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兴蕾
假设在不甚了解南齐历史的情形下,读任昉的《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第一表》,兴许会认为“齐明帝”萧鸾是个相当正面的人物。
任昉此文被梁代萧统选入《文选》,虽然题目著为“齐明帝”,但萧鸾当时尚未坐拥皇位,否则自不必对区区“宣城郡公”一职反复推让。除去开头罗列官职的部分,任昉代拟的这篇让表起笔即云:“臣本庸才,智力浅短。”可谓极尽谦退之能事。
萧鸾“少孤”,由其叔父齐高帝萧道成抚养长大。所以表文紧接着说:“太祖高皇帝篤犹子之爱,降家人之慈。”萧鸾虽非萧道成所生,然“犹”如其“子”,这与史传所云萧道成对萧鸾“恩过诸子”(《南齐书·明帝纪》)的记载相表里。萧道成之子齐武帝萧赜,待萧鸾也不薄。表文所谓“世祖武皇帝情等布衣,寄深同气”,想来亦是实情,不然萧赜临终之时,便不会将辅佐皇太孙萧昭业的重任托付与萧鸾。从让表来看,萧鸾尽管自认“庸才”,但仍于顾命之际“导扬末命”,貌似与《尚书·顾命》的情节相差无几。
血缘上说,萧鸾是皇室近亲;职责上说,他又是顾命大臣。故而任昉写到“亲则东牟,任惟博陆”,用汉代的东牟侯刘兴居(《史记·齐悼惠王世家》)、博陆侯霍光比拟萧鸾,前者是汉室宗亲,后者则辅佐了数位汉代君主。
汉武帝晚年时,理应继承大统的卫太子因“巫蛊之祸”而死,继承权最终归属武帝少子刘弗陵。刘弗陵生母钩弋夫人虽为汉武帝宠姬,但年纪尚轻,汉武帝“恐女主颛恣乱国家”,及钩弋夫人“有过见谴”而“忧死”,乃立其子为皇太子(《汉书·外戚传》),又命素来“小心谨慎”的霍光辅佐少子。当时汉武帝曾命人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赐与霍光,提醒他要像周公那样行事。孰料汉昭帝刘弗陵病逝,又无子嗣,昌邑王刘贺被选为继承人,仍由霍光辅政。不过因昌邑王“行淫乱”,即位不久,就被废黜(《汉书·霍光传》)。
萧鸾对应着霍光,被废为郁林王的萧昭业仿佛也重复着昌邑王的命运。表文有谓:“徒怀子孟(霍光字)社稷之对,何救昌邑争臣之讥?”昔日霍光对刘贺所说“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汉书·霍光传》)的豪言壮语,似乎就是今时萧鸾对郁林王的绝佳解释。
彼时废黜昌邑王是以皇太后的名义,而今亦复如是。表文所谓“嗣君弃常,获罪宣德”,意思就是以宣德太后之名废黜萧昭业。尽管如此,对萧鸾来说,顾命不力,“四海之议,于何逃责”?是故,以“家国之事”为己任的萧鸾,一再承认“职臣之由”“非臣之尤,谁任其咎”,一力承担罪责,姿态至为谦卑。
让表中的萧鸾一面承担罪责,一面又担负重任。即使自“知不惬”,但因“自同体国”,所以“不为虚让”,悉数领受骠骑大将军、扬州刺史、录尚书事、中书监一系列官职。唯独“宣城郡公”之位,由于“光宅近甸”(宣城在今安徽,与南齐都城建康距离不远),万万“不敢闻命”。为表推辞之诚,任昉还搬出西晋羊祜让“开府仪同三司”、东晋庾亮让“中书监”的故事,一再表明萧鸾之志“难夺”(化用《论语·子罕》“匹夫不可夺志也”),固让不受。
如此读过任昉表文,萧鸾着实一副劳苦功高又隐忍谦退的面貌。然而,一旦放回南齐的历史背景之中,这篇让表的效果便大有不同。
时间回到齐武帝永明十一年(493)。萧赜的胞弟萧嶷才于去年薨逝,刚跨越到新一年的正月,齐武帝又痛失皇太子萧长懋。继承人突然薨逝,南齐皇室不得不再次面临后嗣的选择。同年四月,萧长懋长子萧昭业立为皇太孙,成为合法继承人。年过半百的萧赜先是丧子,又逢北魏孝文帝“南伐”,而南齐境内更是“水旱成灾”“草窃充斥”,就在这一年的七月,齐武帝终于病倒。据说临终前,齐武帝颁布“遗诏”,云:“太孙进德日茂,社稷有寄。子良善相毗辅,思弘治道;内外众事无大小,悉与鸾参怀共下意。”(《南齐书·武帝纪》)言下之意,便是将萧昭业托付与萧长懋胞弟萧子良以及萧赜堂弟萧鸾。
事实或许并未按照齐武帝的“遗诏”展开。齐武帝弥留之际,“物议疑立子良”(《南齐书·武十七王·竟陵文宣王子良传》)。据《南齐书》,时“子良在殿内,太孙未入”,身为萧子良拥护者的王融“戎服绛衫,于中书省阁口断东宫仗不得进,欲立子良”(《王融传》)。《南史》的记载愈发详细,王融“欲矫诏立子良,诏草已立。上重苏,朝事委西昌侯鸾”,“俄而帝崩,融乃处分以子良兵禁诸门,西昌侯闻,急驰到云龙门,不得进”,“仍排而入,奉太孙登殿”(《王弘传附曾孙融传》)。如此来看,王融与萧鸾几乎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史书异辞,真相或难确知,但无论事实如何,王融终究事败,以致萧昭业即位后便将之下狱赐死。不久之后,萧子良也薨逝。
与萧子良相比,萧鸾并非继承人的潜在竞争者。当时王融拥立萧子良,萧鸾看似也扮演着守护萧昭业的角色。更甚者,王融行将处死,萧子良“不敢救”,处于敌对方的萧鸾却为之“固争”。萧鸾这一表现不见于萧嶷之子萧子显所著《南齐书》,而仅见于唐人李延寿的《南史》,因此引来王鸣盛对史料的怀疑。吕思勉反驳说:“表里之不必如一久矣,鸾虽隐与子良为敌,何尝不可显争融之死乎?”(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上,《吕思勉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表里不一,可谓点破萧鸾的真面目。
萧鸾过去行事低调,“王子侯旧乘缠帷车”,他“独乘下帷,仪从如素士”(《南齐书·明帝纪》),即一显例。及萧昭业即位,萧鸾有意剪除其“羽翼”,野心逐渐暴露,这才被怀疑“有异志”。萧昭业也曾“谋诛”“谋出”萧鸾(《南齐书·郁林王纪》),可缺乏政治经验的少主根本不是前朝既已出仕、随后一路升迁的萧鸾的对手。仅一年的时间,萧昭业就被废为郁林王,继而遇弑。当此之时,萧鸾又扶立萧昭业弟萧昭文(《南齐书·海陵王纪》),而封为“宣城郡公”的萧鸾,正一步步走向权力的巅峰。
当充分了解南齐这段历史后,再读任昉为萧鸾代作的让表,不难读出表文所呈现的萧鸾谦卑形象的反面。
正所谓“扮演傻角的决不是个傻子”(堂·吉诃德语,钱锺书《读〈拉奥孔〉》,收入《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倘若果如任昉让表所言,萧鸾本是“庸才”,“智力浅短”,那么齐武帝又怎会临终顾命、委以重任?可令齐武帝意料不到的是,这位貌似“愚夫”的堂弟,竟然违背嘱托,成为“嗣君弃常”的真凶。“获罪宣德”,不过是借宣德太后之名,行废黜萧昭业之实。
表文将萧鸾比为霍光看似贴合:彼时刘贺被废,霍光迎立在民间的卫太子孙即“皇曾孙”刘病已;如今萧昭业被废,萧鸾则又扶立萧昭文。实际上,萧鸾并不甘心做霍光,乃欲“入纂皇统”(《南史·齐本纪下·废帝海陵王》)。不到一年,萧昭文即被废为海陵王,与郁林王同一命运,而“宣帝(刘病已)中兴汉室”的剧情并未在南齐上演(《南齐书·海陵王纪》)。可见“王室不造”确是“职臣之由”,萧鸾难辞其咎。
“嗣君”被废,当然意味着辅佐不力,想到齐高帝、齐武帝“陵土未干,训誓在耳”,表文中的萧鸾自责“将何以肃拜高寝,虔奉武园”,乃至“悼心失图,泣血待旦”。“家耻”“国危”念兹在兹,俨然一副忠臣孝子模样。然而,一旦认清萧鸾的真面目,这番说辞旋即不攻自破。
此前萧鸾已然领受种种要职,“骠骑上将之元勋,神州仪刑之列岳,尚书古称司会,中书实管王言”统統照单全收,唯独要让“宣城郡公”。表面上是“增一职已黩朝经”,不能再增加一职,实际却是“辞一官不减身累”,纵使辞去一官,也已权倾朝野。与终极目标相比,区区“宣城郡公”又何必让,即使让,也不过是“虚让”。无怪乎萧鸾读过此文,“恶其辞斥,甚愠”,导致任昉“终建武中(建武为齐明帝年号),位不过列校”(《梁书·任昉传》)。身为当事人,萧鸾不会不知个中原委,不会不晓任昉话里话外之音。换句话说,他根本无法像置身事外、不知实情的读者那样,对任昉笔下那个劳苦功高又隐忍谦退的“萧鸾”信以为真。任昉愈是极尽正面地书写,将萧鸾塑造成忠臣,便愈发显现出萧鸾的虚伪。
任昉“雅善属文,尤长载笔”,其中代笔尤多。《文选》选宋、齐、梁文最多者即为任昉,总计十九篇。在任昉众多文章中,仅有一篇为《梁书·任昉传》载录,即为萧鸾代作的让表。如果说任昉《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第一表》是作为文章范本选入《文选》,那么《梁书》所载录的让表则是还原到历史语境中的文本。不妨设想这篇文章分别经由文集和史书进入不同读者的视野,或将得到截然相反的解读:从文集打开任昉此文的读者,看到的是一个“正面”的萧鸾,而从史书打开任昉此文的读者,看到的却是与这一面完全相反的萧鸾。我们会看到萧鸾的哪一面,或许取决于打开任昉这篇文章的方式。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任昉《为齐明帝让宣城郡公第一表》
臣鸾言:被台司召,以臣为侍中、中书监、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杨州刺史、录尚书事,封宣城郡开国公,食邑三千户,加兵五千人。臣本庸才,智力浅短,太祖高皇帝笃犹子之爱,降家人之慈,世祖武皇帝情等布衣,寄深同气,武皇大渐,实奉话言。虽自见之明,庸近所蔽,愚夫一至,偶识量己。实不忍自固于缀衣之辰,拒违于玉几之侧,遂荷顾托,导扬末命。虽嗣君弃常,获罪宣德,王室不造,职臣之由。何者?亲则东牟,任惟博陆,徒怀子孟社稷之封,何救昌邑争臣之讥?四海之议,于何逃责?且陵土未干,训誓在耳,家国之事,一至于斯,非臣之尤,谁任其咎?将何以肃拜高寝,虔奉武园?悼心失图,泣血待旦。宁容复徼荣于家耻,宴安于国危?
骠骑上将之元勋,神州仪刑之列岳,尚书古称司会,中书实管王言。且虚饰宠章,委成御侮,臣知不惬,物谁谓宜?但命轻鸿毛,责重山岳,存没同归,毁誉一贯,辞一官不减身累,增一职已黩朝经,便当自同体国,不为饰让。至于功均一匡,赏同千室,光宅近甸,奄有全邦,殒越为期,不敢闻命。亦愿曲留降鉴,即垂顺许,钜平之恳诚必固,永昌之丹慊获申。乃知君臣之道,绰有余裕。苟日易昭,敢守难夺。故可庶心弘议,酌己亲物者矣。不胜荷惧屏营之诚,谨附某官某甲奉表以闻。臣讳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