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吾尔语语气词-/-ɛ的反预期语用功能分析

⊙ 李 遐

(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随着反预期概念及理论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越来越多的国内学者从“预期/反预期”角度去重新看待汉语中的一些词与构式，得到了很多有价值的发现。反观维吾尔语中的一些言语现象，我们认为据此也能获得一些新的认识，发现更多的共性，予以更充分的解释。以往的研究中对于维吾尔语语气词-/-ɛ的作用，大多笼统地以“增强语气”概之，或罗列为表“吃惊、不满、责备、难以置信”等口气。本文力图从功能和话语分析角度，说明语气词-/-ɛ的基本语用功能恰在于反预期，-/-ɛ可视为反预期标记。

一、反预期信息类型

Heine最早提出了“反预期”的概念，他认为所有语言当中都存在符合常规与背离常规情况的表达手段，并且人们对后者即“反预期”情况往往会进行标注。[1]Traugott & Dasher指出反预期标记是说话人或作者用以标示他们表达的信念或观点与自己或他人预期相反的特殊标记。[2]受此启发，国内学者对现代汉语中某些词类和构式的语用做出了新的解释。吴福祥在研究中把反预期信息分为与受话人的预期相反、与说话者自己的预期相反、与特定言语社会共享的预期相反三种类型。[3]225细究维吾尔语中含有语气词-/-ɛ的语句，其包含的信息也是有上述三种类型的区别。

(一)与说话人的预期相反

您难道认不出了吗？我是您儿子呀！

你们竟然要给我们读这本书？

例(1)中说话人以为对方能认得自己，实际情形中对方居然认不出自己，事实与说话人最初的主观预料偏离。例(2)中听话人竟然要读这本书，出乎说话人的意料。例(1)中“tonumjwtmsiz”为疑问句，例(2)“muʃu kitbni bizɛ oqup berisilɛr”为陈述句，语气词“-为-ɛ”直接缀加在这两类句子后面，反预期标记传达出实际情况与某种被预期情况之间的一种对比，凸显了对比后而产生的背离或不一致，标示出所在语句的反预期性信息。这类信息都是指向当下的行为或状况，对方或许并无言语输出，但说话人依据当时的情况有所感知，进而发出疑问。

(二)与听话人的预期相反

这一类型主要出现在对话语境中。听话人根据观察推测等对某一事件进行预估，但说话人的言语推翻了听话人原先的预估，实际情况偏离听话人的预期。在这类语境中，反预期的信息在语义上是指向说话人的言语，如：

今年我85岁了。

什么？您居然已经85岁了？从您面相上可看不出。

例(3)所示对话中，听话人的预期信息被隐含未明示，即说话人的年龄要远低于85岁，当说话人说出实际情况后，听话人表达了自己的惊诧，实际信息与反预期信息出现在对话双方的话语中。例中的“-m”是语气词“-mu”和语气词“-”结合后形成的，“-mu”表示疑问，“-”表示反预期。在实际语言中，表示惊讶的意义一般都强于疑问意义。借由反预期标记，我们可以逆向推断出该语句中隐性的预期信息。

(三)与特定言语社会共享的预期相反

特定言语社会共享的预期是指“为某个言语社会普遍接受或认可的先设，它是人基于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经验建立起来的一种‘常规’”[3]227，换言之，特定言语社会共享的预期即是社会规约性预期，是建立在人们的规约性共识基础之上。维吾尔语语气词-/-ɛ标记的这一类反预期语句如：

妹妹倒比姐姐高。

你怎么有病躺着竟还抽烟呢？

反预期标记是从功能角度分出的语用类标记，除上述三种反预期信息类型外，语气词-/-ɛ在疑问句、感叹句及祈使句中的使用亦可证明-/-ɛ基本语用功能在于其反预期性。

去NPST-Q-2sg-PART

你竟然要去？

世界上居然还有没有黑夜的地方？

我们当真得了第一？

你怎么了？难道回答不了吗？

他竟然还没来？是怎么了？

(二)反问与语用否定

从以上各例可以看出，动词疑问语气及陈述式后缀加反预期标记-/-ɛ所形成的疑问句，说话者并非有疑问，而是表达了说话者对相关事实的惊诧，说话人意旨不在问，也不求作答，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是较典型的反问句。如：

你竟迟到了，去哪儿了？

什么？你不同意这话？

上引两例都是相关信息超出了说话人的预期，认为对方行为反常或不合情理，所以说话人通过反问传达自己的交际意图，也正因为本身无疑，说话人的言语就带有了较为明显的主观性。所以说，在陈述、疑问式后加反预期语气词-都使原句成为反问句，对听话人或第三方的行为、言语等提出质疑。反问是一种间接地告诉别人他的行为不合情理的方式，缀加语气词-的反问语句，显性地标记出正是由于当时语境中的相关信息与说话人的原有预期冲突，引发说话人的惊诧，所以说话人通过反问这种强调性语言形式来表达自身的强烈情感或态度。由此可以说，-的反预期是基点，正是这种反预期引发了说话人的疑惑、吃惊、意外，进而结合语境生发不相信以及不满、责怪等意义。

这种不要求对方作答的反问语气，表现出说话人的质疑，其实质在于否定，不过这种否定并非单纯的语义层面的否定，而是语用层面的态度否定。例如：

这么大的声音你居然都没听见？

难道就这么些吗？我看不够。

反问句的形式和意义正相反，肯定形式(即不带否定词的形式)表示否定，否定形式(即带否定词的形式)表示肯定。例(13)带有否定形式，即表示肯定：这么大的声音你应该听见了，也就是说，这是对“这么大的声音你没有听见”这一否定的否定。从语用层面来讲，说话人表示质疑、不相信，认为不合理，这既意味着对说话人自身先前预期——这么大的声音听话人完全听得见——的一种主观否定，也意味着实际情况在质上与自己预期的背离，是对预期的质的否定，而这种否定是结合语境推衍而来的。例(14)肯定形式则表示否定：不应该这么少。说话人也进而指出：我看不够。否定含义源于说话人的最初预期——数量足够，当说话人发现实际情况在量上背离自己的预期时，在话语中通过采用反问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命题“就这么些”的主观否定态度。这种语用否定，说明说话人遵循了交际中的“礼貌原则”，避免直奔主题，最小限度地使交谈对方受损。同时，也体现出这种表达具有交互主观性功能，着眼于概念化主体间的认知关系操作，言语主体不仅通过对话语中所包含命题的情感表达自身的主观态度，也通过句子否定体现出对交际的另一方认知状态的关注，作用于听话人的认知语境，引导其进行话语推理，更迅速、快捷地理解新信息，进而对说话人的话语有所回应，使话语交际得以顺利进行。

(一)感叹句中的“反预期”

他的话我怎么都没记住！

那么点儿的个子跑得还真快。

你瞧他演得多逼真！

例(15)谓语动词是直陈非过去时形式，后两例谓语动词都使用了间陈语气。间陈语气作为一种传据标记，表达了非亲自感知的二手信息。而且，也有研究者认为，维吾尔语间陈语气通过功能扩展可以表达“惊异”义[4]，但究竟是间陈语气抑或句末语气词是语句惊讶义的主要载体，值得进一步探究。我们认为，维吾尔语间陈语气这样的传据形式的确可以进行功能扩展，但其表达的具体意义尚需推敲。依据Aikhenvald细化的意外范畴(mirativity，也有译作惊异，新异)的语义：(1)突然发现或意识到，(2)吃惊，(3)始料未及，(4)反预期，(5)新信息[5]，维吾尔语间陈语气功能扩展后成为意外范畴的语法表达手段，其语义主要应是“突然发现或意识到”，至于“吃惊”，则是由其后的语气词(往往是-dɛ或-u)承担。而且，维吾尔语传据形式的扩展与人称范畴也紧密相关，间陈语气第一人称是否同时还表达“吃惊”义,第二人称是否也体现了“新信息”义，都是值得深入探究的语言现象，也会给语言类型学研究提供更多语言样本。上引两例，去掉语气词就是“ʃunilik boji bilɛn qltis tez jyyrɛjdikin.”(原来小不点儿也跑得快)和“u rolni qmlʃturidikin.”(听说他演得很逼真)。间陈语气除传递二手信息外，主要表达的是“突然发现或意识到”这样的意外之义，而缀加语气词的语句，带有强烈的惊叹口气，因实际情况背离一般常理或超出说话人预料，说话人以这种强烈的感叹句来抒发自己的意外之感，进而体现自己表示赞叹的话语意图。可见，-所标记的话语与特定的常理或事先的预期相反，-践行了反预期信息标记的功能。

这字你就写个没完！

这雨就下个不停！

(二)疑问与感叹的关系

其次，反问句和感叹句都带有强烈的主观情绪，体现出主观性。以话语内容或语境为基础，说话者通过语气词的作用，对话语所依附的命题表达了自身的言语态度，反问句中虽未从语义上直接对命题进行否定，说话者遵循了会话中的礼貌原则，对该命题进行了语用否定。同时，引导听话人通过反预期标记，推测出说话人不相信、不满或谴责的口气，达成说话人与听话人交际关系的构建，体现出话语中的交互主观性。而感叹句本身就在于表达喜怒哀乐等强烈情感，这种情感具有一定的个体性和感受化，体现了说话人的视角、情感，即说话人的主观性，语气词-/-ɛ的反预期性及其蕴含的主观性，是说话者强烈感情的触发点，是构成感叹句的重要原因。而且在感叹句中与语气词-/-ɛ共现的往往有含有主观性的副词ɛɛb，如例(15)和例(17)这样的感叹句中，都在说话人言语中表露了赞叹、反感、不满、惊奇等情绪或情感，都是指向说话人的，ɛɛb的共现强化了这样的主观性。

你一个人居然完成了这么活儿？(！)

哪里呀！都是大伙儿一起干的。

劳驾往里边错错呀！

你倒离我远点哪！

例(21)中说话人看到对方并未像自己预期的那样向里边挪动，所以向听话人发出提醒，并要求听话人回应。例(22)亦是如此，说话人未预期到听话人贴近自己，所以强调祈使内容，要求听话人执行。与“mɛndin jirq turin！”(你离我远点！)比较可以发现，不加-的祈使句重在命令或要求，缀加-则凸显了说话人对听话人的态度，即要求对方听从并执行，所以第二人称祈使句如果带-/-ɛ，往往含有催促、不耐烦的意味。

注释：

①本文语法标注参照力提甫·托乎提《现代维吾尔语参考语法》中所用的缩略形式，其中2sg表示第二人称单数，ABL表示从格，ACC表示宾格，ADJL表示形容词化标志，ADVL表示副词化标志，CONT表示持续体标志，DAT表示向格，LOC表示时位格，NEG表示否定成分，NPST表示非过去时，POS表示从属标志，PST表示过去时，REFL表示反身态，Q表示疑问句标志，PART表示小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