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闽南烽火岁月的日子

杨国栋

一

1930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海风徐徐中有些凉意。在厦门前往漳州的路上，沙土纷飞。时任中共福建省委书记的罗明与军委书记的王海萍，前来为陶铸送行。罗明说：“该说的话，此前都已经说过了。”陶铸点点头，默默地握着罗明的手，继而又去握王海萍的手。无言地道别，成了他们内心展示的风景。

领导们离开后，陶铸拥抱了叶炎煌。他说：“在厦门，你帮我很多，这不，搭乘的这辆马车，也是你老兄帮忙联系的。谢谢了！”

叶炎煌笑笑说：“都是好兄弟，无需言谢。”然后，将陶铸送上马车，往马背上重重一拍，老马奋蹄，尘土扬起。

此前，陶铸指挥著名的“厦门破狱战斗”，成功营救一大批被捕的厦门市委党的地下工作者，可谓功勋卓著。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破狱营救地下党的故事还在流传，罗明同志就找到陶铸谈心，传达了上海党的临时中央意见，调任陶铸同志去闽南特委工作。

当时，地处闽南的平和县，是福建农民武装暴动打响第一枪的区域；南靖、漳浦、华安、云霄、诏安，包括漳州等地，红色革命活动十分频繁活跃。可是因为国民党反动派的残酷镇压打击，闽南特委机关严重受损，几乎瘫痪，需要有一位政治坚定、能力很强、敢想敢干的年轻同志去主持闽南特委工作，恢复和发展党组织和革命武装斗争。这样，陶铸同志被选中。

调到闽南特委工作，陶铸虽觉委屈，却坚决执行命令。罗明找陶铸谈话时，并没有将真实的隐情告诉陶铸，而是从陶铸破狱立功、闽南特委亟待恢复，党中央需要一名能力强的同志赴任的角度，正面重用陶铸的积极方向安排陶铸工作，征求陶铸意见。

多年从事革命战斗的陶铸，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更没有为党工作做出了成绩，就必然向党要荣誉地位的想法欲念。只要是上级党组织，或者领导同志给他安排工作，或者交代哪怕是极其艰难的繁重任务，陶铸总是二话不说，坚决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绝不讨价还价，充分彰显出一名成熟的共产党人高度的组织纪律自觉。

何况，地处漳州的闽南党组织遭受严重破坏，党组织安排他去重新组建，也表明了党组织对他的信任。这样在逻辑上讲得通。故而，精神振奋、斗志昂扬的陶铸，不打折扣地坚决执行照办。

后来，知情人向陶铸道出真情。原来，陶铸被调去闽南特委，是当时王明主持的临时中央做出的决定。王明和博古以批判和清算“立三路线”为借口，将李立三赶出中央领导岗位后，自己取李立三而代之，夺取了党的最高权力。他们推行了一条比“立三路线还立三路线”的“左”倾机会主义道路，导致党和革命事业遭遇更加惨重的损失。本来陶铸破狱营救地下党人功劳很大，震惊全国，轰动南洋，却因为王明派来厦门调查情况的人，不顾事实，混淆是非，硬说福建省委执行了一条“立三路线”，陶铸带队武装破狱营救难友是“立三路线的残余”。听了错误汇报的王明，错误地对福建省委进行批评，错误地斥责陶铸并将他贬出省委外放漳州。

陶铸孤身一人化装成一名小商人，赶赴闽南特委所在地漳州上任。他虽然知道了被临时中央的不公正安排，并不计较，他认为共产党人是为革命事业在奋斗，并不是为某个人在效忠。他仍然情绪高昂，精神饱满地进行自己的革命工作，该干啥就干啥。

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一个外乡人在他乡异地闹革命，不懂当地方言，一口湖南腔调，在白色恐怖的漳州很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怀疑，甚至被列为敌人捕捉的目标。好在，陶铸在厦门的线人是湖南老乡，他向陶铸透露，漳州郊外有一个南山寺，可以在那里找到湖南老乡。

陶铸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南山寺。

二

南山寺为大唐年间佛寺，距20世纪30年代，已经有了近1200年历史。陶铸以他军人与秘密战地下工作者的职业敏感，对南山寺内外进行了仔细观察，发现寺院就坐落在漳州市区不远处的九龙江丹霞山麓，东南面临水，浪涛翻卷，波光潋滟；西北面群山巍峨，峰峦叠翠，山林郁郁，景色优美秀丽。寺内各种建筑林立，有大雄宝殿、天王殿、地藏王殿，以及伽蓝菩萨、印光大师雕像等，深藏着许多佛经；平日里游人如织，香客不断，梵音声声，烟火缭绕，是革命党人理想的秘密联络地点。陶铸征得寺院住持同意，就将中共闽南特委的筹备处设立在寺院内的德星堂，对外称闽南水果批发网点。这里既热闹，也冷清，偏僻幽静，曲里拐弯，进出有道。

性格爽朗的陶铸，先是同南山寺的大和尚肖达如交上朋友，继而将一大批同情且倾向共产党革命的小和尚也聚拢在自己身边，短时间内就组成了反帝同盟会，成为闽南特委外围的重要组织。

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就是寻找此前被国民党漳州地方武装打散后，流落各地的共产党人。陶铸首先想到的是王占春同志。

王占春是闽南人，熟悉这一块土地和乡民。王占春参加过陶铸组织的厦门破狱战斗，训练期间他就十分努力，练习举枪瞄准，每一次都加砖块，早上比人起得早，晚上比人睡得晚，十分刻苦，收获也大，给陶铸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在破狱战斗中，他勇敢地冲在最前头，撤退时坚守到最后一个，打死打伤敌人数名，立了大功。陶铸觉得，此人革命自觉性强，又有文化，在福建省立第二师范学校读书，参加过爱国游行运动，还是由共青团转入共产党的老党员，很有培养发展潜质。

陶铸看了王占春的资料，发现他不但参与他人组织指挥的军事武装斗争，打得勇敢，冲锋在前，建立功勋，而且自己还作为组织者、策划者，领导指挥了其他游击队员的军事斗争。那是1930年的秋天，金色的季节里到处飞扬着农民兄弟收获的喜悅。可是，漳州许多地方，出现了地主恶霸在民团的撑腰下，大肆向农民敲诈勒索、增加租税的恶劣事件。王占春听说后气愤不已，随即组织一批游击队员，对无恶不作、强行增加租税的地主进行打压，还消灭了边远地区一批力量薄弱的民团。获得减租减税的农民欢欣鼓舞。然而，民团和地主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联合国民党漳州驻军，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到处搜捕游击队和地下党。其中几位同志因为躲藏不及，被国民党正规军的张贞所部抓捕。王占春获此消息，怒火万丈。他决定带领一批游击队，在国民党军车必经之路的九龙岭设伏。果然，囚车进入王占春率领的游击队伏击圈后，王占春一颗手榴弹投掷出去，敌人的军车就瘫痪了，游击队蜂拥着冲上去，当场打死几名抵抗军兵，继而抢救了被捕的几名地下党员，同时还缴获了敌人的一批武器弹药，装备了游击队。从此，王占春领导的游击队威名大震。

其时，被打散的闽南地下党人王占春，也在寻找组织。听人说陶铸潜伏在南山寺，又得知陶铸开展的地下秘密工作相当顺手，十分佩服这位比他还年轻几岁的领导。相见之后，他们探讨如何尽快找到其他党员的工作，决定一道努力，分头寻觅，在短时间内找回了散落在各地的共產党员董云阁、卢肇西、李金发等十几个人。

陶铸觉得，重建中共闽南特委的时机条件完全成熟了，便着手撰写报告。经过党员投票选举，陶铸当选特委书记。报告发出后，经上级批准，陶铸被任命为中共闽南特委书记。陶铸觉得南山寺是极好的掩蔽地，也就将特委机关设在了南山寺。在每日里诵经念佛的声响中进行秘密活动。其中，逐步建立日渐强大的乡村武装，成为陶铸和闽南特委那个时间段最重要的工作。

1930年12月的一个深夜，乌云翻滚，四周黑沉。陶铸在南乡一个有些年代的祠堂里，主持召开了漳州南乡、北乡近30位农民组成的闽南红军游击队第一支队建立大会。

在陶铸的教育感化下，有七八位南山寺年轻的佛家子弟，也主动脱下袈裟，参加游击队，后来还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

游击队成立大会上，陶铸代表中共闽南特委，宣读了上级批准成立闽南红军游击队第一支队的文件。接着，陶铸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谈到党中央和福建省委对于组建地方军事武装的要求和指令，地下党建立地方乡村军事武装的意义，党领导和依托各地农会组织，扎实打牢基础，建立军事武装的方法路径和斗争的策略，以及闽南特委领导下的漳州各地乡村军事武装所面临的各项任务，极大地鼓舞了与会者的热情和信心，明确了红军游击队的发展方向和斗争目标。

接下来，大会进入了选举议程。陶铸提议：王占春担任闽南红军游击队第一支队支队长；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李金发任政治委员。

参会人员举手表决。结果，王占春和李金发都高票当选。

陶铸之所以看中李金发，也是有原因的。

李金发早年当过染布工人，也算是苦大仇深。他在1927年，就参加了中共闽南特委在漳州举办的农工运动讲习所，之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深入南乡一带组织农会和农民自卫队，进行减租减息运动，又领导农民进行军事武装斗争，消灭了几处地主民团武装，也是声威大震，因而在1929年夏秋之际，他就担任了中共漳州县委书记。经过与李金发接触了解，陶铸还发现李金发刻苦自学，读过不少书，还能撰写许多农民兄弟喜闻乐见、通俗易懂的革命歌曲，如《工农歌》《作田歌》《劝八哥》《亲姐妹》等，颇受闽南地区工农群众的喜爱，在乡村广泛流传。

陶铸充分相信，有了王占春、李金发两个领头人，队伍的组织发展就有了基础，也有了闽南红军游击队的领头羊。

陶铸代表特委随军行动，随时可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队伍拉起来了，可是连陶铸在内，还不到10条枪，20多位农民兄弟只有梭镖或大刀。陶铸认为，这样的武装力量是难以战胜强大于游击队的国民党反动派的。陶铸深度思索了一阵，决定通过打土豪解决这一现实问题。

陶铸派人了解到南乡洪塘有一个姓洪的土豪，平日里欺男霸女，凌辱百姓，无恶不作，于是决定从洪土豪下手。款子筹到后，陶铸送了部分给省委做经费，余下的买了30多支驳壳枪，达到了每人一支驳壳枪水平。陶铸根据人员素质参差不齐的现状，及时组织训练，提高了队伍的战斗力。

当时的漳州，国民党张贞一个正规师的兵力在此驻扎。

有人认为，敌军过于强大，动手的时机尚未成熟。陶铸认为，时机要靠游击队自己创造，坐地等待，守株待兔，是不可能获得时机的。陶铸采取小股偷袭的战法，组织武装小分队，潜入张贞部队辖区薄弱地带，打掉了几个老百姓深恶痛绝、作恶多端的敌警察所和侦缉队，振奋人心，也起到了敲山震虎，扰乱漳州守军张贞部署的效果，同时还震慑了漳州边远地区敌人，鼓舞了地下游击队员的士气，赢得了广大劳苦民众的欢呼。

三

1931年“9·18”事变发生后，盘踞在漳州的张贞所部，不但不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军事侵略上有所作为，反而变本加厉地发动对陶铸领导的共产党武装进行疯狂的打击。面对敌人来势汹汹的狠击恶斗，陶铸采取了迂回战术，用四两拨千斤之法，化整为零，分批潜入张贞部队作兵运工作和策反斗争。

原来，陶铸之前，闽南特委就有共产党人进入敌军内部做兵运的先例。现在有了抗击日寇的大时代背景，做兵运更加顺理成章。不少下层的军官和士兵被陶铸和同志们宣传策反后，纷纷临阵弃逃，绝不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兄弟。这样一来，导致张贞的指挥作战失去具体的目标对象，如同高射炮打蚊子，发力虽大，收效却无。陶铸和他领导的游击队皮毛未损。张贞的“围剿”计划全面破败……

本来，陶铸可以在中共闽南特委书记的位置上干得更加出色，取得更大战果。又是上海临时中央，不从实际出发，老是搞频繁调动领导干部那一套。不久，邓子恢接任陶铸的闽南特委书记职务，陶铸因工作需要，重新回到了厦门的中共福建省委工作。

陶铸离开漳州后不久，于1932年1月，被调任中共福州中心市委书记。他听到了王占春的消息。王占春在邓子恢领导下，积极开展灵活机动的山地游击战争，成效明显，在闽南成立的工农红军游击队司令部，担任了司令员，游击队伍也发展到了100多人枪，红色革命根据地也渐渐地扩大。1932年春夏之交，毛泽东率领的中央红军攻打漳州。王占春、李金发领导的闽南红军游击队，积极配合中央红军攻城掠地，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占领并首次解放了漳州城，张贞所部灰溜溜地败北而逃，被打死打伤的国民党守军和地方民团，不计其数。为支援中央红军，王占春在短时间内，参与组织了漳州地区青壮年800余人参加红军；在漳州各地筹款100多万元，加上筹集食盐、布匹、医药等物品，支援中央红军反“围剿”作战，充分展示了王占春优于他人的组织指挥和完成艰难任务的超强能力。

王占春乘借中央红军的威势，搞好收编和扩容，成立了闽南红军独立第三团，部队人员近千。王占春还同冯翼飞率部打退国民党军第49师张贞残部及反动地方武装的进攻，歼灭敌军200多人，乘胜攻下漳浦县城。为了报复闽南红军，国民党军第49师残部和反动民团2000余人，分数路向南靖、平和、漳浦红色根据地进攻，战斗打得十分激烈。红三团转移到崎溪寨仔村时，突遭国民党军重兵包围。王占春和冯翼飞立即命令红一连迅速抢占制高点，掩护全团突围，经过两小时激战，仍未能夺取制高点，且伤亡很大。在这危急时刻，王占春不顾个人安危，毅然亲率由老游击队组建的红五连，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向国民党军发起强攻。经过一场鏖战，终于夺回制高点，打开了突围的道路。可惜，王占春在激战中，坚持叫他人撤离，自己留下，面对数倍于己的强大敌军，打得顽强残酷。王占春不幸中弹，壮烈牺牲，年仅27岁。陶铸听闻这一噩耗，悲痛不已！

不久，李金发的消息也传到了陶铸耳中。

李金发因为叛徒出卖，不幸被国民党张贞所部捕获入狱。在狱中，李金发表现出一个共产党人的英勇刚毅，顽强不屈。敌人无论用高官、厚禄、美色诱惑他，还是施以酷刑，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几次昏晕过去，就是不肯透露党和红军的任何机密，充分表现出一个信仰坚定的革命者大无畏的高尚情操气节。后来，他团结狱中难友坚持与敌斗争，又取得地下共产党组织的联系，挖通监狱墙洞得以越狱成功。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中央红军攻打漳州的战役中，李金发率领部分游击队前往接应，在漳州东新桥头，遭遇了强大的敌军阻击。李金发牢记前人说的“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经典话语，英勇顽强地领着游击队员，战斗在最前线，消灭了许多敌人。敌人凭借人多、武器精良，多次发起对李金发所部的猛烈攻击。李金发不幸身中数弹，血洒疆场，壮烈牺牲……陶铸听到这个消息，同样悲痛万分，默默地留下眼泪。

陶铸深深地感到，他在闽南的战斗岁月中，有幸发现并曾与王占春、李金发并肩作战过。他们为中华民族的翻身解放而英勇献身，死得其所，光荣伟大！

1956年，已经是广东省委主要领导人的陶铸同志，专门来到他当年战斗过的漳州，观看了那些令他十分难忘的惊心动魄的战斗战场，又专门走到烈士陵园，为包括王占春、李金发在内的一大批革命先烈送上鲜花和挽联。在翠茵流泻的山包上，陶铸伫立良久，肃穆哀凉的神情中，人们读出了他对为革命献身的战友们的深切怀念与哀思……

陶铸还意犹未尽，诗性勃发中，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南山古寺规模在，

含笑依然花满枝。

鬓白重来千百感，

江山妩媚故人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