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角生活

2021-05-23 12:13熊棕
湖南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蛤蟆鱼塘

熊棕

宿舍里人走光了后,蚊子就显得多起来,围着我一个人咬。我心里也有只蚊子嗡嗡叫。我知道这只蚊子来自哪里。

刚刚动了回家一趟的念头,周建龙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入大学两年,来找我最多的老乡就是他。他是我的发小,初中毕业后跟着叔叔做油漆,几年前来长沙做装修,城市的大街小巷他都摸熟了。但他还停留在老一辈的见识里。在他看来,大学生的身份意味着日后体面的工作,也等同于衣食无忧的生活,所以他话里话外满是掩饰不住对我的羡慕。刚考上大学那会儿,我确实膨胀了一阵子,但现实很快将我唤醒,这儿已不是我以前那所农村高中,在这个全新的环境里,我已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很快恢复到了高中时的状态,每天认认真真听课,课余长时间泡在图书馆里。每个学年结束,我都以全优的成绩拿到了奖学金。我怀着愉悦的心情迎来了大学生涯的又一个暑假。

暑假漫长。想想回老家日子难熬,在学长的介绍下,我找了份假期打工的活。上工之前,决定还是先回家一趟,半年没回去,怎么着也得露一次脸。周建龙听说后,也要跟我一起回去。家里人不明白我怎么会跟他玩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相差不过一岁,从小一起玩大的,交朋友又不要看人家学历。第一次在学校见面,我闻到了他身上残留的油漆味,就不客气地捂住了鼻子,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以后再来找我,他就会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十分柔顺地耷拉在额前。我们俩肩并肩从校园穿过,除了我脸上多了副眼镜,外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脚下生风,一样的青春躁动。他比我矮小,走起路来身子喜欢一耸一耸的,仿佛这样一来个子就显得高些;还喜欢左顾右盼,好像贪恋我们的校园风景,其实是在偷瞄女生。看得多了,他开始提醒我,你怎么还不找女朋友?漂亮的都被人找光了,你吃人家挑剩下的菜?我说,你急什么?学校每年都有新生,美女就像雨后春笋,一拨接着一拨。说归说,一拨接着一拨,都没我什么事。他替我急了,说,你怎么光说不练,我要是有你这条件,身边早不止换一个两个了。我说,你也可以找啊。他睁大眼睛问,我可以找吗?我说,怎么不行?你既有钱,又长得帅,有的女生不就爱这些吗?他咧开大嘴仰天长笑,说,哈哈哈,老天,女大学生,我怎么hold得住!

我们一起回了家。我妈问我,你又是跟那个调皮鬼回来的?我抗议说,人家已经二十出头,眼看就要成家立业了,还叫人家调皮鬼!我妈笑了,说,小时候他来找你玩,我家有点好吃的得赶紧藏好,防他跟防老鼠似的。我嗔道,妈你真是的,分他吃点呗,人家现在经常请我吃饭。我妈嗔道,说什么大话,你那时候就像个饿痨鬼,一个人吃都嫌少。

回来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把脸递给我妈瞧瞧,把肠胃送给我妈填满。除了吃饭睡觉,没别的事干,跟做客似的。周建龙回家的次数也有限,回来后享受的待遇也跟我差不多。但他比我会玩,能找到事情打发时间。我们是中午到家的,当天下午他就带了两根钓竿约我去钓鱼。天上阳光灿烂,但太阳不见踪影,被自己的光芒淹没了。我怕晒,戴上我爸的草帽跟在他后面;他却敞着脑袋,把钓竿扛在肩上,像扛了把锄头下地干活,身子仍然一耸一耸的。

我们来到村后的汊河。汊河以前很长,和渠道相连,水很清澈,夏天水面开满荷花。我们小时候经常在里面游泳。现在正值夏天,但河面一朵荷花也没有,长长的水面被隔成了好几截,变成了一口口鱼塘,池水混浊泛绿,没看到生长的植物,只有一些草茎树叶在水面漂浮。他选了一口鱼塘停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中了这里,他停下来,我就跟着停下来。他捡了根树枝,在塘边松软的土里使劲刨几下,露出一条棕色的蚯蚓,扭动着,往软土更深处钻,被他捏住了,掐成两截,分别串到两只鱼钩上。他调整了鱼漂,将鱼钩甩到塘里,递一根钓竿给我,他自己也握住一根。两人在草地上坐下来,眯缝着眼盯着水面。我们聊着天,东拉西扯了一气,鱼漂仍然纹丝不动。我不会钓鱼,也没有耐心,被太阳晒得发昏,睡意上来,脑袋就像鸡啄米。我歪倒在草地上,用草帽半遮住脸,差不多睡着了,突然被一声呼叫惊醒,原来他的钓竿上有鱼咬钩。鱼还在水里,正被他小心拖向岸边,快要接近草丛,他猛一用力,一把扯到了草地上。是条鲫鱼,并不大,应该不到一斤,配不上那一声惊呼;通体散发着白光,弯曲着身子在草地上蹦跶。周建龙虚着脚将它踩住,正要把鱼钩取下来,后面的塘基上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偷人家的鱼!

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的女人三两步已经蹿到了我俩身边。女人穿灰色长袖格子衬衣,怀里抱着一捆青草。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被气成了这样。她是我们同村的马志红,读书的时候比我高一个年级,跟周建龙是同学,不过比他多念了一年书,念完了高一才辍学的。她初中时成绩还可以,进高中后却有些吃力。因为个子高、弹跳好,被体育老师挑中专攻跳高,老师说,体育好一样可以考大学。没想到后来她在一次训练中崴了脚,瘸了几个月,跳高练不成了,文化成绩也是一落千丈,家里就不让她继续念书了。有人说她脑袋念出了毛病,最明显的特征是她总是埋头走路,而且走得飞快,碰到任何人都像没看见似的。此刻她把青草扔在脚下,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似乎嘟囔了一句,你回来了?然后把目光落在周建龙身上,一点儿也不留情面,继续斥责,狗改不了吃屎,一回来就干坏事!

周建龙歪着头斜睨着她,红着脸回击,你嘴巴干净点儿,不就是好玩吗?多大的事。

马志红仍然大声说,偷人家东西,还说好玩!

她一口一声偷的,我听得不舒服,就帮腔说,这好好的汊河,我们以前经常在里面玩的,什么时候变成私人的了?

她瞥我一眼,又飛快挪走目光,继续盯着周建龙说,早就分了,他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

周建龙说,知道又怎样?我可不知道这一段是你们家的,早知道就换一段了,哪知道这么巧。

马志红说,只要不是你家的,都不能钓!

周建龙瞪着她,脸红脖子粗的,说,我钓别人家的,关你屁事!说罢,踢了脚下的鱼一脚,说,拿去吧。鱼本来不蹦跶了,此刻却像活了过来,顺着草丛朝她游去。

马志红恼怒地说,你偷鸡摸狗,还有理了?

我听得刺耳,也恼了,冲她嚷道,哪来的鸡呀狗的?你家鸡和狗都养水里了?

她瞪着我,跟我摆好辩论的架势,说,这是一回事吗?你不要偷换概念!

我一听,忍不住笑了,扯着周建龙说,走吧走吧,你说她不赢。本来就是出来玩的,现在不好玩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周建龙顺势跟着我走,但仍不肯罢休,回头扔下一句,我晚上要来撒网,把这口塘里的鱼一网打尽!

馬志红正弯腰捡鱼,立马又直起腰,朝我们走去的方向嚷道,你要来啊,你不来就不是人!

回去的路上,周建龙仍复把钓竿扛在肩上,摇着头说,她怎么这样了?跟个泼妇似的。我笑道,你不是喜欢过她吗?你干打雷不下雨,人家当然对你有意见了。他也不否认,苦笑着,又摇摇头骂道,妈的,她不给我面子,总得给你点面子吧!

我不指望她给我面子。这个马志红,读书的时候我们就领教过她的厉害了。她初中时成绩不错,而我们男生大都调皮捣蛋,不爱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她一贯看不起我们。我们去学校要走五六里山路,上下学的路上,我们村的男生基本上同路,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从她身边经过时,她从不拿正眼瞧我们。谁要是碰了她一下,她一般都会要打回来,然后翻个白眼,加快步子离我们远一点儿。她身子高挑,辫子像马尾巴在脑后一摆一摆,脸盘偏长,细看有点斗鸡眼。我们都说她翻白眼的时候更好看,就故意三三两两往她身边挤,拿别人往她身上推。被她打的人不但不恼,反倒像中了彩似的,笑得脸上开了花。那时候她只是打人,不像现在这样伶牙俐齿,弄得我这个大学生都败下阵来。当时那么多人喜欢往她身边挤,按现在掌握的心理学知识来分析,应该是有不少人情窦初开,喜欢上她了。乡里孩子喜欢一个人,往往以这样的方式来体现。周建龙当时就是挤得最凶的一个,也是挨打挨得最多的。我问他,马志红怎么还没结婚?有对象没有?

周建龙说,听说谈过两个,都吹了。

我笑他,你怎么不追她?

他摇摇头,说,她怎么看得上我?不过,条件好的也不一定看得上她,她现在这么凶,只怕受过打击。

我问,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

他说,听到过一些,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在南边打工,去年突然回来了,回来后就被家里安排相亲。她相亲都是被家里逼着的,她自己根本不愿意,一门心思只想读书。

我脚步一停,惊讶地问,读书?她不是早就离开学校了吗?

他笑笑,说,你不知道吧,她今年去县里上了复读班,已经考了一回了,没考上。我们初中同学有个群,同学都在里面笑话她。离开学校好几年了,而且高中根本没念完,估计重读八年都考不上。这不是笑话又是什么?她见我们都笑她,就退群了。退群了更好,大家更无所顾忌议论她了。他看着我,继续笑道,人家是拿你当榜样呢,你考上了大学,当然是好事,但也害了别人。我是头一次听说她的这些事情,也觉得这人太不切实际。

周建龙兴冲冲带我去钓鱼,没想到最终扫兴而归,他过意不去,分手的时候,他又提议说,晚上我们去照蛤蟆,放紫苏辣椒爆炒,买几瓶啤酒宵夜。我正要说什么,他手一横,阻止我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们难得回来一趟,偶尔照一次不要紧的,不会破坏你的形象。他封了我的嘴,我只能无奈地笑笑,暂时和他告别。

吃过晚饭,我妈在洗碗,我站在一旁给她摇蒲扇。这时手机响了,我收到一条短信:对不起,今天的事我不是针对你的。

是个陌生的号码,根据内容我猜测是马志红发来的。我回复她:没关系,是我们不对。想了想又加了句:祝你的养殖事业蒸蒸日上。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信息:晚上你可以出来一下吗?我想问问你大学里的事情。

我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我妈回头瞥我一眼,问,谁发来的?谈女朋友了?我说,怎么会,这么笨,听不懂我的话。我妈说,看你结交的都是什么人。我扔下蒲扇回自己房间,给她发了最后一条短信:你不是要守鱼塘吗?我就不耽误你的正事了。

她很快回过来:我在鱼塘边等你,不耽误。

我哑然失笑,决定不回她了。刚把手机装进口袋,周建龙就在窗外叫我。我别无选择,只得跟着他。我说,我只负责牵袋子,抓蛤蟆的活我不会。好像这样一来就可以减轻我的罪过。我答应跟着他,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把纤维袋往我手里一塞,乐呵呵地领着我上路了,一直走到田塍小路上。夜色深沉,星星寂寥,手电筒为飞蛾爬虫浇筑了一条光明的通道,它们在通道里杂乱无章地穿行。他的手电筒似有定身法,光柱往草丛里一射,照到的蛤蟆就鼓凸着眼珠盯着他,四肢像黏在地上一动不动,只等人伸手来捉。它们顶多呱呱叫两声,以示抗议,但抗议只是口头上的。我张开袋口,他将蛤蟆往袋子里一扔,继续往前探照。我默默地点着数,点到二十只的时候,我说差不多了,他接过袋子掂几下,说还差点儿,又抓了几只才收工。那天晚上最后的时光,就是坐在他家堂屋里品酒宵夜。他的厨艺还不错,吃着被他爆得喷香的蛤蟆肉,几杯酒下肚,我已经毫无罪恶感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起床,直到半上午才被我妈叫醒。她让我快点起床穿衣,有人找我。我刚穿好衣服,人就进来了。我吃了一惊,进来的是马志红。大热天的,她穿着长袖纯白色衬衣,袖口扎得严严实实,领口也扣得紧紧的。我不知她找我有何用意,难道昨天小小的不快还没过去?我扯扯嘴角,想给她一个笑脸,但笑不出来,只是警惕地看着她。她反手把门掩上,脸色一暗,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我更慌了,结结巴巴问,你……怎么啦?她不作声,抽泣一阵,才清清嗓子,说,昨天晚上,我……被人欺负了。

我瞳孔放大,嗓音颤抖,问,是谁呀?他把你怎么样了?

她泪眼婆娑地盯着我,反问我,你难道不清楚?

我惊讶不已,问,我怎么知道?

她说,你还装,那个人……就是你。

我头皮一炸,差点跳起来。我欺负她了?昨天晚上?刚起床,还有点迷糊,我眨巴着眼睛回想着,很快就理清了头绪,我昨天下午从鱼塘回来后,再没有见过她,怎么会欺负她?除了待在家里,我就是跟周建龙在一起,也没机会见着她呀!难道我有隔山打牛的功夫?

她盯着我,又垂下眼皮,缓缓解开袖口。我赫然看到她手腕处有两条青紫的勒痕,像被藤条捆绑过,又像被人抓捏过。在我惊异的目光注视下,她又松开领口,解掉两颗纽扣后就住了手,把领口扒开,白皙的肌肤上显现出一片红色的印迹,也像是被外力侵犯过,有两条颜色较深,像是被指甲抓的。我目光陷进了她深深的乳沟,不觉脸上一烫,慌忙把眼睛避开了。她掩住胸口,眼睛看定我,说,这就是你昨天晚上欺负我的证据。

我急忙分辩,你可不能信口开河哦,我在哪里欺负你的?什么时候?昨天晚上我根本没见过你。

她说,就在我家鱼塘边,九点半左右。我告诉了你的,我在那里等你……

我打断她,不可能,我根本没有去鱼塘!晚饭之后,我一直跟周建龙在一起,他可以作证。

她皱着眉重复说,那人就是你……不可能不是你。

我气急了,但脑袋还没乱,大声说,你不信,那就报警吧。

说罢,我从床头拿起手机,刚拔了个1,就被她抢过去了,又顺手扔在我床上。她瞪着我,说,你想害我呀?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了,我们还是私了吧。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顺着她的话问,私了?怎么私了?

她红着脸,瞥我一眼,低下头,吞吞吐吐说,我……跟你去长沙打工吧。

我说,你去长沙打工,很容易啊,周建龙他们不就在长沙吗?干吗要跟我去?我又帮不了你。

她的脸更红了,说,其实,我是想跟你去长沙复读……边打工边复读。

我提高嗓门说,我只是学生,不可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这时我妈推门进来了,端来了两杯茶,刚好听到了我的嚷嚷,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她,问,你们怎么啦?

我像见到了救星,刚欲开口,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我妈对她笑笑,又严肃地扫了我一眼,示意我跟她出去。我跟着我妈到了堂屋,她附在我耳边说,你可不要鼓励她上学哦,她妈一听她提起这事,头皮就发麻。我点点头。我妈笑笑又说,她妈不让她读,她就在家里跟她妈驳,说连吴国江都考上了,她只要好好加把油,也能考得上。吴国江就是我。我以前成绩确实不好,至少她离开校园的时候是这样。我鼻子一哼,也跟着笑。我妈叹道,唉,这么大了也不嫁人,不晓得中了什么邪,为这事她没少挨打。我惊讶地问,她家里还打她?我妈说,也怪她太气人了,太倔。我妈摇着头,戴上草帽,说声要去园里摘菜,就出门了。

我回了卧室,把门轻轻掩上,又小心地问她,你说那人欺负你了,他到底把你怎么了?

她白我一眼,嘴巴一撇,像个委屈的孩子,好似又要哭了。我再笨,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转移话题,说,你肯定是弄错人了,你再好好想想,难道你一点儿特征也没记住吗?只要是村里的人,声音你总听得出吧?

她摇摇头说,他没有说话,一上来就抱住了我,不过,我看出来了,那个人就是你。

又来了。我恼怒地说,你不要再说了,我没时间去鱼塘,我可以找人作证,我妈可以,周建龙也可以……

说到这里,我身体猛地一紧,似被人狠狠抽了一鞭:会不会是周建龙干的呢?虽说昨天晚上我俩基本上在一起,但仔细捋一捋,还是有一段时间我俩是分开的,不说各自在家里吃晚饭的时间,单说照完蛤蟆回到他家,原本他把蛤蟆处理好就可以下锅爆炒,然后我到村里小卖部买几瓶啤酒,两人就可以举杯畅饮。但是中间他安排了个插曲,回到家他又掂了掂纤维袋,说我不愿意多照几只,这点儿蛤蟆剥了皮就没多少了,不够吃的,他让我骑摩托车先去镇上夜宵摊买点卤菜,顺便带几瓶啤酒回来。我原本不愿意去的,在他一再要求下,我还是服从了他,从他手里接过钱,骑上他家的摩托车出发了。一来二去,路上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他的蛤蟆刚刚收拾好,还没下锅。我发现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用纱布草草包着,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剥蛤蟆时被刀弄的。我嗔怪他这么不小心,他说声不要紧,就急着去炒蛤蟆了,还说不能炒早了,得等我回来现炒现吃。在这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完全来得及到鱼塘边去一趟。这么一想,我觉得我的推理非常符合逻辑,心里既激动,又不安,七上八下。周建龙是我朋友,我不能为了开脱自己,就把事情往他身上推,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事情是他犯下的。但是明明不是我做的,马志红却咬定是我,我俩坐在这里就像打乒乓球,把拍子挥来挥去,又没一个裁判,如何分得出输赢?没办法,我即便不明说,也不得不提醒她。

我问她,除了我和周建龍,昨天还有谁知道你晚上会去鱼塘?

她摇摇头,说,没人了。顿了顿,又主动提到周建龙,说昨晚那人不可能是他,他比我矮了半个头,虽然天色昏暗,看不清面容,但身高还是很容易区分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松了口气,事情肯定不是我干的,她又排除了周建龙,那我就放心了。我说,有可能是别的过路的人,看见你一个人黑灯瞎火站在那,就起了歹心。你再好好想想,会是谁呢?

她盯着我,问,你为什么要推得一干二净?我只是来找你商量解决的办法,又不是要找你的麻烦。

我故作淡定,甚至笑了一下,说,一码归一码,你不要搅在一起,有人犯了罪,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你还是赶快报警吧,时间长了,没有证据,只怕警察也无能为力了。

她面目陡然一变,带着几分决绝的表情,死死地盯着我,语气刻意压得很低,说,你要敢报警,我就死给你看。

谢天谢地,虽然她的话让我胆战心惊,但说过这话后她总算是走了。这件事彻底搅坏了我的心情,原本计划第二天回长沙的,我决定今天下午就动身。我把决定告诉了周建龙,问他跟不跟我一起走,他眨巴着眼睛望着我,虽感突然,但还是顺从了我。我们先坐他爸的摩托车去了镇上,再坐中巴车到了县城,最后坐上了回长沙的高速巴士。一路上我一忍再忍,但在大巴上,我还是附在他耳边,把事情告诉了他。他瞅了我一眼,半天没作声。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冷静,也许是因为在大巴上,坐满了人,他没办法大声嚷嚷吧,不然他也会惊讶地叫出声来。讲完经过后,我抱怨说,虽然我很同情她,但对她一口咬定是我又很恼火,她这人怎么这么粗心,关键时刻会认错人?

他没有接腔。

我继续说,幸亏你运气好,要是讹上了你,估计你也会气得吐血。

他直视着前方,轻轻地说,她不会讹上我的,要讹也得讹上个她看得上的人,比如说你,可是,她也不想想,她怎么会配得上你!

我心里一亮,猛然抓住他手臂问,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那回事,都是她自己编出来的?

他扭头看着我,说,我没有这么说哦,兴许是真的呢?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回长沙后我就开始上班了,这件违和的插曲渐渐被我抛到脑后。我在一家培训机构做兼职,给小学生讲解数学题,每天过得忙碌而又充实。周建龙仿佛知道我忙,不像以前一样每过十天半月就给我打电话,相约见上一面,吃上一顿。这一次,直到暑假快结束了,他才打来电话,问清我所在的位置后,说要过来请我吃饭。我推却不过,就告知了他方位。中午的时候,他又打来电话,说在某某餐馆等我。我赶过去,打他电话问他在哪儿,他说在某某包厢里。我一边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正式,还订了包厢,一边在着唐装的服务员的指点下往包厢走。推开门,里面空空荡荡的,只他一个人坐着玩手机。我站在门口,问道,你在哪儿发财了?干吗订这么大的包厢?周建龙走过来把我扯进去,说,先进来吧,不管它。

我环顾屋里,一张巨大的圆桌上只摆着两套碗筷,怎么看怎么别扭。我说,我们去外面吃吧。周建龙扯着我说,不急,我有事先跟你聊聊。我盯着他。他舔舔嘴唇,然后压低声音说,马志红怀孕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被狠狠惊到了。呆了半晌,忽然想到,这个后果会不会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有关,于是结巴着说,怎么……会这样?当时她不报警,现在来告诉我……有什么用?

周建龙倒是很镇定,说,她想让你帮帮她。

我满脑子困惑,问,我怎么帮她?

他说,她想来长沙复读,这里的教学质量好。

我问,她不是怀孕了吗?还想着读书的事。

他手一摊,似乎也很恼火,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她吧。她让我转告你,如果你不帮她,她就要找你麻烦。

我忍着火,觉得她真是不可思议。真奇怪啊,别人强暴了她,她不去报案,不采取措施,拖到现在怀孕了,还在这里纠缠一个不相干的人,她的思維怎么就跟常人不一样呢?真是以前念书念坏了脑子吗?这顿饭我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我站起来,说,让她来找吧,我先走了。

他趋身到我面前,拉住我,嘴里不停地说,你是我们村里的骄傲,按说我不该对你提什么要求,但今天你得听我的,我看你也逃脱不了嫌疑,她肚里怀着的可能就是你的小孩,那天晚上做了坏事的可能就是你。

我气坏了,脱口骂道,你放屁!你怎么这么糊涂,我会做那种事吗?再说了,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时间,你可以给我作证。

他拼命地摇着头,不住地说,我不能做证,我也做不了。事实上,那天晚上,你是有时间作案的。还记得吗?我让你去镇上买卤菜,你不肯去,说你爸爸下午从镇上带了一些回来,晚上家里吃的就是卤菜,还剩了一些没吃完。我说卤菜最好下酒了,还是买一些回来吧。在我再三要求下,你终于还是去了。谁知道你是把家里剩下的拿过来了还是怎么的,反正卤菜又吃不出新鲜味……

我气得咬牙切齿,不禁在桌上放了一掌,嚷道,你这人太卑鄙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小人!

他不为所动,依然耐心地给我条分缕析,说,你答应去一趟镇上,骑上我家的摩托车却往反方向去了,你去的是鱼塘边,远远地看到塘基上站着一个黑影,你放慢车速,提前熄了火,猫着腰悄悄朝黑影摸近……

我忍无可忍,挥拳朝他击去,他双手架住了,反手扭住我,将我往前一送,我几乎蹿到门上。只这一招,我就知道我俩力量悬殊。我站稳脚跟,回头瞪他一眼,拉开门逃也似的走了。

真是见鬼了!他一个初中毕业生,竟有如此高超的编故事能力!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有什么道理要加害于我,亏我还把他当朋友看呢,真是看错人了!

那天之后,我很久没接到周建龙的电话了。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竟然是从我妈的嘴里。她有事打我电话,讲完后,问我,周建龙上个星期在家里办喜事,你不是跟他走得近吗,怎么不请假回来一趟?我惊讶地问,结婚?跟谁啊?我妈说,马志红。我差点叫起来,他俩在一起了?我妈说,是啊,肚子已经很大了,再不结婚就要生了。

此后,我与周建龙几乎断了联系,只知道他离开了长沙,之后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我很少回家,寒暑假总是一边打工,一边参加考研培训。即使过年回去了,我也只是关在家里,从不串门。

几年后,我在长沙另一所高校读研。女朋友是我本科时候的学妹,赶上今年毕业,她想去深圳找工作,遭到了我的反对。她很不乐意,工作也不找了,说先回父母身边休息几天。这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又说起这事,还是想去深圳。我近乎咆哮着说,深圳有什么好的?房价那么贵,一辈子都买不起。她说,你就这点儿出息。我俩在电话里吵了起来,她带着哭腔把电话挂了。

因为心情不好,我早早就上了床。寝室里异常安静。一个寝室四个人,通常只有两个人住。那个室友跟着导师做项目,经常很晚才回来。我锁好门躺下,睡意渐渐上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起初没接,任它在声嘶力竭中气绝。第二次响了,我无奈地接听,里面传来的竟是周建龙的声音。我说,你不是没在长沙了吗?他说,没在我就不能来了?我嘿嘿笑了声。他说,我加你微信,你通过一下,把地址发给我,我来看看你。

收到他到了校门口的微信后,我撅着屁股从上铺爬下来,趿上拖鞋往门口走。保安亭亮着灯,车道栏杆横着,人行闸门关着,里边外边各站着一个人。待我走近,才知外边站着两人,周建龙后面还有个女人,虽说晚上光线不好,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是马志红。两个男人都抽着烟,估计保安的烟是周建龙给他张的。事实上他们已经交涉好了,保安并没那么严格,只等我一露面,保安就刷卡放行。见了面,打过招呼,他们跟着我往寝室方向走,我真的找不到话跟他们说。起初一路沉默着,后来还是周建龙先开口,他说,我们是带孩子来看病的,马志红一定要来你们学校看看。

我一惊,问道,孩子多大了?什么病?

他说,快三岁了,白血病。

我立着脚,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我虽然没见过他们的小孩,但想象着一个苍白的毛孩子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扎着输液管,这样的场景让我的心有了痛感。

他拉我一把,走在前面说,不要紧的,慢慢治。

我问,孩子一个人在医院?

他说,我妈也来了,她在医院陪着。医院只让一个大人陪。

走到寝室楼下,马志红先站住了,说,我们不上楼了,就在你们校园随便走走。她的话正合我意,我那脏乱差的寝室委实女生不宜。我领着他们拐上柏油路一直朝前走。这是我们学校前几年建成的新校区,一律五六层的楼房,殷红色的外墙,在灯光映照下,通体都亮堂堂的。我们走过整齐划一的男生宿舍,走过大同小异的女生宿舍,走过并驾齐驱的教学楼,走过偃旗息鼓的食堂,走过圆形体育馆,走过标准田径场,走过正襟危坐的图书馆,走过老谋深算的杉树林,走过并不安分的林中池塘,走过仍在轰响的建筑工地,走过上坡路下坡路……我還从来没有特意在校园里这么走过,与其是我陪着他们在走,不如说是他们在陪着我。后来周建龙说他走不动了,就在池塘边的长条木椅上坐下,身子一仰倒下去。池塘被学长学姐们取了个浪漫的名字,叫爱情海,每天晚上,成双成对的人在这里流连,木椅可是一座难求,今天有些反常,他可以奢侈地把它当作床。他双手枕在脑后,说,不走了吧?马志红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吧。周建龙问,你要走到什么时候?马志红说,不知道。

我俩继续走着。我仿佛第一次知道,我们学校竟然这么辽阔这么空旷,道路曲曲弯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我们默默地走着,保持着一人宽的距离,每一步保持半米的跨度。走到池塘对岸,马志红停下脚步,看着闪着光影的水面,突然掩面啜泣起来。我慌忙问她怎么了。她抽泣着说,儿子,我的儿子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要是孩子没了,我就跟他离婚。我笨嘴拙舌地劝道,不会的,现在医学发达,孩子会好起来的。她继续说,都是他,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他。我不知该如何继续劝她。生活早就还原了一些真相,我们也被生活无情地打磨,即使向生活保持妥协,仍免不了被边边角角所刺痛。好在她很快就止住了哭泣,擦了一把脸,仰头朝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般说,能天天在大学里走走,多好。

夜还不是很深,但周遭一片阒寂。没有了白天的拥挤和嘈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道不明的清香。拖鞋黏在我的脚上,渐渐沉重得如同铁板。她从伤心中恢复过来,仍不知疲倦地走在前面,脚步充满弹性。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心里涌上来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大学里待得久了,对于千篇一律的校园生活,我早已麻木,波平浪静,甚至百般挑剔,多有不满。今晚她的出现,又勾起了我的新鲜感,如同一粒火种,在静谧中悄然燃烧,噼啪跳动。月光慷慨挥洒,万物裹着清辉,眼前的一切都在时间里缓缓流动,似和她的脚步合上了节拍。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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