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杰弗里·阿彻
珀西瓦尔·亚瑟·克拉伦斯·弗斯戴克,母亲习惯唤他珀西瓦尔,而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一般叫他珀西。珀西生于外交世家,祖上在外交领域功勋卓著。祖父克拉伦斯·弗斯戴克勋爵曾官至苏丹殖民总督,父亲亚瑟·弗斯戴克爵士则替女王处理大英帝国在美索不达米亚的事务,皆是日不落帝国的股肱之臣,小珀西自然也被寄予厚望。
呱呱坠地几个小时后,珀西就被视作牛津龙小学、温彻斯特公学和剑桥三一学院的“种子选手”,弗斯戴克家族四代人都在这些学校就读。
珀西从剑桥毕业后,大家都确信他会进入外交部继承杰出先辈的衣钵,将来的成就也绝不会逊色于祖辈,甚至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切本将如约而至,然而出了一个小问题——珀西太过“学术”了:8岁获牛津龙小学奖学金,不到11岁入选温彻斯特公学,在同龄人还穿着短裤追打嬉闹的时候就凭安德森古典文学奖敲开了三一学院的大门。以双优成绩从剑桥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后,他又在当年的公务员考试中拔得头筹。坦白地说,这些都在人们意料之中。
珀西的到来受到了英国外交部的热烈欢迎,但谁也不曾料到他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英国外交部的各种麻烦,恰恰是从此开始的。
即便外交部一向求贤若渴,乐于提携新人,也不得不无奈地承认:尽管小弗斯戴克先生的學术能力毋庸置疑,但这个年轻人没有常识,不擅与人打交道,作为外交官出访他国时丝毫不在意外交辞令和个人言行对国家形象的影响——而这样的人并不太适合做外事工作。
珀西的第一个派驻国是尼日利亚,诚实的珀西向该国财政部长坦言自己对经济学一无所知,问题是这位部长对经济学更是一窍不通,于是珀西只得乘首班轮船返回英国。
在行政部门熬了几年后,珀西等来了第二次机会,这一次他被派往巴黎。这次他本可以顺利完成任务,但他在政府招待会上对法国第一夫人说:“世界人口过剩,而您却育有这么多孩子,这会加重人口问题。”珀西所言确实有一定道理,第一夫人已经有了七个孩子,而且当时腹中还有一胎。可是他还是免不了在第二天一早卷铺盖走人。
珀西又回到行政岗位上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得到了第三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这一次,他被派往位于中非的一块小殖民地担任副领事。当地两个部落一个多世纪以来都相安无事,然而珀西上任不到半年,就成功“挑”起了两个部落间的冲突。第二天一早,珀西拿着去伦敦的单程票,被护送着登上了英国航空公司的客机,此后珀西再也没有接到过外派任务。
回到伦敦后,珀西被调去做了档案员,因为英国外交部从不解雇职员,工作地点是地下室的一间小办公室。
由于部里几乎没有任何事项需要去地下室,珀西得以尽情发挥。几周之内,他就设计了一套新编目程序,将各种报告、致辞、备忘录和协议纳入分类编号。没几个月,他就能查找到任何文件,哪怕是根据最难伺候的部长给出的最模糊的描述也不在话下。到年底时,他已经可以做到不查阅任何文件,就能说出前人对各类外交事务的处理方式。
当珀西的上司出人意料地提前退休后,珀西接手了他的工作,成为一名高级档案管理员,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不过珀西仍然渴望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一名驻外使节,被所有人尊称为“阁下”。可惜事与愿违,接下来的30年里,珀西的工作没有任何调动,他只能在地下室工作,直至60岁退休。
外交部在印度厅为珀西举办了退休欢送会,外长在欢送词中评价道:“珀西有着堪称百科全书式的过人记忆力,几乎英国签署的每一项协议或是条约,他都倒背如流。”话音刚落,会场里掌声四起,欢呼声雷动。
没有人听到珀西低声咕哝道:“部长,也不是每一条都会。”
退休六个月后,珀西的名字——珀西瓦尔·亚瑟·克拉伦斯·弗斯戴克出现在了新年授勋名单上,珀西因对外交和联邦事务部做出的贡献而被授予大英帝国司令勋章爵士头衔。
珀西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没有丝毫成就感,这种嘉奖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辜负了家族的厚望。毕竟,他的祖父是日不落帝国的贵族,父亲是爵级勋章爵士,而他直到退休才获得一个荣誉性质的司令勋章爵士,并不代表取得了爵位。
不过珀西有个扭转局面并力挽狂澜的大计划。
离开外交部后,珀西没有忙着去大英图书馆查资料、写自传,因为他觉得自己既没有什么功绩足以名垂青史,也没有什么理由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不过他倒是把外长的话听进去了,决定好好利用自己堪称百科全书式的超强记忆力。
珀西在他非凡的记忆深处“搜寻”到了一条古老的法令,这条法令是1762年乔治三世统治时期由议会通过的。珀西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进行复核,实际上是核查了三次,最终认定在过去的200年里,这项法案从未被废除过。令他喜出望外的是,这条法令非但没有被废除,而且纳入了1919年的《凡尔赛条约》以及1945年的《联合国宪章》。显然这两个组织的地下室都不像英国外交部的地下室那样卧虎藏龙——蛰伏着像珀西这样能力超群的人。熟读法案之后,珀西直奔皇家地理学会,在那里仔细研读了大不列颠群岛沿海水域的各类图表。加上先前考证的《1762年领土解决法案》附录3第7条,珀西确信自己力挽狂澜的计划已万事俱备,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回到他在皮姆利科的家后,珀西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与世隔绝整整三个星期,陪伴他的只有那只叫霍勒斯的三腿独眼猫。其间他敲定了一份详细的备忘录,这份备忘录将揭示《1762年领土解决法案》的现实意义,以及它对2009年的英国意味着什么。完成这些任务后他立即就把这份19页的手写文件和《1762年领土解决法案》的副本一起放入了白色大信封。法案中的重点条款已经做好了标注,封面上的邮寄信息也都已填好。
收件地址:伦敦白厅查尔斯国王街外交联邦事务部
收件人:常务副大臣奈杰尔·亨德森爵士
邮编:SW1A 2AH
珀西把未封口的信封放在书桌最上面的抽屉里,随后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2009年6月22日,珀西怀揣2000英镑现金,打车来到尤斯顿火车站,登上了开往苏格兰因弗内斯的卧铺快车,全部行囊只有一个短途旅行包和一只老式行李箱。
到了因弗内斯,珀西马不停蹄地奔向另一个火车站,一小时后,再次登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这列由五节车厢组成的火车沿着蘇格兰东北海岸行驶,最终停靠在偏远的海港小镇威克。
出了火车站,珀西打到了当地仅有的一辆出租车,前往镇上唯一的旅馆,住进了最后一间空房,吃了一顿只有一道菜的晚餐。吃完后,珀西回到客房,读了几页《鲁滨逊漂流记》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珀西和大多数当地人一样天还没亮就起床了。他美美地吃了一大碗燕麦粥和两条腌鱼,味道绝对能和萨沃伊酒店的相媲美,但谢绝了店主推荐的其他美食,以便再仔细核实一下购物清单上必须当日买下的大把商品。
早餐后的头一个小时,珀西在大街上踱来踱去,琢磨着明早退房后该光顾哪些店才能采购满满一箱的物资。他走进的第一家店是麦克弗森户外用品店,橱窗上印着的广告词格外显眼:背包客征服高地所需的一切都在这儿。进店后珀西精心挑选——在帐篷里站了又坐,坐了又躺,躺了又站,爬进爬出,数次之后,最终买下了一顶易装型全能帐篷。老板向他保证,这顶帐篷就算遇上沙漠风暴或是山野狂风都照样屹立不倒。珀西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提着四个塞得满满的棕色大购物袋,里面有帐篷、便携式汽化煤油炉、水壶、鹅绒睡袋、充气枕头、瑞士军刀、钓竿、相机、指南针、望远镜以及一双长筒靴。
老板麦克弗森领着珀西向马路对面的麦克弗森杂货店走去,同时向珀西引荐其弟弟桑迪·麦克弗森。他承诺珀西如果还需要什么尽管找桑迪,桑迪都能搞定。
于是珀西又从麦克弗森杂货店买了铲子、塑料杯、盘子、刀叉和勺子,以及一打火柴、一台收音机、三打电池、四打蜡烛和一个急救箱。这些东西又装了三袋。应付完麦克弗森家两兄弟后,珀西便立刻赶往孟席斯去买清单上剩下的东西——一份《广播时报》周刊、一套平装版《莎士比亚全集》、一本半价2009年日志本和一张英国地形测量局出版的北海群岛地形图。
珀西打车回到旅馆,分几批把九个购物袋拿到二楼房间。中午他随便吃了些鱼肉馅饼和豌豆,便又上街了。整个下午,珀西都推着购物车在当地超市里逛来逛去,采购足够他生活90天的食物。一回到旅馆房间,他就坐在床尾,再次核查清单上的物品,结果发现还少一件必需品。
珀西在镇上所有商店都没找到这个他想要的东西,但发现旅馆的屋顶上有一个完美的二手样品。他找到旅馆老板,老板被这位客人的请求吓了一跳。但老板发觉他是真的想要,于是漫天要价,坚持至少要70英镑才肯出让这尊“传家宝”。
“可是它又旧又破。”珀西说。
“如果这件宝贝入不了你的法眼,”老板傲慢地说,“那我相信你在因弗内斯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珀西这才见识到了什么叫精明,只好妥协,递给他七张10英镑的钞票。老板答应在珀西离开之前,把“传家宝”从屋顶上取下来。
忙了一整天,筋疲力尽的珀西觉得自己该休息一下了,但在上床睡觉之前,他还有一项任务要完成。
在一家只有三张桌子的餐厅吃晚饭时,珀西从领班(也是唯一的侍者)那儿了解到了那个能帮他解决最后一个问题的人姓甚名谁、何处可寻。珀西刷完牙后(他总是在饭后刷牙),便去港口寻找“渔夫之臂”酒吧。他摸了下夹克口袋,确认没有忘记带钱包和那张重要的地图。
珀西走进酒吧时,当地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不喜欢迷路的英格兰人误入自己的地盘。珀西发现要找的人正坐在远处的角落里和三个年轻人玩多米诺骨牌,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过去。角落里那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身材矮胖,穿一件厚厚的蓝色毛衣和一条覆有盐渍的牛仔裤。大胡子抬起头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目光中透出几分不悦。
“请问阁下是坎贝尔船长吗?”珀西问道。
“哪个想出海?”大胡子狐疑地反问道。“是我,我叫弗斯戴克。”珀西回答道。随后让酒吧里所有人都吃惊的一幕上演了,珀西用洪亮的嗓音来了一段他之前反复排练过的演讲。演讲快结束时,大胡子不情愿地把双手放回到桌子上,用珀西只能勉强听懂的苏格兰方言问道:“你想去哪?”
珀西推开多米诺骨牌,将地图摊开在桌上,随后指着图上北海的中央。一时间四双眼睛诧异地看向地图,船长摇着头一再回绝道“不得行,不得行”,直到珀西说他将出500英镑作为酬金,围坐在桌旁的四个人才顿时眼睛一亮,对这个英格兰人的荒谬提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坎贝尔船长和他的船员们用浓重的方言商量着,如果没有人翻译,因弗内斯以南的人根本听不懂。最后船长抬起头对珀西说:“先给100,上船的时候再把剩下的结了。”珀西从皮夹里掏出五张20英镑钞票,递过去。船长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一边忙着把钱分给船员们,一边吩咐道:“明早5点在‘邦尼·贝拉号停泊的码头集合。”还不忘回头叮嘱珀西,“剩下的400英镑到手了,我就送你上岛。”
第二天清晨,珀西早早就赶到了码头,身着西装三件套,白衬衫打底,外加一条母校领带,手中则是一把卷好的伞——驻外使节的标准装束。脚边搁着一根10英尺长的杆子,一个短途旅行包,还有那只破旧不堪的老式行李箱,此时离5点还有一段时间。珀西迎着刺骨的寒风等待船长出现,既兴奋又害怕。他望向为这次探险租来的小渔船,甚至怀疑这条小渔船是否“涉足”过境外水域,更不用说北海中央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放弃计划了,但他似乎看到祖父和父亲就站在身边,与他并肩作战,这又坚定了他的决心。
4点59分,船长和三个船员穿过薄雾走来。看到四个人的穿着还和昨晚一样,珀西不禁琢磨:他们是不是在酒吧喝了一晚然后直接过来的?这架势是去航海吗?船长装模作样地向珀西行了个礼,随后伸出手来。珀西正打算握手,突然发觉对方手掌朝上,才反应过来船长是在要钱,于是给了他剩下的400英镑。坎贝尔船长吩咐船员们把珀西的行李搬上船,两个抬箱的年轻船员才发现这破箱子竟如此之重。珀西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舷梯,手里紧握着那根10英尺长的宝贝杆子,看来是杆不离身了。船长下令起航前,研究了一会儿水域图,确认无误后,语重心长地对珀西说:“这一趟至少得一天一夜,伙计,你可得想好了,出了港口,可是处处暗流涌动啊,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算了。”
经过威克灯塔不久,珀西就体会到了什么叫暗流涌动,开始后悔早上不该喝第二碗粥。白天大部分时间珀西都趴在栏杆上呕吐,晚上也没好到哪儿去,只是天黑了,船员们看不见罢了。晚餐是炖鱼,船长邀请珀西和他们一块儿吃,可惜在一路的航行中,珀西净忙着吐了,别说吃饭了,他甚至希望船赶紧沉了,或者有人能把他扔进海里。“看!是陆地呀!”一个船员指着雾中模糊的小点喊道。船又开了许久,地平线上那个模糊的小点才终于变成了一块陆地,也就是专业制图师口中的岛屿。珀西刚想欢呼,事情似乎又没那么明朗了。小船绕着小岛努力寻觅落脚之处,然而都用不上“禁止进入”的标识,面前的悬崖峭壁就直接将他们劝返了。珀西在甲板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觉得这整个计划就是他职业生涯的写照,注定要以失败告终。绝望的他垂头丧气,根本没注意到船长正惊奇地指着一个小海湾,那儿有一小片沙滩刚好可供登陆。
船员们只花了一个小时就把珀西安全送上了沙滩。珀西对即将返航的船长说:“91天后来接我,我会再付给你1000英镑。”他预料到了船长的反应,不等船长开口,就给了他200英镑钞票,“请记住是整整91天,哪怕只是提前一个小时,”他不加解释地说,“你也一分钱都拿不到。”坎贝尔船长耸了耸肩,不想去理解这个古怪的英格兰人了。
珀西两脚叉开,试图站稳,但在“邦尼·贝拉号”上坐了30个小时之后,整个岛似乎都在左右摇晃。直到“邦尼·贝拉号”消失在视线中,珀西才开始收拾东西。珀西先把装备都拖到高处,再去物色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持续的暴风雨给珀西推进计划添了不少麻烦,珀西考察后发现原来装备所在之处就是岛上地势最高的平地了,而最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则是西侧悬崖上的一个大洞穴。在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忙着搬“家”。最后,在灌了些烘豆、保鲜奶下肚后,他爬进了睡袋,在弗斯戴克岛(珀西以自己的姓氏命名此岛)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北海的无人荒岛上独居三个月,确实令人胆怯,但对在外交部地下室待了30年的珀西·弗斯戴克而言,并不难。而且,他明白先辈们也会将此视为磨炼意志。
在岛上的第一天,珀西打算把他的新“家”布置得尽可能舒适。他先归置了行李,把所有的食物都堆在山洞最冷的那头,把装备整齐地码在两边。一连几周,珀西都是这样度过的:一碗玉米片、一个煮鸡蛋(直到他受不了为止),再配上一大杯茶,边吃边听广播四台的《今日节目》。如果天气好的话,珀西会在岛上的最高处挖一会儿洞,再吃午餐——通常是午餐肉和烘豆,然后午睡一会儿。他并不是怕晒,只是有些累了。睡醒后,整个下午珀西都在小岛上勘察地形,直到摸清岛上每个犄角旮旯。夕阳西沉,他开始准备晚餐——还是午餐肉和烘豆。不久,珀西就开始懊恼自己的厨艺能力了。听完晚间10点的新闻,借着烛光读了一会儿《莎士比亚全集》,他爬进睡袋,完成当天的最后一项“仪式”——更新日志。日志里详细记录了当天完成的每一項任务,这将作为证明材料的一部分上交给外交部。
这与世隔绝的90天是珀西从一年中精心选择的,在此期间,他能逐一听完五场英澳板球对抗赛和七场限制回合板球赛的解说。他还会收听每周的13出戏剧节目和64集《阿彻一家》,但不再听《园丁提问时间》了,毕竟这个节目对于一个住在北海荒岛上的人来说毫无用处。如果珀西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能把那只叫霍勒斯的黄毛猫带来。不过从温暖的厨房移步到寒冷的洞穴,霍勒斯肯定是不乐意的,所以离家之前珀西叮嘱管家每天早晚都要给霍勒斯喂食。
珀西准备的食物足够他生活90天,他下定决心要在岛上重温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包括37部戏剧和154首十四行诗。一个月后,珀西觉得自己做《荒岛唱片》节目的嘉宾绰绰有余,尽管主持人已经不是那位和蔼可亲的普洛利先生了。在实用技能方面,珀西学会了用削尖的木棍叉鱼。第39天他第一次捕到鱼,那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岛民了。第63天,他挖的那个洞已经有5英尺深了。珀西没想到的是,岛上一直阴雨连绵,因而每天早上洞里总有积水,得用塑料杯把水都舀出来,才能继续挖,一般要花上一个小时,如果雨不停的话则更久。随后他就在岛上四处寻找大石头,拖回来堆在洞旁。第89天的清晨,珀西慢慢把那根长杆拖到挖好的洞边,这里海拔大约227英尺。他回到住处,吃午饭前听了广播四台的《女性时代》节目。过去三个月里,他学到了很多关于女性的知识。下午珀西则在擦皮鞋、洗衬衫、练习将以女王陛下的名义发表的演讲。为了在次日的仪式上保持最好状态,当晚珀西早早便睡觉了。
2009年9月23日,太阳一出来珀西就起来了,早餐是一碗玉米片和一个苹果。他边吃边听广播——主持人吉姆·诺蒂正和反对党领袖卡梅伦讨论大选前三位政党领袖是否应该参加电视辩论。珀西对这个话题根本不感兴趣,因为他现在所处的地方离英国远着呢。9点,他开始刮胡子,不小心刮伤了好几处,随后穿了件不太白的白衬衫,套上西装三件套,配上母校领带,脚蹬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这身行头他在过去的三个月里都没舍得穿过。珀西拿着收音机满心期待地走出洞穴,这即将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
这一天阳光明媚,碧空如洗,岛上最高处的那个洞里没有一滴积水。他看了看表,10点26分。若是严格遵照法令,现在开始仪式为时尚早。于是,珀西坐在地上背诵他最爱的亨利五世的演讲,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表。到了11点,珀西把长杆扛在肩上,一端插进洞里。之后的40分钟里,他从之前搬来的石头中挑了几块,压在洞边将长杆牢牢固定住。事毕,他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等缓过来,他打开收音机,离12点还有段时间。大本钟敲12下,太阳才升到最高点。12点01分,珀西立正站好,崇敬地将国旗缓缓升高,并按照《1762年领土解决法案》的要求庄严起誓:“我以女王陛下伊丽莎白二世的名义在此宣示主权,并宣誓效忠女王。”接着他高唱国歌,在欢呼了三声后结束了仪式。珀西跪倒在地,感谢上帝和祖先的庇护,感谢他们让自己有机会和先贤一样为国效力。随后珀西拿起望远镜,开始在公海上寻觅“邦尼·贝拉号”的身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渔船依旧不见踪迹,珀西越来越焦虑,担心船长和船员们此时还拿着钱在酒吧玩乐。在这座英属小岛上,夕阳再度西沉,珀西开始陷入纠结……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他思忖着,自己已然功成,可仍未名就,难道注定要在弗斯戴克岛了此余生吗?第二天早上珀西一反常态,没吃早饭,也没听《今日节目》。他回到昨日宣誓的高地,看见英国国旗仍在微风中飘扬,心中雀跃。他拿起望远镜,慢慢扫视着海面——终于来了!珀西在沙滩上耐心等待。又过了三小时,小船才缓缓靠岸,来接这位劳苦功高的非官方大使荣归故里。坎贝尔船长对珀西·弗斯戴克先生为什么执意要在荒岛上待91天毫无兴趣,留他独自在船舱里休息。归途中珀西和来时一样头晕恶心,但心里充满了喜悦。船长、船员们和珀西下船后,一同前往最近的银行。珀西从银行取了800英镑,随后拿出一份协议,证明他们于2009年6月25日带珀西去了弗斯戴克岛,直到2009年9月24日才将他接回大陆。等船长和船员们在银行经理的见证下签字确认后,珀西才把钱给他们。
珀西搭出租车到达威克车站,沿着海岸返回因弗内斯,之后乘坐夜班火车前往伦敦。珀西觉得头等舱的双层卧铺很不舒服,车轮咔嗒咔嗒的响声让他彻夜难眠,早餐提供的鱼绝对比不上他在岛上捕到的。抵达尤斯顿时,珀西比过去三个月更累更饿,还得排长队打车回皮姆利科。一进家门,珀西就直奔书房,打开书桌中央的抽屉,取出那个未封口的信封,里面装着详细的备忘录和一份《1762年领土解决法案》。他把坎贝尔船长签署的协议、两张地图和一本日志全部装进信封,封好口,在封面写上“仅您可阅”。
尽管珀西急着赶往外交部,但他还是先确认霍勒斯在厨房的锅炉上安睡,才放下心来。珀西离开厨房时激动地小声说:“我做到了!霍勒斯,我做到了!”锁上大门,珀西立刻拦了辆出租车。“去外交部。”珀西告诉司机,钻进了后座。珀西在查尔斯国王街街角下车,并对司机说:“请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外交部的安保人员正要拦下这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突然发觉他竟是弗斯戴克先生,这才没将他拒之门外。珀西把大信封递给接待人员并急切地说:“请马上把这个交给奈杰尔·亨德森爵士。”“好的,弗斯戴克先生。”接待人员答道,向珀西敬了个礼。
回家的路上,珀西在出租车里心满意足地唱起了圣歌。珀西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喂饱猫,然后自己才吃饭,顺便看了晚间新闻。不过一切还未尘埃落定,现在庆祝为时尚早,但珀西已经在幻想是外交大臣还是首相,站在下议院的公文箱前表彰他的功绩。他10点就爬上了床,很快便进入梦乡。
第二天下午,珀西接到奈杰尔爵士的电话,对此他毫不意外,但没想到这位常务副大臣竟直接提出要见一面。
“下午好,珀西,”奈杰尔爵士说,“外长想尽快和你当面聊一聊,请问你有空吗?”
“当然。”珀西说。
“好,”奈杰尔爵士说,“明天上午11点行吗?”
“当然。”珀西重复道。
“太好了!我会派车去接你。珀西,我能否确认一下,那份文件只有我一个人看过吧?”
“是的,奈杰尔爵士,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手写的,所以你手上的那份是孤本。”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奈杰尔爵士不加解释地说,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10点半,珀西由专车接往白厅的外交部。他穿着在萨维尔街买的那套西装和一件雪白的衬衫,系着一条崭新的母校领带,等待接受表彰。珀西一直很喜欢来外交部,尤其是今天有专员护送他去外长办公室,更是令他心花怒放。他们慢慢走上宽阔的大理石楼梯,经过卡斯尔雷、坎宁、帕默斯顿、索尔兹伯里和寇松的全身画像,继续走向下一条又长又宽的走廊,走廊里挂着斯图尔特和道格拉斯的照片,以及霍姆、卡拉汉、卡灵顿、赫德和库克的画像,一路上珀西感到荣耀无比。到了外长办公室门口,办事员先敲了敲门,随后带珀西进了会客厅,这个厅大得足以办场舞会,外长和奈杰尔爵士正在大厅那头等候他。
“欢迎回来,珀西,”外长对珀西说,语气就像是在问候一位老朋友,尽管他只和珀西在退休歡送会上见过一面,“过来同我和奈杰尔爵士一起坐吧,咱们聊聊。这次的板球赛我们赢了澳大利亚,太酷了,不是吗?”珀西坐下后外长又接着说,“但我猜你没能看全所有比赛,还记得……”
珀西底气十足地对外长说:“广播四台的解说我全都一字不落地听完了,比赛确实很精彩。”珀西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女秘书为他端上一杯咖啡。
“这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法子。”奈杰尔爵士说。女秘书上完咖啡离开后,三人才开始谈论大家都惦记着的正事。
“珀西,昨天上午我看了你的报告,简直太妙了!”奈杰尔爵士说,“你将《1762年领土解决法案》中鲜为人知的一条法令,通过细致的论证,在当下付诸实践,可谓前无古人,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外长补充道:“奈杰尔爵士在家看完你提交的备忘录,就打电话向我汇报了。随后我便直接去唐宁街10号见了首相,首相知道你退休后的所作所为后颇为感动,是真的特别感动,他还托我向你转达祝贺与问候。”
“谢谢,谢谢!”珀西听到这些话眉开眼笑,差点都忘了礼数,赶忙应道,“也劳您代我向首相大人问好。”
“首相还托我问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外长接着说道。
“我有什么打算?”珀西疑惑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是的,”奈杰尔爵士说,“眼下出了点问题,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此时珀西已经准备好了回答法定权利、主权地位等任何有关《1762年领土解决法案》的问题。
“珀西,”奈杰尔爵士继续微笑着对他的前同事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大法官已经确认你代表女王提出的主权申请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并且在任何国际法庭上都是站得住脚的。”
珀西听了这话,不安的心终于又放了下来。
“如果继续坚持申请,弗斯戴克岛就将在法律上正式成为女王陛下的海外领土。我知道你对《1762年领土解决法案》的理解非常到位,‘若占有某岛满90天,且在此期间无其他个人或政府宣称对该岛拥有主权,此后六个月内提交申请,经批准后,该占有者将获得这座岛的所有权,该占有者所属国家的法律也将适用于该岛。《1762年领土解决法案》中是这么写的,我没说错吧?”
没错,除了一两个字,堪称完美,珀西心想。他转过身,接着奈杰尔爵士的话,对外长说:“这意味着除了渔猎权,我们还将拥有小岛周边半径150英里内石油的开采权,弗斯戴克岛将扩大我军的地缘优势,随之而来的战略利好就更不必赘述了。”“这里头可就有故事了。”奈杰尔爵士插话道。珀西不禁好奇奈杰尔爵士想引用莎士比亚哪部戏剧中的句子,但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便继续说:“我相信如果在联合国全体会议上提出这一主张,除了通过他们别无选择。”
“珀西,你说得确实没错。”奈杰尔爵士答道,“但是外交部有责任从大局出发,结合所有潜在因素进行全面考量。”说到这儿奈杰尔爵士和外长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珀西跟着他们走到大厅中央,那里有个巨大的地球仪。奈杰尔爵士转了转地球仪,指着太平洋上的一个小点,说:“如果俄罗斯宣称对这座岛拥有主权,在美国人眼里,这或许比古巴问题更为严重。”他又转了转地球仪,指着死海上的一个小点,“我们最好祈祷以色列人永远都别听说有这么一条法令,否则中东就别想太平了。”珀西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配得上弗斯戴克家族的荣光,也有能力像父亲与祖父那样为祖国开疆拓土罢了。珀西爱国胜过爱他自己,怎料他费尽心思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适得其反,令家族和祖国再次蒙羞。
外长把手搭在珀西肩上,对他说:“本次会面不会被记录在册,但我们会将你提交的相关材料在此存档。如果你对此没有异议,我想首相大人和女王陛下都将感激不尽。”
“当然没有异议,部长。”珀西低着头说。
几分钟后,他溜出了外交部。此后除了霍勒斯,珀西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弗斯戴克岛的事。不过有朝一日如果有人在北海迷了路,说不定会看到一面迎风飘扬的英国国旗……
2010年1月1日,珀西瓦尔·亚瑟·克拉伦斯·弗斯戴克再次出现在新年授勋名单上,这一次他的头衔是圣米迦勒及圣乔治勋章爵士,理由则是表彰他对英国外交和联邦事务部的进一步贡献。
(徐悦旸、孙海群、张海榕:河海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11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