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玲
2012年5月1日 银城
一切突然变得很难懂。尤其是妻子朱莉告诉我,她现在变了,她宁愿“被需要”地活着。其实我这样的迷惑大致有一个月的时间。银城盛夏由内而外地干热,就像地球深处被抽空了水分。是的,就是一个人突然发觉自己无可救药了,在任何方面都是如此。
那天清晨,朱莉没有露出异常的预兆,背对着我,宁愿相信我仍然是她的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像那个勇敢的捷克作家。一个法学博士可以安稳度过一生,却非要自己设计人生,把命运折腾得鸡犬不宁,坚信重构的雄心一辈子都没有动摇。
我从年轻时就在心里暗藏一个秘密:为自己重设人生。但,现在我不年轻了。朱莉在我起身时闭着眼睛投入地吻了一下我的后背,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我们认定这样的沉默之吻才是最真诚的,这也是一个不分四季的习惯。
清晨连一丝风都是奢侈的,这吻就像一对滚烫的烙铁烙在我白皙的肉皮上,我需要在朱莉的额头上回吻,完成两个人的彼此确认来消解掉一些危险的东西。而且前夜我也没有在梦境中得到什么启示,梦里忙碌了一夜却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从威海回到银城后,我总是清晨早早起床,花二十分钟步行到盛世牧歌鲜奶吧,我愿意走着,逆行在风驰电掣的人流里。我闻着他们身上的汗液和铝厂铝料混合出的味道,心里想着自己本也可以浑身散发出如此的味道,恒定地飘荡在银城大街小巷,挽救父母多年来对我悬着的一颗沉重的心。但是,我现在并不能像当年那样坚定这种生活完全不属于自己,如果我不抽身而出,也许会更好,如今折身而归,眼前这个小小的奶吧让我手足无措。我丧失了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中的能力,面对日复一日端给白医生和小胶皮糖母子的那一杯又一杯甜腻的鲜奶,我突然不太明确眼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也认不清自己的属性。
年少的时候,我为自己设计的一生是这样的:放弃学医选择法学,大学毕业后为人间的公平做点事情。但我现在是盛世牧歌奶吧的小老板。我从没有告诉过朱莉,乳白、芳香、细腻这样美丽的词就像是对我最大的羞辱,它们偷偷夺走了我作为男人的那一部分阳刚和高瞻远瞩,那块一米半的黑胡桃色吧台眼看着我在堕落。
我莫名其妙开始数数,用固定的数字来证明度过的每一天,数到第431天,我的眼泪陡然就下来了。当时我正在洗刷牛奶桶,没有什么准备,故意开大水龙头,没想到强力水柱像从高压水枪射出来,注入奶桶里发出嘭的闷响。隔着一个工作台的朱莉正在制作老酸奶,吧台上的电脑循环播放着轻音乐,刚好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乐声被卡住了。她侧头看了看我,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水声太夸张了,又是一次阴谋,隐藏着我制造的小小目的。我几乎听到朱莉的叹息声从胸腔里飘起来。
我掩藏在水流声里瞬间把眼泪抹掉,整个过程就一秒钟的时间,几乎就像没有发生,尊严被保住了。真是难以理解,心口塞住的钝物扑通跌进了胃里,但随后一切人事都变得模糊不清。
每天早上十点之前,我和妻子朱莉把老酸奶和果味儿酸奶制作完,再把新鲜的纯牛奶分发给客人们,就独自坐在盛世牧歌门口外这张小板凳吸上一颗烟。我被方才自己的举动吓得紧哼鼻子,再咳嗽几声,向胸膛里狠狠吸一口烟,用来遮掩作为一个三十九岁男人的愚蠢行为,然后,把自己裹在烟雾缭绕里。又一次恐惧袭来,我吸着吸着发现自己当下的动作很熟悉,特別像一个人,这个人每次吸烟都要把烟吸到烧了胶棉的过滤嘴儿,就像在享受复仇的快感,看着它自行熄灭,然后并不着急马上离开屁股下的小马扎,而是把最后一口烟狠狠吸进胸腔里,再把胸腔里的沉重物吐出来,就像吐出跌进胃里的钝物,最后他一动不动就像板结了,把装着满世界的沉重眼神泼洒到各处。我曾经看着这个人装模作样,发誓自己永远都不会活成这个样子。
现在,这种莫名的动作附在了我的手脚上,似乎它本就存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随时窥探着复活的时机。我为自己辩解,我和他还是不同,我父亲刘放是个瘾君子,而我没什么烟瘾,纯属装得更男人些,还自嘲了一把,连性爱都记不清多久没得兴趣了。在威海打工的那几年,希望总是像一杆又一杆灼烧的大烟枪,燃烧与熄灭的过程都特别难以持久,我很轻松把烟彻底戒掉了。回到银城之后,迫于生理和心理需求,又把它捡了起来。
我一边数数一边望盛世街上的人流和车流,或者早班高潮后陷入空洞的街道。有些时间了,盛世街上总有两个步调一致的男人,在上午充裕的阳光中步行,他们紧密地走在一起,总像一个顺拐的人,他们每个人只能挥起一只胳膊,另一半已经瘫痪成为冷硬的机械,向着城北而去。我一看到他们就更激烈地吸上一颗烟,觉得自己将永远被框在这个荒谬的街景相框里。
城北那几根日夜吞吐烟雾的铝厂大烟囱已经在灰白色的太阳光中成长起来,它们雄壮无比,是银城从农业向工业小城转变的实物标识,想想全城90%以上的人都进入那个殿堂,让日子更像日子,有什么不好。我用了两年的时间(因为跨了年)做了这个鲜奶吧,这是银城第一家鲜奶吧。我立在它面前审视着瘦窄的门脸儿,它就像我一样没有什么遥远的出路。我心里数着数,心智一边警觉一边坍塌,431,今天是从威海回到银城的第431天,一切似乎没什么起色,顾客稀稀拉拉,他们脑子里装着的不是新鲜、营养而是低廉,这么说,我只是换了个物理地域重新给自己编了个笼子。这间小小的盛世牧歌奶吧是妻子朱莉选的,在盛世街的繁华街景中就是个木塞儿,仅占了半边门面的空间。妻子朱莉可不这样想,她厌倦了在外打工的身份和日子,喜欢自己做起一件小小事情来,哪怕像一颗尘埃那样小,她跟我说快乐在于做的本身,她越是笑盈盈的,我越是找到一种被蔑视的虚弱。
在城北旧城区居住的爸妈还没有从十年前儿子儿媳执拗出走的阴影里拔出来,他们那代人认定的别人都在做的事才是正事,比如进铝厂安安稳稳上班,我和妻子正是他们的对立面,我们觉得,当别人都蜂拥去做的事就没有什么做的必要了。所以,出走的当年,我的父亲刘放在自家的客厅里撂下了一句狠话:“去吧,去要你们的自由吧,去做你们的白日梦吧。”这就像一个诅咒,时刻钉在我的眉心上,还有每天都来店里喝奶的白医生就像个八婆,总要在我的脸前挑逗一下:“到外面的世界去,去呀,还不是都一样,没得混?”小胶皮糖又不厌其烦地询问:“平安叔叔,你怎么回来了,我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他们都走了之后,一天的时间碎片都带走了,奶吧变成了空洞,我坐在凳子上更加觉得四处都不对劲,想着眼前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作为一个个体活在世界上,我也不断问着自己:“好像一切都走样了?”
2010年11月7日 威海
今天,秋冬交接,我和朱莉在威海度过了十年后决定回到银城,朱莉那位惹了官司的女同事是最后的导火索。她是湖北人,身材娇小,但异常坚硬,在那个时刻无处可去,在我们面前哭泣了一整天,她的胸腔深处发出一种走到尽头的声音。到现在我回忆起来都觉得什么东西瞬间吞了她的命,而她好像把一座山投进了自己的胸腔,然后决绝地喝光了最后一杯蜂蜜水,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望朱莉,可以说是诀别。
她为朱莉带了一串海螺风铃作为到过威海的象征物,也给自己买了一串一模一样的。将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在身边。她还告诉朱莉,海边的人说过,海螺可以收藏人的所有时间,死后的人也都住进海螺的世界里,不用担心自己的灵魂无处安放。如今,盛世牧歌奶吧门口那串海螺风铃在每个进出的人身后响起,是朱莉执拗地把它挂在了那里,从行为上展示着我们曾经离开银城到世界中去过,那里面装着那个无边无际的外部世界。
2012年4月5日
银城盛世牧歌鲜奶吧
四月的早上,那个姓白的,盛世街心理咨询师——白医生嘴角上扬冲着我点头奔出奶吧,仿佛整个人打了鸡血,门口那串海螺风铃激烈地撕扭在一起发出尖锐的碎裂声。 如果小胶皮糖在喝奶的话,他一定会警告白医生的鲁莽,从第一天奶吧开张他亲眼看着海螺被钉在门框上,听到朱莉讲述海螺的超能力,他就期盼着自己的爸爸(陈先生)能够从海螺深处的世界里走出来,可它却已经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叫嚷了两年。
我正在门口一如既往地向盛世牧歌里搬运小货车上的牛奶西红柿,我和白医生错肩而过,被他那个上扬的嘴角扎了一下,突然察觉了另一层从未被发觉的意思,他在嘲笑和蔑视我。紧接着,我再一次看到站在柜台里的朱莉陷入送走白医生的木讷里,她的视线一直盯在姓白的跳跃的后背上,在看不见的地方依然进行着抛物运动。原本,白医生出现在盛世牧歌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到五点,近些日子,他突如其来地多了一份习惯,一大早跑来取走一杯牛奶,又一路小跑回到西头的诊所,为那些铝厂工人们解决生存和生育带来的心理危机。
“有些时候我们真不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还有为什么那样做!”我的心里突然会蹦出这样的话。我不太清楚是说给自己还是朱莉的,也可能是姓白的。我重新歇了车,看到奶吧里的妻子向外望着我,一副充满忧郁的样子。
车窗门被我狠狠地甩上,整个盛世街都听到了。盛世街是银城新建的一条商业街,有老商业街的三倍宽。两条商业街,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城北的在极近大烟囱之下急速衰败,布满灰尘,到了城南就像另一个时代的过渡,漫长的街两旁有高档服装店,黑猪肉专营店,盛世药店,黑鸭子快餐,海浪饰品店……从街区向西不足五百米是金牛湖,在金牛山脚下向市区输送着水汽,湿润的空气一飘过来,我就恍惚觉得自己正行走在威海菊花顶小区的高低坡路上,小区依山而建,人们住在半山腰,出门就是下山的样子。黄海那条沿城市生长的海岸线,同样把凉爽的风送到温热的城市里。我住在银城惦念着威海,就像当年住在银城惦念着外面的世界,这正是朱莉对我的评价:脚踩两只船,永远看不到水面,永远在摇晃。
这时候,胶皮糖母子几乎踩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走来,每天上午九点是属于他们的时间,他们的时间总是迟滞于盛世街的时间。小胶皮糖半路就大喊:“平安叔叔,你在放炮吗?”他的妈妈总是一阵风的急促样子,所以,小胶皮糖被妈妈拎在手里几乎脱离了地面,他被拎得打着旋儿,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我不喜欢你放炮,你可得小心点儿,震坏了我的海螺,我爸爸会被吓到的,他要是害怕了,再不回家……”小胶皮糖的话被女人切断了,他妈妈是个表面白皙衰弱的女人,她有听到“爸爸”这个词就憎恨她丈夫陈先生的习惯,她改正她的儿子:“那个老男人,不是爸爸,是老男人,记住?”
朱莉和胶皮糖母子坐到了VIP包间里,他们常常喝着牛奶会聊上大半天。胶皮糖女人是个四十岁的全职妈妈,喝牛奶喝出了平静细腻的面容,脸白得透明,动作和语言时常像一根粘糖棒,猫一样的柔细加上六岁孩童的幼稚,如同母亲和儿子的综合体,具体什么角色的性情凸显要看现实所处的环境变化。
她饶有兴致地描述她那个老男人,并且每日坐到盛世牧歌的VIP包间里就会自动播放,这成为她的本能反应。陈先生四十二岁却有着三十岁的男人气质,女人和男人就是没得比,女人越老男人越年轻。她说她的陈先生结了婚第三个月就飞去了澳大利亚,播下了小膠皮糖这颗种子。她深深沉浸在自己的诉说里,有时候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就在身边同一张桌子上喝牛奶,空穴来潮的感动、愤恨、失落和焦躁,使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世界欠她一大把流逝的青春,她要在中年这个过气的时期歇斯底里地讨回来。朱莉在一旁就会轻声说上一句:“先把牛奶喝了,趁热。”
小胶皮糖一直竖着修长的兔子耳朵喝牛奶,在我进出屋门的时候抽动几下耳朵,然后从包间里探出脑袋问:“是我爸爸回来了?”转眼间被他妈妈的一只脚勾了回去,“不是告诉你了,老男人在母亲节总得回来,他不看我们也得看看他老妈的。”
每日进店,小胶皮糖第一件事就是爬上靠近窗口的一张椅子,仰着脑袋去望窗框上的那串海螺风铃,从每一个海螺的洞口望进去,一团漆黑,他总是没有望到能有一个爸爸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刻。那是他从第一天来喝奶第一次看到奇异的海螺便萌生的一个梦,叫嚷着告诉每个来到店里的人,海螺一响,他爸爸就会从海螺深处的世界里走出来。如果从早上六点奶吧开门算起,一个又一个盛世街的人从四面八方来到盛世牧歌取奶喝奶,然后急躁躁奔赴银城北的铝厂,每一个人都会将风铃摇响,如果小胶皮糖一直在场,这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是极端残忍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心总是在响声中疼一下,时间久了就会疼到抓狂,我狠狠盯了盯包间的玻璃窗,朱莉那半张脸更加陌生,她仍在不知疲倦地和胶皮糖母子聊些早已疲倦的话题,比如,铝厂里的工人流水席一样翻新,铝业制造的富裕像香油一样流经银城的犄角旮旯,大部分工人都有了喝牛奶的习惯,说是牛奶可以平息一个人的焦虑和恐惧,具有抚慰人心的神奇作用。关于那个姓白的,还有每天把胆汁吐出来的养胃女,或者盛世街其他人的话题,聊一会儿,她们会同时从玻璃窗里望出来,眼神落在吧台里的我身上。我就会自动进入自己的角色,让自己古怪地顺应她们的暗示,翻动一下吧台下面玻璃橱窗里各色水果酸奶的位置,装作清点缺货的老酸奶,把数字记在一个手掌大的便签本上,或者,干脆起身调整一下电脑播放器,让它在不该停止的时候可以顺畅播放下去,一切都装作正好的样子。
2012年4月7日
银城盛世牧歌鲜奶吧
我想在熬制纯奶和制作酸奶的时间空隙里与朱莉聊聊这些古怪的日子,我们曾是一对儿令人羡慕的丁克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曾有着高度的默契,一个人做了前半截事情,后半截另一个人就已经去做了,我们时常都是两个人一起完成一件事,就像连体婴儿一样。一个人悲伤了,另一个人心口就会疼。可是,现在在纯奶和酸奶两个工作台之间的距离成为了我们真正的距离。
我抬眼看了看朱莉,朱莉却并没有感应到暗示。她是个勤奋的女人,有着过度投入的优点,我们恋爱结婚和漫长的婚后生活里,她一直都是那么投入。但有时候,比如在开起鲜奶吧的日子里,我发觉那种投入是个可怕的错误。自从有了这个小小的奶吧世界,朱莉又一次倾注了一切。我已经对朱莉妥协了很多,现在盛世牧歌都成了什么样子,本是可以安放三排的长条米色桌椅,可以一次容纳十多人,如今已经被朱莉减少成靠西墙的一排,而剩下的空间被布置成灯光昏暗的两间软包房,起初还能有流动的客人进出,眼下已经被几个常客硬生生固定下来,被朱莉封了个什么VIP,再没有谁能进得去。他们都把厚厚的一沓钱塞给了我,以堵住我的嘴。就是这些,这些妥协,在我反复看见朱莉把一杯牛奶端出柜台送到VIP包间的那几个人手里,一并在他们的对面坐下来,我就会在烦躁中反复懊悔。
她现在又准备增加一种新的水果酸奶,完全是小胶皮糖在被他妈惩罚的时候号啕大哭中喊出来的,但,朱莉知道自己听到了真话。那天,胶皮糖妈妈异常凶狠,下手也重,小胶皮糖的屁股红成一片,手印印在肉里,小胶皮糖越打越倔强。“我就是要吃榴莲味儿的酸奶,因为你不爱吃,而且你还会过敏死掉!”小胶皮糖叫嚷着。胶皮糖女人瞬间就停下了,她突然感到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性格,再也不属于她自己了,后来一段日子她变得异常安静。
在威海的时候,我和朱莉居住的菊花顶西区那条小街上也有一家鲜奶吧,里面五张欧式咖啡桌椅,坐在那里,你会被虚荣包围,相信自己是一个白领阶层。店主也喜欢放钢琴曲和古筝,朱莉周末都在那里喝上一杯鲜牛奶,牛奶从她的嘴里滑入胃里,她会顷刻间整个人都安静下来,牛奶不仅香甜还有安抚人紧张和恐惧的功能,朱莉渴望今后自己也有一间小奶吧,每天都把自己泡在奶香里,更能为别人舒缓情绪。朱莉想着想着就会有股感动,她告诉我,她喝牛奶喝出了安全感。奶吧的隔壁是打铁豆腐店,有汁水饱满的大豆腐,五香豆腐干,姜汁豆腐皮,炸豆腐泡,凉拌麻辣豆腐丝,朱莉喝完牛奶,顺道到打铁豆腐店里买上一种豆腐,带回家和我一起吃掉。
现在我们的隔壁是黑猪肉专营店,但朱莉不常去,她吃素,对那些肉类提不起兴趣。我是个离不开肉的人,那又怎样,难道这也能成为两个人分道扬镳的理由?我惊了一下,我竟然想到了“分道扬镳”,看着朱莉把买来的榴莲剥皮,它的皮上长满尖刺,裂开口子,朱莉就从榴莲的裂口处轻而易举剥开了它。
“太臭了!”我在做灌裝的老酸奶,可我一点也闻不到奶的香气。
“那只是表面,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都爱吃。”朱莉的态度很坚决,让此时的我听出话语之外的意思。
“所有都按照你的想法做的,你改装这间小奶吧,让它变得更窄小,你那些VIP客户喝的不是牛奶是你的时间,你还陪他们聊天,你又做水果酸奶,根本是劳动和收入不成正比,现在你还做榴莲味儿,你想把所有的顾客都熏走吗?”
朱莉没有回应。
“那个白医生就像臭榴莲!”我的心里在咒骂。我一下子舒爽了些,胃口里挤出了一丝气,新空间就有了。
朱莉没有回应,她拼命地剥另一块儿裂开的榴莲皮,臭味儿吞噬着奶吧的每一寸肌理。等完整的榴莲果肉脱壳而出,被朱莉放到了玻璃小盆里,她开始面对我喘着气。我却不看朱莉,这就像一场尊严的角逐,胜利总是属于保住尊严的那一边。但,我并不想就此放弃,我好不容易撬开了朱莉的嘴,内心里却暖着。
“朱莉,我们再离开这里吧,我们还可以重新出发。”我说完之后感到恐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再做些什么。我现在就是一只蜗牛,柔软的躯体密布着敏感的神经,就算是一个孩子,毫无意识地触动一下我的每一个触角,都会立刻全身缩紧,在那里装死。
每次说到这句话都是如此。朱莉把榨汁机打着了,把榴莲塞了进去,她把它搅得粉碎,打成糊状。现在的榨汁机质量很堪忧,用了不到两年,已经气喘吁吁,嗓门儿又粗又震耳。朱莉借着这些声音重新回到沉默里,她不想再和我说这些事情。
“我就知道你会用沉默来对付我,你知道我的弱点,让我吃不消!”我把喉咙亮开,高过那杂碎机器的聒噪。好久没有开嗓了,声音都藏进了心里,在那里面独自叫嚷。
“我没有,你已经不是平安了,你变得狭隘懦弱,就像个女人。”
有两个月了,朱莉的话越来越少,从我第一次提出要重新离开银城开始。我们很容易就从小奶吧里擦肩而过,从进家门到进入各自的卧室。
我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这种时候我就会失去控制,另一个我成为和朱莉说话的主角,我向后退让了一步问:“我想问问,他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过,我只是想自己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空间,我可以在这里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们喝我的牛奶就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们喝我的牛奶可以让内心安静,他们喝我的牛奶可以不那么孤独,这让我开心,我喜欢这样。我没有你那些远大理想,什么为人间公平,什么做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农场主。我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
“我他妈就是问你,他们整天都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说过很多遍了?”
“我要听真话!”
“我说的就是真话,怎么关心起别人的事来,你不是说过好自己就行吗?”
“现在,他们和我有关系。”
“你永远不知道‘被需要的意义。”
“我在问你!那个什么精神病医生,那个姓白的!”
“他是我们的第一位顾客,难道你忘了?”
我们大多在夜里十一点之后专注地吵架。养胃女——盛世街唯一一个不过夜里十点钟不到盛世牧歌喝奶的女人,没有一天不折腾自己的胃,更切割了盛世牧歌最后一点安宁,从她的半截脚歪进门里,海螺丁丁当当响起来,我的眉头就锁了起来,我努力地平复自己。
养胃女是我心目中最迟到的一个剥夺者。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朱莉有了分房的念头那天开始,我就沾染了一种被剥夺的感觉,除了每日来来往往装满盛世牧歌的人夺走了我与朱莉的时间与空间,还有那个叫上天的人,给了你稀少的东西,却不间断地从你身边取走些什么。
我和朱莉不知上辈子欠了养胃女多少牛奶,她除了抱着马桶哇哇乱吐,就是趴在包间里把一杯热牛奶一滴一滴吸进胃里,你若仔细观察过清晨叶子上的一滴露水聚集的过程,以及这滴露水从一个叶尖慢慢被太阳蒸干的过程,你就能明白论滴喝牛奶的极致罕见。
整个过程大都充满养胃女断断续续的笑声,朱莉迅速调整好自己,一直陪在包间里,养胃女就对着朱莉艳羡不已:“你看看你多好,整天和平安在一起,你们喝的是养人的奶,我喝的是伤人的酒精。”
“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在喝酒之前先喝一杯奶。”朱莉正给养胃女捶着后背。养胃女是银城里第一家平安保险公司的业务员,银城里的人们有了钱,明白了要用钱来买健康,所以,养胃女手头的保险订单不少,但不清楚她和酒精有什么特殊的依赖关系。
“赶我走呢,是吧?我就知道这招得是平安出的,我就要酒后来喝,酒后!”
我坐在吧台里连脑袋都不愿露出来,平凡的日子具有冷藏的效果,我就在日复一日中裹了一层冰冷的外壳。
“平安,平安……”养胃女隔着VIP玻璃窗喊着,她考验的其实不是牛奶的品质,而是店主的耐心。
听不到我的回应,她继续喊:“他们都是傻子,朱莉,那些工人拼命地跑到铝厂里烧筑炉、拉铝棒,他们以为用钱可以祛毒,妈的,傻X,什么钱可以买健康,什么钱可以买爱情,都是骗子。”
我的耐心几乎被磨秃了,但养胃女后来的一句话点醒了我,我整天和朱莉在盛世牧歌里,可我并没感觉得到了什么,相反是在失去。
2012年4月8日 银城
早上五点,我从主卧里走出来,朱莉从次卧里走出来,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把脚趾露在门口,陌生感让彼此迅速凝固。我紧张不堪地闪躲进了卫生间,朱莉竟然双臂在胸前交叉努力挡住什么,她不敢正视只穿着短裤的我。分房的念头终于走到了现实里,原来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昨天夜里养胃女抱着马桶把心脏都吐出来了,酒气粘在朱莉和我的身上,我现在还能听到养胃女又哭而笑,觉得那笑是用酒精熬出来的。昨天夜里,我们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十二点,早上五点就得起床到盛世牧歌去,朱莉从主卧里把枕头和睡衣拿到次卧,从橱柜里把被褥搬出來,铺好床。这个次卧一直是空的,给妈妈或者期望中的朋友来临时住一下,现在她把自己安置在里面。我当时在洗澡,朱莉干脆把卧室的门紧锁。
起初,我用激将法提出过分居,目的是想重新离开银城到无论什么地方去,那些地方可能有我的新希望。没想到朱莉对分居的事情当场就答应下来,原由是朱莉嫌弃我夜里永无休止地打鼾吹泡泡,别人睡觉时闷闷地打鼾,而我却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我在夜里越是自由,朱莉就越痛苦,睡眠就像那些无形的泡泡破碎在半空。 我们何时抛弃了睡前相互拥抱或互道晚安的习惯,甚至再容不下原本视为亲昵的体臭而无法酣然入睡。盛世牧歌里的人一日比一日沉重地走进朱莉的世界,可我却认为那是生活的累赘。但,朱莉内心积累的隐秘,我并不明晰,我甚至失去了察觉的能力。
所以,我们不但分了床,还分开了房间。到今天早上,我都认为自己被当头一棒,没想到朱莉连一丝挽留的心思都没有,我只是更加焦灼,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与朱莉真实拉开了遥远的距离,这种距离这么近,有时只是吧台与VIP包间之间的那层透明玻璃,或者我的卧室与朱莉卧室两个相邻的门口,那些距离之间的遥远路途装满了我的各种猜测。我尴尬极了,这种尴尬让我刷牙时快把牙刷柄扳断了,忽略了洗脸,我还忘记了应该快快离开卫生间,盛世牧歌奶吧等待着及时开门。
我想象朱莉在自己的卧室里光着脚丫转圈儿。我们住在盛世小区3号楼202室,楼层太低,可以舒缓紧张的大片空间都被楼房挡住了。
朱莉在外面敲卫生间的门。我就像是专门等待着外界的敲门声才有勇气逃出那里,从门缝里直接挤进了卧室,穿好衣服,去店门口准时接从牧场来的送奶车,运来的牛奶一部分直接煮,一部分做各种老式酸奶及水果酸奶。
奶吧的推拉门一打开,一股榴莲的臭气涌出来,携带着昨夜两个人的激烈争吵。我有点自责,也许昨天我不应该那样蛮横。在内心平静的时候,我可以接受这股臭气的存在,把凡是能通风的口全部打开。朱莉赶到的时候纯牛奶已经煮好,我给朱莉凉好了一杯,放在吧台上最显眼的地方。朱莉还说了声谢谢,我正在刷洗奶桶。我们突然之间变得极为客气。
娄爷爷有段时间没来取奶了,他和娄奶奶总是出双入对,站在吧台前耐心地等我往玻璃奶瓶里灌满纯奶,再装进盛世牧歌专业的奶袋里。今天他独自而来,在门口又遇见了白医生,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白医生拎着一塑料包东西径直进了包间。
我刚刚收拾停当进了工作间,给娄爷爷准备鲜牛奶,朱莉像惯常一样装了一瓶热奶给白医生,走进包间的时候跟娄爷爷问了声好。我一边装奶瓶一边半躬着身体摊在吧台上,一只眼睛斜进包间的玻璃窗,一只眼睛直射门口,变化多端的灰色阳光倾尽全力要铺满盛世牧歌门前的全部空地。
“都累成散光了?”娄爷爷一头白立向天花板,浑身带着街后环山路上的松树香和野草香,“来一瓶鲜牛奶,你娄奶奶最近闹幺蛾子,不晨练,不出门,也不喝奶。”
“得罪了呗?你们俩可是出了名的天仙配。”我把一瓶热牛奶装进手提奶袋儿,乌着两个黑眼圈儿。
娄爷爷看着我的两只黑眼圈儿,“养胃女又闹腾到大半夜?”我摇晃着脑袋,把娄爷爷的话头儿摇回了娄奶奶那里。
“小毛病,哪个人不犯点儿小毛病。你娄奶奶说她是第二个更年期。多可怕,一个更年期就够了,她还创造了第二期。”我一听到“小毛病”就想到妻子朱莉,我心里放松些,宁愿在这几秒钟里把朱莉和白医生之间想象成仅仅是犯了一点小毛病。
我竭力地探听着玻璃窗里的声音,那个姓白的,据说有五十八岁,浑身周正得纤细,惨白,他的眼神宽度大,似乎总是能够游离病人身体背后的大片看不见的空间,这让人不安,而他也被病人们折磨得精神紧张,却藏在极度平静的表面下。那张笑盈盈的脸在阳光中就会重新成为我的灾难,它让我加速模糊朱莉的模样,逐次模糊不同的层次、部位和性別。“你见过眼前的人在你的注视下变得模糊吗?”我自问。
娄爷爷说:“当然,你娄奶奶现在在我眼里都快不认得了,不过,她自己可能也无法认识她自己,因为,她不光折磨我,还折磨她自己……”
“有镜子没?”
我从吧台的小抽屉里翻出朱莉的镜子,娄爷爷把它举在自己的头顶,他揪了揪自己的稀疏的头发,觉得还够牢固,又把全部头发抓成束,左顾右盼,晃晃脑袋重新散落成舒服的样子,“不错,你娄奶奶还给我留了几根儿头发。”
娄爷爷心满意足,把小镜子递回给我,两个人噗地笑开了。
“男人也有更年期?”我的思维跳跃得惊人,连我自己都无法预测下一个念头会是什么。
“当然,不只是更年期那么简单,任何时候谁都会有一段空白的生命,看不清世界,更看不清自己,有长有短,要我说,那是被魔鬼偷走了,这阵子,你娄奶奶就是被魔鬼偷走了,早晚得回来。”
我听着娄爷爷的话,已经无法兼顾玻璃窗里的那两个人,我开始发呆,“中年男人就不会有梦想了?”
另一个我在做着补充:“娄爷爷,你们可是盛世街最灵的时间钟,跟闹铃似的,每天早六点,一准儿第一个进我这店,因为有你们,我们都不敢偷懒。”
“平安,钟也有坏的时候呢,再说,生活太平静,吵吵架,装装糊涂,弄点波浪有滋味儿。”娄爷爷冲着玻璃窗里的白医生打了个走的手势。两个人一起走出店门。
娄爷爷拎着一瓶牛奶走到门口又回了句:“平安,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坎儿,想说说的时候就说说。”
我塑在了吧台里。我被说中了,看着娄爷爷的铁板身子在阳光中拉成线,缠绕着穿过整条盛世街,绕进我那个隐秘的期盼里,我期盼着生活永远新鲜,我又重新期盼着到更广大的世界里去,一个人可以拥有万亩农场,牧场不仅哺育着六百多头乳汁丰富的奶牛,还可以自己种植有机蔬菜,种朱莉最喜欢的牛奶西红柿,培育有机花土。想重新开始的事情像膨胀的爆米花,在我高热的胸腔里炸熟。但我总也找不到进入一件事情的真正入口,有时还会落入深渊,我清楚那个牧场并不属于我们,我们仅仅是占有了盛世牧歌这个连锁机构的小小虚名,虚名占得久了,就会变得极为真实。阳光已经伸进盛世牧歌大半部分的空间,包间玻璃窗被阳光打出花白的光柱,明亮极了,真是明亮极了,一片明亮把我的眼睛灼得刺痛。
2012年4月8日 银城深夜
朱莉把白医生带来的塑料包拎回了家里,放在卧室的床头柜儿上,她去洗澡。我躺在自己的卧室里越来越烦躁,把床单搓成麻绳,满脑子都是个塑料包,裹了一层又一层。那个姓白的,一走进包间就眼神炯炯、满面红光的老男人,极度缺血的样子,却在与朱莉聊天的时候,血不知从哪里注满他的身体。我起身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一坐,尽力把这种念头掐死,去想一想自己究竟想做些什么,想去哪里,但转来转去总会转回到眼下的小奶吧。
人一回来,孤独的蚊子和苍蝇就过早苏醒了,屋子里开始滚动着嗡嘤的单调声音,可这只是在四月里,连蚊虫的生死循环链都被拨快了一轮。浴室里传来哗啦啦清脆的水声,有时我会混淆成盛世牧歌窗口那串叫嚷的海螺风铃,它那么徒劳地冲着每个人叫嚷,那么徒劳。什么东西驱使我走向了朱莉的卧室,门虚掩着,对门浴室里的水声倾泻出来,把我的抖动冲洗个干净。那一刻之后,我发现自己是个贼,一个潜藏着羞耻心的贼。我来到床头柜前紧紧闭合眼睛,把塑料袋逐层剥开,复方阿胶浆几个大字露出来。我逃回了自己的卧室。
我又从卧室里窜出来,把浴室门敲得脆响,继续咆哮:“那个姓白的,拿的是什么?”
朱莉把水流停下来,就听到我嚎叫着:“复方阿胶浆!复方阿胶浆!”
朱莉隔着门:“白医生给她妻子买的,也顺便多买了些给我。”
“那些闲人整天都跟你瞎唠叨什么!他让你做什么?!”
水流声突然就大了,房间里冲下瀑布,朱莉藏在水柱下面一动不动,这样的谈话已经数不胜数,到了让两个人都厌烦的地步。
水声把我彻底激怒了,我像困兽一样撞击着反锁的浴室门,喊道:“我看他就是精神病!”
“是心理医生,不是精神病医生。”
“他凭什么给你送补药,他怎么不给养胃女,怎么不给胶皮糖女人……”
“怎么不给娄奶奶,对吧?”大多到这个时候,朱莉会帮着补充了我的猜疑,“每个人都需要诉说。我也跟你说过,我们的奶吧不仅仅是一个出售牛奶的地方,还是一个有温度的地方,我就是个倾听者,我承诺他们不跟任何人说。”此后就不想再出一声,屋里屋外陷入水泄不通。
流水声继续响起来,把我淹了,水声咆哮着:“我是任何人?我是谁?我是你丈夫!”
“你该去白医生那里看看!”
那个深夜,我的性情从深不见底的黑洞里爆发出来。和朱莉隔着一扇门,我感到异常虚弱,一种诉说不清的艰难夹杂着另一种诉说的艰难,汇成一种难以理解的艰难。
夜里,我只是眯了一小会儿,但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我好久没有做梦了,只空洞地打鼾。我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小人儿,只有跳蚤那么大,但足以掩护自己。我在自己的日记中爬行,日记本上一道一道的黑线变成了沙漠上的风痕,有时我也挥动着自己的小小身体跳跃一阵子,沙漠实在是干渴。我听到有人说:“平安,在外边要照顾好自己,我其实就在你身边,我们知道我们的生活会更好。”
我爬到一个署名“亲爱的”上面,我的身体都在发热,朱莉的模样清晰地在我眼前站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清晰过了,她就像住在我的身体里,朱莉的脸蛋儿还是奶昔般粉嫩,我在梦里还自说了一句,那叫气死太阳。
我不断地沿着一行行硕大的字迹向前爬行,每一个字足有我整个身体那么大,以致我每看明白一个字都要绕行数圈儿,每看懂一行字,都相当于用自己的身体在纸上抚摸。那是我自己写下的日记。我竟然写了那么多日记,为了看清它们,我就不停地爬行……
清早醒来,我精疲力尽,抬起眼皮,看到床头柜儿上那盏云朵状台灯,我们在这盏小台灯的光下做过很多甜蜜的事情,但它掉了一片云朵,早该换了,可能我早就察觉到了,但我迟迟不去做。
2012年5月2日
銀城盛世牧歌奶吧
那天的愤怒之后,我们陷入了一段安静的日子,奶吧也如以往一样,我的疑心病似乎不治而愈。我在一天深夜终于战栗着钻进了朱莉的被窝,朱莉并没有拒绝,两个人紧紧化在一起,朱莉说:“你应该相信我。”我们重新在同一张床上入睡,我们原本睡觉时谁也无法从彼此紧拥的身体间松动,朱莉的枕头总要矮过我的一半,我的鼻尖能够刚好抵在朱莉的脑门上,我能把呼热的鼻气喷洒在她的脸上……
我按照每日的程序,给陆续前来的人取奶、收奶瓶。眼看着阳光一步一步走到店的中间,我却无法克制地比平日里多出一种隐秘的期盼,我期盼阳光能够一步跳到奶吧的中央,那就会到了上午十点,之前忙完一切,我就可以坐到门口吸上一颗烟。
休息的时间还没有到,我父亲刘放出现在奶吧门口,两个人脸上都现出惊讶但瞬间就消失了。他吸着一颗烟在门前空地上来回走动,好像一个陌生的客人,审视着这个小店,然后默不作声坐到门口那把小凳子上,吸着烟望着街道。这是我回到银城以来,父亲第一次登门。我把另一扇闭门推开,小店的内部全部从这个巨大的双扇门里裸露出来,我又拿出个小木凳,在距离刘放两米的另一角坐下,点燃一颗烟,还象征性地取出一颗冲着刘放摆了摆。刘放那颗烟已经吸到了过滤嘴儿,他看烟尾燃烧的时间比过去短了许多,他老了,混浊的眼睛很快就会流眼泪,他耷拉着眼皮一只手擦眼睛一只手竟然接过了儿子的烟。两根手指轻微地碰了一下,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细节,刘放那个无名指的大骨节过分地突出,就像长出了第六根手指,刘放说:“骨质增生,这是自然规律。”他真是个强调自然规律的人,我想。
他还是那么冷却什么都懂,这是我的母亲对我说的,母亲临去世前还在重复这句话。我用余光扫视了父亲,他装腔作势的样子仍然没有变,只是现在看起来比小时候更真实,他真心装满了大事,“这个铝业污染太严重了,水、空气、植物、动物、人,”他把一口烟狠狠吸进胸腔里,再把胸腔里的沉重物吐出来,我和他同时做着相同的动作,“不过,将来银城肯定要解决的,子孙还要活着呢。”
我们触到了这些年最不可调和的问题。我和朱莉决定丁克开始,我和我的父亲就被隔在两个世界里,谁也无法逾越。当年他就是如此坐在家里的小凳子上闷头吸烟,听了自己的儿子既不继承他铝厂工人的工作,又玩什么丁克,丁克他根本不懂,等我用一大套新生活理念给他解释后,没有被那些离奇的东西唬住,他看了会儿烧焦的烟屁股:“那不就是断子绝孙吗?违背自然规律就是违了天道!”
我狠狠吸了一大口烟,父亲用眼皮看了一秒钟儿子,他的儿子在鬓间也长了一撮白头发,烟吸到烧了胶棉的过滤嘴儿,我们看着自己的烟自行熄灭,然后都不着急马上离开屁股下的小凳子,像之前一样,把装着满世界的沉重眼神泼洒到盛世街上,父亲说:“不做工人,安安稳稳做个商人也可以,就是不能总做梦。”
父亲走了,像卸下了全身的盔甲,两只胳膊提线一样前后荡悠,身体才得了力气跨上那辆大轮自行车,把他从城南的盛世街送到城北去。他还留着它,就像一个古老的参照物,有了大轮自行车,他就有信心永远都会更年轻些。
顺着街身向东望过去能看到“白医生心理咨询门诊”,与盛世牧歌东西相望,把住了整条盛世街的两端。我几次想到那里看一看,看一看那个只坐半天班的白医生怎么给别人看心理。可我一回头看见朱莉就打消了念头,朱莉正在QQ上和一个水饺店主沟通,那是用绿色小麦加纯手工包成的水饺,馅儿大皮薄是饺子的最美性格,朱莉要在自己的小店里加上一个小小专柜。
白医生只坐半天班,下午四点会准时关了门,门上留个问候语外加个人手机号,以便于病人预约,便到盛世牧歌的包间里喝上一杯牛奶,耗掉一个小时。
上午他会一刻不停地为铝厂的工人们做心理治疗,男女工人心理的症结几乎一致,就是在生存与生育之间拉扯,若要生存,就需要从早到晚在铝厂的火炉里拉出银亮的铝棒,收入不菲,但最多不过三年,生育就会受影响;若为了后代,难得再寻点事做,银城本就是个铝城,睁眼闭眼都是和铝打交道,“穷”与“毒”二选一。面对选择,人就容易得病。所以,白医生的心理诊所常常在不经意间变异,就像盛世牧歌在我的眼里俨然成了一个精神病院。
盛世街上的人倒是大都像一家人一般热热闹闹,今天下午,白医生像往常一样一路走来,光这一路上,途经黑猪肉专营店,盛世药店,黑鸭子快餐,海浪饰品店,白医生就收获了四五个问候,除了这些问候,每个人的心事都捉在白医生的心里,面对白医生,又都眼睛闪烁脸泛红,毕竟一个人的秘密哪怕只说给了医生,哪怕医生发誓对病人的隐私保密,也是令人不安的,不安令人们心里又生堵塞又生敬意。
今天白医生走得飞快,他在急切地寻求什么,以致凝滞的日子生起了风。他们像商量好的,朱莉竟然早早把一杯热奶装进了玻璃杯里,白医生不喜欢喝热奶,即使是温奶,他也要喝得丝丝缕缕的。我疑惑地看着那杯早早凉下的牛奶被朱莉端进包间里,却并未见人来,便重新低着脑袋打扫着卫生,认真辨认自己的妻子,妻子仍然是一副气死太阳的粉嫩模样,已经三十六岁的女人正是一支玫瑰的季节,我却看不出玫瑰的迷人色泽,那些色泽在我看来都是些虚无的东西。我关注着妻子像往常一样,把每一筐牛奶西红柿靠墙排好,又取出几小袋儿摆在柜台上的杂物筐里,在一个心形的价格牌上写好六元每斤的字样。杂物架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新进的一批竹炭纤维的袜子、手套、袋装蒙古奶酪。
朱莉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常常不作声,却把事情做得完美。每日售奶量,顾客量,纯奶与酸奶的配比都准确地装在她的心里。朱莉把QQ关掉,钢琴曲《秋日私语》舒缓地流淌在屋子里,她转到操作台开始制作酸奶。起初,店里只有单调的老式酸奶,朱莉又自制了西红柿酸奶、苹果酸奶、草莓酸奶、无花果酸奶、榴莲酸奶,都是随着时令水果而生。我一看到忙碌的朱莉,就在内心里蔑视自己。
白医生一来就钻进了包间,他甚至没来得及和我打个招呼。朱莉把手里的活计收拾妥当,便进了包间。我立在吧台里,像一只放大的耳朵,伸向包间的玻璃窗,我能够看到白医生急切的白脸在抖动,但似乎他们并没有对话。
我难以忍受这样的场景,就坐到门口的小木凳上去了,三口两口吸干一颗烟,接着又一颗。我望着大街上穿梭的车子和人流,散发出流离失所的眼神,突然感到这种令人厌恶的眼神似曾相识,分明白医生的眼睛长到了我的眼眶里。我仔细观察过无数次,每一次透过玻璃窗都能看到白医生这副流离失所的眼神盯在朱莉的脸上,在朱莉的面前,白医生就像个病人。一个五十好几的男人,一个为别人医治心理疾病的医生,顶着一张被病人们折磨得精神紧张的白脸,竟然会有这样落魄的模样,一会儿舒缓,一会儿聚成一个疙瘩,真不知道他要在朱莉那里乞讨到什么。
偶尔来个取奶的客人,我就从这种空望的状态里逃出来,将半颗烟屁股砸到地面上,用整个脚后跟碾碎,在海螺清脆的碰撞声里骂一句:“他妈的。”
朱莉又取了杯牛奶进了包间。白医生开始喝第二杯牛奶,他估计是和胶皮糖母子以及养胃女商量好的,说出的话都一样:“你这牛奶是神奇,喝了牛奶有诉说欲。”
朱莉笑了笑:“医生也相信神奇?神奇倒不是什么神奇。”朱莉又不厌其烦地把她的牛奶知识普及了一遍,白医生并不烦腻,原本的急切样子舒缓了下来,一副放松享受的舒坦劲儿,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朱莉继续说:“牛奶中的钾可以稳定高压的血管,减少中风。阻止人吸收食物中有毒的金属铅和镉。牛奶中的铁铜和卵磷脂提高大脑工作效率。牛奶中的钙可以强壮骨骼和牙齿。牛奶中的镁使心脏耐疲劳。牛奶中的维生素B能提高视力。睡前喝牛奶能帮助睡眠。牛奶中的纯蛋白含量高,可以美容……”
“你真的很像我女儿,很像,”白医生的忧郁袭来,他就需要喝上一口牛奶,“我女儿要是活着,和你差不多大,她随她母亲,和你一样有天生让人嫉妒的好皮肤。”
“我知道。”
“她要是活着,一定是个舞蹈家了,她母亲是个舞蹈老师。”白医生举起他的胳膊,将手指指向城南的位置,“你知道的,就是银城第一所舞蹈培训学校,海燕舞蹈学校。”
“我知道。”
“她和你一样有个跳舞的好身材。”白医生一说到“你”,总要混淆女儿和妻子的角色,他的眼睛就会失去一个心理医生的睿智,变得浑浊,变得恐慌,然后,急急喝下一口牛奶。
“她的病情总是没有起色,我以前都跟你说过了,我是不是又唠叨了?”
“我知道。”
朱莉无数次看到白医生从清晰无比到浑浊不堪,她就感到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如此相同,如此坚硬又柔弱,每个人都由黑白灰构成,最难缠的是中间地带的灰色,那灰色就像一片未知的空白,潜藏着多个纠缠不清的“我”,胶皮糖母子如此,养胃女如此,娄爷爷和娄奶奶如此,她和我也如此。我们共同在滨海十年,又重新返回银城开起这家奶吧,我们走来走去越走越陌生,越走越踯躅。
朱莉叹了口气说:“你放心,我和谁也不说。”
白医生湿了眼角,他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遮住他的眼角。“流泪真是件丢人的事。”他喃喃道。
“你可是医生,医生说过流泪可以缓解压力,祛除身体的毒素。”
“但我是个男人。”
白医生正要笑,抬头看见玻璃窗外我的一张脸盯在吧台上,牢固的纹丝不动,我迅速把脑袋低下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和看到。
他们继续说。
“白纸黑字是这样写过‘眼泪的作用,但人心有多微妙,无边无际,实在是不可控。”
“我知道,这样给你和平安带去很多麻烦,隐藏一个秘密对平安很不公平。”
朱莉是知道的,我一定在焦灼不堪,在无厘头地猜测,她跟我说过无数次,说到口舌厌倦,说到彼此厌烦,我们之间仿佛被厚厚的墙壁隔开,无法透过一丝声音。
“谁可以保证内心全部是阳光?每个人都有权利为自己保留一块儿自由地。” 朱莉自言自语,这是她回到银城创业两年间得到的一种宽容。在胶皮糖母子的等待中,养胃女把整个人都吐出来的痛苦中,朱莉都體会着那部分背阴处的褶皱里所潜藏的巨大空白。她由此想到了她们,问:“你说小胶皮糖会残缺他父亲那一部分男性人格吗?还有养胃女,会喝成木头人吗?”
“每个人都会有人格的残缺,那残缺可以后天来愈合,也可能会在后天中变本加厉,就算是心理医生,精神病研究者,同样在内,都不见得探究得明白。”
白医生盯了盯玻璃窗外北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指到六点钟,比平时晚了一个钟头,他才明白我那颗牢固的脑袋为何如此牢固地盯向他,时间在牛奶的吸吮中流得很快,就像活着的人无法察觉时间一分一秒地消失,他把最后一滴奶喝尽。“你真的很像她,她跳舞,却想着人内心的复杂事情。”他说。
朱莉捉起一只空杯子,在手里旋转个不停:“我知道。”
朱莉常常让器物的运动来转移内心的杂乱,杯子转动得越快,朱莉临近那些矛盾的抉择就越近,这些白医生都看得透彻,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整个下午的谈话,有关上次提到的话题,他只字未题,他喝下了三杯鲜奶,还为朱莉要了一杯,被朱莉拒绝。所有的行为都是在等待一个结果。每次结束谈话,白医生都要重复一句话,他继续等待了一会儿,能够听到盛世街进入了一天归家的高潮,车声人声占据整个银城,大厅内的顾客越来越多,奶瓶和手指碰撞的声音,牛奶流经喉咙的声音,人匆匆离开的脚步声,还有那个频频响起的海螺声,我故意制造出的咳嗽声……
白医生迟滞地起身,这才发现,他后背的白色衬衫早已湿透:“还是谢谢你,一个出色的倾听者,这就够了。”
“上次带的阿胶浆吃了吧,女孩子都要调理身体,我女儿,我妻子……”他在努力拖延着时间,他等待着今天能有一个好结果。
“你妻子的生日聚会,我决定去。”
白医生的手绢又被抽了出来,遮住他的眼角,他嘱咐了一句:“记得是小满那天。”
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几乎停滞,漫长到一只蜗牛爬过高耸的悬崖。我在吧台前再一次恍恍惚惚地应付着来往的客人。白医生临出门,恢复他一个医生的平静与睿智,又将嘴角上扬,向着我露出他的笑容,我的火气瞬间在心里升腾起来,我心里那个小人儿就要拱出我的心窝,被陆续来喝奶的密匝人流挡住。时间就是个土豆削,早早把人的心性削成一滩滩死掉的烂土豆泥,这是我的心告诉我的,我像望一个陌生人一样望了望自己的妻子,妻子开始穿梭在人流中了。
2012年5月13日母亲节
银城盛世牧歌奶吧
母亲节早上九点,胶皮糖女人在盛世牧歌的包间里满脸泪水,幸福地咒骂着小胶皮糖,她喝上一口牛奶,对朱莉说:“那个老男人要回来了,你告诉我是真的吧?”小胶皮糖点着脑袋:“是你昨天晚上临睡觉前告诉我的,妈妈,你说爸爸今天就能回来,是因为母亲节。”胶皮糖女人今天喝奶竟然用了一根粉红色的吸管,给自己的儿子选了海蓝色的吸管。
“当然是真的,你上个月就反复告诉我了,你还说他就是不看你们母子,也要回来看看他老妈的。”朱莉在回应胶皮糖女人的诉说中估算着时间,白医生家的生日聚会刚好在小满的当天,大概一周之后,她还没有信心以一个陌生女儿的身份去为一个陌生女人过生日,她甚至恐惧会发生点什么意外的事情。
这两件都是盛世牧歌里的大事。风铃一响,小胶皮糖就从母亲的大腿间挣脱,把身子探出包间门口问:“是我爸爸回来了?”他端着杯子奔出包间,举到丁当作响的海螺底下,对准几颗海螺旋转的大嘴高喊:“收!我收。”小胶皮糖新创造了一种收集声音的方法,无论在家里,还是在任何地方,他的书包里都要装上一只杯子,只要将杯子对准天空或者大地,对准这一串海螺,就能收集到他想知道的有关他父亲在世界各地的声音和消息。收集之后,他把杯子口对准自己的耳朵开始倾听。
走进盛世牧歌的是我,我一大早从牧场里回来了。小胶皮糖被他母亲重新揪了回去,“收集什么声音,你爸爸今天就从大门口走进来,到时我们先让他喝上一杯热牛奶。”
朱莉也在哄骗着小胶皮糖:“快喝,你不喝,杯子就会喝掉,你就不会健康,不健康你爸爸就不开心。”
小胶皮糖叫嚷起来,嘴里塞着吸管儿,声音呜噜呜噜:“我要健康,我要爸爸。”他做着快乐的剪刀手势,把杯子举到鼻梁上,示意他已经乖乖喝掉了大半杯牛奶。
他继续被夹在胶皮糖女人的大腿间吸吮牛奶,“儿子,快喝,十点了,喝完我们去学跆拳道,长不大,怎么去澳大利亚找爸爸。”胶皮糖女人说。
小胶皮糖学着李小龙发出啊哦哦的声音。
我在制作间里制作老酸奶,听着外边的一举一动,感叹今天所有的人都在上演一场虚幻的戏,就为了在真实的现实里得到点内心宽慰。准十点钟的时候,胶皮糖女人有些慌乱:“这个老男人,也不给个准确的时间点。”她穿了一身的乳白色,旗袍,一些金丝的暗纹构成布料的凸起,沿着她的身体曲线卡下来,让她看起来就像一直被困着,她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朝着小胶皮糖的位置,小胶皮糖发出尖细的声音:“今天不去学跆拳道,今天只等爸爸。”
我陡然从吧台里探出头来,问胶皮糖女人:“你真的这么相信他会回来?”
女人险些被激怒,但她可以瞬间平复:“当然,我相信,他总有一年的今天会回来。”胶皮糖女人拉着小胶皮糖的手走出奶吧,仿佛她的男人已经在银城的飞机场落地,他的双脚踩在银城的土地上,行走在长条形的枣香街上。她又回头嘱咐了一下朱莉和我:“记得呀,他要是来了,马上给我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去学跆拳道了,很快就回来。”
胶皮糖母子离开奶吧,朱莉和我好像落实在了现实的空间里。
“真是奇怪。”朱莉去吧台底下的抽屉里寻找那些新进的竹炭纤维的袜子和防晒手套,冷柜里还有些蒙古奶酪和西藏牛肉干,奶吧的客人还是稀稀拉拉,朱莉努力为这个小店补充着可以兜售钱财的新鲜物品。她还买了一个迷你型展示架,刚好钉在吧台左墙的空处,把袜子和手套悬挂在上面,把黄色星星价格贴贴在上面,“有时候,我觉得那个陈先生根本就不存在,平安,你觉得呢?”她突然问。
朱莉有些心慌意乱,她挺了很久了,让自己像没事人一样应对眼前的一切事情,从回到银城,按照自己的意愿开起这个小奶吧,她已经把自己所有的耐心和勇气都用上了,它并不能带给我们一个较稳定的收益,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每天做好每天的事情。
今天中午我没有回家休息,朱莉在隔壁蛋糕店买了两个老式面包和一些红豆饼,温了两杯牛奶。
包间里面对面坐下了我和朱莉,我坐在白医生每次坐的位置,刚好对着玻璃窗,能望到大厅的时钟和吧台。空间里莫名其妙的紧张,熟悉到陌生也许就是这种滋味。
朱莉转动手里的杯子,因为盛满了白色牛奶,所以,她转动得极为小心,极为慢。我捉着老式面包往嘴里塞,过去的时候,我们会塞到对方的嘴里,也不会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我们会拥挤在一起,就像胶皮糖母子。
朱莉说:“还算好,胶皮糖母子今天终于如愿了。”
“你真相信那个陈先生会从海螺里走出來?他就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我把整个面包挤成长条,塞到了喉咙里。
“有很多存在着的东西是我们意识不到的,但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一说到这种话题,我和朱莉就向着相反的方向各走各的。朱莉担忧起银城的命运:“你说,银城的人都靠铝业活着,毒死是早晚的事。”
“地球也不可能永恒,宇宙也可能会归零。”我回答。
“你说国际上那些恐怖组织,这里袭击,那里暗杀,那才是世界性的灾难。”朱莉吸了一口牛奶,望着我背后的米色墙纸,花茎和叶缠绕不止。
“人类面临的灾难多了去了,战争,当然现在是和平时期,就说一个银城,多少人跑到那个白医生诊所。”我没想到会牵连起白医生这个敏感的字眼儿,我皱了皱眉头,“还有贫穷,贫穷对一个人是致命的。”
我们两个人终于坐到一起时,却无话可说,费力地寻找些并不相干的话题来充塞时间,我们都在下意识地向着生活核心之外旋转,朱莉忍不住了:“你还是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吗?”
我被问到了,他是我上大学时最想要成为的人,想像他一样能够自己设计自己的一生。我在滨海十年间,一直都把自己当做赫拉巴尔,每当朱莉对游荡的生活感到疑惑和无望时,我就会把赫拉巴尔搬出来,然后,我开始罗列我们那些微小的经历。
“你还是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朱莉重复问。
我倦怠地把牛奶一饮而尽,我甚至觉得这样不着边际的对话空洞而无用,“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说。
“你不觉得生活需要调剂?像赫拉巴尔那样调剂他的命运?”
我对生活失去兴趣不知从何时而起,“生活无孔不入,渗透,你知道渗透吗?”
“我小满那天中午要去白医生家,给她妻子过生日,我还是决定告诉你。”
“他妻子不是神经病吗?”
“嗯。”
“我听到了。我陪你去。”
“不行,只是三个人的家宴,你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
我捉住朱莉的手,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和朱莉敞开话题了。我这才觉得自己和朱莉重新站在了同一条路上,看着朱莉粉嫩的脸疲倦不堪,又起身躺到沙发上,面对着墙壁弯曲起来休息。我的心口疼了一下,疼痛袭来的那一瞬,我就飞快地起身,逃到门外的小木凳上去。
整个下午盛世牧歌出奇的寂静,白医生没有在四点钟准时到来,倒是胶皮糖母子来到盛世牧歌的大厅里等待。朱莉已经午睡起来,在吧台里坐着发呆,她调出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来提神,搞得小胶皮糖六神无主地在店里蹦来蹦去,蹦一阵子,又和胶皮糖女人紧紧贴在一起。
过了夜里七点,陈先生也没有如胶皮糖女人说的那样乘飞机回到银城,更没有从海螺里走出来,小胶皮糖在等待中变得越来越软,一种持久的力气终于被抽空,他耷拉着两条腿,拒绝再喝牛奶,气若游丝地喊着:“我爸爸可能迷路了,我妈妈是个大骗子。”
喝醉酒的养胃女竟然也在晚上八点跑了来,比平日早了三个钟头。养胃女主张自我独立,谁都不靠。她最看不惯胶皮糖女人那种对陈先生的依赖。她躲他们远远的,自己在吧台里喝醒酒奶。
胶皮糖女人和小胶皮糖困倒在椅子上,直到夜里十一点奶吧快要关门,朱莉才把他们摇醒,养胃女得知胶皮糖母子在等待陈先生的那一刻,差点把牛奶喷出来,朱莉盯着这个在醉酒中无比清醒的女人,这个女人透过VIP玻璃窗看向那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然后嗤笑他们:“被抛弃的女人最幼稚,把幻想当真实,谁都救不了。”
2012年5月20日小满 银城
朱莉在昨天夜里就反复告诉我,她今天中午要去白医生家里,他妻子过生日。我一直背对着朱莉不发声,面对已经决定的事情只能用背向的方式。隔了很长时间,不清楚是凌晨几点,我才回问道:“他妻子是谁?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和胶皮糖女人的那个陈先生一样,从来没露过面。”朱莉也背对着我回答:“我也没见过。”
自从我们重新躺回到一张床上,我们和以前就不同了,谨小慎微地封锁着自己,试探着不去逾越对方的地界,甚至想得到对方的支持却僵硬得不知所措。我缓缓地把眼睛闭上,心里却升腾起一种幼稚的负气,我不想再听到丝毫解释的话,这个时候朱莉再想告诉我任何有关姓白的事情,都是为了减弱自己的愧疚,我是不允许的。
今天所有的活计都需要我一个人来做。早上我在大门口接牛奶车的时候,朱莉就从旁边绕了出去,罐车肥胖,送奶的司机又严重口吃,一句话顶八句话的时长,他们挡住了朱莉走向盛世街西端的背影。
两年了,奶吧第一次由我独自打理,朱莉像一种障碍物被去除,我突然浑身活泛,好像一个人可以掌控一些东西让自己能找到自己。我把不锈钢奶桶搬进制作间,按照每天的流程开始煮纯牛奶,我可以同时准备老酸奶,中间发酵的时候跑出制作间,把厅里的咖啡桌逐一擦了一遍。VIP室的门打开,一股浓烈的味道扑出来,我埋怨昨晚不该把房间门关闭太紧。VIP室里没有朱莉,也没有胶皮糖母子和养胃女,我自觉把白医生的存在抹掉,我安静地独坐在VIP室里,享受一个人独占空间的孤独感,倒是生出一丝宽阔来。
不过,那个姓白的总是闯入我的脑袋,我闭着眼睛皱紧眉头,听到门外的街道上车轮滚滚,才想起在加热中翻滚的奶液,我又奔到制作间里,把电脑打开,放一支每天都在循环播放的钢琴曲,然后,每天的现实情境再也无法阻挡地来到小奶吧里。我是突然变得精疲力竭的,从回到银城没多久,我就开始想离开这里,快两年了,我的心里总是期盼着再次离开,那期盼让我焦灼不安,又看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去哪里。我把奶桶和小玻璃奶瓶弄得丁当响,猜测着朱莉现在入了虎口,和那个谎话连篇的白医生以及一个精神病女人……
白医生的家在盛世街斜对面的枣香街,两条街由一个红绿灯路口撑开一个巨大的夹角,路口向着金牛湖的湖面,那小区就立在湖边。每天,白医生从湖边公园走过,看盛夏的荷花遮住一半的水面,去门诊时采张荷叶顶在自己的脑袋上,插在诊所的一个玻璃瓶子里,病人们去了都看著那叶子诉说自己的问题。回家的路上,他会趁着夜黑下来了再偷偷下到湖边,采一朵荷花带回家,插在妻子养睡莲的大水缸里,妻子看了荷花就兴奋,她会一下子变成一个正常人,对荷花说:“小艾还是喜欢荷花,黑漆漆的,怎么采回来的?”白医生就替小艾回答:“就在湖边,一伸手就能够到。”妻子会突然清醒:“不是小艾采的,小艾都长时间不回家了,小艾去哪儿了?”
今天早上,白医生没有去诊所,妻子催促了好几遍:“你怎么还不走,病人们都等着呢。”白医生在客厅里打转,他一夜没有合眼,预想了几件今天有可能发生的极端的事情。妻子已经开始给他拿白大褂,抖了抖披在他身上,然后,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激动地反过身来,想跟妻子说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以前每次都是这样拍一下我的肩膀。妻子已经转身走了,他迅速就明白了,在妻子那里,这个日常的动作已经不属于她了,那只是一个人无知无觉的下意识,不代表任何意义。
白医生看着妻子坐到客厅的窗前去了,背对着他,他慌乱地逃离家门,躲进电梯里时他浑身虚弱下去,十一层电梯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抵达一层,他还是让自己靠在电梯墙壁上向下瘫软,电梯里的小电子屏幕正播放着新型公寓楼的广告,一排一排通天的楼房扎到地面上,他仰着脑袋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画面,感觉那些尖细的楼体插进了他的身体。他几乎是蹦跳起来的,门就像被他撞裂的,一层到了,他恢复成一个正常人大踏步走出去,敞开的白色大褂旋起风,呼啦啦地在身边飘动,似乎充满力量的样子,在阳光里冲向大门,他希望能尽快见到朱莉。
朱莉在金牛湖边的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虽然离奶吧近在咫尺,但她没有真正在它这里坐上一会儿,奶吧从清早到夜晚都被人占据着,而她被无数小心思占据着,安静下来的时候,她突然被抽掉了全部的血液和精力,感觉自己漂浮在长椅上,她紧紧抓住木椅的把手,想着过些日子准备上些银城的传统甜点,那是她小时候吃过的,用牛皮纸包着,贴着红纸,红纸上印着银城老店的字号。她只要能想到一条增加收入的路就要试一试,把那条路塞进奶吧里,也许,走着走着就会是一条大道。她还想着她的丈夫能做起上门送奶的活儿,那样,她就可以把鲜奶吧开到家家户户楼前的小奶箱里,让银城的人都喝上纯正的鲜奶。
她觉得自己有些力量了,起身晃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拎着迷你蛋糕去了枣香街小区。白医生站在大门口和门卫聊天,眼睛盯着通向小区的大路。朱莉一出现在大路口,白医生就飞过来。从进小区大门之前,白医生就偷偷告诉朱莉他的妻子叫爱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比比皆是的人名,朱莉慌慌张张掂着那个迷你型蛋糕,临来的时候从盛世街那家蛋糕店买的。白医生竟然闻出了蛋糕的出处,他用力地把妻子的名字塞给朱莉的同时,两只眼睛放出难以置信的光亮,“女儿,你可真厉害,还记得你妈最喜欢盛世街那个小蛋糕店的蛋糕,而且她只吃这种迷你型的小蛋糕。”白医生的眼泪都要从眼眶里涌出来的,他把它们憋回去,把朱莉推进了大门。
朱莉浑身不自在,突然被别人叫成女儿,又要被另一个女人当成女儿,就像世界在错位。她不记得自己怎么被电梯送上一个高高的楼层,也不记得怎么推门进入一个陌生的家里。那个叫爱玲的女人没有发觉有人进入了她的家里,她正坐在客厅窗前的沙发上往外望,聚精会神,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眼前是远处的一潭湖水,她盯着湖水一动也不动。朱莉甚至想了一下,也许刚才自己在湖边的长椅上坐着时,已经被她看到了。
白医生轻声唤了一声爱玲,女人缓慢地回过身来,她笑了笑,平静地走到白医生身边,把他的白大褂脱下来,挂到门口的衣架上,她就像没有看见立在门旁的朱莉。
朱莉还没来得及喊她一声妈,白医生就几步跟过来,站在朱莉跟前,对爱玲说:“爱玲,你看看谁回来了?”爱玲立在原地没有动,朱莉看着她,这个女人和自己一样有一张气死太阳的白皙脸蛋儿,因为长期在这间屋子里,缺少阳光,她的白都是凝滞的。她有点紧张,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塞到耳朵后边,一看就知道那短发是自己理的,没有什么人为的造型,但让她显得很自然很平静。
朱莉的心在女人接過蛋糕的时候突然就酸了,她就像没有性格的水一样流过朱莉的内心,朱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安静的人,就像世界是多余的。
“小艾,你怎么回来了?”女人把蛋糕放到茶几上。
白医生和朱莉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这样是铤而走险,让一个精神病人重新回到致病的情境里也许会瞬间击垮她。
几乎是同时,白医生喊:“爱玲。”
朱莉喊:“妈。”
三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朱莉又一次感受到“被需要”的兴奋,她很好地进入了角色,喊了白医生一声爸,白医生竟然泪流不止,妻子责怪他:“那么没出息,小艾回来了,你还哭。”
白医生家的生日宴会只有三个人,朱莉跟女人讲述着自己这些年去了威海,威海的大海不是碧蓝色的,很多时候它是墨绿色和碧蓝相间的,还有那些海螺、珊瑚、寄居蟹,总之,如果你愿意走出家门,世界大到无边。爱玲一动不动地盯着朱莉,她保持着她挺直的肩膀和脖颈,就像每天独自坐在窗前望外界一样。现在,两个女人对坐在窗前,白医生褪去了一个心理医生的理性,他颠三倒四地从厨房到客厅来回辗转,取珍藏在博古架上的白酒,准备炖鲤鱼去腥气,他拿着酒瓶立在客厅里听一会儿,他不敢坐下来和两个女人凑成一家,当厨房里飘来蒸发的酒香气时,他又重新把酒瓶放回博古架上,然后,立在厨房的门口听自己的“女儿”和妻子聊天。
妻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她捧起朱莉的脸,左右端详着,几个模糊的星点黑痣都被她找到了:“小艾,你在那里上学要好好照顾好自己,海那么深,多危险。”她冲着白医生招了招手,白医生就到了沙发旁,他坐在扶手上,就像十多年前的日子。爱玲问:“你爸爸给你做最爱吃的酱汁鱼,你为什么总是不回家呢?”
朱莉学着小艾的习惯,把自己的上半身钻进爱玲的臂弯里,爱玲摸着小艾的长头发,说:“都多大了,还这么腻妈妈,让你爸爸笑话。”朱莉笑起来了,她突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扮演者,她进行着角色的发挥,把两只胳膊环过爱玲的腰部,把脑袋抵在她的肚子上,她感觉到另一只男人的大手伸了过来,在她的头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整个客厅回到了之前的时间。他们一家三口安静地待在一起就是这个安静的样子。
门突然被敲响,愤怒又怯懦的声音把爱玲吓坏了,她突然看到自己怀里一张陌生人的脸,她把她推了出去,回手时毁掉了茶几上的蛋糕,然后抓紧身边的白医生惊恐地嚎叫:“老白,小艾已经死了,她放学的时候被车撞飞了!”朱莉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爱玲双眼里的自己在不断地被放大,她要把自己的眼睛撑破了,朱莉想重新回到她身边给她些安慰,她努力地叫着妈,妈,是我呀,我是小艾。敲门声密集地闯进来,就像天空劈下的闷雷。
连白医生都捉不住浑身抖动的爱玲,自从小艾走了,这个家里再没有陌生人来过。朱莉僵硬地立在客厅里,她忘记了开门,眼看着爱玲抱着脑袋躲进了卧室,把自己掩埋在墙角下。
白医生喊了一声:“快走!”
朱莉这才奔跑到门口,她特别想消失。
门一打开,她和我撞到了一起。我没有犹豫,我浑身积攒了过多的力量,我执拗地钻进白医生的家里,立在卧室门口再也没有动。直到深夜,我和朱莉按照一成不变的工作程序把养胃女送走,回到家里瘫软在床上,朱莉才开始回忆这一天的特殊经历,她缩成一团儿,缩在我的臂弯里,浑身紧绷着,讲述着上述的所有细节,在特别难受的时刻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盯着我,问:“你为什么突然就出现了?你破坏了一切。”我在自己的心里回答着朱莉:“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站在他家门口的。”
2012年5月23日
银城盛世牧歌牧场
朱莉用了两天的沉默打发着我,从白医生那里回来,她就把那个女人的故事装进了自己的生命里,再也忘不掉她那副面对外界惊恐的样子。她不停地在奶吧里做酸奶,到北城的老城区找到一家糕点老字号,在奶吧里添了一些老式糕点,让顾客们可以喝着牛奶吃些甜点。这是她一开店就想做的一件事。
她还在网上买了一个木质的花架,从盛世街小花店里买了几株小米星、马蹄红、石莲花,还有一盆几乎永远开放的长春花。墙角那个空置的大鱼缸是我在开业那天就买来的,但我一直没有耐心养上一条鱼。朱莉把它搬了出来,种了棵睡莲,放进了几条金鱼。
我无法把自己插进朱莉的世界,尤其是经历了硬闯白医生家的事件后,我必须把脑袋低着。而且,朱莉总是那么看重这个小小的奶吧,看重这一小方空间里的人,她在两年前就跟我说过:“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我们被需要,被需要你明白吗?”我反复把这句话说给自己,把我在白医生的卧室里看到的那一幕重新回放,那个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女人,长久地把自己封闭在那个安全的墙角,那个姓白的竟然如此狼狈,就像个迷途的孩子,他竟然像个女人一样哭泣,仿若另一个自己。迷惑了这段日子,我是在那一刻突然清醒的,看到每个人活着的本质。
幸好白医生一如既往地来店里喝牛奶,只是和朱莉客套地打个招呼后独自待在包间里,他不太爱说话了,一脸平静地想些什么事情,就像之前所有的记忆都不再算数。胶皮糖母子也好些日子没来了,养胃女隔三差五地在深夜醉醺醺地撞开小店的门,在卫生间的马桶里吐上一阵子,但不耽误她重新坐回到包间里,和朱莉聊天喝牛奶,清洗她的酒精胃。我终于找回了这座小城的熟悉味道,就是这样机械的生活步骤,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即使有些巨大的变化也被这凝滞的缓慢包裹住,工业加工又频繁生出干裂和坚硬来。从我出生这里就是这种性格,现在它还是如此,我也想起来难怪自己不爱这个地方。
一天清晨,盛世牧歌牧场的送奶师傅重复着每日送鲜奶的工作,两年以来,有时我会去牧场直接拉来鲜奶,大部分时间都是送奶师傅把鲜奶送到店门口,这是合同上清楚写下的条款,条款很多,我早就忘光了。
送奶师傅从车上跳下来,他真是牛奶的最好代言,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肥胖白嫩,无论手臂、脖子和脸,我猜连他藏在运动鞋里的脚趾都是白皙的。每次来,他几乎都不说话,把奶罐的开关旋转开,哗啦啦牛奶流到奶桶里,他听着声音盯着流动的牛奶,准确地在奶桶的刻度线上闭合开关,完成一家连锁店的供奶数量,然后,把车斗的后门铁插销挂上,跟我点个头。
不过,这次他跟我说了一句话:“这周有统一顾客参观牧场的活动,公司让你组织一下。”说完,他绕过灌好的奶桶,两只胖腿走起路来相互摩擦,还带起一阵不小的风,把奶桶里的奶香旋了起来,我一下子就闻到了那奶香,我快速抽动鼻子捕捉那奶香,送奶师傅半截身子扎进驾驶室里扒拉着什么,他问:“天天泡在奶吧里,是不是越闻越喜欢?”
他拿出一个文件袋儿钻出来递给我:“活动介绍、报名表格都在里面。”他冲着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希望走出这个小城中心的人不在少数,我用了一天的时间就组织了近二十个喝奶的顾客,时间定在周六。牧場还派来了一辆小型中巴车,红色横幅从车头一直拉到车尾,在银城各大主路上绕行了一圈儿,人们都停下来看看布幅上的字,再翘首往车里面瞧。
顾客们把自己的脸都晾在玻璃窗上,他们埋怨车子还在城里爬来爬去。平日,他们要么被困在高热的铝厂里,要么被困在重金属一般坚硬的银城里,很少有机会离开。
奶吧的VIP客户都来了,还吸引了些新的孩子和父母。小胶皮糖一直都在努力挣脱胶皮糖女人的怀抱,他在那次迎接父亲的虚幻后长大了不少,再也不提海螺的神奇,也不再把爸爸挂在嘴边。他用尽全力把自己从玻璃窗上挤出去,他还没有出过银城。连只有深夜出现的养胃女都来了,她牺牲掉了寻找参加保险客户的时间,甚至把手机关闭,因为她实在不能看到手机屏保上那个写着“××保险”的图片,她会无法遏制给陌生的人打电话,从头到尾重复地讲解参保的所有信息。她不停地跟朱莉说话,坐在车子的最前排,说一会儿,会适时地回头向整个车厢搜寻一遍,跟娄爷爷和娄奶奶点个头,从最后一排车座的角落里找到白医生。
车子开出市中心,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夏季的银城郊区繁茂翠绿,麦子快成熟了,麦穗儿饱满,在城市与乡村的交界线上,同时装着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两种产物。人们都听不到我站在司机旁边念些什么。
牧场在银城向南三十里的三十里铺镇,那里有三四个村落已经集体搬迁到镇上了,耕地整合起来,大片的麦地里终于可以驶进大型收割机。牧场就是这些集合后的土地中的一部分,车子一停下来,顾客们就变成了游客,举着小红旗排在我的身后,走在最前面的是牧场的解说员。
孩子们开始尖叫,从远处就能看到黑白色的奶牛踩在绿草场上,还有一排排的现代化牛舍,鲜奶加工厂区,牛奶西红柿种植区。我看着人们从城市中被解放出来,从队伍的前头跑到最后面,离开他们一些距离,辨认着人们逃离现实的快乐面孔,我又发现了一个秘密,我们那么相像。
那天我特意在西红柿种植园里穿过采摘的人群,在白医生的身边站了一会儿,想主动跟他说点什么,最终也只是和他打个招呼,白医生正在采摘西红柿,顺手递了一个给我。娄爷爷在人群里寻找着我,他偷偷告诉我,他和娄奶奶一直都想去教场铺看一看,娄奶奶最想看看当年的孟尝君在那里演练兵马,手下门客3099人,如今会是个什么荡气回肠的样子。
我看到被满足的娄爷爷和娄奶奶瞬间就年轻了,娄奶奶在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说:“好小子!”我独自傻傻地乐了一会儿。结束牧场参观活动后,我说服司机师傅去了牧场不远处向西的教场铺遗址。那里是银城人都知道的地方,真正的金牛山就在那里,孩子们在车里比拼着兜售那里的历史,连小胶皮糖都知道那里有多古老,他告诉胶皮糖女人:“龙山文化你知道吗?新石器时代?”胶皮糖女人的惊愕被儿子认成了无知,他遗憾地叹了口气:“要是爸爸,肯定都知道。”
我和朱莉也是第一次走向真正的金牛山,银城里那座金牛山是它的仿品。我们从小就知道,金牛山的美丽传说里有九十九头牛,勤劳的财主日复一日在山间放牛,到了山前喝水时就会变成一百头牛,隐藏在牛群里的金牛是整个银城的保护神。直到这一天,我才发觉自己开始认识银城。
2012年5月25日 银城
从牧场参观回来,奶吧就来了几个新顾客,他们在早上趁着赶去铝厂上班的空隙,给自己的孩子和老人定了鲜奶,每天下班时捎回家里。他们几乎每个人在急速开起摩托车时都问过朱莉:“你们要是能帮我们送奶到家多好!”顾客一走,我就坐在小椅子上,加足马力的摩托车尾气黑而粗重,在盛世街留下一条渐变的烟痕,那烟身一直从西头白医生心理诊所的门前转弯,驶上市中心大道,奔向城北壮硕的工业区。
我的视线停在白医生的诊所,白医生重新回归到了他之前的盛世牧歌时间,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会准时出现在盛世牧歌的包间里,早上不再像个小伙一样激情满满地来店里喝上一杯鲜牛奶。他比以前显得倦怠,說辞是现在得心理疾病的人越来越多,多到他都快成了病人。我一边想着什么,脚步已经走在盛世街上,我在每个小店前停留一会儿,仔细端详它们为盛世街的繁华而敞开的门。我并不走进店里,然后继续向前走。我终于走进了白医生心理咨询门诊,里面已经排满了人,我挑了挑脚尖,也只能看到问诊室里白医生的头顶。
我钻进刚刚离开的一个病人留下的空隙里,把自己贴在墙上,半边腿被坐在椅子上的人拥挤着。这里和我每日坐在奶吧前的小板凳上看空旷的盛世街截然相反,似乎整个盛世街的人在大白天都塞进了这间门诊里。
禁止吸烟的标识小得可怜,却无比清晰地把红色火柴燃起的火焰刻在墙上,你需要用力去辨认那火柴之上是个巨大的红叉,就像被判了刑。我缩动了一下喉结,把唾液咽了下去,一只手在肥大短裤的肥大口袋里狠狠捏着一颗烟。我突然想起了朱莉曾说过,要把我送到白医生这里来,让白医生好好看看我。我慌乱起来,扫了一圈儿四周的人,他们好像再正常不过了,只是熬不过长时间的等待,都在和就近的人聊着自己,不管对方是否在听,低着脑袋默不作声也无妨。
我冲出了诊所,在门诊旁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感到虚弱而气喘吁吁。阳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努力向上翻动着眼皮,才意识到足有一个月余,我荒唐地陷入了空白的陷阱里。
直到中午,最后一个病人才走。白医生把推拉门落了下来,坐到我的身边,在台阶上歇息。病人们吸干了他的神气。
盛世街上有一家小吃店,家常炒菜,招牌是祖传的焖饼,既是菜也是面。白医生和我在小吃店里碰起了酒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坐着,我看到白医生宽阔的眉宇,比之前隔着奶吧玻璃窗看到的还要宽,令人担心从此会丢失一撇眉毛和一只眼睛。白医生看到我焦灼的脸色淡了许多。
我们要了一瓶银城的老字号天赞酒,用银城最传统的一两白瓷小酒盅,奶白色薄如鸡蛋壳。酒倒在锡酒壶里,又倒进白瓷酒盅里,细致的步骤让时间慢了下来。我们端起来独自享受着酒被吸干时发出的悦耳的吱吱声,我全身瑟瑟抖动,就像铝厂日复一日将废水用高压棒打入土地深层,废水从内部侵蚀着土层,一层又一层,返回到地表。如果你关心土地,你就能发觉整个土地都在微颤,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我抖动着自己,直到有一天从最脆弱的地方迸裂。我闭着眼睛流眼泪,闭着眼睛笑:“我从一出生,我爸就在每天晚饭时告诉我了这种声音,吱吱,吱吱……我妈厌烦这声音,你猜,我爸怎么说?他说这就是银城,这就是我,你再讨厌银城还是银城,我还是我。”
“祝贺一下,你还是你。”白医生连眼睛都微微闭上了,但他能准确地感受到我递过来的酒盅,轻轻地碰上一下,然后,又发出一片吱吱声。
有几个邻桌的顾客看过来,嚷嚷着要了一瓶天赞酒,要了一套一两酒盅,后来店老板娘说起过,那天他们店里都用最古老的喝酒方法喝起了老字号天赞酒,他们店里就像招了一屋子多年不遇的香老鼠。
白医生竟然哭成了花脸,他的哭泣没有丝毫声音,全部装进了胸腔里:“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妻子是个精神病人,我把她藏了那么多年,耻辱,平安你知道耻辱吧,我他妈是个心理医生,但我救不了我妻子!”他一把一把地抹脸,酒和汗水挤在一起就像两个相互理解的男人。
我痴痴地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你有个精神病老婆,我,因为这个,我他妈就像个无耻的贼,”我抢过锡酒壶,给白医生斟满,又给自己斟满,“你不知道,我那天跟在我老婆身后,我得有多龌龊,我痛恨我自己,我的内部在坍塌,可我还是不能抗拒邪恶的猜测,我猜你是个混蛋,我老婆也成了一个混蛋……”
“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多想走出去,做个事业有成的男人。”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信任就是一块石头,你必须做到铁石心肠,铁石心肠地相信你老婆,相信你自己,相信人,这他妈就是一场冒险游戏。”
两个男人从中午喝到傍晚,喝到他们浑身酸软,意识飘飞,他们还大哭了一场,老板娘立在吧台里细细听着,被他们大哭而感动,她还小声地说给他们:“男人和女人都可以哭,这也是平等。”随后,她摸索着吧台里的纸巾盒,视线不离开店里最后的这两个男人。
她听到其中一个说:“我明天就去各个小区里钉小奶箱。”
另一个等了半天才回应:“给我家也钉上一个。”
“不钉,钉了你就不去店里喝了,为了你们,我老婆把奶吧改成了啥样子,还VIP……”
“给我老婆钉一个。”
“好。”
老板娘拍了拍吧台说:“我说,给我店和家里都钉一个。”
我趴在桌子上摆了摆手,用眼缝眯了一下对面的白医生,他早已趴到了桌子上,发出呼噜呼噜的鼻息声。而此时,朱莉在小奶吧里忙碌着,她精确地记录着每天的顾客人数、售奶量的变化,纯奶和酸奶的配比,还有大量制作黄桃酸奶、草莓酸奶的扩充计划,夜色黑下来的时候,养胃女摇摇晃晃来了,她开心得不得了,刚刚拿下了一个大客户,洋洋得意地跟朱莉炫耀她的成绩。
朱莉开心地摆弄杂物架上的纤维袜子、蜂蜜和蒙古奶酪,她其实一直不明白養胃女为什么每天把自己灌醉,问她:“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喝醉呢?”养胃女愣住了,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朱莉,只有她一个人,她好像努力地想了想,回答说:“难道所有事都需要为什么吗?”
那天夜里,奶吧里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养胃女比往常都活跃,她给朱莉讲述她碰到的千奇百怪的客户,人们嫌弃她这个做保险的女人话太多,她就跟他们说上辈子她是只鹦鹉,人们嫌弃她围追堵截的战术太愚蠢了,她说她学了癞蛤蟆的功夫,最后,她告诉朱莉:“人要活得好,脸皮要厚,信自己,没得错。”
次日,我买了一辆摩托车,骑着它到各个小区里钉奶箱,准备给没有时间的人们送鲜奶上门。银城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闭塞的小县城了,那些熟悉的街道已经拓宽并重新命名,我就像行驶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与盛世街平行的另一条顺河街建起了南城最大的批发市场,有摊位开始批发出售蔬菜和肉食,人们开始在这里过起日常的生活。
有时,我会在市场旁的空地上歇歇脚,批发菜贩子从我身边驶过,落了一身的芹菜和大葱味儿。那天阳光全部落在路面上,一辆爵士摩托车载着一场奇观驶过来,车后边是一筐新鲜的菜,被塑料布包裹着,掀开一条缝,呼啦啦带动着风声。一个粮仓一样肥胖的女人,坐在男人怀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坐在女人怀里。就在我眼前,一个土坑把车子颠了一下,三个人跟着飞跃几下,女人在飞起来的瞬间喊着:“豆芽,卖豆芽!”
继续向前,摩托车终于摔倒在一块路障上,他们像快乐的皮球从地上弹起来,看着筐里的豆芽在塑料布的包裹下没有丝毫撒出来,嘎嘎嘎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看着他们相互拍打身上的尘土,不知道他们的笑从哪里来的,就像他们心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蜜。一只皮球把摩托车重新扶起来,吹了几口根本看不见的灰尘,肥大的女人重新坐上去,震颤着浑身的水肉,他们扬长而去。
责任编辑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