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呼兰河传》到《火烧云》
——文本改动与接受差异

2021-05-28 01:28姚倩仪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呼兰河改动

姚倩仪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根据《萧红年谱长编》①参见袁培力《萧红年谱长编》,陕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出版。附录三《萧红作品1949年前入集概况》可知,1946年由叶圣陶等人编定的《开明新编国文读本·注释本·甲种·第一册》②叶圣陶《开明新编国文读本·注释本·甲种·第一册》,开明书店,1946年出版。初版收入了萧红《呼兰河传》节选,并重新命名为《火烧云》。就目前的材料而言,这或许是小学语文课文《火烧云》最初的面貌。1950年,人民教育出版社成立,其主体业务为研究、编写、发行全国通用的中小学教材。在众多版本的教材中,人教版具备历时长、受众广的特点。除了个别时期和版本的教科书,各年代的人教版语文教科书几乎都编选《火烧云》一文。可以说,《火烧云》是小学语文经典课文的重要代表。

2016年,教育部编义务教育语文教科书(简称“部编本”)替代原来的人教版语文教材开始投入使用。“部编本”课文的重组可以说是窥探语文教育教学发展的一扇明窗。总主编温儒敏明确提出:“‘部编本’课文的选编强调四个标准:一是经典性,二是文质兼美,三是适宜教学,四是适当兼顾时代性。”[1]在此标准下,一直受到语文教材编辑们青睐的《火烧云》再次入选。《火烧云》是小学语文经典课文,人教版小学语文教材一直被选入,新时期以来《火烧云》从未缺席。然而,在选入教材的同时,编者对原文的大量改动一直没有引起教材使用者与基础教育研究者的关注。本文对此作出初步探讨,以期抛砖引玉,希望引起学界注意,认真审视中小学语文教材编撰过程中的课文改动问题。

一、《火烧云》对《呼兰河传》的全面改动

《火烧云》收在“部编本”小学语文三年级下册第24课。课文注释写道:“本文选自《呼兰河传》,作者萧红,选作课文时有改动。”“选作课文时有改动”这样的字眼在教材中比比皆是。就该册教材而言,全书共有28篇课文,其中22篇课文“选作课文时有改动”,还有2篇是改写。改动/改写的课文占总篇数的85.7%,而未经改动/改写的课文则多是古诗。这样看来,进入小学教材的文章,无论其作者是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如萧红、冰心、叶圣陶、汪曾祺,还是外国作家,如法布尔,似乎都非改不可。

《火烧云》选自《呼兰河传》[2]第一章第八节中关于火烧云的描写部分。兹将小说原文与课文进行对照整理,如表1。

表1 《呼兰河传》与《火烧云》文本对比表

续表1

续表1

从表1可以看到,课文《火烧云》几乎每一句都有改动的痕迹,而其中的改动意图可以归纳为两大类:一类是适应当代语言文字运用的规范和标准,如口语表达改为书面语表达、统一规范虚词、标点符号的使用等;一类是谋篇布局,压缩文章篇幅,如压缩句子,删除字句等。一番大费周章的改动后,《呼兰河传》原文的面目似乎已经模糊,只剩下基本的框架。从《呼兰河传》到《火烧云》,两者之间的差异似乎已经超越了“原文”与“节选文章”的对应关系。换言之,《火烧云》可以看作是《呼兰河传》衍生的一篇新作。

二、由“改动”引发的接受效果偏差

从教与学层面上说,课文《火烧云》的改动对学生规范运用语言文字、掌握写作技巧所起到的示范作用是值得肯定的。但是,课文《火烧云》与小说《呼兰河传》原文之间阅读效果的差异,尤其是改动前后内涵和审美接受效果的偏差,却值得商榷。

(一)所指的泛化与民俗文化意义的失落

在《呼兰河传》中火烧云化成一头大狮子的部分,有这样的对比描写: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的蹲着,牠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

而课文《火烧云》则删改为:

接着又来了一头大狮子,跟庙门前的石头狮子一模一样,也那么大,也那样蹲着,很威武很镇静地蹲着。

这一部分文字的改动有十几处,主要是字词的删改,而其中把“娘娘庙”改为“庙”是引起课文与原文内涵接受差异的重要原因。这不仅是符号上的简单删改,而是符号所指意义的泛化。小说原文提及“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这两句正是作者明确其笔下的火烧云特指家乡呼兰河的火烧云,而非其他地方。“娘娘庙”是呼兰河小城北大街上的求子庙,是特指;“庙”则是指称任何一座庙的符号,是泛指。娘娘庙正是确定呼兰河这一地理位置的重要建筑标志。通过地理位置的确认,作者在文字中暗含着描绘火烧云盛大的真实意图是对美好的家乡、和蔼的乡亲以及原始民风的深切怀念。从“娘娘庙”到“庙”,由特殊到普遍,地理限定性因素的过滤,景物描写中所寄托的怀乡情也一并丢失,剩下只有纯粹的自然景观描写。无疑,课文与原文两个文本所表达的内涵并不一致。

庙与火烧云的所指泛化,景与情的割裂,在教学中往往出现解读的单一化。对比1980年《全日制十年制学校小学课本(试用本语文第八册》)[3]、2002年《九年义务教育六年制小学教科书(语文第六册)》[4]、2018年《义务教育教科书(语文三年级下册)》[5],可以从中得出,新时期以来人教版小学语文教科书中的课文《火烧云》在1980年《全日制十年制学校小学课本(试用本语文第八册)》这一版本中基本定型,除2002年版、2019年版中个别字句、标点符号修改外,三个版本的文本内容以及作为自然景观写作范文的教学定位一致。从教材到教学,教师的课堂设计同样出现大同小异的单一化现象。对比20世纪90年代上海特级教师左友仁的《〈火烧云〉教学实录》[6]与2019年小学教师薛法根的《〈火烧云〉教学设计》[7],两者的教学设计思路都主要聚焦在颜色词语运用、景物想象的模仿等工具性层面。而对其中的情感层面的设计仅停留在“作者热爱大自然”或“作者惊喜、祥和、欢愉的感情”,忽视了描绘“这个地方的火烧云”的背后,作者对故土无限眷恋的个人情感。工具性的景物写作示范与人文性的怀乡情的解读在教学上并不冲突。如果能够把“呼兰河的火烧云”中呈现的怀乡情在编选课文时突出,或许会更接近小说原文的内涵意义,并且成为《火烧云》教学创新的重要突破点与增长点,加深学生在景物写作中个人情感的投入,同时也能够把课内的学习与课外的原著阅读衔接起来。

“娘娘庙”不仅仅是地理方位的符号,同时也是呼兰河当地民俗文化的符号。在小说《呼兰河传》的第二章第四节中描写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的盛况:老爷庙和娘娘庙里的参拜、庙外的小玩意儿买卖和人声鼎沸的热闹。除了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之外,《呼兰河传》中有许多民俗活动描写,如七月十五放河灯、野台子戏、跳大神、正月十五跳秧歌等,这些民俗文化活动是最古老的民间艺术,也是乡民最原始的精神表达方式。民俗活动不是作为小说背景呈现,而是小说主体内容。通过还原传统民俗节日,书写呼兰河独特的地方志,展现民间信仰、民间礼俗等。同时,作者既以儿童视角追忆热闹非凡的童年,又从现代性角度对其中的陋习进行审判,如娘娘庙大会中不仅描写了人们摩肩擦踵地逛庙的盛况,同时也对爷爷庙的泥像之凶相以及娘娘庙泥像的温顺作了一番议论,揭示女性在封建思想与集体无意识的幽禁下沦为生育工具的事实。艺术审美与文化批判的双重复杂情感,无疑来自《呼兰河传》对民俗文化的纵深观照。

“娘娘庙”这一符号是呼兰河小城民俗文化丰富内涵的浓缩,而“庙”是庙宇建筑的能指符号,但它本身没有什么民俗文化意义。可以说,“娘娘庙”改为“庙”这一看似“无伤大雅”的删改,实则是删去了背后的民俗意义的审美与反思,也关上了学生了解民俗文化的一扇窗。

(二)语言节奏的断裂与散文化审美的缺失

除了内涵方面以外,原文与课文在审美表达方面同样存在明显的差异,以小说《呼兰河传》中对火烧云化成马的描写为例: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他背上,牠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而课文《火烧云》内容则如下:

一会儿,天空出现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马是跪着的,像是等人骑上它的背,它才站起来似的。过了两三秒钟,那匹马大起来了,腿也伸开了,脖子也长了,尾巴却不见了。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那匹马就变模糊了。

可以看到的是课文把原文中对准确时间的描述进行了删改:“五秒钟之内”改为“一会儿”;删去“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说后者删去是为篇幅紧缩之用,但前者由精确时间变作模糊时间的改动,似乎有“画蛇添足”的嫌疑。

原文的“五秒钟之内”“再过一秒钟”“再过两三秒钟”,时间的连贯性突出了变化的循序渐进,同时精准的时间描述背后,是作者以儿童视角敏感、专注地捕捉云的每一秒钟变化。“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看似是“无意义”的句子,但恰恰是这一句话调整了整段的语言节奏。这一秒的静止,在节奏上稍做停顿,渐而舒缓,这是云在微风中渐渐散开的过程,同时也给予了“我”下一秒钟的惊喜——“那马加大了”,从文字间能感受到“我”从小小的失落中获得“振奋人心”的喜悦。这种心情的起起落落增加了语言的节奏感,使文章更为生动、活泼,突出儿童感性的心理特质。而课文《火烧云》中的时间表达则剩下“一会儿”“过了两三秒钟”。前面是模糊的时间,后面是精准的时间,这样的表达缺乏呼应,未能准确地描绘“我”关注着时间的分秒流逝。同时两个时间点较紧密,虽然能够呈现火烧云转眼即逝的变化之快,但来不及欣赏这美好的云彩,视野便转移到别处,让人眼花缭乱,反而未能真正品味其中的“看云卷云舒”的悠闲自得的心情。整体的语言节奏趋于平缓缺乏起伏,对表达儿童内心活动的灵活性与多元性稍显无力。

此外,结构的改变产生审美的差异。如“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这一句原本是单独成段,而在课文中则与上文合成一段。段落压缩贯穿整篇课文。原本关于火烧云描写部分,小说共有十四段,而在课文中压缩成七段。压缩后的课文以火烧云起——火烧云颜色五彩纷呈——火烧云形状变幻无穷——火烧云落的模式构成了一个密闭环形结构,但这看似缜密的结构,事实上破坏了小说《呼兰河传》散文化的审美特质,在规整中显得刻意与拘束,而丢失了作者情感原有的流动性。《呼兰河传》的散文化是作者看似无章法的精心设计。段落的松散实则对应着情感的跳跃,这种不加雕琢的“粗糙”感,却契合孩童自然言语的表达方式。朴素语言与真挚情感正是《呼兰河传》打动半个世纪读者的重要原因。课文的改动无疑在审美层面丢失了《呼兰河传》最动人的部分。

三、文学作品与教材的“断裂”

从文学作品到课文编写的过程中为何需要如此多的改动?有研究者总结为三大原因:“出于对文章本身的完美性的要求;出于单元或整本教科书的编写需要;出于学生接受的身心需求。”[8]96这三个方面的确涵盖了众多课文改动的因素,其中“完美性”实则指的是规范性。叶圣陶曾以编者的视角看待课文改动的现象:“选定之文,或不免须与加工。加工者,非过为挑剔,俾作者难堪也。盖欲示学生以文章之范,期于文质兼美,则文中疏漏之处,自当为之修补润色。固陋之作者,或将不快,明达之作者宜必乐承。”[9]由此可见,“文章之范”或许可以看作是编者改动课文首要考虑的因素。“文章之范”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从课文评价标准而言,其指的是课文的规范性;从文章本身的性质而言,课文是教学工具。而这正是文学作品与课文的“断裂”所在。

首先是文本评价标准的“断裂”。文学作品受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影响,其语言文字及内容具有历时性与地域性特征。同时,文学家在对文学体裁不断探索的过程中模糊文学体裁的边界,并在文体融合中开拓文学丰富多样的新面貌。正如萧红反对仅以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契诃夫等人的现实主义小说作为唯一的小说样式,她认为:“有各式各样的作者,也有各式各样的小说。”[10]文学作品不断地在突破与重建的动态发展中形成其多样化的审美特质。而课文的规范性立足于当前语言运用的标准和明确的语言文字使用规则,课文语言文字具有“当前性”,这意味着课文内部的语言文字系统的时间痕迹是静态的。因此文学作品动态的多元化审美与教材课文静态的单向度规范标准形成分歧。

其次是文本性质的“断裂”。“文学的这种无功利性集中体现在作家的创作活动和读者的阅读过程中。”[11]文学作品的产生是创作者的作品与读者的审美对象,其无功利性可以理解为不附加语言系统结构中的其他符号意义。但课文是一种特殊的文本,其接受对象亦是受教育者这一特殊群体。“文本一旦进入教科书成为课文,它就赋加了一种新的价值——‘如何传播信息的信息’——即我们所谓的‘教学价值’。”[8]96-97课文的接受是教育目的所在,这不仅体现课文“原生价值”对知识性的传授,而且课文是学生习得某种技能的工具和途径。因此,作为无功利审美对象的文学作品与作为教育工具的课文两者之间的性质出现明显差异。为“弥补”两者的“断裂”,编者以文学作品为底本,通过改动形成符合作为语文教学工具要求的课文。不可否认的是,对不合时宜的语法、标点等进行规范化修改是有利于学生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但笔者所不赞同的是对原文的“改头换面”并造成接受差异的那种大规模改动。

然而,一方面,编者选择名家作品,肯定选文的经典性与教学价值;而另一方面,课文改动似乎又是对文学作品的经典性与原创性的忽视。在这自相矛盾的选择中,存在着学校语文教育与文学接受发展之间的“断裂”。语文教育是传播优秀文学作品的重要途径,然而改动后的课文与文学作品原貌之间形成了差异,学生对课文的学习并非等同于对文学作品的接受。因此才会有“《火烧云》……原来是出自萧红的《呼兰河传》”①“微信读书”平台上网友对《呼兰河传》的点评,见网址:ht t ps://wer ead.qq.c om/wr page/book/r evi ew/17207135_6Vdpw1q PD。这般后知后觉的觉悟与感叹。在规范中保证文学作品的原味与教学价值,是教材编写者与教育者要去思考与衡量的问题。于编者而言,首先要提高对原作的敬畏之情,在科学与严谨的态度下审慎删改,并说明删改缘由;于教师而言,要善于观察与研究课文与文学作品之间的差异,同时在教学过程中平衡课文的教学价值与原生价值,以课文的教学带动学生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兴趣。

四、关于“选作课文时有改动”的建议

针对上述探讨的文本改动与接受差异问题,笔者提出以下几点建议:

于编者而言,既要注重课文的语言运用的示范功能,又应尊重作者的创作,力图为学生展示经典文学作品的原貌。因此,除标点符号及文字使用规范等方面作出必要的改动外,编者对文章内容的改动应基于研究的前提并谨慎删改。同时,建议编者可在文后对删削的内容与原文进行对比并予以说明,以此明确编改的合理性。

其次,编者为引入教材的经典文学作品作出恰如其分的定位,以其发挥最大的教育效用。如《呼兰河传》的散文化小说及口语表达特质突出,这似乎不利于小学三年级学生在语言运用及写作表达方面形成规范,因此只能削足适履,在课文《火烧云》中出现大量的改动现象。如果把《呼兰河传》定位为阅读性课文而非写作示范性课文,从民俗文化、儿童视角切入认识萧红笔下呼兰河小城贴近萧红的内心世界与情感。这似乎比仅仅对火烧云这一自然现象的喜爱的解读,更贴合《呼兰河传》本身的审美意义。

于教育工作者而言,应立足经典文学作品文本,提高自身的文学研究能力,为经典课文提供新视角,以此衍生新教法、新学法,开拓语文教学的新增长点。同时,一线教师可充分利用删改内容的教学价值。如以学习小组形式开展校对及赏析教学活动。学生作为研讨主体,通过对比阅读文学作品及课文内容,建立校对图表,并赏析删改前后的阅读效果的异同点。教师作为引导者角色,拓展阅读内容,启发学生对文学审美及语言表达的思考,以此落实阅读教学及写作规范教学。从而提高学生的阅读兴趣,培养其校对能力和审美能力以及思辨性思维。以上建议是个人拙见,以兹为专家学者、教育工作者提供探讨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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