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列车

2021-05-30 10:48罗伯特·洛普雷斯蒂
译林 2021年4期
关键词:特纳皮特吉米

〔美国〕罗伯特·洛普雷斯蒂

我人生中最妙的一天从我遭到逮捕的那一刻开始。

午夜铃声刚响起时,我从黑猫酒吧旁的小巷突然冲出来,想要抢劫一个醉鬼。结果,我和我的目标一样醉醺醺,于是抢劫变成一场势均力敌的斗殴。

我猜想,那是我的第一份好运,因为巡逻到附近的警察以为自己制止了一场打斗,而不是撞上一起未遂的抢劫。

我俩被用囚车送往关押醉汉的羁留室。我企图打劫的那个醉鬼对自己被捕颇为恼火,但马车的橐橐声让他半路上就打起了呼噜。

我在牢房的地上呼呼大睡,直到早上看守出现,来将我们归类处理。看守是个高大粗壮的男子,面孔上遍布天花痘疤,“你们这群废物中有人名叫皮特·法雷利吗?”

我没有应答。我想不起来谁会找我,也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但是,我之前企图抢劫的那个家伙此刻醒了,指着我告发:“他!他就是法雷利。”

我不知道他是在酒吧里偷听到我的名字,还是仅仅想要给我制造麻烦,但结果都一样。

看守打开牢房,挥动肉乎乎的大拇指,说道:“出去。”

我不想被他拽出去,他看起来一脸凶相。

“你显然有些好朋友,”他告诉我,“要么是那样,要么是你杀了人。你会住进贵宾套房。”他字正腔圆地念出“套房”二字。

我并不开心。警察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把一个拘押者与其他人分隔开,但给他买啤酒显示不在他们会做的事情之列。

然而,抗议是没用的。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将自己的气力留給呼喊。

看守指向这排牢房尽头的一间,里面有一张铺位和一个盥洗池。我走进去后,看守关上门。

“这里有水罐和毛巾。稍微洗洗,让自己像模像样些。”

“为什么?谁要过来?”

“说得好像我会知道一样。就算牢房着火了,上头也不会告诉我。”

看守对自己的这个比喻很满意,转身离去了。

水很冷,而且没有香皂,但我还是脱下夹克和衬衫,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倒霉的普通劳工,而不是醉鬼。我要感谢幸运星,我没有宿醉——不管怎样,算不上宿醉——因为我需要始终保持机警。

我到底刺痛了谁,导致了这样的麻烦?我认识的哪个人能让看守蹿得像跳蚤一样?我相当确信,大富豪约翰·D.洛克菲勒与我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就在我逐个扣上衬衫纽扣之时,牢房的门打开了,两名男子走进来。痘疤脸看守走在前面,但我差点没认出他。他站得笔直,仿佛正在接受检阅。

看来一切都是因为看守身后的男子。他比看守稍矮,但走起路来就像知道众人会为他让道一般。他戴了顶常礼帽,身着黑色西装,有一条金色怀表链掠过马甲。他的皮鞋擦得锃亮,我简直能从鞋面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我一副悒悒不乐的表情。他这样的阔佬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

看守停下脚步,问那个男子:“斯派瑟先生,这位就是皮特·法雷利。他是你想找的人吗?”

阔佬定睛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比我大多少,可能还不到30岁。他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达官贵人特有的气场,让我误以为他至少在40岁以上。

他凝视着我的脸庞,继而上下打量我。当我俩的目光再度交汇,他的眼眸里充满悲伤。

“韦斯利先生,你帮了我大忙。”他说道,音调很高,但嗓音柔和。我不禁心想,这人一定天生就会唱歌。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看守说话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可不可以弄把椅子过来?”

韦斯利吃了一惊,“哦,当然行。”

他从一间空牢房里拖来一只凳子,还特地用脏兮兮的袖管擦拭一遍,“先生,我可以从办公室搬一把椅子过来,如果你——”

“十分感谢,坐凳子就好。”他没有坐下来,而是盯着看守。片刻后,韦斯利像被戳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你们尽管私下说话。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敬请吩咐。”

“谢谢你,韦斯利先生。如有需要,我会再去叫你。”

看守向后退去,仍然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当牢房门在他身后合上时,名叫斯派瑟先生的阔佬转过身,再次看向我。他仍然没坐下。

“你好,皮特。”

听到这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报出我的名字,好像我俩早就认识,我的脊背生出一股寒意。

“很高兴见到你。”我说,“我是皮特·法雷利。我猜想你已经知道了。”

他皱起眉头,“你没有认出我?”

“先生,对不起。我认为我们不——”

“皮特,我是汤姆。”

我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但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对方刚刚宣称他是罗斯福总统或先知摩西。

“汤姆?”我的嗓音哆嗦。

“没错,我是你的大哥。”

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是母亲死于流感那天,当时我4岁。

我人生中第二糟糕的日子出现在两年后,当时邻居凯西先生跑过来告诉我们一个噩耗,我们的父亲在鞋厂的一起意外事故中身亡了。凯西先生想让我们三个孩子搬过去和他们一家人同住,然而他家已有六个孩子,他妻子不答应。

不久,我们兄弟三人成了街上的流浪儿。作为大哥,9岁的汤姆尽全力保护着两个弟弟,但我们最终还是被警察送到了鲍厄里孤儿院。

孤儿院是个缺少温情的陌生地方,集聚了许许多多无家可归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每个孩子睡在一张小床上,另分得一只五斗橱抽屉存放衣物。孤儿院教我们识文断字,但更关心的是教我们《圣经》和餐桌礼仪。当我们被重新安置时,会需要那些知识。

“重新安置是什么意思?”我问汤姆。

“意思是说孤儿院会送我们去乡村,和某个需要更多小孩的农夫一起生活。我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农夫。”

“我会得到一匹马吗?”小弟吉米问道。

“会的,”汤姆说,“农场上人人都骑马。”

“我们会住在一起吗?”

“当然会,”汤姆尽可能挺直胸膛,“我保证一定会。”

春天到了,这一天孤儿院让我们坐上了开往西部的孤儿列车。

那是我人生中第三糟糕的日子。

汤姆将我弄出牢房后,带我去波林纳餐馆用午餐。光顾这种餐馆对他来说可能属于低就,但那是我数月以来尝过的最棒的一餐。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一边问,一边尽量不去狼吞虎咽。

“说来话长。两个月前,我雇用了几位侦探去找你和吉米。三天前,我收到电报,侦探说他们已经确定你在旧金山。我登上火车,等我抵达后,侦探告诉我——”

“真他娘的想不到!”我冒出一句。

汤姆神情诧异。我猜想,他是被我的粗话惊吓到了。

我解释道:“几周前我在萨克拉门托,有人告诉我,私家侦探在找我。我以为那人在胡说八道。现在看来那是你派来的人,是吧?”

“是的。他们以为你在萨克拉门托,可没等我赶过去,他们发现你不见了。”

我咬了一口面包,“为什么?”

“皮特,你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雇人寻找我和吉米?”

“你们是我的弟弟,皮特。当然,我想要——”

“不,”我摇摇头,“我们有20年没见面了。你总不会某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想找来两个弟弟闲谈一番吧。究竟是为了什么?”

汤姆看看我,又低头看看咖啡杯,“我知道,这听上去说不通,但这是真话。我确实是在某一天决定我需要了解你们俩的遭遇,但那不是普通的日子。”

“哦?怎么回事?”

“那天我成了父亲。”

我注视着他,消化着这个新信息,“是吗?我应该祝贺你。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叫理查德,跟我父亲的名字一样。”

我皱起眉头,“我们父亲名叫亨利。我记得很清楚。”

“我是指我的养父。”

“理查德·斯派瑟。那你叫汤姆·斯派瑟。”

“没错。”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多萝西娅——那是我妻子——我没想过我们会有孩子。好像上天没那个打算。我曾经——”

“你曾经考虑过从孤儿列车上领养一个孩子?”我调侃道。

他却当真了,“我考虑过,但多萝西娅没兴趣。她说,上天会赐予我们孩子。确实如此,不过上天花费了好长时间来考虑。”

说完这话,汤姆粲然一笑,“儿子出生后,我第一次抱起他时——”他摇了摇头,“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家人有多重要。我意识到,我要找到你和吉米。”

我这时喝完了第三杯咖啡,“好吧,汤姆,我只能说,我多希望你儿子能早几年出生。”

毫不意外,汤姆下榻在旧金山最负盛名的皇宫酒店。给我印象更深的是,酒店值班经理见到我时没有皱起鼻头,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毕竟,这里很少会出现像我这样刚刚在牢里待了一晚,前一晚更是露宿街头的落魄者。

经理只需知道,法雷利先生是斯派瑟先生的朋友。“先生,我可以给他安排一间你隔壁的房间。”经理说话时没有看我。

“那就太好了,米查姆。你能安排个人,趁法雷利先生沐浴时,把他的衣服快洗一下?他的行李还没有到。”

我们走上楼梯时,我感觉头晕目眩。几小时前,我盼望着能离开牢房,能及时偷到午餐钱。现在我走在大理石梯阶上。我漫游进了什么世界?

见我欲开口,汤姆摇了摇头,“你去洗个澡,休息一下。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谈正事。”

这间客房與我住过的任何一间酒店客房都不一样,单单浴缸就像来自童话故事。我脱下衣服丢在浴室地上,打开水龙头。

我爬进浴缸,犹觉身在梦中。孩提时,我总是整天萦挂着失散的哥哥和弟弟,但自从成年后就很少再想起他们,更未料到会再次见面。

汤姆变成了富人。吉米也说不定娶了维多利亚女王。

我一头钻入温热的水中,内心隐隐作痛。想不到我的情感还没有完全枯竭。

“皮特?”有人在敲浴室的门,呼叫我的名字。我惊醒了,这才发现浴缸里的水已经不热了。

“稍等一下。”我趔趄着起身,拿起毛巾。

我一点也不讶异汤姆有我房间的钥匙。有钱人总是随心所欲。

汤姆指了指床,“酒店为你准备了换洗衣服。等你自己的衣服洗好后,你再还回去。我会再给你买些新衣服。”见我没有反应,他皱起眉头,“有问题吗?”

确实有问题。也就是说,他想当然地认为他能决定我穿什么衣服,而我会无条件地接受。

我是他失散已久的亲人,还只是他家里的一个仆人?

可假如我已经决定接受我能得到的任何东西,那么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拿来一瓶威士忌。”汤姆说。

“好的,给我倒一杯。”我穿好衣服。衣服大概是从某个酒店员工那儿借来的,干净,合身,至少让我像个体面的人了。

我们在房间里的小桌旁坐下。“那么,跟我说说,你的姓是怎么从法雷利变成斯派瑟的。”我先开口。

汤姆严肃地点点头,“你还记得那个把我带离孤儿列车的人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列车停留的第一站,是密苏里州的一个小镇子。孩子们在月台上排好队,就像之前被教导的那样,人数至少在50以上,大多数是男孩,年纪从2岁到17岁不等。

领养人站在孩子们对面,大多数是农民夫妇。他们面色疲惫,一身尘土。某人介绍完情况后,农夫们开始审视我们,就像在打量待售的马驹。

吉米哭了起来。我伸手去牵他的手,接着看到一名男子在和汤姆说话。那人大额头,目光如炬,身穿黑衣服,头戴圆顶硬礼帽。

片刻后,男子朗声大笑,伸出手臂搂住汤姆的肩膀。他们起步离开。我握住吉米的手,想要跟上去,但孤儿列车的一名负责人拦下了我,“还没轮到你们。”

“汤姆要被带去哪里?”吉米问道。

“去他的新家。”

“我们也能去吗?”

“理查德·斯派瑟是一个马车工匠,”汤姆告诉我,“也是镇议会成员。我猜想,他到现场只是为了代表镇议会,并未打算领养一个男孩。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见到我时改变了想法。”

“他有孩子吗?”

“没有。他妻子爱丽丝体弱多病,我推测她也许经历过一两次死产。但不管怎样,她很高兴能领养我。对我来说,则很幸运。”

“对斯派瑟也一样。”我说。

汤姆过了半晌才笑出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笑,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的笑声酷似我们的父亲。

“我想是那样。总之,我在那儿长大成人。我的——爱丽丝去世时,我15岁。理查德·斯派瑟也在四年前撒手人寰。”

“你继承了生意?”

汤姆点点头,“他们早已正式收养了我。那时,我们不光卖马车,连福特汽车都卖。”

“汤姆,看来你过得相当不错。”

他耸耸肩,“我很幸运。你怎么样?在孤儿列车上发生了什么事?”

“在你——”我想要说“在你抛弃我们之后”,但觉得那不明智,也不公道,“列车又停了三四次,但没人想要领养我或吉米。我记得那时心想,如果我们一路到了加州,还不被领养,会怎样?我俩是被送回去,还是被丢进大海?”

汤姆点点头。

“最后,孤儿列车开进堪萨斯州的兰瑟姆镇。我们下了火车,被领着步行来到歌剧院。”我笑出了声,“这座所谓歌剧院的舞台甚至不如一些酒吧的舞台大,我从未在那儿看到有半场歌剧演出。孩子们按个子从高到低依序排成一列,我和吉米就这样被隔开了。”

我呷了口威士忌,“农夫们来回走动,仔细打量着我们。最后,一群妇女停在队列尾端,瞅着可怜又可爱的小小孩;一群男人则站在队列首端,盯着年龄大点的高个子男孩。”

“想要找农活帮手。”汤姆低声说。

“我估计也是。但一个头发油腻、留着浓密髭须的小个子男人却对队列中间的小孩感兴趣。我记得自己留意到他右手在颤抖,猜想他可能是生病了。”

我指了指酒杯,汤姆又给我倒满。

“他是诺曼·巴特纳先生。他询问我的名字,签署了领养协议,就带着我离开了。我记得自己与他并肩坐在马车上。马车跑了大约一英里路后,我问他到农场还有多远路。他侧转身,用力掴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差点摔下去。”

“天哪!”汤姆嘟囔道。

“他恶狠狠地警告我,‘你不准说话,除非有人跟你说话。你答话之前,先要叫我一声巴特纳先生。”

“哦,皮特……”

我猛灌下一大口威士忌,继续说道:“奇怪的是,打了我之后,他的右手竟然停止颤抖了。我在那一刻明白了他为何只选比他矮的男孩。”

“皮特,我真难过。”

“汤姆,你那时不知道。你在密苏里州,和斯派瑟夫妇在一起。”

“他妻子怎样?”

“比她丈夫更高更壮,但同样多了点‘魅力和‘仁慈。巴特纳太太是个合格的女基督徒,在她眼里,我是个来自纽约的私生子,这辈子注定要遭受地狱之苦。所以,无论她对我做出何种恶行,都是理所当然的。”

“代理人呢?”

我皱起眉头,“什么?”

“孤儿院派出代理人,查看寄养儿童的生活状况。”

“哦,这就是那些人的称呼?这么说来,我到兰瑟姆几个月后,还真有个代理人露过面。”

代理人到來时,我正在屋外的谷仓旁喂鸡。巴特纳太太走出来,往围裙上擦擦手,“你有个访客,皮特。”

我盯着她,“来找我的,巴特纳太太?”

“赶紧。不要喋喋不休浪费他的时间。”

代理人和巴特纳先生坐在客厅里。我在门口踌躇了一下,因为我仅有一次踏进过客厅,那次巴特纳先生为这事掴了我,说只有客人才能进来。

“进来,皮特。”巴特纳先生此刻说,“这位是盖莱克斯先生。他到这儿来看看你过得怎样。”

虽然坐着,但可以看出盖莱克斯是个高个子,只是太瘦了。他戴着厚眼镜,眉毛浓密杂乱,面露热情的笑容。

“很高兴见到你,皮特。”他伸出手。我过了半晌才意识到该要和他握手。

“想吃个苹果吗?”巴特纳先生问道。

我愕然看向他,在三餐之间吃东西是会受到鞭笞的过错,“好的,先生。”

“盖莱克斯先生会问你几个问题,关于你喜不喜欢住在这儿。”

“皮特,坐下吧。”代理人轻拍了一下沙发。

我看着养父,见他点了点头,才敢坐下来。

“我现在去外面的院子里,”他说道,“你们慢慢谈。”

“那么,”见屋内没有旁人了,盖莱克斯先生问我,“他们待你如何,孩子?”

我告诉了他真相,讲述我因为真实或假想的过错而受到责打,因为“无礼”而被罚饿肚子,而所谓“无礼”可能只是用巴特纳太太不喜欢的眼神看了她,或是拒绝正眼看她。

在我讲述时,盖莱克斯先生不住地点头,面色渐渐从友善变为凝重。

讲完后,我的眼里噙满了泪花。许久以来,我一直想找个人倾诉我的遭遇,这次终于等到了机会。

代理人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这比我预想的更糟糕。”

他从随身携带的旧皮包里取出三张纸,我能看清那些是信件。他将信纸放到我面前。

“读读看。”他粗暴地说。

我拿起第一张信纸。巴特纳夫妇早已写信给鲍厄里孤儿院。他们说,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任性又爱撒谎,但他们为此祈祷,决定再给我一次机会,尽管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次可怕的考验。

我将信件推到一边。

“读读另两封。”盖莱克斯先生说。

“不需要。”

“你不想读到你害得可怜的养父母经历了什么,对吧?现在你有胆量坐在这儿,说出更多关于他们的谎话。”他摇了摇头,“皮特,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们容忍了你,假如我是你父亲,我发誓,我会把你揍到听话为止。”

“我父亲早死了。”

“我未再尝试,”我说,“巴特纳夫妇已经恶人先告状,没人会相信我说的话。于是,从那时起,每当盖莱克斯先生或他的接替者到来时,我说一切都好。这至少会让我少挨点鞭子。”

“哦,皮特。”汤姆说道,眼睛湿润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可能知道。”我说,心想,你那时正忙着改姓氏,帮你的新爸爸发家致富呢。

汤姆没有答话。

“那么,现在做什么?”我问道,“你要回家吗?”

汤姆低头看了眼酒瓶,将它推到一旁,“现在还不是回归故里的时候。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办件大事。”

听了这话,我的脑海中马上跳出我和汤姆一起做生意的画面。我能忍受生活在密苏里州小镇的生活吗,即使那意味着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曾经想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吗?

汤姆抬头看了看我,又匆匆低下,“我希望你帮我杀一个人。”

我顿时感觉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你这个该死的卑鄙小人!整件事就是为了这?你有某个生意对手,你认为我这个下作的酒鬼弟弟能为你除掉他?”

“皮特,”汤姆说,“不是那样。”

“究竟是怎样?”

“那人杀害了吉米。他杀害了我们的小弟。”

我将杯中的威士忌一口吞下,“该死的,你为什么不早说?”

吉米会是你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孩子。他从不发脾气,生气也从不超过一分钟。

在孤儿院时,我听见两个看护聊起吉米。她们担忧将吉米送上孤儿列车的事。我觉得,这是因为吉米年纪太小了,然而孤儿院送出了相当多的4岁小孩。

她们担心没人想领养吉米,因为他是个半盲人。吉米生下来就这样,你能看出他有只眼睛不正常。

农夫们只喜欢领养身高体壮的大男孩和漂亮可爱的幼童。于是,当汤姆告诉我,吉米到达内布拉斯加州的赤崖镇(它是孤儿列车到达的最后几站之一)后才被人领走,我一点也不吃惊。

“根据侦探的说法,吉米在那儿待了不到一年后,被安置到别处。”

“代理人带走吉米是因为那户人家殴打他。”我猜想道。

“不,是那户人家的妻子怀孕了,不想再领养孩子。”

“我的天哪,”我惊呼道,“吉米接下来遭遇了什么?”

“一对名叫霍默·威卡特和缪丽尔·威卡特的夫婦领养了他。他们在离赤崖镇大约20英里远的地方务农,早已有个女儿。我猜想他们也需要干农活的帮手。”

“让小吉米去犁地?就算完全发育了,他也干不了这种农活。”

汤姆耸耸肩,“我只知道,他们领养了吉米,而吉米死于1893年,年仅12岁。”

“你知道他的死因吗?”

“皮特,他们在死亡证明上记录什么死因不重要。肯定是把他当牛当马使唤,又让他饱一餐饥一餐。”

我感觉自己的肩部隆起,仿佛感觉到巴特纳先生的皮带抽在了后背上,“威卡特夫妇在哪儿?”

“缪丽尔已经死了,但霍默仍然住在农场里。我们坐火车的话,能在两日内赶到那儿。”

“你请的侦探怎么办?”

汤姆皱起眉头,“什么怎么办?”

“如果听说威卡特被杀了,他们难道不会联想到你吗?”

汤姆露出悲伤的眼神,“我不在乎。”

第二天我们去买了衣服和枪支弹药。汤姆对于我衣服的挑选有一箩筐意见,但将购买武器的任务留给了我。

第三天,我们登上了火车。车上,我大多数时间都在回想自己在巴特纳家的过往。我15岁时,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我从谷仓提出牛奶时,将半桶牛奶洒了出来。巴特纳先生指责我偷喝牛奶,挥起手,划出长长的弧线,想用力掴我的脸。

在他打中我之前,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俩诧异地对视着,我想我俩都第一次觉察到,我已经长得高过他,也比他更强壮。

我松开手。巴特纳先生死死地盯着我。“去上学吧,”他最终说道,“赶紧,你要迟到了。”

我记得,他从来不关心我是否迟到,或者说他压根不关心我有没有上学。

老师谈起上一次总统大选,说起本杰明·哈里森是另一位总统的孙子。我记得自己那时寻思拥有祖父是什么滋味。

放学时,警长站在校门口,手里拎着一只行李箱,“你父亲告诉了我你如何欺辱并威胁他,法雷利。我总说,收养城里来的败类不会有好结果。”

“警长,我是不是被捕了?”

警长是个长了只斜眼的大块头,“你父亲太仁慈了,他甚至花钱给你买了张离开本镇的火车票。我拿来一只行李箱,里面装了你的衣服。不要再回来,否则我发誓我会把你扔进牢房。”

我当场打开行李箱,翻出里面的夹克,同学们都看见了,但我毫不在意,“我的钱在哪里?我在夹克口袋里装了14美元。”

“别撒谎,法雷利,那没有用。”警长说。

“天哪,皮特,”在卧铺车厢里,汤姆再次说道,“我真难过。”

“事实上,那是我感激巴特纳的一点,”我说,“感激他把我那样赶出去。”

“感激?为什么?”

“假如留在那儿,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他,反而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此外,就在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巴特纳家着火了,夫妇俩葬身火海。我想,他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的任何复仇行为也不会比火烧让他们死得更加痛苦。”

在旧金山,汽车数量几乎和马车一样多,但在内布拉斯加州,汽车仍然属于稀奇玩意儿,仅有一些修车店出售汽油。我以为汤姆会租赁马匹和马车,但他直接买下了一套马车。

“这样我们就不必回来还车,也不会有人追踪我们。”看到我的表情,他皱起眉头,“你干吗这样盯着我?”

“哈哈,有了这样一个花钱不眨眼的哥哥,我得好好适应一下。”

汤姆神情尴尬,“我们今晚住在奥马哈市,明天出发去农场,行吗?”

我们在一家旅馆订了间房,然后出去吃晚饭。吃完后,我提出我要去酒吧。

“皮特,我们明天需要保持警觉。也许我们应该早点睡。”

我摇摇头,“今天是我变成杀人凶手前的最后一天,我需要酒精的帮助才睡得着。”

汤姆说他不喜欢听到“杀人凶手”这个词。我心想,你最好快点适应。

“这儿有些钱,”汤姆说,“不要喝太多。”

那晚我喝了好多酒,但一点用都没有。

我们花费大半天时间才找到那处农场。事实证明,侦探给出的方位不太准确,汤姆也不愿向人问路。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通向农场的路烂得不成样子,我们从农场前经过两次,每次都以为那地方荒废了。

“看来威卡特家生活得不怎么样。”我说。

“这才好。”

“他家里现在有几个人?”

“只有霍默。他妻子去世了,女儿搬走了。”

“他不是个好农夫,”我说,“你看那些农作物长得有多差。”

“是吗?”

我咧嘴一笑,“你可是在小镇被领养大的。”

汤姆晃了晃缰绳,“我在养父的马车作坊里干活,不在农场。”

“你不上学的时候就在作坊里帮忙?”

“是的。”

“或者在你想吃夹心糖果的时候?”

汤姆笑了笑,“你在取笑我。”

“不然兄弟有什么用?”

“没人在外面劳作,”我们到达农舍时,汤姆说,“我们一路浪费了太多时间。”

“是不是他家来了客人?”

“我们去打听一下去城镇的方向,稍后再过来。”

“这房子该刷漆了。”我看着年久失修的农舍,说道。

我跳下马车,拴好马匹。汤姆在包里翻找枪支。

我其实不希望汤姆也带一把手枪,因为他不怎么会用。我担心他有可能开枪打中马或我。但他坚持要带,况且所有的钱都是他出的。

最后,我们站在院子里,面朝农舍正门。除了胆量或良心,没什么东西能阻挡我们的行动。

我看了眼汤姆,他正好回头看我。

“你准备好了吗?”我问道。

汤姆笑了笑,让人看得好伤感,“二弟,我已经准备好几周了。”

正门是扇简单的木门,已经不容易分辨是否刷过油漆。我做出個“你先请”的手势,汤姆敲响了木门。

敲了好多下后,才有人应门。“谁在外面?进来吧。”

整个房子都没有汤姆在旧金山给我安排的酒店客房大。家具简单陈旧,一张桌子配三把椅子,一只大衣箱,烹饪用具贴着一面墙放在金属炉灶旁,远处靠墙摆放了一张红色沙发。

一个羸弱的老人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绿白相间的褪色被子。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让人惊叹他还活着。他抬起凹陷的眼睛,望着我们,又试图抬起脑袋。

“你是霍默·威卡特吗?”汤姆问道。

“是我。你们是谁?”

汤姆猛然走上前,我以为他要当即拔枪射击,但他只是拽掉老人身上的被子。他动作粗暴,威卡特顿时变了脸色,我的内心也是一惊。

汤姆把被子丢到地上,“我只想确认你在被子底下是否藏了武器。你这种坏事干绝的家伙想必时时提防着仇家上门吧?”

老人睁大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查看一下其他房间。”汤姆吩咐我。

农舍内另有两间房。一间房只勉强放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只梳妆柜。另一间房内有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看起来近期只有这间房里住着人。

“这儿没人。”我告诉汤姆。

“很好,”他的视线始终未离开霍默·威卡特,“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是谁。我们是你的审判官和行刑人,霍默。很遗憾,我们花了这么久才找到你。”

威卡特摇摇头,“你们真是疯了。为了什么要处死我?”

“也许这会帮你回忆,”我说,“我们是法雷利兄弟俩。这有没有让你想起来?”我喜欢这种说法,把汤姆从他的寄养家庭重新夺回来。这是法雷利家的事务,无须牵涉斯派瑟家。

老人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再次睁大眼睛,“吉米?你们是吉米的家人?”

“是他真正的家人。”汤姆说,“霍默,那么你能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我们的小弟?”

“他安葬在教堂墓地,就在他母亲旁边。”

汤姆突然掴了老人一巴掌,让我吃了一惊,“吉米的母亲是在纽约去世的,霍默。他真正的母亲,而不是那个为你辛苦操劳的女人。你是不是像对待吉米一样,把老婆揍死了?还是说,她的死是因为和你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你在说些什么?”老人扯高了嗓门,像马一样嘶叫,随后转向我,“他这个人怎么了?我从未打过老婆和吉米,我爱他们。”

“我敢打赌,你每个礼拜日都带他们去教堂。”我讥讽道。

“当然!”

“我所谓的养父也这样。每当我们从教堂回到家,他就会告诉我,我是如何没有遵守布道。接着他会抽出皮带,试图用一顿狠揍让我明白教义。他也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他从未动手打过我。”

威卡特喘得透不过气来。

我和他一样气喘,复仇真是一件让人热血沸腾的事。只有汤姆神情镇定,仿佛自己成了正义之神。

“你们要杀我。”威卡特说。

“你听明白了。”我告诉他。

“那么你们最好抓紧时间。邻居太太待会儿要送晚餐过来,我不想让她看见你们。”

“嗬,你真是好心啊,”汤姆说,“还担心我们被抓。”

“我是担心你们为了逃命而杀害她。她没理由为我的罪行丧命。”

“说得好,”汤姆说道,“霍默,你现在就把你的罪行一一说出来吧。”

“听我说,汤姆,”我说道,“他说得对。我们不希望伤害其他任何人。我们还是速战速决,快点离开这儿吧。”

汤姆瞪了我一眼,我心中一寒。我敢发誓,在那一刻汤姆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巴特纳先生。

“还未到时候,皮特,我想弄清他对吉米都做了什么。我要让他坦白一切,让他死得明白。”

“你们手里有枪,”霍默对我说,“拜托,让我死个痛快!”

我皱起眉头,“你生了什么病?”

“我?”威卡特低头看着自己孱弱的身体,“风湿病害得我直不起腰,另外,一阵春寒就能让我咳个没完,简直要把内脏都咳出来。就这些。”

“我还没听见你咳嗽。”我说。

“别跟他啰唆!”汤姆不耐烦了,“老家伙,你不是想要救邻居吗?那就快点坦白。”

“好吧。”威卡特说。

“你有什么要坦白的?”我问道。

“我承认,”老人低头看着地板,“我……我让你们的弟弟干了太多活,没有给他吃饱穿暖,但我从未打算杀他。”

“但你殴打了他,对吧?”汤姆问。

“殴打他?”威卡特苦笑一声,眼里闪烁出奇怪的光芒,“我当然揍过他。得让小孩守规矩,《圣经》里这么说的。”

汤姆蹲下身体,用手枪抵住老人的下巴,“当他病弱得干不了活,你就狠狠地打他,对吧?你就是那样杀害了他。”

“好吧。我杀——”他说不下去了,热泪盈眶,“我杀——”

“爸爸!”

我们没注意到一名女子进了屋。对于女性而言,她个子很高,几乎和我一样高。她长了麦秆色的头发和褐色的大眼睛,瘦得像皮包骨。

“玛丽,”威卡特叫道,“快离开这儿!快跑!”

我抓住女子的胳膊,但她并不打算逃走,而是怒视着我,呵斥道:“你们是谁?你们有什么权利冲一个病人大吼大叫?”

“坐下来,闭嘴。”我命令,将她推向椅子。

“我们完全有权,”汤姆说,“我们是吉米·法雷利的哥哥。你记不记得吉米?”

女子惊讶地张大嘴巴,来回打量着我俩,“我当然记得!你俩谁是汤姆,谁是皮特?”

听了女子的话,我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我俩的名字?”

“吉米生前时常说起你俩。他非常想念你们。”

“他当然想念我们,”汤姆说,挥动着手里的手枪,“我敢打赌,他常在半夜哭泣,祈祷我们过来营救他。”

这个叫玛丽的女子盯着汤姆,“营救他离开?他喜欢这个地方。我们都爱他。”

“你这个大话精!”汤姆一边说,一边拿枪指着她。

“别伤害她!”威卡特说,“这是你们和我之间的事。”

我将汤姆持枪的手臂按下,让枪口指向地面,“放松点。吉米是怎么死的?”

女子眼里含着泪花,“他在学校染上了发热病。那场疾病害死了三个小孩,还有我妈妈,她是因为照顾吉米而染上病的。”

“你俩都在撒谎,”汤姆说,“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吉米。”

“你对我父母一无所知,”玛丽说,“他们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有爱心的人。”

我能感受到怒火和对复仇的欲望从体内溢出,就像沸水溢出水壶一样。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作为他们的亲生女儿,对你来说也许是那样,但对于他们当作仆人领养的孤儿,就另当别论了。”

玛丽站起身,对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你俩出生在哪里?”

“纽约市。”

“就我所知,我出生在纽约东河对岸的布鲁克林区。有人在信义会教堂台阶上的一只板条箱里发现了我。我于1877年6月坐上了孤儿列车,是威卡特夫妇领养了我。他们从未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杂种。”

“不要说那个词。”霍默嘶哑地叫道。

“从到这儿的那天起,我就成了这个家庭的正式一员,吉米也一样。我们都爱他。”她的目光在我和汤姆之间来回扫视着,“如果你俩在寄养家庭遭遇了任何不幸,我都感到十分难过,但世上没有一个孩子比吉米在我们这个家庭受到的关爱和呵护更多。”

我转身朝向威卡特,“你为什么宣称你杀了吉米?为了让我们在你女儿到来之前离开这儿?”

老人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我要过来。”玛丽边说边走向老人,跪下来,双手环抱住老人瘦长干瘪的脖子,“如果他告诉你们他有罪,那是因为他希望你们杀了他。对不对,爸爸?”

“对不起,宝贝。”老人低声说道。

“他患了癌症,”玛丽解释道,“甚至连药物都再也无法缓解疼痛。”她亲吻了老人的额头,“但你不能让他们对你的死亡承担责任,爸爸,那样不公平。”

“我昏了头。”老人说。

我看着汤姆。他面色茫然,目光呆滞。

“汤姆,我们得离开这儿。我们在这儿无事可做。”我说。

“無事可做?”汤姆愤怒地说道,脸涨得通红,“你在说什么,皮特?他们得为吉米的死负责。我们要报复!”

“吉米是病死的,就这样。不能怪罪谁。”

“必须要怪罪某个人!”汤姆尖叫起来,“要有人负责。你不明白吗?如果不是他,那便是我!”汤姆说完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你?”玛丽说。

“你在说什么?”我也大惑不解。

汤姆热泪盈眶,“还记得那天在火车站的情景吗?斯派瑟先生问我,有没有兄弟姐妹和我在一起。大多数人只会收养一个小孩,于是我心想,如果我说有,他会不要我。我撒了谎。我背弃了你和吉米。等对斯派瑟先生有充分了解后,我意识到他当时会同时收养我们兄弟三人,但为时已晚。我不得不继续说谎,不得不装作我没有兄弟。对于我为何去旧金山,我甚至对妻子撒了谎,因为她以为我是个独生子。”

“可怜的家伙。”玛丽说道。

汤姆惊愕地注视着她,笑出声来,“女士,我是个家伙,但不是可怜的家伙,你看,我被一户殷实的家庭收养。我难道不是幸运儿吗?我是占了其他鸟巢的杜鹃鸟!当皮特因为多拿一片面包而挨揍时,我在上法语课!当吉米——”

“吉米也是个幸运的孩子,在这里快乐地成长,”玛丽说,“他只是得了不治之症,去世之前已经得到最好的治疗。”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威卡特说道,声音小得近乎耳语,“你那时还小。”

“可我当初的决定对你们的影响又怎么算呢?”汤姆说,“如果吉米和我在一起,那么你妻子也许不会病倒。”

“不要那么说!”老人神情严厉,抓住沙发,在玛丽的帮助下坐起身,“如果我妻子缪丽尔在这儿,她会因为和吉米共同度过的每一分钟而祝福你。假如你想要开枪自杀,请自便,但你不要企图将责任推给她!”

汤姆张开嘴巴,可说不出话来。我认为他已没有争辩的余地。他被无尽的羞愧包裹,以至于不想苟活。

我和玛丽站在一旁注视着他。威卡特靠在沙发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汤姆依然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

“汤姆,”我说,“你儿子理查德怎么办?”

“我妻子会好好照顾他。我给他们母子留下了足够的钱。”

“但假如她有什么不测呢?”玛丽说,“患上发热病或者发生什么意外呢?你想让你儿子也坐上孤儿列车吗?”

汤姆的手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枪。他弯下腰,仿佛被人打中了肚子。他丢下手枪,像新生婴儿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两周后,霍默·威卡特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人世。当时玛丽握着他的手,而我坐在她身旁。

汤姆那时已经回到家,正努力将自己从无边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给妻儿更多的爱。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仅仅见过哥哥一次,尽管我们一直通过信件以及后来普及的电话保持联络。

当他的小女儿结婚时,他提出给我们寄来一笔钱,足够给玛丽、我和孩子们购买火车票,再付钱给邻居家的小伙,让他们在我们离家时照料农场。

我想要回绝,因为这让人感觉像施舍。此时的我,作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农夫,已经相当自负。

和往常一样,玛丽纠正了我的想法,“他仍然在追悔当初的决定,想要表达歉意。”

“没有什么要道歉的。”

“皮特,那么更应该去了。”

最終我们还是去了。当看到孩子们对车水马龙的堪萨斯城流连忘返的模样,我就知道他们待在农场的日子不长了。

密苏里州的所有顶级富翁都来参加汤姆女儿的婚礼了。也许我应该嫉妒,然而,我没有妒意。在举办仪式的大教堂,看到坐在身边的玛丽和孩子们,我想我不会和任何人交换这个位置。我不会和汤姆交换,也不会和约翰·D.洛克菲勒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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