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水艿的辅警

2021-05-23 12:13聂耶
湖南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辅警所长先锋

聂耶

水艿以前当过木匠,还是镇上唯一的木匠,后来不干这个行当了,跑到派出所当了一名辅警。

水艿的手艺不错,会打制的东西很多,孩子手里玩的弹弓、竹蜻蜓,晒谷用的木耙子,家用的四方桌、大衣柜、双人床、长条凳、躺椅,河里跑的小舢板,全会做。还有棺材,这东西说出来忌讳,但家家户户都备着。

本地人管棺材叫寿材,式样、用料都有讲究,不过近些年国家推行火葬,各村都立下硬指标,寿材便逐渐废弃了。

“艿仔”是本地人对年轻伢子的称呼,具体喊某人时,会取其名,然后再加一个“艿”字,组合出一个新的称谓。如叫王军的,大家喊他军艿;叫刘洋的,大家喊他洋艿;这种称谓有来由,乡下称芋头为芋艿,芋指最大的球茎,又叫芋婆;艿是芋婆四周的小球茎,是小字辈的意思。但如果把艿仔用在年龄稍大的人身上,那是略带点讽刺和不尊敬的。比如水艿,他年龄已四十好几,结过婚,还有一个儿子,按说这个年龄这个辈分,大家是应该喊他“水叔”,但镇上却没一个人这样喊他。

手艺人在本地很吃香,手上有能耐,说话有底气。比如挑着剃头挑子走街串巷的谢剪刀,心灵手巧缝补衣服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王裁缝,甚至是常年坐在村口老槐树下算命的李半仙,这些都是五里八乡的“名人”。水艿是个木匠,按理说,大家不喊他“水叔”,也要喊一声“易木匠”以示尊敬,可大家只喊他水艿。老一辈人的喊他水艿,同龄人喊他水艿,连细伢子也喊他水艿。

水艿的全名叫什么,没人知道。他口音很杂,也许是年轻时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水艿在镇上待的时间也不短,看他和邻里街坊的熟络劲儿,没有十年八年的工夫培养不出来。大家只知道他姓易,全名应该叫易水什么,或者是易什么水。还有一种说法是水艿算八字为五行缺水,他的名字或叫易水或叫易淼,求的是个平安之意。

虽然大家喊他水艿,但含金量一点也不比“水叔”或者“易木匠”差,在镇上待过的人就知道,“水艿”两字被人喊出来的次数,每天总有几十次。有群众来派出所迁移户口或者办理身份证,一进大门就打听“水艿在没”;有群众打电话报警,等警车赶到现场,报警人第一句准问“水艿来没来”;有邻里街坊扯皮打架互相拉扯着冲到派出所,嘴里喊的肯定是“这事让水艿评评理”……就连派出所的刘所长也天天把水艿的名字挂在嘴上:水艿,这个纠纷你调解;水艿,这个案子你找点线索;水艿,这事你牵头去搞一下……

刘所长常自嘲地说:“在先锋镇上办事,我这‘所长两字真没有‘水艿两字好使。”他的表情严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刘所长的话一半是玩笑,一半确是事实。

先锋派出所属于农村所,地处县城西边,与邻县接壤,地理位置偏远,交通设施落后。辖区内的乡镇缺少支柱性产业,经济发展不起来,很多村民还在贫困线上徘徊。有句老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越是经济落后的地方,人们的思想就越冥顽固化。这边的乡镇自古有习武之风,民风彪悍,崇尚用拳头解决问题,常常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镇上宗族关系错综复杂,原本一场两人的口角,经常衍变为十几人甚至几十人的集体械斗,打了小的来大的,打了少的来老的,打破脑袋,打断手脚,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稍微处理不当就闹成群体上访事件。先锋派出所的历任领导提起这档子事,各个都是一肚子苦水。

先鋒派出所的领导、民警加水艿总共八个人,管着下面三个乡镇六万居民,民警常年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辖区内打架斗殴的案子高发,拳脚无眼,民警受伤挂彩是常有的事。钱不多,事不少,危险系数还不小,有哪个脑壳不开窍的民警会愿意长期待在这个地方。隔个两三年,先锋派出所从民警到领导就会整个地换上一批。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唯有水艿一直待在所里,就好像百年老树扎了根,扎下去就再也没挪过地方。

水艿虽然是辅警,但工作内容和正式民警没区别,办证、处警、蹲点、抓人、办案……民警日常要做的事情,水艿一件也没有落下,除了值班。派出所里值班时间是二十四小时,两人一个班,三天一轮。值班时大家吃住都在所里,有警出警,没警备勤。但水艿不参与晚上值班,每天下午下班后他就无事可做了。

水艿的家在后山半坡上,站在山脚下往上看,很近,直线距离不过千多米,好像一下子就能走到,但有句老话叫“望山跑死马”,真要从山脚下往上走,山路弯弯扭扭,没个把小时到不了。

所以大多数时候,水艿是不回家的。他在所里吃过晚饭,然后到派出所楼上的宿舍休息。他在派出所二楼有一间单人宿舍,这是刘所长特批的,享受和民警一样的待遇。没事时,水艿喜欢带着斧头去山上转悠,遇见丢弃的旁枝末节就顺手带回来。他虽然当了辅警,但手艺没丢,宿舍里堆满了他制作的各种木制器具的成品和半成品。干累了,他就在宿舍里睡觉。

到了后半夜,所里处警或者办案人手不足的时候,民警站在楼下喊一声,水艿是肯定会起来帮忙的。他打着哈欠从楼上走下来,穿一套黑色的警用作训服,背着所里配发的单警装备。水艿个头很高,腰杆很直,站在月光下很有气势。

水艿一年四季都穿着这件警用作训服,上班穿,下班也穿。夏天时他在里面套个背心,冬天时加个保暖内衣。作训服伸缩性好,便于剧烈运动,又结实耐脏,人到中年,图的就是一个实用。穿得久了,袖口、膝盖磨破了好几处,裤子大腿和屁股处也洗得发亮,但这丝毫不影响水艿对这套制服的喜爱。这套衣服就是水艿的代名词,白天黑夜,跋山涉水,镇上的人只要看见这件衣服,就知道公安局的人来了,水艿来了。

“你就不能换套衣服穿?天天穿这身也不嫌腻!”镇上人问。

“腻倒是不腻,但想换也没得换,只此一件。”水艿两手一摊,表情有点无奈。

水艿就这么一件制服,还是刘所长给他弄来的。

刘所长是年前人事调整时调到先锋派出所来的,之前他在县公安局政工室担任副主任,属于股级,而派出所所长是副科实职。刘所长笔杆子厉害,写材料、搞宣传是一把好手,但说到基层业务,如何和农民打交道并不擅长。在所里第一次召开的全所民警会议上,刘所长看着前任留下的白条,看着所里红红的财政赤字,看着居高不下的发案率,狠狠地发了一顿火。

“一个农村派出所,每天处理的不是邻里纠纷,就是偷鸡摸狗、鸡毛蒜皮的小事,还要请什么辅警,完全是浪费钱!打架斗殴的事情,该抓的抓,该管的管,我们依法办事,有什么事情处理不来,民警都是吃干饭的吗?”

刘所长这话一说出口,水艿当时脸就黑了。要不是其他民警还拦着,他当场就要卷铺盖回家。

“干完这个月再说吧。”教导员打了个圆场。

水艿黑着脸待到月底,把铺盖一卷回家了。前脚走,麻烦事后脚就来了。先锋镇政府好不容易从外地引进一个砖厂,刚把厂址选好,器材铺开,挖土机误挖了别人家的祖坟。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一百多村民拿着扁担、锄头,把施工队的人打得抱头鼠窜,连挖土机都给掀翻了。按照刘所长之前的要求,该抓就抓,该办就办,他找来了局里的防暴队,把冲在前面的十多个村民抓走并拘留了。这个案子证据确凿,办得干净利落,但砖厂却是建不成了,被抓人的亲戚、家属先是到处告状上访,接着就是用各种理由来工地阻工。今天是大肚子孕妇身体不舒服倒在工地門口挡住汽车的路;明天又是村民家的牛跑到工地上吃草,引来一堆人赶牛;后天是几个细伢子将工地刚铺的水泥路踩出无数个脚印……半个月时间,工地上起码打了二十次110,闹了十几起纠纷。砖厂老板坐在刘所长的办公室里只叹气,工地开不了工,每天工人的工资、租借设备的租金,还有水、电等费用,都不是一笔小数,要不是他前期投入了十几万,现在早甩袖子走人了。

砖厂的事情还没处理好,村里又出事了。隔壁县的同行到本地抓逃犯,因为怕打草惊蛇,进村时统一着便服行动。刘所长安排所里的社区民警全程配合。可逃犯居住的村子过于偏远,该社区民警也不熟悉情况,凌晨抓人时找错了门,把隔壁家的门给踹了。这下可好,逃犯没抓到,警察反被当作强盗被村民扣住了,怎么解释都没用,还吃了不少拳头。深山里信号也不好,等到刘所长带着人马赶到现场,抓人的反被围困了两个多小时。人最终是救出来了,但面子算是丢尽了。

“要是水艿在,哪里会出这些事。”

“就是啊,外行管内行,啥都不懂还充里手!”

民警们私下里没少抱怨。

“要不,还是让水艿回来吧?”教导员也坐不住了,主动找刘所长打商量。

“我们都处理不好,他难道能行?”刘所长一脸的怀疑。

“水艿是本地人,有群众基础,他会说话,又懂套路,让他试试没坏处。”教导员说话很强硬。

于是,水艿又重新参与到派出所的日常工作当中。他约砖厂老板和村民代表开了一个协调会,由砖厂老板付给村民一笔迁坟的费用,然后又雇佣了三十多名村民去砖厂做事,这事就这么结了。抓逃犯的事情更简单,水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骑着摩托车出去转了一趟,当晚就将逃犯带回了派出所,第二天上班通知临县的同行来领人,喝杯茶的工夫手续就办完了。

“就这么简单?”刘所长吃惊地问。

“就这么简单!”水艿微微一笑。

“不错!”刘所长拍了拍水艿的肩膀。

既然能当派出所所长,自然不是什么蠢人。刘所长明白了水艿的价值,也知道了自己的短板,基层工作不好搞,有水艿这样的“老口子”认真做事,所里的压力要小很多。刘所长坐在办公室一口一口地喝茶,他有自己的想法:两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好干吧。

先锋派出所是农村派出所,没有配备辅警的资格,招水艿来所里帮忙,是派出所前几任所长的决定,与公安局无关,所以,水艿只能算派出所聘请的临时工,工资由所里支付,一月一结,和那些水电工、瓦匠一个性质。

刘所长之前在局里搞政工,知道临时工的不稳定性。他有自己的人脉,没多久,就给水艿弄来了一个正式的辅警指标。过两天,刘所长又带着水艿去县局后勤室领了制服,制服的款式和正规的警用作训服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只是臂章上的“警察”两字换成了“辅警”。

用刘所长的话说,干什么事情都要讲究场面,着装整齐,行动规范,队伍拉出去才有气势。当然,在其他人看来,刘所长是用行动给自己之前说的话找了一个体面的台阶。

不管怎么说,水艿实现了人生的一个大跨越,他也是吃皇粮的人啦。他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穿制服的自拍照,发给在城里读书的儿子。

水艿的儿子在省城读高中。每月月底,水艿会去一趟省城。

二十多年前,水艿还不叫“水艿”,他只是一个父母早亡背着行囊走四方的木匠,而先锋镇还只是一个住户不到两百人,一条泥巴路走到底的先锋村。那年赶集,水艿路过本地,也是冥冥中的缘分,于人海里一眼看中村上的一位姑娘。从那之后,他便留在先锋村做了上门女婿。

先锋镇之前是没有木匠的,街坊邻居要添置家具桌椅,要等到赶集的时候,请外来的木匠上门打制,不但不方便,价格也不便宜。水艿定居到先锋村后,填补了这项技术空白。水艿手艺不错,小两口又勤劳能干,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两三年的时间,水艿当了爹,有了一个带把的小崽子,他将老房子掀了,在原址上盖起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房。

那几年,也是镇上经济发展最快的几年。一条国道从先锋村穿过,将这个闭塞的小村落变成了一个进城出城的中转站。南来北往的车流带来喧嚣和尾气,也带来滚滚的商机。镇上的居民仿佛是一夜之间开了窍,超市、饭店、宾馆、修理厂、理发店、网吧、家具城……一下子建满了国道的两侧。经济快速发展,从周边乡镇迁到先锋村的人也越来越多,也就是两三年的工夫,先锋村升级为先锋镇,住户从最开始的两百人,发展到了两万人。

经济飞速发展,人们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一些传统行当渐渐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比如镇上的发廊、美容店越来越多,谢剪刀的剃头担子生意越来越差;网上的衣服又便宜又漂亮,王裁缝的日子也大不如以前。水艿自然也难逃一劫,他打制的家具,质量虽然牢靠,但式样老旧,耗时耗力,逐渐被年轻人淘汰。家具城里的那些组合家具,今天交定金,明天就提货,制作时间短,式样新潮,价格还不贵,水艿在竞争中输得一塌糊涂。

世界改变得如此之快,让水艿猝不及防。水艿跑去镇上最大的家具城,那里有高挑漂亮的迎宾小姐,上下三层宽大敞亮的购物区,琳琅满目的商品,沙发、衣柜、书桌、双人床,小茶几……这些家具既高端大气,又健康环保。

水艿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感到很泄气。他突然想到那句玩笑话,“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归根结底是那帮孙子的。”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

水艿家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他的业务越来越少,等到火葬制度出台,连寿材也没有人需要了。水艿生活彻底松弛下来,他天天坐在家里的晒谷坪里晒太阳,逗儿子玩。他给孩子做了各种各样的小玩具,爷俩玩得不亦乐乎。日子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过去,转眼孩子都要上小学了。

经济的发展给先锋镇带来最明显的改变不是物质,而是思想。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出外打工,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镇上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日子,终究只适合老年人。水艿的老婆受不住同村姐妹的邀约,去了省城。那时候,水艿老婆刚满三十岁,精力旺盛,做事干练。她先在别人的服装店打工,接着开始自己倒腾服装,去沿海城市进货,拿衣服做样板回来改良,然后联系加工厂制作,再贴牌销售……她舍得钻研,运气也不错,不到三年就在省城里站住了脚。等镇上人再看到她时,她染着金发,带着水晶首饰,穿着省城流行的时尚衣服,一副城里人的做派。过年后,水艿老婆将孩子接去了省城,她说那边学校好、环境好、老师好,对孩子的发展更好。水艿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水艿老婆带着孩子走后,隔年又把自己的父母从先锋镇接去了省城,她也曾动员水艿一起去,但水艿不愿意。人都走光了,老屋怎么办?水塘怎么办?养的那些鸡、狗呢?都不要啦?而且,自己除了木工活啥也不会,去省城干什么?水艿漂泊了半辈子,才终于在先锋镇安了家,他不想再动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水艿不去省城忤逆了他老婆的意愿,还是他老婆在城里找了新的相好,反正水艿离婚的消息从城里传了出来。

按照村里小青年的说法,但凡有点血性的汉子肯定是要去城里闹个天翻地覆的,但没想到事情到了水艿这里,就好像是一颗石子沉塘,无声无息。水艿既没有去城里找人拼命,也没有到处找人诉苦,他锁上门,外出了两天,回来后就去派出所当了辅警。

这两天水艿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水艿在镇上人心里的形象跌到了谷底,如果说以前喊他水艿,是因为他是一个倒插门的女婿,现在喊他水艿,则更多的是嘲笑和鄙视。

当然,这些都是不能明说的。不管怎么说,水艿在派出所上班,镇上的人是乐意的,他们想当然地觉得有熟人在派出所工作,自然会给自己带来便利。比如办理身份证或者户口的时候,可以打着水艿的名号插个队;家里遭了贼,丢了东西,因为认识水艿,派出所办案时会更加重视,更快地破案;遇见邻里发生纠纷矛盾时,因为认识水艿,派出所的天平会有所倾斜……

但现实给了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水艿既不会带着他们去插队,盗窃案也不可能说破就破,至于街坊邻里扯皮打架的纠纷,派出所调解时也是依法依规处理,不会有任何偏袒。

镇上很多人对水艿是有所期望的,现在希望落了空,有了落差,难免生出一些想法,他们再看水艿的时候,眼睛里就多了一些莫名的气愤。

“呸,一个临时工,有什么好得意!”

“怪不得老婆儿子都不要你,活该!”

而当着水艿的面,他们是不敢有任何热情客气以外的情绪,水艿毕竟是派出所的一员,而且干了快十年。派出所的所长换了,民警换了,唯有水艿雷打不动地杵在这里,他这个临时工,比那些正式工还正式!

外界甚至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新来的刘所长和水艿有亲戚关系,不然怎么一来就帮水艿解决了辅警编制,还给他弄了一套制服。

当然,这些水艿是不知道的,他正在为一起命案奔忙着。

这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镇上出了一起交通肇事案。在国道边散步的刘老头被车撞进了路边的排水沟,肇事车当场逃逸了。等晚上刘老头家发现丢了人,儿女沿着国道出来找他,老人在水沟里早没气了。

人命案是大事,交警队的民警来了,先锋派出所的人也来了。现场有摩托车刹车印,初步定性为交通肇事逃逸。从车胎轨迹看,摩托车是从城里开过来的,车主可能在镇上,也可能是过路。当时车速很快,车身也很重,所以才将刘老头撞出去十几米远。但现场没有翻车的痕迹,有可能是三轮摩托车,也可能是改装车。不过案发地在国道边,又是晚上,没有摄像头,没有目击证人,这个案子是真不好破。交警队看现场的民警搓着手连连摇头。

“摩托车的线索很重要,只要展开查,肯定有收获。”水艿对刘所长说。

“先锋镇上有两万住户,一千多台摩托,工作量太大了,何况还不能确定一定是镇上的车。”刘所长撇了撇嘴。

“我有办法。”水艿继续说。

先锋派出所平时接触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如果真的能破一个命案,势必会引起上面的关注……刘所长盯着水艿,心里打起了算盘。

“水艿在本地生活二十年,在派出所工作快十年,對本地的情况相当熟悉,我让水艿全力配合交警队调查,对破案肯定有帮助。”刘所长主动找到交警队的马队长。

交警队自然求之不得,有水艿这样的本地人帮忙找线索,比民警无头苍蝇一样一家一家走访效率高多了。

接下来一周时间里,水艿放下手头的工作,专职调查起交通肇事案来。他带着本子,穿着警用作训服骑着摩托车在镇上及周边的村子到处查找线索。先锋镇及周边有多少台摩托,哪些人有改装车,哪些人有三轮车,哪些人喜欢进城,他心里有谱。

第六天一早,水艿去了老李家。

老李家的房子在先锋镇南边的尾巴上,邻着国道,离先锋小学不到一百米的距离。老婆过世后,老李一直跟着儿子李无双还有媳妇过日子。李无双二十岁出头,年轻人,脑瓜子好使,他将房子一楼空出来,改造成一个小型超市,出售各种流行的货品。因为邻着马路,又有学校的固定客源,超市生意一直不错。李无双每半个月都要进城采购货物,他进城的时候,超市就由老李和李无双的媳妇轮流守着。但经过前几天的观察,水艿发现从交通肇事案发生后,老李家的超市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李无双和他媳妇的身影。

“一把年纪了还天天守店,你崽也不心疼你!”水艿进门丢了根烟给老李。

“他城里姑姑家办酒,这几天都在城里帮忙。”老李坐在超市收银台前,不急不缓地说。

“你媳妇妹子呢?也去城里啦?”水艿继续问。

“是哦,一起去的。”

“上周村头刘老头被撞死了,这事你知道不?”水艿凑到老李面前,话题一转。

“听说了……”

“刘老头今年七十一,身体蛮硬朗,每天要去外面捡柴火。老话说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就冲他那精气神,活到八十四都没有一点问题,可惜啊。”

“是……嗬。”

“最可恨是那个摩托车司机,撞了人,却不管不问自己跑了,刘老头在水沟里是活活痛死的哦!造孽啊!”

“……”

“交通事故中,因逃逸致人死亡,最少都是七年以上有期徒刑。你看看,本来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赔点钱的事情,现在却变成人命大案!”水艿摇摇头,叹了口气。

“那事情已经出了,还有什么办法补救不?”老李小心翼翼地问。

“坐牢是肯定跑不了,但如果嫌疑人主动自首,法律上是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的。对了,案发那天有人看见你儿子晚上骑车回来,我有事正好想问他,你给他带个话。”说完,水艿把烟往脚下一扔,踩熄了,走出门去。

第二天,老李带着儿子到派出所自首了。

事情经过和水艿预想的差不多,李无双早上骑三轮摩托车去城里采购货物,平时他都是下午打回转。案发那天李无双城里的姑姑家办酒,他吃了晚饭才回来,时间比平时晚了一些。快到镇上时,迎面开过来一个大货车,远光灯亮得晃眼。李无双急着回家,车开得飞快,下意识一打方向,正好撞到了在国道边走路回家的刘老头。三轮车装满了货物,速度又快,一下将刘老头撞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李无双哪里还敢下车查看情况,他看天黑了,周围又没人,骑着车就跑了。回家后他和老李说了情况,当晚又返回了城里的姑姑家。又听说刘老头没抢救过来,李无双吓得要死,正准备带着媳妇去外地打工避风头。

水艿出现得及时,老李听了水艿一番话,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带着儿子来自首。

这个交通肇事案破得漂亮,最高兴的自然要数刘所长。他亲自撰写了一篇新闻稿,登在本县报纸的法制版头条,详细介绍了先锋派出所和交警队紧密联合,火速破案的经过。第二天,刘所长又破天荒地带着全所民警去镇上的饭店吃了一顿大餐。在饭桌上,他毫不吝啬对水艿的夸奖,从平时的工作表现,一直到这次的破案历程。公安部有新政策,从警工作十年以上、表现优秀的辅警,符合条件可以破格录用为正式民警。刘所长当着大家伙的面拍胸脯,说只要有名额,水艿必是转正的第一人。

水艿脸上堆满了笑,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是有些许期盼。网上不是有句话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水艿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正式民警。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南方多地普降暴雨,湘东县边的渌江水位猛涨,县里出现了五十年一遇的重大洪水灾情。在抗洪救灾的过程中,水艿被洪水卷走。

镇上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幕。水艿坐在多年前为自己打制、刷了多遍桐油的寿材里,高举着手电,顶着暴雨,在被淹没的镇上到处搜寻幸存者,他将站在屋顶、树梢上的村民运往安全地带,一直奋战到深夜……

洪水退去一周后,搜索队在下游一个河湾里找到水艿的遗体。因为被水长时间浸泡,相貌已经完全变形,但那身独一无二的警用作训服表明了他的身份。

刘所长将水艿抗洪救人的事迹以及平时的工作情况进行了归总,写了一篇长篇通讯发表在本省的一家媒体上。省公安厅启动战时奖励机制,将水艿破格录用为人民警察,并追记个人二等功一次。

先锋镇灾后重建,百废待兴。水艿的追悼会也同时举行。追悼会是刘所長亲自主持的,悼词也是他写的。这是他第一次知晓水艿的本名:易淼。五行缺水的水艿,却最终被水带走了。

追悼会规格很高,排场很大,市、县两级来了不少领导。水艿是县里第一个转正的辅警,又是烈士,意义重大。先锋镇认识水艿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的,有上万人。水艿在省城的前妻和儿子也来了,小伙子继承了水艿的基因,已经有一米八五的个头,他今年要参加高考,听说第一志愿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又过了些日子,刘所长被提拔到城区的派出所去当所长,正科实职。城区的事情更多更复杂,所里人也多了不少,所长、教导员、副所长、中队长、民警、辅警,浩浩荡荡七十多人。

刘所长休闲的时候,还是喜欢喝茶。他常会想起先锋派出所,想起水艿,他禁不住会叹口气:那么认真做事的人,现在真的不多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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