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萍
一
母亲吊死在西北屋门框上那一年,陶铸儿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还没有清晰深刻的痛苦,没有强烈张狂的恐惧,也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他唯一能打捞起来的碎片不是僵硬又冰冷的母亲,而是鼻青脸肿、披麻戴孝地跪在棺材面前哭得死去活来的父亲。他不停地把头撞到硬邦邦的地面上,“砰砰砰”的声音像石头一样砸在他身上和心上——他真像一条狗一样可怜!
在之后四十余年的生活体验中,他从没见到过任何一个活着的丈夫给死去的妻子披麻戴孝的场面。由此,他产生了疑问,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疑问也越来越膨胀。由此,他确信那是一个比死亡本身更加悲剧的悲剧。
他本来指望能够从舅妈嘴里得到事情的真相,要知道,她对他几乎百依百顺。但他每一次提到这件事,她总是巧妙地岔开话题。后来——那时他已经成年了,并且回到了父亲身边,父親在一次醉酒后亲自解开了他的心结。他向他解惑的时候先冲着他母亲的遗像磕了三个响头,神情变得极为严肃,黑红的脸也拧巴成一团,有泪水顺着密集的褶皱汩汩流下。
“你母亲,是个好女人,心善,勤快,标致,爱干净,眼窝子浅。我不是不待见她,心里也爱得很呐!就是见不得她对那些素不相干的人好。唉,也是太穷了,要是搁现在……就是个屁大点的事儿,也怪我,她只不过从篦子上拿了几个菜团子给那讨饭的一家人,新出锅的菜团子啊,馅里还掺了半斤膘子肉。我恼火的是那家人临走时,她竟又硬塞给他们五六个,人家都难为情了,可你妈,唉——眼瞅着一篦子菜团子只剩了仨,我动了怒,抄起扫帚疙瘩就朝她抡,像平常一样,我也没觉得使多大劲儿,可谁能想到,她——她——她就想不开了呢?——唉!你舅舅不依啊,非要弄死我给你妈偿命不可。他们纠集了一帮人把我好一顿打,我不敢反抗,擎等着死了去那边陪你妈。亏了你舅妈,那时,她刚嫁给你舅舅不过两三年,真是个主事儿的女人。她说她只认一个理儿,孩子没妈了,不能再死了爹。她的条件是要我披麻戴孝、三步一叩头地把你妈送走……”
此刻,他被命运抛在内蒙古东南部、蒙冀辽三省交汇处的一个露天煤矿里!与其说被命运抛在那儿,倒不如说是他谋划已久的自愿放逐。他远离了米三梅,与她相距八百九十六公里。但在他的概念里,距离是虚的,而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为深情、纯粹、刻骨地想念她。
他闻到了一股浓烈而绵软的栗子花味道,这让人恼火,又兴奋,这味道只有在他和米三梅交缠在床上时才会产生。已经距离这么远了,它仍然纠缠在他身边,挥之不去,像疾病和魔鬼一样折磨人。
这股栗子花味道困扰他好多年了,自从他和米三梅在洛尔庄水库附近龙泉农场的一间小破屋子里互相要了对方之后,它便死死跟上了他。有时候,他真希望嗅觉神经在娘胎里就坏掉。然而,他那吊死在西北屋门框上的母亲却把该给他的都给他了。除了脸色略微黑一点,眼睛略微小一点儿,下巴略微凸一点儿之外,他全身上下再也没有其他毛病。她还多此一举地赐给他唱歌和绘画的天分。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给的越多,他和米三梅之间的沟壑就越大——那是一道会生长的沟壑!就像人的欲望一样。
起先,米三梅在陶铸儿眼里简直就是天使,虽然她皮肤粗糙,五官组合起来也不俊俏,但他觉得就是爱她,爱得自然而深刻。就是那个在少女时就显得肩阔腿粗、性情乖戾的米三梅,让他第一次品尝到思念的滋味。那滋味光影摇晃般迷乱、甜美,使人颤抖。
来这个鬼地方已经四年多了,他从来不敢在深夜外出,他怕窗外那没有尽头的寒冷和黑暗。并不是因为他读过克莱尔·麦克福尔的《摆渡人》,也不是因为他屡次三番领受鬼压床的恐惧。他不信鬼,但他真真儿地怕鬼!正如他不信任米三梅,但他真真儿地怕她突然离开或者死掉一样!的确,米三梅不下几十次恶狠狠地威胁过他:“哼!迟早有一天,你等着瞧,我——米三梅——走你娘的老路,哼哼,你就等着瞧吧!”
二
多年前的春节前夕,陶铸儿怀揣着两万块钱回了家,那是他积攒了整整半年的工资!他可是个只赚钱不花钱的貔貅式男人,为此,乡亲们叫他“抠唆鬼”。他平时只抽两块五一包的大前门,不打麻将,不喝酒,不旅游,简直是新时代的“守财奴”。没有谁比他更会攒钱了,他经常欣慰地想。劳心费力地赚钱,耗费了那么多时间和智慧,有时候还得牺牲掉尊严,如果轻而易举地把它们花出去,那还不如不去赚它们呢。他不仅对自己抠唆,对家人及亲朋也一样。在他的概念里,人生而为赚钱而来,而消费只是那些生活环境优渥之人的特权。
他怀揣两万来块钱回到家时,米三梅不冷不热地接待了他,她催促他第一时间把钱存到他的名下。晚上,她浮皮潦草地应付了他。他不记得究竟从哪一年或哪个事件起,她的身体开始反抗他,起先并不严重,但他日渐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敷衍程度越来越凶狠,甚至,他从这敷衍之中提炼出了侮辱的意味。
那晚,在栗子花味道即将消散时,她向他说起第二天要到城里的老同学那里拿两瓶化妆品。这让他很是惊诧,她明明知道他不允许,但仍然提了出来,分明是在挑衅,这让他很不愉快。他宁愿妻子米三梅越长越丑,也不愿意她往脸上涂抹化妆品。这几年,随着农村姑娘外流,村里的大小光棍越来越多,这使他时常毫无来由地觉得光棍们贼眉鼠眼地盯着米三梅。无疑,化妆品制造的妖娆会加大他们的肮脏意图。
由于是在刚刚揉搓完米三梅的身体之后,他不便回绝,便爽快地答应跟她一起去。结果,米三梅禁不住老同学的再三劝荐,多拿了一瓶精华霜,这就使计划消费两百一十元的开支变成了三百五十元。这多消费掉的一百四十元激怒了他。尽管米三梅坚持用自己打零工的钱埋了单,但他仍然对此耿耿于怀。
整个四十分钟的返程路,他们喋喋不休地争执、吵骂。他就像疯了一样羞辱她,他把最难听的话讲了个遍。
“日你妈的,不会过日子的穷娘们儿!再抹,你也是块儿废料!”
“把脸抹白给谁看呐,我他妈的又不在家!”
“僵尸脸!丑鬼!”
……
在陶铸儿喋喋不休的辱骂声中,米三梅冷冷地沉默不语,她像盯着一个小丑似的盯着他。他以为是她觉得理亏不敢辩解。或者,她知道自己笨嘴笨舌,占不到便宜。但他万没料到她突然从摩托车后座上跳了下去。他惊骇极了,万没料到她这么烈性。幸好,他及时加大了油门,使她安然无恙地落在了石墩子前面的麦秸垛上。
他第一次感觉到米三梅的可怕。等他从翻卷着的恐惧中定下神来,他发现米三梅坐在麦秸垛上冲着他夸张地笑。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是斜着眼冲他笑。
他僵硬地站着,像个痞子一样盯着她。一直到她站起身乖乖地回到摩托车后座上。米三梅到底是个色厉内荏的女人,像大多数女人一样!事实上,她从来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过不去,即使他逼迫她,她都不会像暴怒的狮子那样与他战斗。
三
本来这件事应该结束了,但当天晚上又鬼使神差地有了一个新的开始。那时,已经辍学的陶远去朋友家里玩电子游戏了,而小女儿陶素在大门外的白炽灯下和几个女孩子一起放烟花。
“得给陶远准备婚房呢!”陶铸儿和米三梅一人坐一把小椅子围着燃得正旺的火炉子,烛火把她的脸映得格外柔和,丝毫看不出她还为白天的事儿耿耿于怀。
“嗯。”米三梅一边往刚洗好的手和脸上抹化妆品,一边爱理不理地回应他。化妆品散发出宜人心脾的淡雅而柔和的清香——使他愤怒的非自然的味道!
“和他同岁的孩子基本都有婚房了,可咱们的陶远还没有。”为了使她重视他的问题,他又加大音量把刚才的话题诠释了一遍。陶铸儿试图利用陶远的婚房迂回到米三梅多花出的一百四十块钱上,在他看来,米三梅这种消费方式是对金钱的大不敬,是一种可恨的浪费。
“是啊。”米三梅把两只手放在火炉上方一尺半左右的地方烤着,她的手背果然光滑了许多。
“咱们是盖房子还是在城里买呢?盖房子也不少花钱呐!人工、水泥、红砖、钢筋都贵得要命!要是在城里买,我哼哧一个月也不够买一个平米,这还是不太好的地段呢!”陶铸儿把形势简单分析了一下,希望米三梅能热烈地回应这个话题,毕竟陶远的事情是当前最大的事情,而他也有了机会谆谆告诫她一些关于“节俭”“自然美才是真的美”,诸如此类的一些大道理。
“随你的便吧!我没钱,又不当家。”显然,米三梅的口气带了火药味儿。
陶铸儿错误地以为她已经把他在白天里的无理取闹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谁知它们已经形成了火源,并且呈现出燎原之势。他悲哀地想到,即使在他们热恋那阵儿,她都没跟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她经常表现出一副硬邦邦的姿态。有一段时间他曾怀疑自己爱上的米三梅其实并不是女人,她除了一对肥硕的乳房之外再没有什么其他女性特征了——她脸上的肌肉疙疙瘩瘩的像是在横着生长,眼神深邃又冷漠。而他偏偏喜欢娇柔又优雅的女人。
米三梅带着挑衅意味儿的话激怒了陶铸儿。
“一个不是女人的女人凭什么这样对待远道归来的丈夫?”陶铸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寻觅可以粉碎的物件儿。他有摔东西的习惯,心里的火气只有通过毁坏和破碎才能释放。
“花钱省着点!不管是盖房子还是买房子都要好多钱!”他用命令的口气吼道。
“我花的是自己赚的钱!”她说话时并不看他。这赤裸裸的漠视使他难过、恐惧、愤怒!那当儿,他已经瞄准了摆放在梳妆台上的她刚刚花了三百五十块钱带回来的化妆品。
事情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太可怕了!陶铸儿没有办法准确形容那股子邪劲儿。伴随着玻璃瓶子撞击在瓷砖地面上的沉闷声响,他才彻底清醒过来。天呐,米三梅仅仅用过一次的三瓶化妆品全部碎裂了,水状、乳状、膏状的东西和玻璃渣混合在一起!
陶铸儿恐惧极了!他立刻想到米三梅不下几十次恶狠狠地威胁过他的话:哼!迟早有一天,你等着瞧,我——米三梅——走你娘的老路,让你家丢人,丢死人!哼哼,你就等着瞧吧!
米三梅没有哭闹,她死死地盯着他看,足足三分钟,她的眼球一动也没动。真是漫长而焦灼的三分钟啊!之后,她冲着他冷笑了一声,低沉而怪异的冷笑。陶铸儿从没见过米三梅这样笑过,当时,他判断不出这笑容背后的深刻含义。直到今天,他才回味到她那是大义凛然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笑,是绝望到乌黑的笑,是凄惨到煞白的笑!
之后,米三梅平静地拿起扫帚收拾残局,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陶铸儿呢,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颤抖着点着,故作悠闲地吞云吐雾。他俩都是装的。因为那时,他们清晰地听到了陶素蹦跳着回到院子的声音。
陶铸儿知道米三梅并没有妥协,她向他掀起了更为惨烈的反抗和进攻!而他,如果能及时退让,结局或许可得圆满,悲剧或许不会降临。
四
此时,在安静得近乎凝固的夜里,陶铸儿赤裸着身子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老狗一样躺着。刚才的那股栗子花味道来得太迅猛了,它几乎像一股小旋风似的将他毁灭掉!
陶铸儿知道,以后,他只能凭借着想象才能重温到它。不是因为米三梅死了,她像那些松树一样活得好好的!而是因為她不再让他碰她!她像拒绝一切有毒的、有害的、肮脏的恶心物一样拒绝他。而这多么残酷!
陶铸儿迷恋的栗子花味道破碎了,在他摔掉米三梅新买的化妆品的那个夜晚。之后的无数个夜晚只是夜晚,只有黑,盛大又凝固的黑,而那些曾经流动其间的战栗和欢愉则永远地消失了。
起初,陶铸儿以为她只是惺惺作态,要知道她才三十八岁,距离性冷淡的日子还早着呐!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在一个月光柔和得使人发疯的夜晚,他曾试着硬来。那时,米三梅背对着他,自从她拒绝和他亲热之后,就一成不变地以这种姿势表明对他的抵抗和蔑视。
他像个贼一样轻轻地挪到她身旁,猛地用力抱住她,并且用双腿把她的腿牢牢钳住。这样,她就像个硕大的虾米一样动弹不得。就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米三梅醒了过来,她以他从未体验过的巨大力量剧烈反抗,这股力量太过陌生、强悍、野性,以至于他不得不松开手臂。她就势翻了一下,并精准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有着白花花利刃的刀子……
完了,陶铸儿意识到一切都完了!他男人的尊严和幸福就在那一刻完全毁掉了!
自从米三梅拒绝陶铸儿揉搓她以来,每个夜晚都流淌着浓稠的羞辱意味儿,而这样的日子差不多持续了四年!再这样下去,陶铸儿觉得自己不是疯掉,就会死掉!
也许,那浓稠的羞辱意味儿很早就存在了,从他们结婚那一天,或者可以追溯到陶铸儿第一次要了她的那个晚上。那时,他是洛尔庄水库上的一名巡查员,负责从洛尔庄村到他的驻地僧垴儿之间的水域,主要工作就是划一艘半旧的小木船沿着区域两岸向那些钓鱼的城里人兜售鱼票。他的驻地僧垴儿只是一个缓坡,既没僧,也不像垴儿。他住在一个上一任巡查员留下的简易窝棚里,狭窄得要命,很矮,人需要佝偻着身子才能进去,一进口儿那放着一大块平展展的石头,足有二尺见方。除此之外就是一张单人床,它不仅安置他的身体,而且也充当柜子。
陶铸儿喜欢唱歌,在他不能看闲书,而只能在溜光静谧的水面上摇动船桨的时候,他就靠唱歌打发那些广阔神秘的无聊。他最喜欢的歌手是伍佰,没有第二。他觉得伍佰那呢喃诉说式的腔调,既有旅行或漂泊时的洒脱,也有自语或呐喊时的无羁。《突然的自我》《浪人情歌》《世界第一等》……他能把它们演绎得跟伍佰相差无几,不论腔调还是节奏。
陶铸儿梦想的女人是李清照式温文尔雅的女人,她可以不喝酒作诗,但一定要纤瘦漂亮,最好带点儿蛊惑人心魂的媚态。但他却在僧垴儿的窝棚里睡了孙二娘式的米三梅——生活就是这么戏谑!
那时,米三梅在陶铸儿驻地附近的果园学习果木修剪技术,兼着锄草、施肥等其他零活儿。也许是青春期躁动的缘故,也许是《废都》里面的性描写太过露骨和诱人,总之,陶铸儿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女孩儿,非常迫切地需要。自从那股子邪恶劲儿上身之后,他便有意识地路过米三梅工作的果园,有时候是在早晨,有时候是在傍晚。
“兔子!兔子!”陶铸儿躲在一处藤蔓缠绕的枣树下偷窥的时候往往故意使劲大喊。其实并没有兔子蹿向树丛,而米三梅却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这样,他便能看到米三梅完整的一张脸。说实在话,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并没爱上她,直到二十年后的现在,他也没有爱上她。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溶化/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无瑕/是否依然为我丝丝牵挂……”
陶铸儿每次专程路过米三梅时都唱《挪威的森林》,因为他觉得这歌词太像情书了!那仅有的一百来米山路,陶铸儿缓慢而又细致地走,生怕步子大了而不能把它唱完。当然,他一边唱一边用余光扫射她。大多时候,米三梅连头也不抬,陶铸儿知道她是故意装出来的,她使劲压制着自己。他确定,米三梅和他一样孤独,只是女孩儿的矜持心在作怪!
五
之后的三个月时间里,陶铸儿每天都向她奉献《挪威的森林》。他凭着一颗敏感而躁动的心感知到她会接纳他——她的冷漠只是装出来的。
那是个细雨磨叨了一整天的黄昏,陶铸儿巡湖回来后感觉累极了,就好像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失了魂魄一样的虚晃晃的累!他本来打算再去挑逗一下米三梅,但考虑到她可能不在果园,而他的确累得要死。索性,陶铸儿把船拴在铁钩上,径直回了窝棚。他胡乱吃了点儿中午剩下的酱油挂面,便把一坨死沉死沉的肉扔到床上。
陶铸儿本来打算看几页书的,但光线实在太暗了,而他连坐起身点蜡烛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他似睡非睡之际,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循着窝棚前的小路而来。他的睡意和疲累在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恐惧。陶铸儿知道不是鬼,但万一是个掂着家伙的贼呢!一想到自己还从没有参与过打群架,也没有在闲着的时候练习一招半式的八仙醉、跌扑拳、七十二插手……而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天呐!就在陶铸儿六神无主的当儿,外面的动静突然在他那小破门外停住了。
“谁!”为了掩饰恐惧,陶铸儿只发出这一个字!
没有回音,就好像米粒大的一点儿光抛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谁呀!谁在外面?!”
为了压制极度恐惧之下嗓音的颤抖,陶铸儿提高了嗓门,并顺势爬起来,赤着一双大脚站在距离门板一米左右的床边。他从没有体验过这样逼真而巨大的恐惧,他悲哀地感觉到一层阴森、湿冷而又狰狞的气流上蹿下跳,像芒刺一样扎进他的皮肤。他捞摸着一个手电筒,紧紧攥着,但他不敢按开关,怕被外面的访客窥得一清二楚。
短暂的平静之后,陶铸儿的小破门被一股非常强劲的力量朝里推着。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到门栓已经松动,它有了轻微弧度!他不想被侵犯,更不想被攻击!出自本能,陶铸儿上前一步死死地抵住门板,并把全身的力量倾注到手掌上。在他的不懈反抗下,门板外的力量渐趋微弱,直到完全消失。
陶铸儿不敢松懈,全神贯注地等待门外客的下一轮进攻。但他的等待落空了,在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没感受到任何力量!这使他有些轻微的失望!但他确信门外客并没有离开,而是在等待他的接納!
雨突然大了起来,风也像疯了似的呼呼地叫唤。湖水拍打岸边石头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窝棚顶上压着的碎石像冰雹一样掉落在地上。为了缓和一下紧张过度的身体,陶铸儿打算换个姿势。就在他把手移开准备以背抵门的当儿,小破门被攻陷了!随着一阵凉风的侵入,闪进来一个湿漉漉的人影。啊,米三梅!他日思夜想而不得的女人!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
他能做什么?他该做什么?她深更半夜来到他这儿想干什么?
陶铸儿蒙了,脑袋在瞬间膨胀成糨糊。他恍惚看到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直脱到一丝不挂!他眼见着白花花一闪,她便像一条泥鳅一样滑进了他的被子里。
那一晚,陶铸儿和米三梅快活得欲仙欲死。要不是因为他得益于《白鹿原》里面黑娃和娥儿姐的调教,他怕是要白白辜负了米三梅!
“你待见我?”一直到他们从彼此的身体里退出来,米三梅才开口和他说话。她的确一点儿也不漂亮:眉毛短而窄,眼睛小而肉,嘴唇厚而长,脸上零星攀爬着米粒大小的斑点,并且靠近耳朵处的皮肤密布着一层小疙瘩。当陶铸儿近距离地窥到她的面目之后,他不由得慌了神,心底顿然升腾起一股坚硬的寒意。
“是啊,待见,我待见你!”
“娶了我吧,娶了我!”
“好!”在说完这个字之后,陶铸儿再一次把她压到身下。米三梅积极地迎合他,就好像她原本就是他的妻子,她应该承受他一切的无知和野蛮。
六
这是个寂寥欲死的罪恶的夜晚。米三梅在干啥?一些肮脏的念头又像往常一样汩汩地冒了出来。它们就好像分泌毒液的虎头蜂在他的身体各处蠕动,并且毫不客气地把螯针扎进他的皮肤……
陶铸儿憎恶身体的欲望,要不是它霍霍地往外冒,他就不会在巡视洛尔庄水库时勾引米三梅,也不会在僧垴儿的窝棚里睡了她,更不会在八个月之后把她娶回家!
米三梅的母亲是个和蔼、善良、通透的女人,陶铸儿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和米三梅的事儿有戏!尽管米三梅家其他所有的人都对这桩婚事持反对态度,尤其是她那病入膏肓但神志清醒的爷爷。那个脸盘儿窄得不到一个手掌宽的老头儿,他从黑魆魆的被窝里艰难地探出头来,只扫了陶铸儿一眼便闭着眼睛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让他走!三梅不能跟了他!他是个丧门星!”那可怜巴巴的老头儿用尽残存的最后一点儿力气,他试图以赴死的决然威吓米三梅的父母。那气若游丝的话差点儿把陶铸儿打垮,但欲望给他力量,引诱着他无所畏惧地朝前走。
陶铸儿第一次去米三梅家时除了带着一箱酒、两条钻石烟外,还揣着一幅他亲自画的毛主席素描(他好像天生就有绘画才能)。但凡米三梅的爷爷对他有一丁点儿好感,他就会把它掏出来送给他,挂到他一扭头就可以看到的南墙上。但那倔老头儿根本没允许他说一句话就下了逐客令。
为了使那坏心眼儿的老头儿多熬些时日,米三梅的家人杜绝陶铸儿和他见面。很长一段时间,陶铸儿不能理解那老头儿凭什么不认可他。直到陶铸儿和米三梅结婚后,他才弄明白真相。而那时,那精于面相术的老头儿已经在薄薄的杨木棺材里开始有条不紊地腐烂了。可悲的是,他没有算计出自己的宝贝孙女到底还是嫁给了他这个丧门星!他断定米三梅跟了他不会幸福的原因仅仅是他长着连心眉。的确,陶铸儿的两道眉毛之间相互勾连,没有明阔的印堂显露出来。米三梅的爷爷据此判定他心胸狭窄、易妒易恨、虚荣自我。
虽说舅妈视陶铸儿为己出,她给予他无私的关怀和爱意,甚至,她别出心裁地额外关照他。但他似乎并不领情,而是常常毫无来由地反抗。他拒绝她的拥抱,拒绝和人交流,也拒绝操场和阳光,他恨不得把自己装在暗黑的套子里。二十余年来,他几乎长成了一块裂痕密布的玻璃,只需稍稍触碰就会碎成烂渣。还好,他唯一不拒绝书,尤其喜欢外国作家的作品。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书值得信任,使他愉悦,并给予他足夠的安全感和尊严。
自从和米三梅结婚后,一些隐藏着的毛病就从一个米粒大的小圆点膨胀开来——乒乓球、拳头、脸盆……它们还会无限地膨胀下去——井口、麦场、洛尔庄水库的湖面……而这完全不是陶铸儿所能掌控得了的。
陶铸儿觉得他的体内还顽固地存在着另一个叫陶铸儿的人,他比他更真实,更强壮。他以不可违逆的能力操控着现实中他的思想和行动——只要米三梅一离开他的视线,他的心便骤然不安起来,就好像被孤零零地悬挂在某一处诡异的地方,那儿,阴风怒号,雪雨肆虐。
有一次,大概是五年前的一个早晨,在陶铸儿熟睡的当儿,米三梅被人叫去帮忙做摇钱树和金山银山,那家人刚死了亲家公。她回来的时候差不多九点钟了。那时,陶铸儿正坐在床沿上抽烟。陶铸儿朝她瞄,她到底是他的尤物,哪怕只是短暂的分开,他都会想她。天呐!米三梅的裤子上竟然有一块豌豆大的白色斑点!陶铸儿迅速对这个白色斑点的来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他的研究持续到第三分钟时,内心的恐惧膨胀到极点,进而演变成愤怒。陶铸儿咬定米三梅趁着给人帮忙的当儿偷偷和野男人媾和,并且由于匆忙或者不慎留下了罪证。他不由分说冲到她背后拦腰把她抱住,把她扳过来,使她面对着他。
“给老子交待,那人是谁?是谁!是哪个狗娘养的?!”陶铸儿疯了一样抓着她摇晃,试图把那个卑鄙无耻的男人摇晃出来。
“交代啥?哪个人?”米三梅在听到陶铸儿的质疑后随即放弃了反抗,她用那一双小而肉的眼睛盯着他,死死地、凶狠地盯着他。
“裤子,裤子,你看看你裤子!”陶铸儿被强大的悲怆压迫着,嗓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米三梅使劲儿扭着身子才看到那斑点。她没有惊慌,而是露出了轻蔑的微笑。他知道那笑里长出了刀子。之后的许多年,那刀子从没停止过生长。
七
陶铸儿知道自己的心态很危险,起初,他煞费心思地遏制它们。即使在看到兄弟辈儿的年轻人和米三梅聊闲篇时也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的内心像爬满了蚰蜒和虱子。但为了家庭和谐,为了在父老乡亲面前争口气,为了能在夜晚拥抱着米三梅制造栗子花味道,他尽最大努力和自己作斗争。
但那些蚰蜒和虱子愈来愈密集,它们肆无忌惮地啃食他。在它们把他掏空之后,陶铸儿彻底失去了和自己对抗的耐心和力量。
陶铸儿忍不住开始在男人们和米三梅聊闲篇时板起脸来,而全然不顾他们是本家兄弟还是同姓叔伯。这样一来,年轻汉子们再也不敢轻易迈进他的家门。当然,他们也不再把油光肥胖的蝎子送到米三梅的小瓮里。结婚之后的第五个月就是蝎子横生的夏季,为了补贴生计,米三梅做起了贩卖蝎子的行当。领导对他的“毛病”有所察觉,好心地把他调到离家近的区域。这样,他可以天天回家,再也不用睡在僧垴儿的窝棚里了。
婚后第三年的一个中午,在第二遍巡视完管辖区域之后,陶铸儿鬼使神差地提前回了家。他被内心的焦躁搅扰得痛苦不堪。他迫不及待地推开笨重的铁大门,它像往常一样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声音。天呐,他看到了他父亲正掀开东北屋的竹帘子走出来,而那间房正是他和米三梅的卧室。父亲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间。陶铸儿留意到父亲的目光和平常毫无二致,是慈祥而亲切的父亲的目光。他进了屋发现米三梅正横躺在床上熟睡,她面朝里,上身只穿着一件棕褐色文胸,下身裹着一条淡绿色割绒毛巾被。
“睡嘞?!”陶铸儿像钢钎一样僵硬地戳在地板上。那当儿,他脑海里尽是父亲掀开竹帘子走出去的画面。
“你咋回来了?猪儿,我困嘞睡不醒!”米三梅恍恍惚惚地坐了起来,她一边揉搓眼睛,一边摸索着把衣服穿上。米三梅喜欢叫他“猪儿”,他觉得这是她最有风情的创意了,除此之外,她木讷得像块石头。
“以后睡觉的时候记得拴门,拴上门啊,梅!”陶铸儿觉得自己的一张脸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趁米三梅熟睡的当儿来到房间,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从表象上来看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心里那些蚰蜒和虱子似乎一下子多了好几十倍,它们噬咬的速度和力度也增加了不少。
“梅,睡午觉的时候别脱衣服,啊,千万别脱衣服啊,梅!院里不干净,有鬼!”
“你这是咋了,猪儿?”米三梅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陶铸儿,先是有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继而,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起来。
“神经!你这个死神经!”她突然像一只狂怒的豹子冲陶铸儿大喊。就是从这一次起,她再也不“猪儿,猪儿”地唤他,而是恶狠狠地称呼他,“神经,神经,神经病!”久而久之,陶铸儿便感觉自己真的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也是从那一次起,陶铸儿从心底认定鳏居多年的父亲不是街坊邻居们口头上赞赏的那样,他的本质龌龊不堪,他也更坚定了母亲的死完全是拜他所赐——他使母亲失去了活着的勇气和希望。
陶铸儿咬牙切齿地恨他。他禁止米三梅给他做饭,禁止给他送肉馅或鸡蛋馅的包子、饺子,禁止给他洗衣服……他总是和他摆出一副难看的脸色,在买地基、翻盖房子、外出打工等重要事情上也不和他商量,不再喊他“爹”……也不让当时才一岁多的小陶远接受他买来的风车、陀螺、棒棒糖……总而言之,他要和他划清界限。
父亲曾无数次试着和陶铸儿交流,但他根本不给他一分钟解释的机会。终于,父亲背起行囊远赴北京郊区的工地打工去了。那一年,他六十二岁。
父亲到底由于急性坏死性胰腺炎猝死在工棚的单人床上,那时,距离他离家已三年零九个月。这期间,父亲一次也没回来过。陶铸儿丝毫不感觉惭愧和悔恨。他坚信是父亲把一块坚实的暗影牢牢地糊在他心上。
据父亲的工友讲,他严重酗酒,每天的中午和晚上没半斤八两的五十三度散装白酒过不去。陶铸儿从他父亲的黑提包里发现了一张建设银行存折,存折上的数字告诉他,父亲每个月的二十号会准时存入两千五百块钱。三年零八个月,整整十一万!存折里面还夹着一张烟盒纸,烟盒纸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字:陶铸我儿,那次,爹想到你屋找镰刀,地边的圪针树太高了,偷墒。存下的钱不多,给陶远盖房子。
陶铸儿披麻戴孝跪在装着父亲尸体的柏木棺材前面哭,哭得天昏地暗、头晕脑涨。
但哀痛是暂时的。显然,那块糊在陶铸儿心上的暗影非但没有随着父亲的离世消散,相反,它反而以迅猛的速度蔓延开来。他不是不相信父亲临终之前写在烟盒空白处的字,陶铸儿不能相信的是除了他死去的父亲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他们全都长着一双淫邪的眼睛。陶铸儿不敢想,但想象这玩意儿像血液一样,只要人活着,它就会流动,流到全身各处,流到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
八
北京时间二十三点,寂静如死的樨勒木之夜!又到了陶铸儿和米三梅微信视频的时间。尽管,他意料到米三梅已经睡了。但,这又如何?起码,他名义上还是她的丈夫。一个忍受着巨大孤独的丈夫凭什么就不能在临睡之前看看妻子,听听她的声音?哪怕看到的是一张因为发怒而扭曲变形的鬼脸,哪怕听到的是恶毒的诅咒和谩骂。只要她接受他的视频邀请,并且出现在对话框里就够了。想到这儿,陶铸儿禁不住有点儿兴奋。
这是一天之中的第三次微信視频,第一次和第二次已分别于上午九点半和下午三点整进行过了。那两次微信视频并没有什么意外,她的表情很正常,甚至,她还好心地冲他笑了笑。
这已经是一天之中的第三次微信视频了,也是最后一次。尽管陶铸儿知道她接通视频的可能性很小,即使接通,她也不会有好脸色。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她,确切地说是看看她身边有没有别人。
“神经,神经,神经病!”米三梅一边打哈欠一边愤愤地骂,在骂完这七个字之后,她果断地按了结束键。她对他表现出的赤裸裸的抵抗和蔑视使他难过。但他瞧见七尺长的大床上的的确确只有她和陶素两个人,他安心极了!
短暂的快慰之后,陶铸儿的脑子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他懊恼极了,憎恨血液一样到处流窜的胡思乱想!但他显然只是它们横行无忌的载体,而非它们唯命是从的主人!他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它们摧毁他和米三梅辛辛苦苦建立的城堡,任由它们摧毁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信和尊严。
现在,他像个被遗弃的流浪汉一样躺在樨勒木煤矿的一间小房子里,窗外是绵延无尽的寒冷和暗夜。这是一间有二十四年历史的老房子,并不显得太旧,内墙是在四年前他刚到这儿的时候新粉刷的,柜子和床也是新买的。而他的职务也变为安保科科长,有十八个身强力壮的小年青听他差遣,他们低眉顺气地称呼他“铸哥”。这天大的馅饼砸到他并不是没有一点儿原因。
十年前的一个傍晚,那时,陶铸儿还是洛尔庄水库的巡视员。他划着小筏子路过距离僧垴儿一公里左右的河心洲时,一阵急促而沉闷的划水声惊到了他。他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一个人从水里弄了上来,那时,那人的呼吸已经相当微弱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类似事件,但他觉得必须得救活他!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死在他面前。于是,他使劲儿冥想那些早就忘干净的溺水急救方法。他把他平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解开他的衣扣和皮带,把手指伸进他嘴里,掏出来一团水草,之后,他又把他舌头拉出来以保证呼吸道的畅通。但那人还是不醒!他急坏了,捏住他的嘴疯狂吹气。记不得在第几轮吹气时,他醒了过来!
陶铸儿救起的男人就是樨勒木露天煤矿矿长的小舅子。但他当时眼拙,也怪那人长得太没特点,穿着也稀松平常。在他感恩戴德地要与他“义结金兰”时,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说实话,陶铸儿根本没指望这“露水情分”的持续性和爆发力,他只是想让他心无挂碍地离开。分别前,那小子亲自把手机号存到他手机上,并拍着胸脯意气风发地说:“哥,今日兄弟,终生兄弟,只要哥有事儿就没有弟摆不平的事儿!”
四年前,米三梅像拒绝一切有毒的、有害的、肮脏的恶心物一样拒绝了陶铸儿。她残忍地把他推到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而她不知道这对于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意味着什么!她像一切妻子那样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在乡邻和亲友们婚丧嫁娶等事宜上也表现得端庄体面。她从不使他难堪。为了掩盖他们貌合神离式的婚姻,她甚至故意在众人面前“猪儿,猪儿”地唤他。而一旦背过人,她则恶狠狠地称他为“神经,神经,神经病”。
陶铸儿没想到米三梅的反抗来得这么彻底又决绝。
那时,他陷于可怕的迷惑之中不得解脱,而又忍受不了米三梅对他采取的“身体制裁”和巨大漠视。所以,陶铸儿主动联系了那跟他“义结金兰”的兄弟,他的热情和底气使陶铸儿觉得找对人了。果然,他的安排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正可谓放之于芥子而收之于须弥,就这样,陶铸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樨勒木露天煤矿的安保科科长。他认为这太富有戏剧性,但没有人质疑,就连前任科长也点头哈腰地表示了对他的欢迎和支持。
九
四年前,陶铸儿到这儿的时候正是全国煤矿产业出现震荡收缩、价格大幅下滑之际,但他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直到有一天,他的副科长神秘兮兮地问他:“兄弟,你啥来头儿,这倒血霉的形势下,矿长能给你开这么多,一定有啥来头儿吧?”陶铸儿才知道随着国家在环境保护和治理方面及优化能源结构要求方面的不断提高,国际煤炭市场呈现供大于求、煤炭价格偏低之势,这些原因造成了樨勒木煤矿的经营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他曾试着向矿长提出降薪要求,绝对实心实意。但矿长以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随便便地就打发了他。
都说“久别胜新婚”“距离产生美”,但这样的美好愿景并没有应验在他身上。相反,米三梅对他的抗拒和漠视愈加强烈了!院门之外,她表现得完全像他的妻子;院门之内,她则对他摆出一副陌生人的姿态,甚至,连必要的交流也省略了。她旁若无人地做着一切事情。之前,在她还没有朝他亮出刀子之前,砍掉院子里多余的竹子,给葡萄搭架子,把茅坑里溢满的屎尿混合物担到村西的菜地,这样一些明显应该由男人操持的活儿,都是他来做,她最多搭个帮手儿。而现在呢?她自己干得像模像样,并且有声有色。她不再需要他——她完全脱离了对他精神上和肉体上的依赖。她变得静默、冷酷、独立!而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简直太可怕了!陶铸儿开始思考自己的存在算什么,他又为什么而活着。为自己?显然这不可能,要知道,他是个除了抽两块五一盒的大前门外,对别的消费毫无兴趣的男人!为陶远和陶素?他几乎没管过那俩孩子,没给他们买过衣服和玩具,就是他们的生日,他也常常由于忙碌或者粗心大意而忽略掉。
陶远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据说在学校干尽了谈恋爱、聚众打架、偷盗学生宿舍之类的坏事。现在,他在远离市区的思帝乡温泉度假村后厨做配菜工。而陶素呢,她表现得倒是乖巧,成绩也算不错。但他对她口味的咸淡、喜欢的衣服的款式、是不是惧怕昆虫和蛇等这样一些问题几乎一无所知。为米三梅吗?他一直把她当作他的私有物,他妄图她心悦口服地顺从他,把他的生活习惯和处事方式奉为模本,直到她变成另一个他。
陶铸儿本来以为米三梅会把自己当作他的私有物,会心甘情愿地听从于他,会以一颗爱他之心理解他、包容他。他暗自认为米三梅是他捡来的一头小母牛,而他手里攥着一根操纵她的细细的绳子。只要她稍不听话,他便拽拽绳子,而绳子的另一头连着她的犄角。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发现,她竟然由一头小母牛变成了强悍的母老虎!現在,她时时刻刻朝他暴露出锋利的牙齿,那是完全可以切断绳子的利刃!这使他有点儿恼怒,但有什么办法呢?
有一次,不记得到底是看十二生肖的书还是有关动物的书,陶铸儿曾惊心动魄地看到了这样的描述:
雌虎反抗雄虎的性交。当雄虎主动向雌虎的领地靠来时,雌虎不会出门迎接,它还在做着交配前的最后准备。雄虎一点点逼过来,围着雌虎绕着圈子,雌虎也站了起来。交配后,雄虎有了继续留在雌虎领地的借口。当然,雄虎也有好的表现,它像一个尽责的丈夫一样开始与配偶一同出门围猎,一起过着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它们还会继续交配,不会有惊心动魄的场面,仿佛只是程序上的一种补充,是一种仪式,必须完成。短暂的婚期终于结束,雌虎下了逐客令,雄虎也失去继续居留下去的兴趣。于是,雄虎说走就走了,毫无牵挂,走得坦坦荡荡,一如来时的随随便便。
起初,米三梅并没有反抗陶铸儿,而且,在僧垴儿的风雨之夜,她亲自把自己送到他床上。这和雌虎表现得完全不同!但之后,特别是在几年的婚姻生活之后,具体是在四年前的那一天,米三梅就像雌虎一样对他下了逐客令。
确切地说应该是陶铸儿自己对自己下了逐客令。虽然,他的确没有像雄虎那样失去继续留下的兴趣,但他却像它们一样走了,只是他并非毫无牵挂、坦坦荡荡!
陶铸儿天真地以为眼不见心不烦,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他的烦恼比之前强过一千倍、一万倍!他本指望在进入沉睡状态的两三个小时中能获得短暂的安宁,可就连这点儿渺小的愿望也落了空!梦,可恶的梦没完没了地朝他砸来,每一个梦里都有米三梅。有时候,她赤裸着身子站在房顶上跳舞,一边跳一边狂笑;有时候,她赤裸着身子躺在院子的大石板上任人观看;有时候,她赤裸着身子悠闲而散漫地走在田野里,她与每一个路过的男人做爱……
这些梦使陶铸儿疯狂,使他在醒着的时候很难把心思收拢在工作上。但为了陶远的房子,他必须像个正常男人一样干活儿。幸好,他的副科长兢兢业业地辅佐他。有他思虑周全、冲锋陷阵,四年多来,陶铸儿在工作上从没出过纰漏。但他心里苦。
陶铸儿觉得自己没救了!但他必须得活着!即使死一样地活着,他也得活着!他不是怕死,而是早就知道死是这世界上唯一一本万利的好事情!
陶铸儿的母亲死于绳索,她的死给家族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一直到米三梅生下陶远和陶素,那层阴霾才逐渐消散。所以,他不能死,即使死一样地活着,他也得活着。
十
陶铸儿没有一丝困意,思维仍然淙淙有声地流着。失眠已经伴随他好多年了,自从来到樨勒木之后,他的失眠症愈加严重。
自从看过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之后,他就怀疑自己患上了“意识流肥大症”。他从马塞尔·普鲁斯特和威廉·福克纳那儿得到了慰藉。他曾一度怀疑他们也和他一样患上了“意识流肥大症”,但事实上他们都安然无恙,他却被这飘忽的、非逻辑的、非理性的胡思乱想害惨了。他们的胡思乱想成就了“文学家”的称号,而他呢,他被米三梅恶狠狠地骂做“神经、神经、神经病”!
有一阵子,陶铸儿认为自己真的患上了米三梅说的“神经病”。但百度词条是这样诠释“神经病”的:神经病是指解剖学上周围神经损害表现出的病理特征,其主要特征是周围神经有器质性的病变,从而表现为疼痛、麻木,或無力、瘫痪等症状。在非专业领域中,神经病通常与精神病相混淆。他健康得像一头正值青年期的驴子,丝毫也没觉得疼痛、麻木、无力等症状。莫非,自己患上的是“精神病”?如果自己患上的果真是“精神病”,那米三梅这四年来的咒骂完全是错的?她竟然白痴一样错了?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沾沾自喜,就好像他已经把打击报复的拳头砸在米三梅那溢满肥肉的脸上!
陶铸儿又在手机浏览器的搜索栏输入“精神病”三个字,它给出的答案是:精神病(psychosis)指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的认识、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活动均可出现持久的明显的异常……经过一番客观公正的比对,陶铸儿并不情愿把自己归到“精神病”患者之列,但他也不能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排除在外。虽然,他还能正常地学习和工作,但显然,他的生活已经糟糕得一塌糊涂。
窗外的黑暗和他房间的黑暗没什么两样,它们混合在一起酝酿出一种巨大而沉重的压迫感——无限轻,又无限重。
樨勒木的午夜两点一刻,陶铸儿仍然没有丝毫睡意,脑袋涨得厉害,就好像里面长出一团絮状物,它一会儿变成橘黄色,一会儿变成暗黑色,一会儿又变成青紫色……它们带刺的表层不时地袭击他的头皮。他能感觉到,它们是真的,是比现实还真实的真实。
陶铸儿不想再想关于米三梅的任何事情了,即使她果真如梦里那样赤裸着身子站在房顶上跳舞,赤裸着身子躺在院子的大石板上任人观看,赤裸着身子悠闲而散漫地走在田野里,与每一个路过的男人做爱……他也实在不想再想了,他怕听到嘭的爆炸的声音,怕看到血淋淋的五脏六腑像冰雹似的落到地板上。
睡吧,睡吧!十一点的时候,七尺长的大床上的确只有米三梅和陶素两个人。他的好岳母前不久还用那种诚恳到低贱的语气跟他说,“陶铸啊,三梅不是哪种人,你可千万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啊,会毁了的!她要是那种人,我这个做娘的就立刻死了去!”想到这儿的时候,陶铸儿的心宽慰了许多,脑子里那团絮状物也乖巧地收缩了不少,它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乳白色,优雅而亲切地抚摸着他。
“睡吧,睡吧,陶铸儿,我的孩子,赶紧睡吧!我以一个死人的名义向你起誓,米三梅是干净的,就像天上的水一样,她是干净的!你睡吧,踏踏实实地睡吧!”陶铸儿也不知道这个声音来自哪儿,总之,他听到了。他判断是他那早死的母亲的声音,因为从来没有哪个人称他为“孩子”。她一定看到了他身边的火焰和陷阱,她是拯救他的天使。
房门缓缓敞开,一束强烈的阳光也射了进来,只见一位穿着蓝花小袄、黑色长裤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皮肤白皙,圆脸庞,大眼睛,嘴角漾起甜甜的笑意。
她径直坐到床前的椅子上,伸出一只手抚弄他的前额、鼻梁、脸颊。
陶铸儿曾在父亲睡觉的那间屋子的北墙上看到过这个女人,父亲告诉他,那是他娘。
“娘——”陶铸儿刚一张口,那个穿着蓝花小袄、黑色长裤的女人便消失了!而他也从一个绵长的梦里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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