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吾与乾嘉诗坛

2021-05-28 11:38陈彩霞
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3期
关键词:诗派性灵诗坛

陈彩霞

张金吾(1787—1828),字慎旃,月号霄,以藏书家的面貌名世,其所撰《爱日精庐藏书志》更是蜚声学林。实际上,张金吾还是一位杰出的学者,撰有《两汉五经博士考》《广释名》《金文最》等学术著作。鲜为人知的是,张金吾还能作诗,且其诗作以数百计,并同当时诗坛人物有密切的交往。张氏能诗,可能得益于家学的熏染:其父张光基好学嗜古,有《心萱诗稿》四卷。不过,张金吾的诗作均已亡佚,只有点滴消息保存在他的《言旧录》中。张金吾六岁发蒙,从二姊与郭小若学,八岁受业于黄廷鉴,学诗则到了十四岁。《言旧录》“嘉庆五年庚申十四岁”条曰:“始学为诗。”又“嘉庆十二年丁卯二十一岁”条云:“自订《爱日精庐诗稿》二卷。金吾初学为诗,即好读小仓山房诗,故论诗专以性灵为主,若阮亭之尚神韵,归愚之格律,心虽韪之,终不敌先人之见也。自庚申至丁卯得诗不下五百首,删存十分之二,厘为二卷。受业师黄琴六先生序之。”据此可知,张金吾至二十一岁时已作诗五百余首,删存为《爱日精庐诗稿》二卷。在诗学主张上,张金吾专尚性灵(袁枚)而远神韵(王士禛)、格律(沈德潜),可谓鲜明。

令人好奇的是,作为藏书大家的张金吾,学贯四部,兼能作诗,那么,他与当时诗坛关系如何?有没有以诗人的身份同当时的学林人物相交游,并且留下诗名?虽然诗作已佚,但张金吾与当时诗坛人物的交游,仍能从相关记载中可窥一二。

一、 张金吾与乾嘉吴越诗人群体

乾嘉时期,诗坛百花齐放,产生许多并称群体,如“辽东三老”“桐城诗人”“浙中诗派”“越中三吴”“岭南诗家”“都下诗人”等等,总体来说,浙派、秀水派、格调派、肌理派、性灵派、岭南诗派、常州诗派、桐城诗派、高密诗派九个派系构成了乾嘉诗坛的基本格局。沈德潜有《吴中七子诗选》,“七子”之名遂为后人所知。陈文述在《颐道堂集》中尊朱绶、沈传桂、王嘉禄、潘沂、彭蕴章、吴嘉洤、韦光黻为“吴门七子”,又以张燮、陆东萝、曹稼生、戈顺卿、曹懋坚、蒋志凝、褚逢椿为“后七子”,此外又有“续七子”“广七子”等,可以统称为“吴越诗人群体”。张燮,字子和,张止庵裔孙,属常熟“东张家族”。其子定球,字伯温,号韵溪。定球子蓉镜。东张家族世代藏书,藏书处有“小琅嬛福地”“味经书屋”等。张金吾称张定球为“家韵溪兄”,又受张定球、张蓉镜之托分别作《明修撰张止庵先生待漏图跋》与《荻洲张公蒲江政绩图跋》,可见两家关系匪浅。“后七子”中,张燮与藏书大家黄丕烈称“二书淫”,陆东萝等亦与黄氏交往甚密,可见吴越诗人群体与藏书家群体保持有密切联系。

张金吾同褚逢椿颇有来往。褚逢椿(1787—?),字锡唐,号仙根,江苏长洲人。贡生。善隶书,工画,以穷经为事。著有《清籁阁集》《行素斋诗集》《文集》等。张金吾为褚氏作《公羊测义序》,又有《覆褚仙根问禘郊宗祖书》:

承示《公羊测义》一书,推阐精密,洵专门绝业也。辱询禘郊宗祖诸说,金吾学非专家,奚敢以一知半解仰赞高深?然质疑问难,古人所贵。言之是欤,互相证明,而自信益坚也;言之非欤,将讲去其非而趋是也。是与非,盖皆有裨于金吾,而且有以致先生之辱教之也,敢不以所知者对!……金吾少喜泛览,不能专精覃思、成一家之学。年来事多失意,所学日益荒落,尚何敢逞其臆见、与专门名家争得失于毫末哉!惟是相知日浅,若匿不以告,不特金吾无以奉教于先生,且大负先生谆谆下问之义。不揆梼昧,略陈蠡测,言无伦脊,惟恕其狂瞽而辱教之。幸甚。(张金吾《爱日精庐文稿》卷五,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

乾嘉诗人在后期逐渐转向经史之学,“我朝经学昌明,治经之士兼及《公羊》”(《公羊测义序》,《爱日精庐文稿》卷四)。在高压政策之下,士子群体趋于科举制义及经史考证之学。张金吾自童蒙时即以《左传》为主而兼及《公羊》,并不拘守一家之说。张金吾“少喜泛览,不能专精覃思,成一家之学”,“少学为诗,稍长,读书照旷阁,与校《太平御览》诸书,为校雠之学者有年。其后泛滥六籍,为考证之学有年。又其后究心经术,尊汉学,申古义,为声音训诂之学者又有年。继而讲求古籍,考核涂流,则杂以簿录之学;纂辑经说,采辑金文,则杂以汇萃之学。迄今年垂四十,学问无闻,盖藏而弗读,读而弗专之过也”(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序》)。张金吾读书治学四十余年,涉及考据学、校雠学、训诂学、目录学、辑佚学等,从这通序跋中即可见其涉猎之广。

二、 张金吾与毗陵诗派、性灵诗派

除吴越诗人群体之外,张金吾与毗陵诗派诗人孙星衍、洪亮吉和赵怀玉都保持着联系。这些诗人政治地位不高,均主张在创新的基础上,性情、品格和学识并重,并且对王昶、袁枚等人相当倾慕,可以说,毗陵七子在创作上有倾向于“性灵派”的趋势。赵怀玉(1747—1823),字亿孙,号味辛,又号牧庵,江苏武进人。清乾隆四十五年召试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出为青州同知,署登州、兖州知府。先后主讲于通州、石港、关中、爱山书院。赵氏诗名与洪亮吉、孙星衍相齐,有《亦有生斋集》《秋籁吟》等。赵怀玉为张金吾作《广释名序》曰:

张子家庭擩染,学有本原,少小治经,即以训诂为重,于《释名》用力尤勤。六书并列,独主谐声,得制字之义也;采书以汉为限,疆界之严也;依类推之,增所采载,补原书之罣漏也;引逸书至百二十种,既征援据之博,且有功于亡佚也: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又能实事求是,何以臻此哉!(赵怀玉《亦有生斋集》文卷二)

赵怀玉对张金吾十分了解且看重,并认可张氏在小学、辑佚上的成就。此外,赵怀玉、洪亮吉、孙星衍等人与张金吾因校书结缘,为张海鹏《学津讨原》等丛书撰写序跋,这也是张金吾在三十七岁重入科场时能以吴卓信为师的重要原因之一。

吴卓信是性灵派核心人物孙原湘的座上客,张金吾同孙氏交往更为密切。孙原湘(1760—1829),字子潇,一字长真,号心青,昭文人。乾隆六十年举人,嘉庆十年进士,改庶吉士,充武英殿协修官。乞假归,不复出。受业于袁枚,与舒位、王曇齐名,人称“后三家”。先后主讲于毓文、紫琅、游文诸书院。善书画,工诗,有《天真阁集》六十卷。配席佩兰,女诗人,有《长真阁诗集》。孙原湘受业于袁枚,其妻席佩兰号称“随园第一女弟子”,而席佩兰之母为张仁济弟弟张德女、张海鹏堂妹,孙原湘与张金吾实属同辈且长金吾二十七岁。因祖母之疼爱,席佩兰常居张氏闻涛轩,孙原湘因此能常来往于张氏家族,并与馆于张氏族中的吴卓信、黄廷鉴及张大镛交好,从而成为张氏家族与乾嘉诗坛相互沟通的纽带。

清中期诗人中,沈德潜、袁枚、蒋士铨、赵翼、王昶、洪亮吉、黄景仁、王昙、舒位、孙原湘等被称作乾嘉诗坛十大家。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将孙原湘排在第十六位,可见孙氏在诗坛上的影响;由于席佩兰的加持,以孙原湘为中心的“性灵诗派”不断发展壮大并常有唱和雅集,其中孙星衍、吴蔚光、张子和、邵圣艺、席子侃、邵元直等与张金吾有交际关系的藏书家皆为其座上宾,包括金吾之二姊夫郭梓材与业师黄廷鉴。孙氏有《吴竹桥先生招同邵元直邵敦夫上舍(垂德)郭小若秀才(梓材)食蟹叠前韵》《秋林问墓行为黄琴六茂才(廷鉴)作》《炳烛行赠黄琴六秀才》等诗,且孙氏本人也是藏书家,有《长真阁藏书记》。乾嘉士人大多为“通人”,往往涉猎不同的领域,并且彼此形成疏密不一、相互交叉的文化交流网络。

张金吾无疑是乾嘉时代藏书文化网络的核心人物之一,与当时的诗坛人物颇有交集。张金吾有《与周松俦乞代求孙子潇先生撰亡妻季孺人家传书》,孙原湘因此撰有《张月霄妻季孺人传》。孙原湘为张氏多种著述撰写序跋,对张金吾评价甚高:“张君月霄,博学嗜古,于书无所不窥,而又能精思贯串。”(《两汉五经博士考序》)孙氏还张金吾其藏书处作《诗史阁歌》。可见,无论是在亲属层面抑或是学术交游层面,张金吾与孙原湘均关系匪浅。不过,虽然张金吾深受性灵诗派影响并与此派众多诗人有着密切的往来(如郭梓材、黄廷鉴、张大镛等人),但他始终未能跻身以孙原湘为中心的性灵诗派创作圈内,没能在诗坛上占据一席之地。

综上,作为藏书大家的张金吾虽然能诗(有五百多首),而且与以“吴中前后七子”为代表的乾嘉吴越诗人群体、以“毗陵七子”为代表的毗陵诗派以及以孙原湘为中心的性灵诗派都有疏密不一的联系,但是,这种联系并不涉及诗学,而是以学术为其交往的核心。由此可知,张金吾并不以诗名世,未能跻身任一诗派之内。换句话说,张金吾属于“会写诗的人”,但还不是真正的“诗人”(二者之别,见陈永正《诗注要义·知难章第一》),最终仍以藏书大家与学者的身份称名于世。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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