌放在桌上,分成两摞。他再次按下播放键,男人们呆呆地看着我给所有玩家发了两张底牌。维克多再次按下暂停键。

杰森说:“我说不出她做了什么,但肯定有问题,就像——闪了一下。”

“维克多,你看到的是这一点吗?”丹尼问。

“我想是的。”他回头看向拉塞尔,“你呢?”

“再放一遍。”拉塞尔面无表情地说,把我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你能用慢镜头播放吗?”丹尼问,“比如一帧帧地播放?”

“可以,”维克多说,“这是个好主意。”一张张扑克又一次从桌上飞起来,回到我手中。我动了一下身子,把整副牌放在桌上。然后,屏幕上的画面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播放,10秒钟的发牌过程竟然用了1分多钟。座位上的几个男人仿佛变成了雕塑,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屏幕,以期发现一丝破绽。

发牌的慢镜头播放完后,维克多再次按下暂停键,是杰森打破了沉默。

“这次我看到了,”他说,“就像——”

“像顿了一下。”伊恩提示他。

“是的,”杰森说,“就像她给自己发的牌是从其他地方抽出来的。”

“这么说我们都看到了?”维克多问。

“你说得很对。”丹尼说。

“拉塞尔?”维克多又转过身来问拉塞尔。

拉塞尔对他的老板说:“我觉得可以确认了。”

“你呢,埃米莉?”杰森问,“你一直没说话。”

埃伦就站在我旁边,但不像原先那样紧挨着了。“我……”她艰难地说,“我不……”

“没人责怪你,”维克多说,“但我想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她不得不同意他们的看法,否则只能牵连到她自己。我们知道存在风险,也做了预案。如果计划失败,谁也不要为对方辩护,以免两人都被拖下水。

“我真的不太擅长观察那种事情。”她说。

“你也看了三遍录像,”维克多说,从声音能听出他已经失去了耐心,“我在问你看到了什么。”

她瞥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屏幕,尽管录像处于暂停状态,一幅画面静止在那里:牌已经发完,每个人面前放两张底牌,只是即将开始的又一局牌,这局牌可能无任何特别之处,也可能包含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她说,“我想是这样?也许?我不知道。也许我看到了。”

她尽量说得含糊其词,甚至强调了“也许”一词,但我还是感觉眼前一黑。

“他妈的!”维克多骂道,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他正在开车,突然发现前方路面上横躺着一匹死马,绕都绕不过去。

另几位领会了他的意思,也都站了起来。

“你必须为你的老千行为受到惩罚。”丹尼咆哮道,“维克多,不能放过她。”

“是的,不能放过她,”伊恩应和着,“这太过分了。”

“很明显,要没收她的筹码。”维克多面向我,“妈的,你为什么来这里耍这种手段?啊?是什么——”

“仅仅是没收筹码?”丹尼左右看看,“维克多,我们这次可是差点损失惨重。你得做点什么,我的意思是,这是你家。”

“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杰森说,“我们要揭穿她的老底,让人们都知道她是个老千。”

“错了!”维克多第一次提高了嗓门,看着三个义愤填膺的牌友,“现在我希望你们都听我的。我正在竞选公职,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的这场游戏不存在。午夜骑士呢?也不存在。”

“是,是,不能坏了你的好名声。”伊恩说,“不过维克多,”他胡乱指指其他人,“丹尼说得对,这是你家,这里发生的事情会影响到你,要是让她逃脱惩罚,也有损于你的名声。”

“谁干了坏事也不能逃脱惩罚,”维克多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说,让我们都冷静一下。”

“去你妈的,维克多!”

“丹尼,别这样——”

“不,我忍不下去了。你招來一个老千,却表现得无所谓。如果你只是把她一赶了之,那和她输光了拍屁股走人有什么区别?怎么,难道你和她是一伙的?”

维克多眯起眼睛,“请注意你的言辞!”

拉塞尔仍抓着我的胳膊不放,站得更加笔直。

丹尼再次开口说话时,语气比刚才有了分寸,“她试图在一场高赌注的牌局中作弊,维克多,这太离谱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处理这货?”维克多问。

我颈后的毛发竖了起来,紧接着我意识到维克多口中所谓的“货”指的是我。

“我想让你教训教训这货。”丹尼说。

“没收她所有本钱,”维克多说,“我们几个人分掉,发笔小财,改日再赌。”

“要输的人才这么说,”伊恩说,“我势头很好,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你要是愿意,我们接着玩,”维克多说,“我们分了她的赌注,接着玩。”

丹尼直摇头,“整个晚上都毁掉了,必须予以弥补。”

维克多揉揉太阳穴,面向我,“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为什么要作弊,毁掉这美好的一晚?”

我希望埃伦说些什么,但她一声不吭,大气都不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说什么,但我知道必须为自己辩护。“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说,“我没有——”

“闭嘴!”丹尼说。

我没理睬他,继续对维克多说:“我要走。”

丹尼气急败坏地冲到我面前,吼道:“婊子,你得待在这里!”

“她会交出她的本钱,”埃伦终于开口说话了,“是吧,诺拉?她会的。我们一起开车来的,但我向你们保证,一旦把她带出这里,我就把她扔下,和她一刀两断。各位,我非常抱歉。这件事把我搞得很难堪,我很后悔。我不太了解诺拉。我以为了解她,但显然我错了。”

“你们两个都滚蛋!”杰森说。

“那是一定的,”埃伦说,“我们取了外套就走。虽然我不太了解她,但我知道25万美元来之不易。没收她的本钱等于要了她的命,她也许一辈子也翻不了身。我觉得她并非像她吹嘘的那么富有,她的本钱可能是借来的,无论是谁借给她的,她若还不起,人家都不会放过她。所以,没收本钱并非毫无意义,对她来说可能就是最糟糕的结局。”除非是我的想象,我感觉房间里似乎温暖了点儿。埃伦发声了,而且是给人抚慰的声音,但愿也具有说服力。“那我们现在就走,”她说,“我需要把筹码兑换成钱,但我们会留下诺拉的钱,这件事就过去了,行吗?”

一开始无人回应,好像每个人都在等待别人开口。

“行吗?”她再次问。

哦,埃伦!我想。

你做得太棒了。不过,当一扇门为你开启时,急于逃脱的你可能匆匆就冲过去,而无暇辨别它是否真的是一扇门。

“等一分钟,”维克多说,“就等一分钟,容我想想。”

我本想冲向门口,但拉塞尔是一个忠诚的走狗,他在等待主人让他松手的信号。我们都僵在那里,就像眼前的电视屏幕一样。屋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整个世界都在沉默。

“去他妈的!”丹尼打破了寂静,“我要亲自动手。谁也别想偷走我的血汗钱!”

他向我扑了过来。

这个大块头把我从拉塞尔身边拉开,推到窗边的吧台前。“25万美元,”他咕哝着,“想偷走我的钱。”肾上腺素和愤怒使他情绪失控,“把她摁在这里!”他吼道。拉塞尔瞟了一眼维克多,服从了这个新主人的命令。他摁住我,丹尼伸手去拿——哦,天哪——放在吧台上的刀,是杰森切柠檬片用的水果刀。丹尼手中拿着刀,但我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直到他说:“你把她的手平放在吧台上。”拉塞尔把我的手摁在吧台上,仿佛它是纸做的一样。我几乎要尖叫,晕倒,甚至呕吐了,但这时维克多厉声说道:“停下!立刻停下!”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丹尼,放下那把该死的刀,”他说,“我说放下它。”

丹尼服从了。

我想拥抱维克多·弗劳尔斯。

他看看我,又看看吧台上的那把刀,仿佛终于明白这些人将要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仿佛意识到事态发展得太快太严重,但仍有可能从悬崖边缘退回,把就要展开的一幕倒回去,就像他刚才倒回录像那样。今晚也许不过是一个被毁掉的扑克之夜。一个被毁掉的夜晚,但仅此而已。我还可以回家。

“我不希望在这个房间里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维克多说。在那欣喜的一瞬间,我继续误解他的意思。“不管怎么说,那,”他指着那把水果刀,“不合适。”我顿时感觉脸上一阵麻木。“我希望大家去厨房。现在!”

3

拉塞尔突然拖着我出了牌室,向厨房走去,其他人跟在后面。我想我听到的声音是我自己发出的,尽管埃伦也在喊叫。一进厨房,我就被推到操作台边。我能闻到拉塞尔身上的汗臭味,又刺鼻又恶心。丹尼正伸手够什么东西。是什么?我感觉到有人抬起我的一只胳膊,把一只手按在台面上,另一只胳膊被死死摁在身体一侧。然后我看到了丹尼伸手够到的东西,又大又吓人,是一把挂在操作台上方的切肉刀。我的视线模糊了片刻,终于找到了维克多,但他正看着窗外——回避,不参与——我双腿发软,绝望地扭动着身体,但拉塞尔抓得很紧。虽然不再年轻,但这家伙仍然孔武有力,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我的眼睛盯着丹尼手中的切肉刀。

“给,”他说,把切肉刀递给埃伦,“拿着。”

埃伦抗议道:“请不要这样,你们都需要——”

“是你带她来这里的,”他说,“向我们证明你没有参与。”

埃伦看着切肉刀,瞪大了眼睛。

“她没有参与,”维克多走了过来,“我知道她没有。”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丹尼凑近我的脸,“她参与了吗?”

我摇摇头。

“那代表否认吗?”

我感到舌头肿大起来,声音像蚊虫发出的一样,“没……有……”

“我为她担保,行吗?”维克多说。

“真的?”丹尼冲切肉刀点点头,“让我们看看你怎么为她担保。”

拉塞尔紧压着我的手,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拉到操作台边缘下方,留下其余两根指头伸开摆在操作台面上。

“这太卑鄙了,”伊恩说,我几乎要感激涕零,直到他转头面向我,“我的意思是,诺拉,你怎能对我们做这种事?”

一声呜咽从我喉咙里冒出来,我使劲扯那只胳膊,由于力度过大,我以为肩膀会脱臼。可是我的手纹丝不动。

“拿着,”丹尼把切肉刀递给维克多,“这是你家,可钱是我们大家的。你得让她知道,老千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再等片刻,”维克多说,把切肉刀放在操作台上,“我们得缓缓。”

“伙计,这次选举把你的头脑冲昏了。”丹尼说,“我要告诉你,维克多,她是不会投你一票的。”

“我现在不想听你开玩笑。”维克多说。

“开玩笑?不,我没有开任何玩笑。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不是玩笑的事情。我随便打几个电话,你就完了。我知道你是怎么利用那个基金会的,又是如何做假账的。”

维克多眯起眼睛,“好像你很干净一样。”

“我?谁在乎?我只是个卖汽车的,”丹尼说,“不过,你应该很了解我,知道我容忍不了骗子。”

“打住吧,丹尼。”

“我打住,你将一无所有。谁跟我耍花招谁就要接受惩罚。现在你必须有所表示,不然等到我忍无可忍的时候,弗劳尔斯公司将变得一文不值,你的选举也会泡汤。”

“看在耶稣的分上,丹尼——”

“像个男人样,行吗?”

维克多又瞪了丹尼一会儿,然后扫视厨房里的其他人。我的手仍然被固定在操作台上,无名指和小指完全暴露在台面上。

“我有样东西忘在另一个房间里了。”维克多淡淡地说。他的声音里似乎没有怒气或威胁,似乎什么也没有,可我大脑中某个遥远的神经区域感受到了极度危险的信号,让恐慌过度的我差点晕过去。

“你确定,维克多?”拉塞尔问。

维克多的回答是转过身去,悄然离开。

他剛离开,拉塞尔就快如闪电般地狠狠掴了我一巴掌,痛得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随即我听到咔嚓一声巨响,接着是一秒钟的鸦雀无声。在那一秒钟里,没有痛感。我睁开眼睛,看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愣愣地站着,时间静止下来,地球停止了转动。

也许只是半秒钟。

然后一切恢复了运转,速度太快,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向我袭来。我听到尖叫声,看到一股股鲜血往外冒,听到切肉刀掉在操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不知谁在喊耶稣和上帝。我蹲在地板上,用另一只手捂住受伤的手。血一直在流,好多血啊。我听到有人说:“谁去拿一条毛巾来!”

我听到有人说:“老千就是这种下场!”

我听到有人说:“不,不要,拉塞尔!不要!”

我听到机器的嗡嗡声。

我听到有人说:“她需要去医院。”

我听到有人说:“不要从这里去。”

我听到有人说:“我们需要她消失。”

埃伦弯下腰,用毛巾裹住我血流不止的手。我感觉整条胳膊都异常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

“站起来,亲爱的,你需要站起来。”埃伦贴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努力排除脑中嗡嗡声的干扰,力图听清她在说什么。

“谁也不许把这件事传出去。”维克多说,他已经拿着我们的外套再次回到厨房,“永远也不要。”埃伦穿上她的外套,把我的外套搭在我肩上。我再次站起来,倚靠在她身上。

保持清醒,我对自己说,保持清醒,一切都取决于此。

“她们要去报警。”杰森说。

“不会的,”维克多说,“埃米莉,你需要确保她永远不要说出去,无论对谁。听懂了吗?”

“她应该怎么跟医生说?”

血滴到地板上。是我的血。

“没人能让她说出来,”维克多说,“而且她也不会说的。要让她明白她的性命取决于此。”

我的。我的性命取决于此。

“我保证做到。”埃伦说。

“不要吐露一个字,埃米莉,我让你对此负责。你管住她的嘴,我就保证你拿回你的本钱。”

“什么时候?”

“不,不要问什么时候。你只需答应做到。”

我吃力地站着,埃伦搂住我的腰,支撑着我。

保持清醒。我告诉自己。

伊恩打开一扇通向户外的门。我每走一步,我的手就产生一阵新的剧痛。我们出来了。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外面的灯光映照出一个严酷而寂静的世界。到处都是雪,树上,草地上,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进远处的黑色海湾里。寒冷使我保持清醒和不断向前移动。埃伦慢慢领着我穿过积雪覆盖的草地,一步步前行,绕过房子一侧,向房前走去,向我们停放在路边的车子靠近。维克多·弗劳尔斯家周围的树木、灌木丛和篱笆遮掩了我们狼狈而逃的行踪。我摔倒了。埃伦跪在地上,扶我坐起,又拉我站起来。我们继续挪动脚步,犹如穿行在另一颗星球上,一个冰冷、严酷、风雪交加的世界。我又绊了一跤,把埃伦的外套抓得更紧,差点儿让我们俩都摔倒。埃伦坚持着,紧紧搀扶着我,再次一起艰难跋涉。我那只完好的胳膊搂住她的腰,伸进她厚厚的外套下面。我们穿过雪地上一条无人踩过的小径,留下一道血迹。

“我们是一条小船。”我说。

“什么?”

我所能做到的只是重复一遍,“一条小船。”

埃伦让我安静,“加油,亲爱的,我们就要到车边了。”

她把我带到副驾驶座一侧,一只手仍然搀着我,另一只手找到车钥匙,打开车门,拉开,把我扶到座位上。

“我开一英里后就打急救电话。”她说。

“不要!”

“你在说什么呢?”

“带我回家。”我感到喘气和说话都很吃力,“别争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快点儿。”

“不,纳塔莉,你疯了吗?”

“送我回家!”

“亲爱的,你需要去医院。医生不会逼你说出来的。即使他们报警,警察也不能逼你说你不想说的——”

“别说了。”我用那只好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住主页键,开启语音拨号功能,尽可能清晰地说,“呼叫哈莉。”

电话拨通了。车轮在原地打滑。

“纳塔莉?”哈莉接了电话。我今后会一直认为这是我生命中的奇迹。

车轮和地面产生了摩擦力。我们驶离路边。

“你在家吗?”我问。

“是的,我在家。纳塔莉,什么——”

我用尽可能简单明了的话语说道:“准备好急救包。我的手指伤得很重。半小时后到家。不要告诉任何人。一定不要。”我挂了电话。几秒钟后她打来电话时,我转到了语音信箱。

抬高。我得把伤手抬高。

“纳塔莉?”埃伦喊道。

血浸透了毛巾。座位也被染红了。我提醒自己,直接按住伤口。

“纳塔莉,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保持清醒。抬高。

我们经过了通往那个圆形剧场的高速出口,很久以前我和朋友杰米·卡尔以及她上大学的哥哥兰斯曾在那里听过珍珠果酱乐队的演出。乐队成员看上去老气横秋。兰斯看上去也老气横秋。他在洗手间旁边吻了我。他的双唇用力压在我唇上。直接按压伤口。雪打在挡风玻璃上。

我们经过了通往湾岸医院的高速出口。

雨刷扫掉了挡风玻璃上的落雪。沙沙,沙沙。雪花,一片,一片。血,一滴,一滴。雪地上留下的血迹,像小船驶过之后的尾迹。

“再坚持15分钟。行吗,纳塔莉?”

14,13,12,11,10。我的两根手指永远失去了,好痛!流了那么多血。抬高伤手。

“挺住,纳塔莉!路况太糟糕。我希望能开快些。我们很快就到了。”

雨刷扫啊扫,雪花在飞舞,切肉刀落在操作台上,回声再度响起,我的指骨白森森的,我看到了自己的指骨。

“我們到了。纳塔莉?纳塔莉,我们到了!”

我看到了公寓楼。埃伦把车径直停在我的车子后面。她关掉引擎,留下我在座位上。她绕到我那一侧,哈莉正站在雪地上等我们。她们一起扶住我。雪下得小了些,风也变弱了,不像在海边。哈莉和埃伦拖着我朝公寓走去,就像拖着一个在未婚女子派对上因兴奋过度而醉酒的准新娘。不过没关系,除了明天早晨醒来时感到不舒服外,不会更糟了。我们踏上楼梯平台,门廊灯亮着,在等着我回家。我们穿过前面的门廊,走进我的公寓。我感觉到了温暖,终于到家了。

4

哈莉把外套从我肩上取下来,我一下子跪在地板上。看到我手上缠着被血浸透的毛巾,她惊问:“天哪,纳塔莉,你怎么了?”

在咖啡桌旁边的地毯上,有一个拉开拉链的红色帆布急救包。桌上摆着密封的绷带、药膏、口服药和医用胶带。

“她的无名指和小指被剁掉了。”埃伦说。

“天哪——断掉的手指在哪里?”哈莉问,“冷冻了吗?”

“没了。”埃伦说。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当时厨房里为什么响起机器的嗡嗡声。剁掉的手指被当作垃圾处理掉了。

“她需要去医院。”哈莉说。

“不。”我吃力地说。

“我们得拨打急救电话。”

“不!”我努力想多吐出几个字,我需要有人帮我解释,“埃伦……”

“我们卷进了一桩事件,”她说,“这是坏人干的。要是我们去医院,医院就会报警……得由你给她包扎。”

“你们疯了吗?”哈莉说,“这不是简单包扎就能解决的——这会要人的命。”

“求你了。”我说。

哈莉把视线从血淋淋的毛巾上移开,跪在我身边,“你对乳胶过敏吗?”

我摇摇头。她戴上乳胶手套,“帮我扶她去厨房。”埃伦和她把我架到厨房,她引导我慢慢蹲下,坐在地板上。我感到天旋地转。水龙头打开了。“别让她动弹。”哈莉说,揭开毛巾。我把头扭开。“去找一条新毛巾。”她命令埃伦。

我听到厨用喷头从底座上取了下來。当流水冲到我手上时,我不由得尖叫起来,声音特别大,客厅笼子里的两只鸽子疯狂地拍打起翅膀,楼上哈莉的狗也被惊动了,跟着狂吠起来。

“尽量忍着别动,”哈莉说,“我知道你痛。”

痛,一个软绵绵的字眼。它和那只沿着我的胳膊上下滚动的火球毫无可比之处。

“我找到了几条毛巾。”埃伦说。

“送到客厅里去吧,放在桌上。”哈莉说,继续冲洗我的手。我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尖叫。冲洗完毕,她让埃伦关上水阀。我的衬衫湿了。我浑身颤抖。“现在要搽药膏了。”她说。我不敢看。她对伤口的直接接触使我再次尖叫起来,但我尽最大努力保持不动。楼上的狗叫得更凶了。客厅里两只鸽子拍打翅膀的动静也更大了。

“我要用纱布把伤口扎紧,”哈莉说,“希望血流得慢些。”

熬过最初的触痛后,我感觉受伤的手放松了一点点。哈莉开始缠纱布,先从上往下缠,从伤口到手掌根部,再到手腕,然后回头从下往上缠,一层又一层。当我终于有勇气看我的手时,血已经把纱布染黑了。哈莉又缠了几层纱布。“帮我把她扶到沙发上。”她说。在埃伦的帮助下,我被搀扶到沙发前,斜躺在上面。她们把我的腿抬起来放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哈莉把一个靠垫塞到我脑袋下面,把另一个靠垫放在我腹部,然后把我那只受伤的手放在上面。两只鸽子平静下来,咕咕地叫起来——开始只有一只叫,然后两只一起叫。“你得抬高胳膊,”哈莉说,“要高过心脏。这样会减缓流血,减轻疼痛。”

她把一条毛巾裹在纱布外面。

“你能压住不松手吗?”她问。

“我想我能。”

“好姑娘。”她给我盖上毛毯,“埃伦,跟我来一下。”

她们并没有走远。尽管鸽子不停地咕咕叫,我还是听清了每一个字。

“她需要去医院。她需要缝合、专家……”

“你不能缝合吗?”

“不能直接缝合。我想需要把骨头去掉一些,以便做皮瓣。另外,她可能需要输血,而且休克的风险也很大,即使凭借某种奇迹,她没有休克,若是伤口感染,她最终还得去急诊室。”

“她不会去的。”

“你真以为她眼下应该自己做决定吗?天哪,你们俩到底干什么了?”

“这本不该发生的。”

疼痛能使时间变慢。似乎过了很久埃伦才再次张口说话:“我得走了。不过我会打电话叫救护车的。给我10分钟,好吗?”

“你什么意思,你要走了?”

但埃伦已经返回到沙发旁,蹲下身子说:“亲爱的纳塔莉,我希望你理解,但我们俩不能待在一起。我要走了。你在这里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你不能走。”哈莉说,把从我腿上滑落的毛毯重新盖好。

“她必须走。”我说。

埃伦从地板上拿起外套,再次走到我跟前,轻声说:“我向上帝发誓,纳塔莉,我觉得你的发牌技巧很棒。”

“是完美。”我说,牙齿仍在打战。

她的目光移到我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上,“不是完美,不过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发牌。”她闭上眼睛,“我非常抱歉。”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顺手带上了里外两道门。

“打开百叶窗,”我对哈莉说,“拜托,快打开!”

她照办了。我倚在沙发上,透过窗户看到埃伦冒着雪花向她的车子走去。

“打开纱布。”我说。

“什么?”

“哈莉,你必须这么做,”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快点儿,求你了。”

我又看看窗外,把那只好手伸到毛毯下面,伸进前面的裤兜里。为了这么做,我的身体不得不向沙发边上稍稍挪了一下。这种最轻微的动作也引起一阵剧痛。

外面,埃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我看着从裤兜里掏出来的东西。早些时候,当我把它从埃伦口袋里偷出来时,根本来不及看,就直接塞进了裤兜。现在也没有时间细看,但我必须知道,是什么东西值得埃伦冒这一切风险,使用这些欺骗手段,并让我承受如此大的痛苦。

“这是什么?”哈莉问。

是一只铃铛。

一只小小的银铃铛,约有拇指那么长。上面刻着一个名字——里维尔,以及年代——1775。铃舌用创可贴固定在侧面了,因此发不出声音。

“再把我的手缠上,”我把铃铛按在伤手的掌心,对哈莉说,“把这裹在里面。快点!”

哈莉望望外面,又看看我,埃伦已经钻进车里,但没有开走。我第一次觉得,哈莉明白要么照我说的做,要么拒绝,但是逻辑和理性并没有发挥作用——这一切都将超出她的理解范围,至少暂时是这样。

她没有取下缠在我指头上的纱布,而是把剩下的纱布剪了,缠在原来的纱布外面,从伤口到手掌,再到手腕,然后再往回缠,一层又一层。我祈祷埃伦快点把车开走,但看到她的车内亮起灯时,我并不感到吃惊。她肯定想在出发之前摸一下铃铛,握在手里,提醒自己终于弄到它了。当找不到铃铛时,她肯定会发疯的。

她离开驾驶座,爬进后座。虽然看不到她了,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四处翻找:座位下面,所有缝隙里。她一定急疯了。她把它弄丢了。她过去一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她离开后座,钻进前面的副驾驶座,继续寻找。她一定会沿步行道回来,只是时间问题。

铃铛的形状变成了纱布里面的一个鼓包,这时我透过客厅薄薄的窗户听到外面一阵刮擦声。直到那个既可爱又可怜的小邻居出现在视野里,我才弄清声音的来源。他穿着皮夹克,没有戴帽子和手套,正拖着一把铲子在雪地上走,声音就是由此产生的。

他穿过街道,来到我们公寓所在的一侧,走近埃伦的车子,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副驾驶座一侧的门仍然开着,埃伦转过身抬头看看他。我毫不费力地听到了她的回应:“滚开!”

卡尔文又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从她的车前走过,开始清理我的车后轮旁的积雪。他把雪倒在路边。铲一下,倒一下。铲一下,倒一下。

“你在发抖,”哈莉说,把我腿上的毛毯裹紧些,“你失血过多,可能会休克,需要去医院。”

我摇头说不,看着埃伦从中控台上爬过去,再次坐进驾驶座。又是一番寻找。等到她再次从车上下来时,我的车后轮旁的积雪已经清除了,卡尔文正站在副驾驶座那一侧的前轮边。埃伦关上车门,回头向公寓走来。我的手已经重新包扎完毕,那只铃铛只是在掌心形成一个微微的凸起。我用毛巾捂住这只手,看着埃伦冲进楼里,又冲进我的公寓。

由于疼痛、疲惫、发冷和头晕,我面无表情。

而埃伦则是一脸的恐慌。

她一言不发,穿过客厅朝厨房走去。我听到抽屉被拉开的声音以及往地上扔东西的声音。之后她返回客厅,跪在地上,伸手往沙发下面摸,探头往咖啡桌下面瞧。她把手伸进沙发角落里,推挤我的腿,我的躯干,仿佛我是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一个沉重的帆布袋,一根木头,对她已不再重要了。每次推挤都犹如往我手上输送百万伏特的电压。

“你在找什么?”哈莉问。

埃伦站起来,俯在我身体上方,在沙发上寻找着。我注意到她裸露的拇指上面有用黑线缝得很整齐的针脚,不知她什么时候撕掉创可贴的。

“你在找什么?”哈莉问,“也许我能帮你。”

我的邻居不是一个好演员,但埃伦只顾忙着四处找东西,没有注意到。她又去了厨房。要找的地方只有这么多,但她不得不坚持下去,因为另一种可能性太可怕了,她想都不敢想:如若不是丢在她的车里或我的公寓里,那么这只她花了一年时间精心策划,从维克多·弗劳尔斯家里神不知鬼不觉偷来的铃铛,就是丢在了海兰兹。它在我们艰难地走向她的车子的过程中,就溜出了她的口袋,现在正躺在维克多家宽大的庭院里,躺在厚厚的雪地上。

“一定是在这里。”她说,声音里透着不安。这种不安和我以及我的伤毫无关系,而是由一种念头引起的:搜索维克多·弗劳尔斯家宅以外的地方可能一无所获。

“什么在这里?”我明知故问。她没搭理我,这时一只鸽子又咕咕叫了几声。埃伦抬头看看鸟笼。她走近些,紧紧盯着。那只名叫朱利叶斯的鸽子正在啄食一个用细绳挂在笼子顶上的银色小物件。

不是铃铛,而是一个小迪斯科球。

她咕哝了一句,转向我,“手电筒在哪里?”

“我这里没有。”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再次出了门,开着手机电筒,仔细搜索,先是门廊,然后是步行道,又慢慢循着来时的路走到街上。

“你说什么,纳塔莉?我没听清。”哈莉跪在我旁边问。

我刚才迷糊了几秒钟。毛毯不够厚。我感觉脸上汗津津的,但身子却直打哆嗦。我没意识到我刚才大声说了句什么。

“她根本不需要搭档。”我说。

“你说什么?”哈莉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全都是在用错引法。从她开车带我去弗莱明顿那家咖啡馆的那一刻,包括我们所有的练习,所有的计划。

“我们是搭档,”我告诉哈莉,“但她从来没打算赢牌。”

从头到尾,她想得到的是那只铃铛。

“我不明白,”哈莉向前挪了挪身体,“你的手怎么了?”

埃伦使他们所有人都在同一刻盯着电视屏幕。他们想找出我发牌动作中的破绽。他们是如此迫切。谁也不敢有片刻的分神。铃铛就藏在牌室里。当所有人都盯着电视屏幕时,她偷走了它。

“她告诉维克多·弗劳尔斯我是老千。”

“等等。维克多·弗劳尔斯?她认识他?”

“她向他告密,他就安装了摄像头。”我只是她使用的错引法,“她设局陷害我。”

“听我说,纳塔莉,我要报——”

她的话被外面的骚动打断了。“王八蛋——你他妈的在做什么?”

虽然躺在沙发上,我也能看到卡尔文在做什么。他正把铲起的雪倾倒到埃伦的车轮上。哦,卡尔文,卡尔文,我想,她是个危险的女人。让她走吧。但是他想拦住她,因为他不喜欢她。

“你他妈的快停下!”埃伦怒斥道。

他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只是默默地铲起又一铲雪,堆在她的前车轮上。他把铲子翻过来,把雪压实,又铲起一铲。最后,埃伦走到他跟前,“我让你滚开!”她推搡了他一下。

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是用小青年常见的厌倦眼神瞟了她一眼,然后拖着雪铲,慢吞吞地向自家的公寓楼走去。

埃伦又在车里搜索了一遍,前后、座位、地板,手机电筒发出的光束在车里四处晃动。这一次她要确保不遗漏,所以不能急。她突然停下不动了。大约有十多秒钟的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想必她的内心正在悄然发生某种变化,接着咔嗒一声茅塞顿开。电筒的光束再次晃动起来。我原本应该让哈莉锁上门,但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区别,而且我依旧对埃伦抱有幻想:在对我毫无疑心的情况下离开。但就在她静止不动的那十几秒钟里,埃伦已经认定我知道更多真相。因此,当电筒的光束再次开始移动时,尽管看不清她在车里究竟在做什么,但我能猜出她一定是打开并关上了手套箱。她怒气冲冲地返回我的公寓,举着一把从手套箱里取出的手枪。

现在她的表情变了。我看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愤怒。这种表情只能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杀气腾腾。

“在你手里,”她说,“所以别想糊弄我!”

5

哈莉连连后退,差点儿撞在书架上,惊恐地问道:“那是真枪吗?”

“你要干什么?”我问。

“它在哪里?”埃倫没有把枪对准我,但举着它已经足够了。枪柄黑色,其余部分是银色。枪不大,就像一把玩具枪,但我知道不可能是玩具,正如我知道那只铃铛不是玩具,埃伦不是我的朋友,也从来不是我的搭档一样。我的脸在流汗,身体在颤抖,受伤的手疼痛难忍,比这一切都重要的是,我终于明白,我认为我了解的世界只是一个幻觉。我被耍了,我曾经是个傻子。可我现在不是傻子了,埃伦手里的枪不是玩具,因为有一件事我确定无疑,埃伦不玩游戏。

我扭头看着她,“什么在哪里?”

她让哈莉把口袋里的东西统统掏出来。

哈莉把自己的衣服口袋翻得里朝外。

“把那个包里的东西倒出来。”

哈莉呆立片刻,试探性地向急救包走近一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再往后退!”埃伦说,把手伸进包里摸了摸,然后拿枪对准哈莉,“这件事情你知道多少?”哈莉瞪大了眼睛。

埃伦要失去理智了,而且她还举着枪。我敢肯定里面装有子弹,也敢肯定她不只是用它来唬人的。对她来说,在这一刻,一切都值得冒险。她转身把枪对准我。

“告诉我那只该死的铃铛在哪里,”她说,“快告诉我,不然你的手会伤得更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走近哈莉,用另一只手将哈莉浑身上下摸了一遍:胳膊、胸部、腹部,甚至腰带内侧,以及大腿、裤裆和小腿。“把鞋脱掉!”

哈莉照办了。埃伦摸摸每只鞋子里面。“不要动!”她命令,“别考验我!”又转向我,“站起来!”

我根本无法站起来。

她掀掉我身上的毛毯,“我命令你站起来。”

我尝试站起来,却感到天旋地转。为了稳住身体,我本能地把双手按在沙发上,左手疼痛难忍,眼前一阵发黑。我再次尝试站起来,慢慢转动身体,直到双脚都踩在地板上,然后慢慢从沙发上抬起身。我刚站起来,埃伦就伸手过来掏我的裤兜。

“你简直是疯了,”我说,仍然坚信装傻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我不明白你在找什么。”

她开始用手摸我的身体,和刚才对哈莉做的一样——我的肩膀、我的胸部,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盯向我缠着绷带的手,或许是在努力想象一个人可能采用什么极端的错引法。一旦沿着这条思路走下去,她很快就会得出结论。她伸手取下我盖在手上的毛巾,又盯着那裹得厚厚的纱布看了一会儿。

“把那解开。”她对哈莉说。

“为什么?”哈莉问。

“你知道为什么。把纱布全都取下来。”

“不!”我说,地心引力把我向沙发上拉,但是我坚持站着,“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你得离开。快走。出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她用枪柄重重敲了一下我受伤的手。我的宇宙爆炸了。

我原以为最疼痛难忍的莫过于手指被剁的那一刻,以及哈莉用水冲洗伤口的时候,但是我错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鸽子又开始拍打翅膀,楼上的狗又开始狂吠。我摇摇晃晃,重重地撞在墙上,髋部被窗台棱戳了一下。

透过窗户,我的目光和卡尔文的相遇了。他正站在街对面的雪地里,手中的铲子不见了。他拿着别的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把纱布解开!”埃伦命令哈莉,“立刻!”

哈莉看看我,见我没有反抗——我已经失去反抗的力气,她走过来,开始小心翼翼地缓缓解开纱布——绕过我的手腕、手掌和残缺不全的手指。虽然有枪口对准我们,她依旧从容不迫,认真仔细。有这么好的兽医,那些生病或受伤的动物真是幸运。随着她那优雅手指的缓缓移动,一层纱布被解开,继而是另一层。我感到无比悲哀。埃伦就要得到那只铃铛了,而我将沦为彻底的失败者——在失去两根手指后,仍一无所获。

接着解下的一层纱布被血浸透了,埃伦移开了视线。我将永远无从知晓,就在那一刻,到底是什么使她转移了注意力:是瘀血,还是外面突然出现的亮光。

埃伦的车着火了。

“我的天哪!”哈莉惊叫一声。

火焰迅速蔓延到引擎盖上,滚滚浓烟升入空中。埃伦回头瞟了一眼我的手:那层被血浸透的纱布解了一半,就那么触目惊心地垂着。或许是因为我愿意让哈莉将纱布解开——尽管是被枪逼的——让埃伦感到满意;或许是因为她始终不能坚信我会把铃铛藏在纱布下面,内心深处仍然相信它掉在了维克多家积雪覆盖的草地上。如果她怀有重返那里的希望,她必须在接警员赶到之前离开。她需要一辆车。

“把你的车钥匙给我。”

这是我答应得最痛快的请求。我的车钥匙就挂在门旁的挂钩上。“在那儿。”我说。她从挂钩上取下钥匙,匆匆瞟了公寓最后一眼。

“你要是把这件事情向警察透露一个字,”她说,“必死无疑。”

这是一个朋友的临别赠言。

她冲了出去,远远地绕开她那辆被大火吞噬的汽车,来到我的车旁,打开车门。从她所在的位置看,那里一定像个大火炉,比卡尔文站的街对面要热得多。我现在看清了卡尔文手里的东西,是一个红色塑料汽油桶。

埃伦钻进我的汽车,车头灯亮了。卡尔文已经清除了周围的积雪,埃伦毫不费力地把车驶离路边。这辆侧面还留着“婊子”二字的车子在街角右转,消失了。

我仍然站着,迫不及待地想去呼吸几口冷空气。但必须等到埃伦解开足够长的纱布,把铃铛取出来。她把铃铛在厨房水槽里快速冲洗了一下,挂在鸟笼里那个小迪斯科球旁边。

她把纱布重新缠好,和我一起慢慢走到门口。在这里,我感受到埃伦那辆正在燃烧的汽车散发的热量温暖了我的脸庞,但也感觉到寒冷。这种冷热交织的感受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场篝火。当时太阳早已落山,我们一家人还待在海滩上,因为我们在平原镇不常见到星星。

我很快变得浑身颤抖,大汗淋漓。我知道不能再继续站下去。“卡尔文!”我冲着黑夜喊。我的声音嘶哑微弱,但卡尔文听见了,沿着人行道走过来。走近以后,他的表情显得很吃惊。“听我说,”我告诉他,“这件事不是你干的。是我干的。听懂了吗?”

他说:“你是说放火?不,是我放的。”还是个死脑筋。

我咳了一下,“我要替你頂罪。现在回家吧。这是命令。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就服从我。”

“我不在乎被人知道是我干的。”他说。

“你和我都是魔术师,”我吸了口气,“魔术师要保守秘密。现在,像个魔术师的样子,闭上你的臭嘴!”我想笑一下,但这么做是个错误,我想我把他吓着了,“我就指望你了,库尔·卡尔文。快回家吧。把汽油桶留在这里。”

他走了。

当街道对面的住户因为路边的火光纷纷走出公寓时,我已虚弱得蹲在地上。哈莉搂着我,我告诉她找出我钱包里的那张律师名片。“不要找别人,”我说,“就找他。”

警笛声越来越响,一辆巡逻车在街道对面的路边停下来,远处传来更多的警笛声。我的房门依然敞开着,两只受惊的鸽子叫得更响了。

“你能帮我照看鸽子吗?”我问。

“当然。”哈莉说。

一个身穿警服的女人穿过草坪走过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车里有人吗?”她大声问。

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响。

“没有!”哈莉回答,“不过她伤得很严重。”

眼前变黑之前,我注意到了一切:路灯、浓烟、烈焰以及街道对面屋顶上的积雪。

很美。

警官走近我们,“出了什么事?”

6

直到最近,我一直认为哀鸽就是晨鸽。当然,我的两只鸽子总是在日出时就会鸣叫。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后,我选择无视这一真相。鸽子的叫声不可能是哀伤的。那是一种能让人清醒、充满希望的叫声,蕴含着活力和友善。

因为树枝的遮蔽,我看不到头顶上那只鸽子,但它的叫声足以抚慰我的心。我暂时失去了像它一样的自由,很高兴成为它叫声的受益者。最近,我好几次在院子里看到红雀落在树枝上,听到啄木鸟啄树的声音,看到气势恢宏的V形雁阵在空中飞过,它们刚从热带度假归来。

这就是北岭州立监狱户外活动区带有田园气息的景象。高墙之内有大片的绿色草坪,这个时节的树木要么在开花,要么在长新叶。树很高,但树冠并不大。这些树木都很年轻,比這座监狱年轻。我愿意相信狱警们是出于善意栽种了这些树,以让我们看到希望。

活动区中心有一片混凝土铺就的场地,上面摆放着一排排金属野餐桌和长椅,多得用不完。规划这片场地的人对男人来探视女囚犯的频率估计得过于乐观了。在过去四个月里,我见过太多的狱友没有接待过一个访客。真遗憾。最初的恐惧感一旦过去,监狱生活就是无休止的重复,仅仅知道要来访客就能让人激动一周。

我独自坐在一张桌旁等待着。除了排遣无聊时光,访客的到来还给我一个来这里坐坐的机会,可以举目远眺群山起伏的沃伦县。在这样一个春日里,天空蓝得深邃,飘着几朵白云,微风和畅,百鸟齐鸣,我感觉仿佛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我可以转移视线,对高墙、铁丝网和岗楼视而不见。我可以暂时忘掉那没完没了的计数,凌晨3点回荡在囚室里的啜泣,还有我每小时在里面挣19美分的发霉的洗衣房。

我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月,母亲和一脸困惑的奇普一起来看我。杰克·克拉里翁上个月也来了。他们理所当然地问我,我为什么要把别人的汽车烧了。我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因为救了我命的那个少年不应该进少管所。”因为缺乏合理的答案,我只能耸耸肩,什么也不说,和当初在病房以及后来在警察局面对警察的询问时表现得一样,尽管那些警察问了一遍又一遍,带着疑云丛生的表情让我告诉他们真相。

我认为布罗克·麦克奈特的工作做得很好,毕竟是在我拒绝对任何事情进行详细说明的情况下——不解释细节,不透露动机,对手上的伤只字不提。他让地方检察官把我的指控从二级纵火罪降为三级纵火罪。地方检察官可能认为我在替别人顶罪,不过既然无人伤亡,案子很快就宣判了:两年半的监禁,有机会在304天后假释。

为了处理我的案子,布罗克向我收取了1800美元,外加“四张Q”戏法的秘密。我认为这是一桩公平交易。

现在,在这个风和日丽的5月下午,我的客人正由一脸和善的男看守西蒙陪同着向我走来。若不是事先知道她要来,我可能都认不出她了:头发剪得很短,没有化妆,身穿牛仔夹克和紧身牛仔裤。甚至她的步态也让我感到陌生,走得小心翼翼,贼溜溜的,看上去几乎像爬行动物。说到埃伦,我早就不再试图去弄明白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表演。但她看上去消瘦、憔悴、紧张,就像一个瘾君子,我不由得相信这种绝望是真实的。

走近以后,她做了所有人一开始都会做的事情:瞥了一眼我的手,旋即把目光移开。

“我从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做,”她说,“我发誓。相信我,好吗?”

我手上的伤口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但这只是因为过去看上去特别糟糕。

“没问题。”我说,示意她坐在对面。

“现在还疼吗?”

没有受邀是不能探视犯人的。为了得到探视的机会,她只好给我写信。她写了一封又一封。有一阵子我置之不理,但有些事情我想弄明白,我必须知道那些事情。另外,正如我说过的,监狱生活很乏味。埃伦有很多缺点,但从不让人感到乏味。

“有时还疼,”我说,“伤疤组织仍然很敏感。”

只有几张桌子边有人,离我们很远,他们在亲密地交谈。看守已经返回大门附近的角落。他虽然监视着所有人,但尽量给我们多留一些空间。

“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

是的,她的绝望是真实的。她失去了一切。更糟糕的是,她仍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失去的。

“这真是个观鸟的好地方,”我环顾四周,“我应该买本观鸟书。我需要补补功课。”

“我猜现在你已经知道它值多少钱了。”她说。

我不屑回答她的问题。我当然知道。判刑之前的保释期里,我找到一位罗格斯大学的人类学教授,他同意我去他的办公室见面聊聊,并把我引荐给了他的一位研究艺术史的同事,此人的兼职身份是古董评估师。罗格斯大学是一所规模庞大的大学,当我声称有意攻读美国史硕士学位,并且对独立战争时期的历史特别感兴趣时,似乎没有人对此产生怀疑。

“老实说,几乎没有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东西。”当我在艺术史系光线幽暗的大楼深处找到她的办公室时,那位艺术史教授告诉我。当然,我们谈论的是一种假设。毕竟,人们都认为那三只由里维尔亲手打造的铃铛损坏或丢失了。但如果其中一只被找到了呢?

“那样一件文物会因为那段历史而熠熠生辉。”她说。想到这点,她的眼睛也亮了。

她解释说,人们认为保罗·里维尔是一个银匠和钟匠,但不认为他曾制作过银铃铛。不过,据传他当年曾制作过几只用作墨水池的铃铛,对于那么小的铃铛,必须使用银之类的金属。但人们已知的保罗·里维尔制作的铃铛都很大,是为教堂和学校制作的,所用材料是铜和锡。“所以这将是一个奇迹般的发现,”教授说,“将成为唯一被确认的保罗·里维尔银铃铛。加之它所代表的历史意义。知道午夜骑士的传说吧?”她斜靠在椅子上,就像刚享用完一顿美餐似的,“这样一只铃铛将具有历史魔力。”我沉默着,给这个评估师足够的时间进行评估。“我认为至少可以拍卖到500万甚至800万美元。”她坐直身子,“但实际上它是无价之宝。”她摇摇头,就像要把遇到这样一件珍宝的幻想从脑海里赶走似的。

“你什么时候决定利用我的?”我问埃伦。我有大把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但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嘿,别忘了——是你找的我。你追踪我。你找到了我的学校。我无法拒绝你。”

也许她说得对。不过也许这一切都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她是不是在大西洋城就挑中了我,故意用发底二牌的技巧吸引我的注意,以便诱我上钩?或许她的计划开始得更早?会不会是爱司向她透露了我们要去大西洋城参加那场牌局的消息?他是不是和埃伦联手诱我上钩的?也许还有伊桑?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囚室的床上,揣测着各种可能性——那个爱司比他表现得聪明,甚至布罗克·麦克奈特,那个能干的律师,可能从他第一次在酒店宴会厅和我一起进电梯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充当幕后指使。我的绝望和孤独就那么明显吗?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个容易上當的人吗?我有时琢磨,一旦埃伦把铃铛弄到手,是不是布罗克帮她联系买家。虽然我的猜测最终会回归那些“可信度高”的可能性上,但监狱给你时间去编织各种无限设计的阴谋。每当我的推理开始变得不靠谱时,我就会想起那只铃铛是真实的,一切又似乎变得有可能了。

“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她说。

“发现什么?”

她挠挠脖子,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样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就在那时,她从藏在蓝鹭相框后面的小保险柜里偷走了铃铛。当其他人都盯着屏幕,观察我发牌的慢动作时,她却在偷铃铛。“你怎能不看屏幕呢?”她问,“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想看到你的发牌究竟是在哪里出了破绽。”

这就是自从答应埃伦来访的请求后我面临的两难抉择。对魔术师来说,有些机密是不能透露的。不过,我还是魔术师吗?自从我在大西洋城的那场牌局上第一次见到埃伦以来,我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脱胎换骨的人,一只破蛹而出的蝴蝶。现在我环顾四周,立刻做出了决定。我只需提醒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不到200天以后,我就会像蝴蝶一样翩然飞离这座监狱。

没有必要对埃伦隐瞒我最大的秘密。正如她曾亲口告诉我的,真正的傻瓜被骗时都知道,所以她也应该知道。

“我没有作弊。”我说。

“什么?”

“我当时依旧是个魔术师。”

“你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我说,“这是玩魔术的一条基本准则。一套戏法你若没有准备好,就不要表演。”我耸耸肩,“我并没有准备好。”我观察着她若有所悟的表情,“我以为我准备好了,但当那一刻到来之际,我并没有做。我没有发假牌。”

我告诉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我的大脑再一次落后于手的灵敏度和速度。也许我对自己的技巧不满意只是部分原因。也许我还没准备好当个老千。或者我知道,从维克多·弗劳尔斯和他的牌友那里赢再多的钱,也不能让父亲死而复生。

或许我只是害怕。

“可随后维克多却指责你作弊。”埃伦不解地说,本已憔悴不堪的脸失去了血色。

那件事一发生,我就知道自己被陷害了。唯一的解释就是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她已经提前告诉维克多她要带一个扑克老千去赴牌局。天知道她给他的理由是什么。或许她告诉他我曾经骗过她,这次是对我的报复。不管她杜撰了什么样的故事,她都向他透露了我发假牌的确切时间。我们几周的准备只是一场惊人的骗局,我在其中充当了牺牲品。

我当时吓坏了,所以就照埃伦教我的办法激烈地大声抗议。这对我毫无帮助,但我不仅仅是吓坏了。我还为我们秘密的泄露感到绝望。我想知道这个疯狂而周密的骗局背后是什么,想知道其目的是什么,所以我没有请求每个人出示各自的底牌(再说这样做未必会有帮助——即使是一手很普通的牌也可以成为获胜牌,作弊高手的手段都很隐蔽)。我只是不想揭穿埃伦的真面目(再说他们未必会相信我)。我们预先计划过,若发生意外,必须矢口否认。我一开始就是那么做的,后来就闭了嘴。

因为安装了监控摄像头,维克多就领大家去大屏幕前观看我发牌的录像。而这也是埃伦错引法的一部分,让所有人都盯着大屏幕,神情之专注如同寻找瑕疵的珠宝商,多么巧妙的分散注意力的手段啊。维克多事先已经被告知我计划骗他,所以他坚信我作弊了。他们都坚信这一点。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观看我的发牌过程,用慢镜头逐帧画面地看,以期说服自己及他人相信看到我作弊了——所谓的“顿了一下”,借用伊恩的话说。它其实不存在。但他们带着它存在的想法去寻找,所以就“找到”了。他们把一个危险的假象强加于自己,而这一切都是基于维克多的指控,这个指控是埃伦强加于他的,和我表演扑克魔术时把假象强加给毫无疑心的观众一样。

他们反复观看我的发牌动作,坚信将抓到一个老千,这给了埃伦足够的时间去偷那只银铃铛。没人看到她这样做,因为屏幕上发生的事情可能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最具悬念的事情。他们不想错过哪怕一帧画面,一次当场抓住老千的机会。他们的新牌友,这个留着浅色短发的女人,大摇大摆地走进这场高赌注的游戏中,并试图抢走他们所有人的钱。他们可都是些充满能量,自信心爆棚的男人。

“你没有作弊。”埃伦好像一直在咂摸这句话。

“没有。”

因为没有作弊,我就没有必要跟他们一样紧盯着屏幕不放。我知道我被陷害了,知道这些人被引开注意力是有原因的,所以我就看到了埃伦穿过丝绒地毯,走到壁炉前,推开那个蓝鹭相框。那是个燃气壁炉,没有烟道,但有足够的空间存放小保险柜。埃伦用手快速旋转了几下,就把它打开了。

“但你并没有揭发我。”她说。

“没有。”

“你没有作弊,可是你——”她瞟一眼我的手,“你让他们那么对你?”

我没有看到她从保险柜里拿出了什么小物件,但我看到她把它塞进了裤兜,重新关上保险柜的门,把相框推回原处。不管那是什么,我知道它的价值一定远超我和她在牌桌上可能赢到的100万美元。

“我不敢相信你发牌没问题,还让他们那么对你。天哪,纳塔莉,你让他们——”

“是的,我知道。”我说,“我在赌一把。”我已经用了几个月时间思考我在那个飘雪的冬夜所作所为之动机。埃伦陷害了我,拿我的生命冒险,我要么把她装进口袋的东西拿走,要么付出生命。

我决定用她能理解的话来表达:“我告诉你我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见她不回答,我又补充说,“别忘了,你在我家厨房里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那件事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切破手指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她需要我在只有几天准备的情况下去发牌,这样,当维克多指责我作弊时,我就会容易怀疑自己的表现。

她苦笑了一下,“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个小小的失望:埃伦夸大了她手指上的伤。回到公寓以后,尽管痛苦不堪,心有余悸,但当她扶我在沙发上躺下时,我曾看了一眼她裸露在外的拇指。那时我并没有留意,但过后十分确信:她拇指上有两个小小的黑线结,说明伤口只缝了两针,而非四针。

“是的,我想也不是一回事。”

“你什么时候把它从我身上偷走的?”她问。

我并不擅长扒窃,但当时我手上的血流得到处都是,雪下得很大,维克多·弗劳尔斯家的院子里暗得很,埃伦实际上在把我拖向汽车。到处都是干扰因素。我们的身体离得很近。我知道该掏她的哪个衣袋。这件事情并不复杂。

“当我决定偷的时候,我就那么做了。”一个自鸣得意的回答,不过,我相信我配得上这么做。

她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我好奇在我们的50万本钱里,有多少是她借的,利率是多少。我好奇谁可能在找她,她陷入了怎样的困境。“你不明白,”她说,“我找到了一位买主。他现在很可能仍然感兴趣。”她又挠了一下脖子,“我可以分给你30%。那是很大一笔钱,但我们必须抓紧办这件事。你得告诉我它在哪里。我来料理一切。但你得告诉我铃铛在哪里。”见我不回答,她又说,“好吧,35%。”

“仔细看看我的左手,”我对她说,“把35%再说一遍。”

“40%。”她说。

“越来越接近了,”我说,“但首先我想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你怎么知道偷什么?你怎么知道那个保险柜?”

“别犯傻了,”她说,“你以为像维克多·弗劳尔斯这样的人会对所有人保守这只铃铛的秘密?这个他有生以来拥有的最值钱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它藏在保险柜里?”

“因为先有铃铛,后有保险柜。保险柜只是为铃铛而存在。”她摇摇头,“他把铃铛给那个安装保险柜的家伙看了。那人碰巧有时也为我做事。”

她认识那个安装保险柜的家伙,当然就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忘了本应该牢牢记住的东西:秘密很少像戏法那样保守得密不透风。

那么为什么维克多·弗劳尔斯同意在他家抓一个扑克老千呢?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另一个问题。“为什么维克多要引狼入室?”我问,“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环视着这片探视区,手指抽動着,我想她可能真变成了一个瘾君子。终于,她再次面对我说:“一把1695年出品的斯特拉迪瓦里。”

“一把小提琴?”

“一把纽约爱乐乐团在1842年首映式上演奏过的小提琴,”她语气平淡地说,就像在背诵一组事实,“我告诉他小提琴现在的主人想卖掉这件乐器,但又不想付给拍卖行一大笔佣金,并承诺为他牵线搭桥。这样维克多就可以捡个大便宜。”

“但我猜这个故事是编造的。”

她望着那些树木和这座院子,“一点儿创造性思维加上一点儿维基百科上的知识。”她再次挠挠脖子,“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铃铛,这胜过一切。而且你需要一个买主,否则它将一文不值。这你也知道,对吧?45%,怎么样?我甚至愿意独自承担付给那个保险柜安装工的好处费,但我们现在得行动。有人在追踪我。我不知道是维克多的人还是我借本钱的债主。我离开了我的公寓,放弃了工作。我们都有危险,除非我们卖掉铃铛,拿到钱,然后消失。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能办到,必须现在就行动,纳塔莉,求你了。”

我听着哀鸽熟悉的叫声。

“分给你50%,”她说,“行吗?名副其实的合伙人。对于你的手指,我真的很抱歉。天哪,纳塔莉,我发誓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下此狠手。如果我曾有片刻想到他们会——我的意思是,他们就是些男人,你知道吧?有钱的男人。我真的很抱歉,不过,咱们行动吧,好吗?分给你50%。一人一半。”

我任凭她独自说下去,直到最后停下来,然后不动声色地说:“51%。”

“啊?”

“我要51%。”

“你是认真的吗?”

“51%。”

她坐在那里,一副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一手臭牌的扑克玩家。最后,她说:“那么你答应了,我们成交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事情搞这么复杂,”我说,“51%。”

我双手相扣放在桌上,这是我们曾约定的开始作弊的暗号,只是角色发生了反转,并且缺了两根手指。她移开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

“好吧,”她说,“你想要51%,那就51%,行了吧?就这样了。那么铃铛到底在哪里?”

我迎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里面的贪婪。“抱歉,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铃铛。”我站起来,示意看守过来,“再见,埃伦。”

“等等——不,不,不——我们刚刚商量过的——”

“女士。”那个叫西蒙的看守向我们走来。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我告诉他。

“不!”

“女士,好了,我们走吧。”他轻轻挽起埃伦的胳膊。她僵住了,但不至于蠢到去反抗。我听着鸟鸣,看着她离去。

要是埃伦在2点,而不是3点半来就好了。现在离晚饭时间没有多久了。我来到刷着白墙的娱乐室,加入正在进行的扑克游戏中。今天的获胜品是菲多利小袋薯片和迷你士力架。

在北岭州立监狱,扑克筹码常是卫生纸和肥皂,一种奇迹般持久的组合。流行的游戏是得州扑克,只是补充了几条疯狂的自定规则和对加注的严格限制。这些天来我的牌技不断提高。昨天的奖品是贴好邮票的信封,我确保自己赢了一张。我需要给《男士季刊》的副主编布鲁斯·斯特德曼写封信,为始终没完成他的约稿而道歉。“结果我没找到一个出色的老千。”我会这样解释。

我会避免一直赢,不然她们就不欢迎我加入了。但我几乎想赢就赢,因为我学到了一个最厉害的错引法。那就是我本人。每当轮到我发牌时,所有人都会把视线从我手上移开,即使是罪犯也懂得这样的礼节。

实不相瞒,醒来时我仍然会出一身冷汗,仍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重温那个饱受折磨的夜晚,尤其是那最痛苦的几秒钟:拉塞尔猛掴我一掌,紧接着是刀起指断的声音。醒着的时候,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事,而是专注于找回手的感觉和灵巧度。有些日子,这个任务感觉极其艰巨,但我想不出比练习发假牌更好的物理疗法。我发底二牌的动作既流畅又安静。摩擦是发假牌者之大忌,而那两根手指带来的麻烦就是,制造太多摩擦。

但现在不了。我的发假牌技巧终于练得炉火纯青,因为看不出任何破绽。我的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稳,我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敏锐。

在接下来的六个半月里,我打算多玩牌。我需要继续打磨技艺。我的囚室里有两副扑克和十几本扑克方面的书籍。像埃伦过去常做的那样——或者像她声称常做的那样(没有必要区分她的话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我也会幻想在海边有一座自己的小房子,白天游泳,夜晚把那些富人的錢赢到手。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在现实世界中,我没有计划离开美国。释放出来以后,我将搬到母亲所在的里诺市,一个赌城。她设法为我提供了保释,保释费只是法官定的5万美元的10%,这使她陷入更深的债务。

我本来应该拒绝她的保释,但我需要足够长的自由时间来调查那只铃铛的价值,同时在银行租一个小保险柜。我不可能很快就把铃铛卖掉。这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可能要花上数年时间。

不过,我希望永远不需要那笔钱。我确信可以靠当个扑克老千来谋生,同时还能救济母亲。

萨莎,一个经常玩牌的狱友,给我发了底牌。“你去哪里了?”她问。

“来了一位访客。”我说。几个女人起哄地嗷嗷叫起来,宛如我刚结束了一场激情约会似的。

几个女人翻开各自的底牌,我也翻开我的。离晚饭时间不到半小时了,我断定今天将是一个赢钱的日子。

我知道,在监狱里发假牌就是在找死。这些人可都不是好惹的。然而,我要说,每当拿起一副刚切好的牌,看着一张张牌优雅流畅地在金属桌面上滑过时,我就感到无比兴奋。

现在我要在这场牌局上大显身手了。

(秦红梅:九州职业技术学院公共基础课部,邮编:22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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