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杰弗里·迪弗
“这是一件新式武器。”
说话的人身材瘦削,穿着老款西服套装。他慢慢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坏消息是,武器的部署时间就在本周六早上,线人确定了这一点。”
“还有四天时间。”退役上校詹姆斯·彼得森严肃地说。现在是星期一下午5点整。
通常在人们的印象里,负责国家安全事务的机构应该设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地下建筑中,里面有高达10英尺的监控屏等各种高科技装备,工作人员都是身穿阿玛尼的帅哥美女。但实际上,彼得森上校的办公室位于弗吉尼亚州雷斯顿镇郊外一座毫不起眼的建筑物内,离华盛顿特区约25英里。
瘦削男子现正坐在这间看起来像普通保险经纪公司的办公室里,和彼得森密谈。
瘦削男子是政府工作人员,他补充道:“我们不知道这是一件常规武器、核武器还是什么新发明,但据了解到的信息,它可能具有惊人的杀伤力,会造成‘显著破坏。”
“谁持有这件武器?是某个组织还是某个国家?”
“只知道是我们的敌人,所以,需要你来调查此事。制造武器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钱那么简单。”
“有没有什么线索?”
“有,而且是非常有价值的线索——一个阿尔及利亚人知道谁设计了武器,而且上周还和设计者在突尼斯见过面。这个阿尔及利亚人是名记者及兼职教授。”
“他是恐怖分子吗?”
“不太像。他言论温和,没有激进色彩,但我们在当地的线人肯定他跟武器设计者有过接触,并有使用武器的计划。”
“有照片吗?”
瘦削男子变戏法似的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像蜥蜴般无声地滑过桌面,抵达了上校那端。
彼得森上校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从附近咖啡馆传来的恰比音乐,不时被疾驰在阿尔及尔商业大街上的卡车及摩托车的轰隆声打断。
白色面包车司机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当地人,当乐声变成美国摇滚乐时,他极力抑制住心中的不快。他倒不是偏爱恰比音乐那种热情奔放的过时旋律,或是认为这种音乐比西方音乐更符合本地的政治或宗教氛围,他只是不喜欢美国女歌手布兰妮·斯皮尔斯罢了。
突然,这个大块头司机面容僵住了,他拍了拍坐在副驾上的男人——那是一个美国人——的肩。两人的目光从前窗望出去,落到一个鬈发男人身上。这人30岁左右,穿着一件浅色西装,正步出半岛文化思想学校的大门。
副驾上的男人点了点头,司机随即下达了命令。他先用英语说“准备行动”,接着又用带有柏柏尔口音的阿拉伯语重复了一遍,后座上的两个男人立刻做出了反应。
面包车是一辆破旧的福特车,车身上喷着醒目的阿拉伯字母,意思是“本市最好的管道工程服务”。车子尾随着浅色西装男子缓缓前行,虽慢却不令人生疑,因为在这个靠近港口的旧城区,龟行车速再正常不过了。
接近一个交通混乱的十字路口时,坐在副驾上的男人对着手机下达了命令:“动手。”
面包车开到了与被跟踪男人平行的位置。就在这时,从对面车道来的一辆蓝色面包车突然蹿上了人行道,径直撞上一家空铺面的玻璃橱窗,撞碎的玻璃碴如雨点般落下。惊得目瞪口呆的路人们回过神来,急忙跑过来帮忙。
当人们把司机从蓝色面包车里拖出来,并协助他把车从撞烂的铺面里开出来后,白色面包车已经不见了。
随之不见的还有穿浅色西服的男子。
詹姆斯·彼得森上校连夜从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飞到罗马,感到身心俱疲,但仍竭力打起精神。
司机在机场接到他后,一刻不停地朝位于城南的公司驶去。上校在车里研读了由他一手策划的这起绑架案主角的详细资料:雅克·本拿比,职业为记者及兼职教授,与研发了新武器的突尼斯某集团保持着直接联系,但华盛顿方面尚不清楚这个集团的具体情况。
彼得森不耐烦地看了看表,很是懊恼把雅克从阿尔及尔带到这儿来竟然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但鉴于飞机最近管控很严,彼得森又一直要求手下尽量低调,所以他们只能用车把雅克先运到罗马南部的加埃塔,再用救护车转运到目的地。这个地方表面上是一个康复中心,为意外受伤的工人提供康復服务,但实际上是彼得森上校位于弗吉尼亚州“情报分析系统公司(IAS)”的一个分支机构。所谓的康复中心,不过是为蒙骗意大利政府打的幌子罢了。
华盛顿特区内有几百家为政府提供服务的小公司,服务范围包罗万象,从复印机墨粉销售、咨询服务到计算机软件开发等应有尽有,IAS就是其中一家。
但它不提供办公设备销售等服务。
IAS提供的是情报,而且一直致力于向客户提供最好的情报。但它获取情报的方式不是通过什么高科技监控手段,而是——按照彼得森的说法——采用传统方法:
嫌疑人,审讯者,再加一间上锁的房间。
效果非常好,但却是非法的。
换言之,IAS开办的是秘密监狱。
操作方式说起来很简单:在得知某人身上有政府想要的情报后,通过绑架——他们内部称之为“非常规引渡”——将此人带到一个不在美国管辖区内的秘密且安全的地方。经过秘密审讯,得到政府需要的情报后,再把嫌疑人送回家——大多数情况下如此。
IAS是一家私人公司,和政府没有任何关联,但政府是它最大的客户。该公司在全球共有三个秘密审讯点,一处在哥伦比亚的波哥大,一处在泰国,而罗马这处——彼得森此行的目的地——是最大的。它的外观是一座普通的米色建筑,大门上用意大利语写着“物理康复治疗”几个大字。
大门从身后关上了。彼得森走得很快,免得被路人看到自己。他一般很少来这儿,毕竟经常要和政府官员晤面,如果被人发现他在从事这种非法营生,无疑会招来灭顶之灾。不过,鉴于目前情势危急,他不得不亲自来一趟,督阵对雅克·本拿比的审讯。
上校不顾旅途劳顿,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楼上一间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一个男人正等着与上校见面。他身材结实健壮,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是IAS最得力的审讯人员之一。
“你好,安德鲁!”彼得森向他点头打招呼。“安德鲁”只是一个化名,这儿的人从不用真名。他是一个正在阿富汗服役的美国士兵,临时请假过来的。
彼得森向安德鲁解释说,他手下已仔细搜查甚至扫描过本拿比的身体,没发现定位追踪芯片,也没发现窃听或爆炸装置。上校接着补充道,北非的线人曾试图查找和本拿比在突尼斯见面的人是谁,但没有进展。
“没关系,”安德鲁皱了一下眉头,笑道,“我很快会搞到你想要的一切。”
?
雅克·本拿比抬头看着安德鲁。
安德鲁不动声色地迎着雅克的目光,心里估算着他现在怕到什么程度了,结果是满意的——他看起来很害怕。安德鲁不是什么虐待狂——真的不是——但根据受审者的害怕程度,他可以判断出用多长时间能拿下对方。
他估计最多四个小时,本拿比就会把关于武器的一切全吐出来。
审讯室是一个长宽高均为20英尺的混凝土正方体,室内光线昏暗。本拿比被双手反绑着坐在一把金属椅上,脚上没穿鞋——这能增加他孤独无依的感受;他的外套和个人物品已被拿走——这会让他没有安全感。安德鲁抓过一把椅子,靠近他坐下。
从体格上来看,安德鲁并不是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大块头。他也不需要这样,只要有权,就算是个侏儒,低声细语也能吓得对手屁滚尿流,而现在,他就拥有这种足以让对方胆寒的权力。
“我们开始吧,”他开口用英语——他知道本拿比英语说得很流利——说道,“你也知道,雅克,这儿离你家有多远,你的家人和同事都不知道你在这儿。据我们的情报,只有阿尔及利亚当局知道你失踪了,但是,你知道他们对你失踪一事关注度有多高吗?”
没有回答。那双黑色眼眸紧盯着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他们毫不关心,官方报道是这样写的——‘又一名大学教授失踪。他们能怎样呢?你可能被匪徒枪杀了,也可能因去年在课堂上的言论,被兄弟会组织的人清算了,还可能因为某篇文章惹恼了丹麦的记者……被他们绑架杀害了。”安德鲁很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高兴,但本拿比没有任何反应,“所以,没人会来救你,明白吗?别指望会有什么夜半奇袭的救援部队,或从天而降的牛仔英雄。”
沉默。
安德鲁没有在意,继续说道:“现在,我想知道你和你的突尼斯朋友会面的情况,关于那件武器的一切信息。”他仔细观察着受审者的眼眸——里面是否有一丝默认的神色?他确信有,很好,这犹如发出了招认的信号。
“我们想知道的是,谁发明了这件武器?它的用途是什么?将会用来对付谁?你只要说了,24小时内就可以回家。”他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如果不说……那就没好果子吃了。”
受审者仍一言不发。
安德鲁对此已见惯不惊,他压根没指望对方会立刻招供。实际上他也不想这样,太容易取得的供词反而不可信。
过了一会儿,他说:“雅克,我知道你大学同事的名字,还有你供职的那家报社。”
这就是安德鲁的聪明之处——他研究过审判艺术多年,知道很多人对自身受到的威胁不以为意,但却很在乎朋友家人的安危。过去两天里他搞了个大工程——仔细研究了本拿比的社会关系,列出了其亲朋好友各人的弱点和难言之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安德鲁没说一句威胁本拿比的话,却聊起了本拿比同事的事情——他们那随时都可能结束的职业生涯、不敢与外人道的婚外情、非法收养的小孩……甚至,他还话里话外地暗示,这些同事可能会受到肉体上的伤害。
安德鲁一口气说了十几件,件件都极具威胁性。而且,同事的姓名、住址、办公室、车牌号及常去的餐馆,他都说得分毫不差。
雅克·本拿比仍没吐露一个字。
“你也知道,我们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绑到这儿来了,”安德鲁低声道,“他们把你拽上车,就像从鸡笼里抓起一只鸡那么轻松。你觉得你朋友的人身安全会比你更有保障吗?抓你的人现在已经回阿尔及尔了,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动手。”
對方只是看着他。
安德鲁突然怒火中烧。他清了清有些疼痛的嗓子,走出房间喝了点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审讯持续了三个小时,本拿比集中精力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但始终一言不发。
该死,这家伙可真够顽强的,安德鲁心想,但努力不让自己的挫败感表露出来。他看看表,已经过去九个小时了,却没有得到关于武器的一丁点信息。
好吧,现在该动点真格的了。
安德鲁把椅子移得离雅克更近些。
“雅克,没人会来救你的。而且,由于你的不合作,现在你朋友的处境很危险,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他呵斥道。
回答他的仍是沉默。
安德鲁又向雅克靠近一点,“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在克制自己,对吧?我曾寄希望于你能合作,但显然你没把我的话当回事,现在就让你看看事态到底有多严重。”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电脑打印的照片,照片上显示的拍摄时间是昨天。
照片上是本拿比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正在位于阿尔及尔郊外的别墅院中玩耍。
彼得森上校住在罗马市中心的一家酒店里。凌晨4点,他被手机铃声惊醒,对方拨打的是他的加密手机号码。
“喂?”
“上校。”是安德鲁的声音,听起来急促不安。
“嗯,他招了吗?”
“没有。”
上校压低了声音,“告诉我他说了什么,我可以从中找出关键信息。我就是做这个的。”他把灯打开,准备找支笔记录。
“不,先生,我的意思是,他一个字也没说。”
“一……一个字也没说?”
“整整16个小时他一言不发,始终保持沉默,一个该死的字也没说。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那么,他的状态是不是快崩溃了?”
“我……不,我不这样认为。我把他的老婆孩子都拿出来威胁了,但他仍没任何反应。再给我一个星期,看来得实打实地兑现一些威胁。”
但彼得森知道这不现实。雅克不是什么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对他的绑架在道义上根本站不住脚,他们不能再贸然去绑架或伤害他的同事了,更不要说他的家人。
“不,”上校缓缓说道,“你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你回部队去吧。审讯进入第二阶段。”
?
这是一位衣着保守的女士。她身穿长袖衬衫、棕褐色休闲裤,一头深金色秀发披在肩上,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
考虑到本拿比对文化和宗教的态度并不保守,大学里也有女同事,还写过支持女权方面的文章,所以彼得森决定起用克莱尔为第二阶段的审讯人。本拿比可能会当她是敌人,但不会视她为弱者。此外,因为本拿比已经结婚,还有几个孩子,他应该会欣赏有魅力的女性。
而彼得森知道,克莱尔就是一个魅力四射的女性。
克莱尔是陆军上尉,负责中东战俘的管理工作。她眼下在休短假,正好可以试试她独特的审判技巧——她的讯问方式和安德鲁截然不同,但用对了地方,效果也是显著的。
彼得森向她简要介绍了事情原委,完后说道:“祝你好运!”
他还提醒她今天已是星期四,后天就到武器部署的时间了。
克莱尔冲进审讯室,脸上带着害怕的神色。她用流利的阿拉伯语说:“我必须要道歉,本拿比先生,雅克……我能叫你的名字吗?”
没等本拿比回答,她又改用英语说:“你不会介意我叫你的名字,对吧?我叫克莱尔,对这个可怕的错误,我要向你表达深深的歉意。”
她走到本拿比身后给他松了绑。此举对克莱尔来说没什么风险,作为精通合气道和跆拳道的高手,如果面前这个虚弱疲惫的男人敢有什么举动的话,打倒他不在话下。
但这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只是揉了揉手腕,没有任何威胁性的举止。因缺少睡眠,他脸色憔悴,黑眼圈十分严重。
克莱尔按下通话器按钮,“进来吧。”
警卫推进来的小车上放着一个餐盘,上面有饮用水、一壶咖啡、一碟点心和糖果。克莱尔看过本拿比的资料,知道这几样是他平时中意的饮食。为表明饮食里没有下毒药或吐真剂之类的东西,她当着他的面每样尝了一点,但本拿比只喝了点水,对她问的“是否想喝点咖啡或吃点什么”的问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克莱尔坐下来,一脸担忧地说:“我真太抱歉了,不敢想象我们怎么做得出这么可怕的事……不过,请让我解释一下:有人——我们不知道他是谁——向我们举报,说你和一些人见了面,而那些人正是我们国家的敌人。”她抬起手,“我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只知道你站在敌人那边,而他们正计划搞一场巨大的破坏,发动一次恐怖袭击。当我们得知你是一位知名教授……而且还是一位人权倡导者,想想我们是什么感受!那人一定是给了我们错误的信息,也许是无意的。”她有点不好意思,“也许他们是嫉妒你,谁知道呢,只怪我们反应太快了。现在,我首先能保证的是,安德鲁——他确实非常野蛮——说的那些威胁你的話都不作数,你的同事和家人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安德鲁已经受到处分,被解除了职务。”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室内一片寂静,她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想着武器部署时间正在一分一秒逼近,克莱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发生了这种事,毫无疑问我们都很尴尬,高层也深感不安。对给你带来的不便,我们愿意给予——用我们的说法就是——赔偿。”
对方仍保持沉默,但聆听着她说的每个字。
克莱尔把椅子挪了挪,身体朝对方靠得更近了,“本拿比先生……雅克,我得到授权,转账10万欧元到你指定的任何账户上。这笔钱是免税的,交换条件是你不会因我们犯的这个可怕错误而起诉我们。”
克莱尔已经查明,雅克作为教授和记者的年薪分别相当于1.5万欧元和2万欧元。
“我可以吩咐他们马上转账,你的律师可以监督这个过程,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签署一份不起诉我们的文件。”
沉默。
她面带微笑继续说下去:“还有一件小事……我本人很肯定你是无辜的……但是,授权支付这10万欧元的人,他们想稍稍了解和你在突尼斯见面的那些人的情况,他们只是想确认你们的会面是无关紧要的——这个我敢肯定。如果我能做主,现在就可以给你开支票,但管钱的是他们。”她嫣然一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都这样吗?”
本拿比没说什么,他现在没揉手腕了,靠在椅背上坐着。
“你不必说什么敏感内容,几个名字就行,主要是让出钱的人高兴高兴。”
他是同意了还是不同意,克莱尔拿不准。本拿比和她之前审讯过的任何人都不同。通常情况下,在她提出这个条件后,那些人就开始计划如何使用这笔钱了,并对她的提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对本拿比此时的沉默,她的结论是——他想抬高价格,这么做很自然。
克莱尔点点头,“你很聪明……但我不会怪你。如果你能提供一些信息,也许我可以把价格涨到15万欧元。”
仍无反应。
“我告诉你怎么做,只要说出一个人就行,然后我们就把这一切都忘了。”她又羞赧地笑了一下,“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雅克,真的。”
上午9点,彼得森上校坐在康复中心的办公室里,对面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大块头。他叫阿克汗,是从非洲苏丹的达尔富尔地区赶过来的。
阿克汗问道:“克莱尔怎么了?”
彼得森摇了摇头,“本拿比不贪财,克莱尔把价钱提高到了25万欧元,”上校叹了口气,“但他仍不为所动。实际上,他连个‘不字都没说,跟安德鲁审讯时一样。”
阿克汗饶有兴趣地听着,面不露色。他像一个被紧急叫来救场的外科医生,弄不好可能会就此毁了声誉,但除他之外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他现在睡了吗?”
“从昨天起就没睡过觉。”
“好。”
没什么比缺少睡眠更能削弱一个人的意志了。
阿克汗是中东裔,但出生在美国,是美国公民。他跟彼得森一样是部队退役人员,现在的头衔是专业安全顾问——这个词是对雇佣兵的委婉说法。他有两个来自非洲的助手,一黑一白。
彼得森已用了阿克汗六次,别的政府也在用他。他去年审讯过一个车臣分裂分子,这人的同伙在莫斯科劫持了一辆满载小学生的校车。
仅仅用了两个小时,他就知道了暴徒藏匿校车的具体位置、守卫人数、他们使用的武器以及口令。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也没人想知道。
彼得森其实并不想起用阿克汗,这是他最后一张王牌。实际上,他意识到本拿比案件在是否使用刑讯逼供方面提出了一个堪称教科书般的道义问题:你知道恐怖事件即将发生,你拘押了可以阻止事件发生的人,那么你会使用酷刑折磨他吗?
有些人会说,不,不能用。我们应该占据道德制高点,宁愿承担让恐怖事件发生的后果。这样,我们就可以说,尽管我们在军事力量上占优,但我们败给了敌人的技术。
而另一些人则说,是敌人首先不遵守规则,既然他们能滥杀无辜,我们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彼得森选择了第二种,祈祷这是正确的选择。
阿克汗在监控屏幕上看到本拿比瘫坐在椅子上,头歪向一边,就皱着鼻子道:“最多三个小时。”
他起身离开办公室时,示意两名助手也跟上。
?
三个小时过去了。
雅克·本拿比遭受了最可怕的酷刑,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给教授用的是水刑。本拿比被倒置在水刑台上,水从鼻子和嘴巴灌了进去,犹如溺水一样,这真是一种可怕的体验……这种刑罚是他们最常采用的,因为不会给受刑人——如果没死的话——身上留下长久的伤痕。不过,有时会致人丧命。
助手揪着本拿比的头发,把他脑袋从水桶里提溜出来,将人拖到阿克汗脚边。本拿比的脸上盖了一块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断往外吐着水。
“快说!”阿克汗怒吼道,“武器在哪儿?幕后指使是谁?快说!”
除了教授的咳嗽声和吐水声,再没别的声音。
阿克汗对助手说:“再来。”
教授被放回到水刑台上,脚露在外面,水流了下来。
四个小时过去了,接着是六个小时、八个小时。
阿克汗全身已经湿透,身心俱疲。
他看了看表,已是傍晚了,距星期六——武器部署的时间——只有五个小时了,但审讯毫无进展,他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此前从没有人能坚持这么久,这太让人吃惊了,而更吃惊的是本拿比全程没吐露过一个字。他嘴里发出过呻吟声、喘息声、呛咳声,却没有说出一个英语或阿拉伯语或柏柏尔语单词。
此前的受刑者,只要能让行刑人暂停行刑,他们什么都愿做——乞求、咒骂、撒谎甚至招供部分情报。
但本拿比没有。
“再来。”阿克汗命令道。
晚上11點了,阿克汗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看着本拿比,后者无力地躺在水刑台上喘着气。他对助手说:“够了。”
阿克汗擦干教授的身体,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来到走廊上,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把大号手术刀返回来,顺手把门在身后带上。
他走过来。本拿比视线模糊的眼睛盯着那把刀,侧了侧身。
阿克汗点点头,两名助手固定住本拿比的肩,其中一人用力擒牢他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
阿克汗抓住本拿比的手指,挥动着手术刀。
“武器在哪儿?”他咆哮道,“幕后主使是谁?”
本拿比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阿克汗手中的刀离教授越来越近了。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停,”彼得森上校在门口叫道,“你们到走廊上来。”
阿克汗停下来,退后一步,擦着前额上的汗水。他和两名助手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上。
“刚接到华盛顿方面的消息,他们已经查明了和本拿比在突尼斯见面的人是谁,稍后会有更详细的情况。我想让你们暂停一下,等了解到最新情况再说。”上校告诉三人。
阿克汗犹豫了一下,极不情愿地收起了手术刀。他看了看监控屏幕,本拿比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眼睛瞪视着监控摄像头。
阿克汗摇了摇头,“他没说一个字。他真的一个字都没说。”
现在是凌晨2点,武器部署应该已经完成了,彼得森上校独自坐在康复中心的办公室里,等待着有关突尼斯会面的加密邮件。有了这个,他们应该多些胜算让本拿比说出情报。
快来吧,他看着电脑,心里暗暗催道。
没等一会儿,他的催促应验了。
电脑发出叮的一声,一封加密邮件传了过来,发件人是他周一在弗吉尼亚雷斯顿办公室见过的那个瘦削的政府人员。他打开邮件。
?
上校:我们已查明了和本拿比会面的人,但那不是恐怖组织,而是一个叫“当代人道”的人权组织。我们已多次确认,我们在当地的联络人也确定了这个组织就是武器事件的幕后策划者。但是,我们关注了这个组织好几年,却没有——重复一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组织与恐怖活动有关。在我们获知更多情报之前,立即停止一切审讯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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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森皱起眉头,他也知道“当代人道”这个组织,这是一个公认的合法组织。
天哪,难道这一切都是误会吗?这么说,本拿比与这个组织的人见面所谈之事根本与恐怖活动无关?
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
彼得森正准备打电话给华盛顿询问详细情况时,眼睛无意中扫过电脑屏幕,发现又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是美国一家主流媒体,标题是:记者发稿前的意见征询。
他点开邮件。
?
彼得森上校,我是《纽约每日先驱报》的记者。再过几个小时,附件中的这篇文章就将见报,不仅本报,还有世界各地约200家报纸都将登载该文。如果你愿意,我想就此文征求你的意见。除你之外,我还发邮件去了华盛顿、中央情报局及五角大楼征求意见。
哦,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校用颤抖的手指点开附件,心底涌起极度的恐惧。
罗马,5月22日。一家与美国政府有关联的美国私人公司,在本市南部从事着一项非法营生:为了窃取情报,他们绑架、审讯甚至动用酷刑折磨他国公民。
他们位于城南的办公地——在军事界被称为“秘密监狱”——归属于弗吉尼亚州雷斯顿镇的情报分析系统公司(IAS)。根据这家公司的注册资料,他们主要开展的业务是政府安全顾问服务。
按照意大利企业登记文件上的记载,这家位于罗马的分支机构开展的业务是物理康复,但他们并没有取得相关且必需的政府许可文件。此外,他们也没有雇用任何有牌照的康复专家,其雇员是美国籍或非意大利籍人员,这些人都是军方或安全服务人员,无一人有医学背景。
他们开展的所有活动,意大利政府均一无所知。意驻美大使馆已经发表声明,要求美政府对为何在意境内开展这种非法活动做出解释。此外,意国家警察局到司法部的各级官员已承诺进行全面调查。
美国政府和位于罗马郊外的这处秘密监狱并无直接联系,但在过去一周内,记者经观察发现有一个人出现在这儿,他就是IAS的现任总裁、退役上校詹姆斯·彼得森。他与五角大楼、中央情报局及白宫的高层官员在华盛顿特区经常会面。
彼得森的卫星电话响了。
他想这应该是华盛顿那个瘦削男人打来的,或者是他的老板,或者是白宫。
来电者姓名在加密手机上没有显示。
彼得森的下巴微微颤抖着,他决定不管这个电话,继续读下去。
IAS设在罗马的这个秘密监狱的曝光,应该归功于“当代人道”组织提供的线索。“当代人道”是北非的一个人权组织,一直致力于反对酷刑和秘密监狱。据该组织说,一位阿尔及利亚的记者上周在阿尔及尔被绑架了,并被送到了位于欧洲某地的秘密监狱。
该人权组织给记者提供了一份怀疑是监狱审讯者的名单。通过对官方记录和旅行文件的调阅,确定了名单上的几位——两名美国军官及一名来自非洲的雇佣兵——在阿尔及尔的记者绑架案发生后不久来到了罗马。
记者跟踪着这些审讯者,一路来到了这家隶属于IAS的康复中心。
彼得森瘫坐在椅子上,再没心情接电话了。他苦笑一下,闭上了眼睛。
整个事件,关于恐怖分子、武器及本拿比教授的传言……真是一手好棋。确实有一个“敌对势力”,但这个“敌人”仅仅是一个人权组织罢了,他们与教授密谋策划了此事,目的是向媒体及全世界曝光这个秘密监狱。
彼得森如大梦初醒,明白了前因后果:“当代人道”也许已经跟踪了IAS所用的审讯人员——安德鲁、克莱尔、阿克汗以及其他人——有一段时间了,即使没有一年,也有几个月。这个组织和人权活动家本拿比编造了关于武器的传言,诱使他们绑架了他,然后他们找到了纽约这家报纸的记者,让他进行追踪报道。
本拿比只是个诱饵……而我竟然上钩了。他当然自始至终要保持沉默,这就是他的工作,只有这样,才能钓出尽可能多的审讯者,让记者跟着他们找到这个秘密监狱及幕后主使。
唉,这真是糟糕透顶……简直太可怕了,这种丑闻足以让政府垮台。
他的职业生涯算是完了,而且还会牵连到很多人。这三处分布于不同地方的秘密监狱恐怕也只有关门了,至少几年内是休想恢复了。
他思忖要不要把员工们召集起来,销毁那些可作为罪证的文件后让他们各自逃命。
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反应过来,现在做什么都为时已晚。
彼得森意识到除了接受命运的安排,现在已没什么可做的了。不过,他还是打了电话给警卫,让他们安排把雅克·本拿比送回家。敌人赢了,以一种奇怪但值得尊重的方式取得了胜利。
“一定要确保他安全到家。”
“遵命,先生。”
彼得森靠着椅背,脑海中回响着华盛顿那个瘦削男人的话。
“这件武器……可以造成‘显著的伤害……”
根本沒什么武器,彻头彻尾的谎言。
不过,彼得森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这么说也不完全对。
武器确实存在,虽不是什么核武器、化学武器或爆炸性武器,其威力却远胜上述武器,而且确实造成了显著的伤害。
回想着教授在囚禁期间的一言不发,以及记者那篇足以摧毁一切的报道,上校终于得出了结论:这件所谓的武器,就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