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秀
一
周二下午,又是例会。
老关上台后,开会频率增加三倍。哪周要是休会,一定是老关出差了。出差何为?还是开会。为了提高老师们开会的积极性,老关推出了一条新政:开一次会奖50块钱,年底与津贴一起打入个人账户。
老关很享受唱独角戏的感觉,不管下面如何低头看手机,他在台上永远唾沫横飞,青筋暴突。
一切以开会为重,撂课成为常事。不过最让同事们不齿的还是老关的升迁史,老关年轻时到北大和清华各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请客吃饭,贿赂教授夫人,通过这些手段,老关从一些教授那里分得了国家社科的几个子课题。这几个小课题放在北大、清华不值一提,在Y学院却很能唬人,一时间,老关在校内名声大振,一路破格晋升为副教授、教授,后来又坐上文学院院长的交椅。
老关今天讲话的主题是怎样想方设法把省里划拨下来建设名校工程的1200万在三年内花完。花不完,就收回去了。老关眉头紧蹙,表情比欠人家1200万还愁闷痛苦。他盯着下面的一颗颗脑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一个考友十分钟前发来消息,S大学的考博成绩出来了。无奈手机无法登陆招生系统。崔博心神不宁,恨不得中途闪人,但老关就坐对面,眼珠子像探照灯似的贼亮。崔博屁股往上抬了几次,终究没敢完全抬起。老关终于讲完。崔博在人群中左躲右闪,冲出会议室,向一楼的电脑室奔去。找了台空电脑,开机,进入S大学的官方网站,点开“招生就业”条目下的“研究生招生”页面,一条名为“博士初试成绩查询”的链接展现在眼前,尾巴上闪动着红色的“NEW”字样。崔博浑身肌肉收紧,心跳瞬间加速。点开链接,输入考号和身份证号,几个数字魔幻地出现在屏幕上:英语—53,文艺美学—65,电影基础—71,总分—189。
崔博兴奋地一跃而起:上线啦,他娘的,我上线啦!
崔博今年29岁,四年前从一所211大学硕士毕业后,选择了回家乡的这所二本学校任教。持续涌进的博士毕业生,很快将硕士教师挤到边缘地带,发文章难,申课题难,评职称往往靠边站,在单位越来越没有地位。不考博没出路,崔博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考博大军。
可是连考三年,都归于失败。专业课没问题,次次死在英语上。谁规定考博必须考外语啊。若不是英语这道坎儿,博士都该毕业了。崔博咬咬牙,花一万块钱买了个网络强化课程,每天学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终于过线了。
崔博立马给报考的博导桑原老师写了封邮件,咨询她门下过线几人。点击“发送”的刹那,他的手有一丝颤抖。
仅仅过了十分钟,就收到桑老师的回复:
就你一人过线,好好准备复试吧。
崔博盯着这行字读了好几遍,生怕看花了眼。没错,就他自己过线!
崔博兴奋得一夜没睡,脑海里放幻灯片似的滑动着各种画面。他想起了这几年考博的艰辛。如山的专业课资料,看了一遍又一遍,笔记抄了厚厚三大本;英语习题做到头皮发麻,甚至见到英语书就想吐,他咬牙坚持,坚持,再坚持;他想起了院长老关对他们这些小硕士冷若冰霜的态度,路上遇到打招呼,高兴时他鼻子哼一声,不高兴则好像根本没看见你这个人。当然,此时此刻,崔博心中更多的是激动,不由得充满了对读博生活的憧憬。他会每天背着书包精神抖擞地走进那栋蓝色玻璃幕墙的图书馆博览群书,他会抓住一切机会和教授们讨论各种理论前沿问题,他会勤奋写作,多出研究成果。此外,崔博还快乐地想到,在校园里,他可能会遇到一位跟他一样热爱科研的女孩,他们会结为伴侣,一起走上学术之路,就像钱钟书和杨绛一样。
面试近在眼前。崔博去商场买了身正装,又找了家高级发廊理了个头。白衬衫,黑西服,穿戴好后往镜子前一站,样子堪比新郎官。可不,对崔博而言,这次面试的重要性不亚于结婚当新郎。
八个小时的高铁加一个半小时的地铁,日暮时分,崔博到达S大学,入住在毗邻校园的如家酒店。面试于次日上午9点在S大学影视艺术学院进行。都说北京的雾霾严重,那天的天空却十分干净,蓝色幕布上,白云丝丝缕缕,像飄浮着无数轻薄的纱巾。崔博睡了个好觉,7点半起床,在S大学的餐厅吃了早饭,提前半个小时来到考场。这是一栋红砖墙面的三层楼房。外观没什么特别,走进去却感受到不一样的气息。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幅装裱精良的照片,有的是短片剧照,有的是美术作品,清一色学生成果展示。名校果然不同,崔博倍感欣然。
在等候室,崔博见到了未来的同班同学。竟然全是女生。她们中有刚毕业的应届生小妹,也有工作已上十年的大姐。崔博在心里感叹,怪不得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阴盛阳衰,别的不说,普遍强于男生的英语成绩就使得她们在任何大考中都能过关斩将。
面试共6人。大家很快得知,电影学这次过线的就他们这6个人,而导师却有8人,这意味着面试不存在淘汰和竞争。真是太好了!
电影学分史论和创作两个方向,面试在两个考场分开进行,崔博是创作方向最后一个进场的。与考生的情况相反,导师男多女少,男导师三个,女导师只有一个,崔博在网上搜过他们的照片,所以一见就能对号入座。从左往右,三位男老师依次是耿新、章云、贺东,体型呈递减模式:胖、微胖、瘦。崔博最熟悉的是耿新,不是熟悉他的人,而是熟悉他的著作,他与夫人合著的两本电影理论书,崔博读过多遍。他打心眼里羡慕耿新夫妇这样的学术伉俪,世上还有什么幸福比得上夫妻琴瑟和鸣共同著书立说呢?另外两位老师是搞创作的,章云是一名导演,贺东是电视剧编剧,都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人物。最右边的女老师,就是崔博报考的博导桑原。桑老师已年近六旬,美貌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桑老师年轻时也曾叱咤风云,编导的电视剧几次荣膺飞天奖,现如今,她成立了一个导演工作室,专门培养学生拍短片,每年从国内国外各大电影节和影片展摘取很多奖项。
崔博恭恭敬敬地给老师们鞠躬,慷慨激昂地向他们陈述读博的科研设想,最后,他从文件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文稿,小心翼翼地递了上去。那是他写的论文。
发表了吗?老师们问。
崔博红了脸,老实回答说,没有,不知道投给谁,写完了就一直放着。
老师们点头,似乎表示理解。
论文在老师们手中传阅,最后传到桑老师手中,她一页一页看得仔细。嗯,不错,挺勤奋的一个孩子。
一切顺利。从考场出来,崔博身轻如燕。桑老师的颔首微笑给他吃了定心丸,他知道,他已经成功。
和女同学们分别后,崔博独自在S大学的校园溜达了一圈。S大学的校园虽比不上北大、清华,但小桥流水、凉亭假山,也足以让身处其中的人心旷神怡。比景物更惹眼的是人,S大学作为全国领头的艺术院校,像一块强力磁石,从四面八方吸来了数不尽的帅哥美女。崔博也是美男子一个,身材高大,眉目俊秀,当他的眼神从漂亮姑娘们身上滑过,那些姑娘也回头大胆地看他。
走过一段弯曲的碎石小路,崔博来到一长排布告栏前,上面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出售考试资料的、出租床位的、招聘家庭教师的、转卖二手道具的;也有形形色色的海报,话剧表演、电影放映、明星交流会和学术讲座。崔博的眼球最终停留在一张淡绿色的海报上,这是一则讲课公告,内容是电影研究所的所长汪奇教授三日后将来S大学举办讲座。汪奇,这可是电影学研究领域如雷贯耳的名字,业内几套重要丛书总主编的位置,印的可都是他的大名。崔博明天就要回D市,他为不能一睹汪教授这位学术大咖的风采感到遗憾,转念一想,不急,等来北京上学,总有机会见到汪教授。
二
办离校手续那天,崔博来到院长办公室找老关签字。老关的态度明显比以往热情,末了还像一位可亲的长辈拍了拍他的肩,好,好,考上博士好,前途无量!
捏着老关签字的那张纸,崔博顿觉云开雾散。路过排球场时,他跳起来够了一下杨树枝条上翻飞的树叶。再见,卑鄙的老关,再见,腐朽的Y学院!
入学在9月。报到这天,雾霾吞噬了北京,校园被包裹在一团令人窒息的灰黄中,不少人戴上了口罩。崔博却显得淡定从容,填表,领卡,体检,拍照。终于正式成为S大学的一员,终于成为一名博士生,崔博感到说不出的幸福和骄傲,天气的恶劣并没有遮蔽内心的那一抹阳光。他非常满意照相师傅给他拍下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目光炯炯,神态安然,嘴角露出自信的笑。这张照片将用于读博阶段的各种证件和将来的毕业证书、学位证书。
出了照相室,崔博遇到同班庄同学和谈同学,她们把他拉入新建立的班级微信群,相邀晚上在学校北门的四川餐馆聚餐。
去了四川餐馆,才坐下来不久,崔博就大致知道了,全班6人,分布在上世纪70末至90初的年龄段,最大的比最小的刚好大一轮。有工作经历的两个姐姐,与崔博一样,也是高校教师,同样为形势所迫出来读博。有一个来自东北,说到丢给老人照顾的年仅3岁的女儿,湿了眼睛,说她和爱人都离家读书,孩子成了留守儿童。大家便感叹,不容易,不容易。
接下来的话题是各种道听途说的考博内幕:某研究所博导私收了一个考生30万;某教授的女儿考A大学四年未中,B大学实行申请制以后一举成功;某官员的儿子今年考S大学根本没过线,后来以补录的方式被录取……崔博听得目瞪口呆,他想,我一个平民子弟能读上博士,实属幸运,当好好珍惜,好好努力。付同学是S大学在职攻博的职工,她带来一堆有关各位博导的新闻。其中一条最具爆炸性:耿新夫妇离婚了,正在打官司分房产。
志同道合也未必能白头到老啊。一片唏嘘,原本轻松的气氛竟然变得几分凝重。还是庄同学灵活,把话头扯到唯一的男生崔博身上,包间里霎时又充满欢声笑语。博哥有女朋友吧,把嫂子照片给我们看一下呗。
崔博老实交代,谈过N次恋爱,但目前还是单身狗一条,希望三年内脱单,姐姐妹妹们多帮忙牵线搭桥。
你桑老师门下的女硕士个个美若天仙,别让肥水流了外人田呀。
哈哈,防火防盗防师兄。
哈哈,师兄师妹,天生一对。
崔博成了姑娘们的开心果。
聚餐完毕,各回宿舍。女博士楼在校东,男博士楼在校西。姑娘们结成群相伴而去,崔博孤身向西。脚步寂寞,心情却不赖,博士生涯的第一天,过得有滋有味。
路过图书馆,里面灯火通明。望着玻璃墙后面一个个埋头用功的身影,一股热血涌上崔博的心头。时不我待,明天起即投入学习,多读理论,好好写几篇像样的论文。
图书馆背后矗立着一栋高楼,崔博的宿舍就在这栋楼的12层。住宿条件相当不错,双人间,空间宽敞,还带独立的卫生间和阳台。
室友终于现身,是个膀大腰圆的家伙,鼻子眼睛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别看他模样不帅,开口说话却让崔博惊为天人。那不单单是吐字清晰,发音标准,也远不是浑厚嗓音,声音优美,从他喉咙里出来的词句不仅具有磁性,还充满立体感,就像他身上某处暗藏了好几个低音音响,听他说话让崔博恍然有种置身人民大会堂的感觉。他姓黄,是北京某高校播音专业的老师,平时不住宿舍,偶尔来睡个午觉。崔博便客气地称其为黄老师。
黄老师比崔博高两届,读博专业也是电影学,但本科和碩士读的是播音。崔博问黄老师为何跨专业考博,黄老师嘿嘿一笑,喜欢。也是,电影谁都喜欢,电影学人人可考,有个同门师兄考博前还是一名化学工程师呢。黄老师问崔博以前学的什么,崔博回答,本科文学,硕士电影学。黄老师立即竖起大拇指,兄弟你肯定是写文章的高手,以后在这方面还请多帮忙。崔博嘴上应付没问题,心里却纳闷,写文章怎么帮忙,难道让我替你写?
崔博报考桑老师,是经过慎重选择的。网上不时曝出各种博导的丑闻,不是学术造假,就是性侵女学生,崔博打死也不愿投到无耻之徒的麾下。在他看来,好导师的首要标准便是人品好。崔博多方打听,反复确证,最终将报考目标锁定为S大学的桑原老师。豆瓣论坛上好几个网友都说,桑老师严苛、正直,对学生尽心尽责。
桑老师对学生的负责,崔博很快就体会到了。面试之后桑老师就给他布置了任务,要求他每周提交一份读书报告。报告发过去,桑老师会及时评阅、反馈。
桑老师耿直刚正的一面,崔博不久也见识了。
那是开学后的第四周,崔博跟着博二的张师兄去蹭桑老师的导师课。这门课是电影学创作方向的必修课,本该前一个学期就上的。不知什么原因,师兄他们一直没接到开课通知。一天,张师兄见其他同学做了一张成绩单找他们各自的导师签了字,便如法炮制,也做了张表,去找桑老师。桑老师盯着那张表,铿锵有力地说,不可能,课没上,给成绩,闻所未闻,这是哪股子歪风邪气?
桑老师找教秘了解了情况,并敦促课程重开。第一次课由桑老师上。机会难得,崔博赶来旁听。他坐在靠边的位子。旁边两个女生脑袋贴脑袋聊得热乎,一个说,烦死了,我本打算今天去看男朋友,为了上这个破课,不得不把机票退了。另一个说,是啊,别的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老太太事多,怪不得人家背地里叫她事儿妈……
桑老师推门而入,两个女生吐着舌头缩回脑袋。
桑老师精神焕发,落座后拢了拢头发便开始发话,今天各位来,是不是带着满肚子委屈?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逃掉一门课,桑原一掺和,到手的福利没有了?
没有没有。下面一片摇头。
好了,我知道你们有人说的真话,有人是言不由衷。没错,这个课是我要求教秘补开的。前两天,张同学找我要分数,我才知道你们还有门课没上。以往这门课都是正常开,到你们这儿是怎么了?课都没上,怎么能给分数,不可能啊,荒谬啊!各位,别人不给你们开课,你们自己就听之任之,不闻不问。说说,心里是怎么想的?
桑老师目光威严,众人纷纷低头。
桑老师便点将那个抱怨桑老师是事儿妈的女生。女生轻声细语地回答说,我以为导师课不用专门上,平时和导师的交流就算上课了。
你以为,你以为,以后就打算用“以为”混饭吃了?哪有课没上就给成绩的?教秘当然希望就這样糊弄过去。要是开课,她要联系老师,要安排上课地点,要登录成绩。课不上她省掉多少麻烦啊。你们难道也跟她一样的心思,能省就省?这是你们的课呀,你们出了学费的。不上也可以?她糊弄你们,你们糊弄谁呢?你们的权利,你们不争取,我去给你们争取来了,这叫什么事儿!你们是博士啊,连自己的权利都不知道维护,读博有什么用?你们的人生理想到底是什么,先在这儿行尸走肉地混三年,毕了业再找个学校培养新一代的行尸走肉?或者找个行尸走肉的机构研究研究?
面对桑老师的连珠炮,所有人都羞红了脸。
片刻,桑老师的语速慢下来,声音也温柔起来。我希望大家反省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博士生,居象牙塔之顶。如果连你们都成了混混,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何希望?现今博士在我们国家批量生产,只重数量,不重质量,许多人顶着一顶博士帽,到处招摇撞骗,你们难道也要加入他们的队伍?大家每天不是忙于写论文吗,文字是生命的流淌,论文也是,一个人如果生命都坏了,能写出什么东西?做论文,尤其是博士论文,太需要心智了,太需要你们的体悟和感受了。没有了触角,怎么可能写得出好论文?我希望你们大家都能做有血有肉的博士,生机勃勃的博士,不做僵尸博士、活死人博士。
这席话听得崔博心服口服。
崔博还从张师兄那里听闻了一件事。上学期,学院一名负责专硕答辩的老师没看毕业作品就参加答辩,最后公布结果时未当场公布评定书意见。未通过的两个同学散场时追问老师未通过的理由。老师回答,我回家整理一下过几天给你们看。过了几天,评定意见书出来了,却不是出自这位负责答辩的老师之手,而是由临时找来做记录的学生秘书草就。那两个同学感到无比委屈,却又不敢声张,怕得罪了老师不好收场。后来这件事传到了桑老师的耳朵里,她对事情进行了调查,并发了一条朋友圈,为两位未通过答辩的同学鸣不平。
桑老师的做派免不了得罪人。她在开组会时对崔博他们说过,一辈子不得罪人你成什么了,不成奴隶了吗?
崔博敬重桑老师,发自内心。他觉得,能遇上桑老师这样的正派老师,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博士课程大都安排在博一上学期。英语、政治和4门专业课。英语分听说和写作,授课的是两名外教,他们每堂课都兢兢业业地点名,缺课者需出示研究生院盖章的假条,过后还必须在别的课堂把课补上。崔博有次发高烧没上课,叫Jason的老师专门给他打电话,通知他第二周到另一个班补课。
政治课的上课地点在图书馆的圆形阶梯教室,崔博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室有点眩晕的感觉。辉煌的灯光,精致的桌椅,墙壁上装有四块电子显示屏,前后是大块方形的,两边是窄条的。方形的留待讲课教师播放PPT,窄条的黑底红字展示着课程名称。
专业课让崔博充满期待,尤其是“电影学研究专题讲座”,这是他们最重要的一门课程。每期也是由主持老师邀请不同的主讲人来讲。这些主讲人都是电影学专业大腕级别的博导,崔博早已熟知他们的名字,现在终于有机会一睹其风采。来自N大学的邹教授是崔博仰慕的人物。邹教授原本在南方一所毫无名气的普通本科学校任教,后来凭着丰富的学术成果,层层上升,最终被名校N大学挖到北京。讲课生动有趣。
最后一位登台的主讲人,就是崔博盼星星盼月亮想要见到的汪奇教授。自从复试那次看到汪教授来S大学讲座的消息,崔博在心里一直盼望着与汪教授的相遇。入校以来,他时常登录研究生院的网站,关注新的讲座信息,期望汪教授的大名能再次出现在讲座公告里。没想到,自己的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这堂课崔博比平时更早来到教室,并在第二排的中间占据了一个黄金位置。他的心莫名地怦怦直跳,就像一个粉丝在台下等候心目中的超级偶像。崔博万分珍惜这次亲耳聆听汪教授讲课的机会。摊开笔记本,拔掉签字笔笔帽,正襟危坐。
汪教授偏偏姗姗来迟。上课时间过了十多分钟,不紧不慢走上讲台。他身着薄款羽绒服,腋下夹着一只深棕色公文包,面颊消瘦,表情严肃,比印在书本上的照片老二十岁。这车堵得……汪教授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声音很弱,像是自言自语。汪教授额上几道深深的皱纹,令崔博肃然起敬,他相信那是智慧的痕迹。羽绒服挂上钉,公文包摆上桌,汪教授单薄的身躯像一片叶子落在了椅子上。他伸手进包,摸出一个U盘,插进电脑,双击鼠标,多媒体幕布上出现黄黄一大片文件夹标识。汪教授将鼠标移到这个文件夹,打开,关上,又移到那个文件夹,打开,关上。嘴里喃喃自语,跟你们讲点啥呢?跟你们讲点啥呢?把所有的文件夹都点过一遍后,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课件,于是重新点起,末了点开一个名为“中国电影:年度观察与现状透视”的PPT。就这个吧。
崔博全神贯注,竭力张大耳朵,生怕漏掉半个字。然而一堂课上完,前面摊开的笔记本一片空白,他竟然一个字儿都没记!自始至终,他一直在努力从汪教授口中捕捉有用的信息。到后来,他甚至在心里乞求,拜托拜托,来点干货吧……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抓住。汪教授到底对中国电影有怎样的观察,又透视到了什么,完全没听出个所以然。崔博感到泄气。他不敢相信,大师就这么个水平。催眠效果如此之强的讲课,在他们小小的Y学院也实属罕见。
由于汪教授的课是“电影学研究专题讲座”最后一次课,他们电影学的六位同学事先凑钱买了两束鲜花,准备送给课程主持老师和汪教授。花店老板在下课时间准时送来花束,美女庄同学和谈同学上前献花。汪教授苦瓜皮似的脸绽出了笑容,一群同学呼啦啦跑上台,将抱着鲜花的两位教授围在中间,咔嚓,咔嚓,每个人都笑得比花儿还灿烂。似乎刚刚汪教授的讲课,是一顿令人收获满满的大餐。
本来崔博事先跟女同学们说好,由他承担课后陪汪教授下楼的任务。难得有这么个与汪教授亲密接触的机会,他可不想错过。尽管汪教授的讲课让他失望透顶,但无论怎样,汪教授还是汪教授,况且他现在也不能临时撂挑子。于是拍照活动结束后,崔博欣然拎起汪教授的公文包,接过他手中的花束,无比恭敬地说,汪教授,我送您吧。汪教授没有推辞。崔博跟在他身边。您这边走。您小心脚下。穿过一条走廊,拐弯再穿过一条走廊,走进电梯,下到一楼,走出宽阔的大厅,再一同向侧边的停车场走去。在这个过程中崔博总共跟汪教授说了四句话:我叫崔博,是桑原老师的博士生,请汪教授多多关照,您慢走。汪教授点了三次头,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再见。
三
崔博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学术会议,到底什么样,他想去见识见识。投了几份论文出去,不久便收到来自中部Q市W大学一个电影论坛组委会的邀请函,活动于11月初举行。
崔博要在分会场做主题报告。他不敢造次,反反复复修改论文,对PPT精雕细琢。动身那天,他起了个大早。8点半的飞机,他5点就从学校出发了,拉着行李箱穿过校园时,保安还趴在保安亭内睡觉。
崔博先坐一段地铁到三元桥站,再乘机场专线到首都国际机场。7点多点,机场大厅已人潮涌动。排在中国航空公司值机柜台前的长龙里,前面两个白皮肤的外国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一直在和工作人员交涉,队伍半天不动,后面的一些乘客开始埋怨,喂,老外,别他妈磨叽了!
一个学生模样的红衣女孩走上前,轻拍了一下其中一个老外的胳膊,用英语流畅地说道,Hi,guys,please hurry up,we would be late.(嘿,伙计们,请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We are so sorry.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with our passports.(太对不起了,我们的护照有点问题。)老外礼貌地回答。
女孩继续用英语跟他们说了几句什么,没听懂。虽说博士英语都考过了,实际的英语运用中,崔博基本还是个聋哑人,他不由得对女生多看了两眼。交谈完毕,女孩朝队尾走去,崔博的眼神跟着移了过去。忽然间,他发现站在女孩前面的男人很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是汪奇教授吗?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这时,汪教授朝他这儿看了过来,目光似乎在崔博脸上有片刻的停留。崔博觉得装不认识不好,就出了队伍,朝汪教授走去。
您好,汪老师。崔博微微给汪教授鞠了一躬。
汪教授盯着崔博,眼神茫然。
我是崔博,您还记得吗,去年您给我们讲课,我陪您去停车场……
哦。汪教授点头表示想起。
红衣女孩笑笑地看着崔博,崔博回之以笑。
师兄去哪?女孩问。
去W大学参加一个会。崔博回答。
哦,我们也是去那里呢。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她自我介绍说,她是汪教授的硕士生,叫丁小雅。
上飞机后,汪教授和丁小雅坐机舱中部,崔博的座位在后部。下飞机后他们会合到一起,崔博在手机上划拉着百度地图找路线,丁小雅问汪教授,可不可以让师兄跟我们一起走?汪教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崔博起初以为丁小雅是邀请他同坐出租车,车子来了以后才发现,是组委会派来接汪教授的专车。北京来的名教授,待遇就是不一样。
崔博上了副驾驶的位置。汪教授与丁小雅坐后排。没想到Q市的雾霾也这么重,远处,绵绵青山和种着庄稼的绿地都变成了滞重的水墨色,汽车仿似在一个装过面粉的口袋中行驶。
会议在W大学的学术中心举行。中心建在毗邻校园的半山腰,由前后两栋楼体组成,前楼是会务场所,里设会议室、报告厅和小型影院;后楼是酒店公寓,供参会人员住宿。两栋楼都修建得相当壮观,屋顶覆盖着暗绿色的琉璃瓦,门前有粗大的大理石圆柱撑起的门廊,楼的外墙贴着大理石方砖,上面布满精美的浮雕图案。楼外开阔无比,偌大的地盘上躺着一片风景区,中心地带是一个波纹层起的人工湖,湖边长廊蛇行、凉亭展翅,一座石头拱桥骄纵地横跨湖面。
当天下午是观影活动。观影厅里人影稀少,人们大都在湖边散步或聊天。崔博看完一场电影,也出来欣赏美景。走到一个亭子外,看见七八个年轻人围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听她发表演讲。丁小雅也在,崔博便也凑了过去。
老太太操着京味浓厚的普通话,声音抑揚顿挫。你们看看,修这么好的楼有何用?我刚到时吓一跳,以为是到了一家豪华大剧院。楼比学问高,问题是烧了那么多钱,烧出成果来没有?硬件高大上,软件又如何?同学们,做学问靠的是坐冷板凳,靠的是踽踽独行,而不是靠一群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开大会。开会无非是混个脸熟,脸熟了,文章好发,课题好申。这是搅乱科研秩序的坏风气,是非常不利于学术人才成长的恶习。
老太太的讲话博得一片掌声。
谢谢祖师奶奶的教诲。有人大声说道。
祖师奶奶?崔博突然想起,这位老太太应该就是国内第一个电影学博导张之蓝教授。他点开手机百度,搜出张之蓝的照片,与眼前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对照,果不其然正是她。
听完张教授的训话,大家一拥而上,争相与她拍照。崔博走开了。他不喜欢凑这种热闹。
师兄,师兄。崔博走了没几步,丁小雅从背后跑来。
你不跟张教授合影留念?崔博问。
挺无聊的。丁小雅撇撇嘴。
两人沿一条红砖小路朝山边走去。
张教授好有魄力,站在人家的地头上批人家。丁小雅说。
是啊,我记得她在一篇访谈中说过,她已经八十多岁,不怕了,什么真话都敢讲了。崔博说。
路的尽头连着上山的大理石台阶,崔博和小雅并排着拾级而上。从第一个台阶开始,朝外的石头面上,按时间顺序刻着W大学的历年大事,什么时间建校,谁任校长,哪年搬迁校址,哪个名家来校任教,何年改校名,哪个领导哪年来视察,诸如此类。刻字的凹处涂着醒目的红色漆。列到近年,内容大多变为某某教授在某年某月获批国家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课题项目,某某院长在某年某月荣膺某级别论文几等奖。
小雅嬉笑着念石头上的文字,说,师兄,你毕了业来这个学校任教吧,你的大名说不定将来也可以刻在这儿的石头上永垂不朽。
呸!算了吧,我可不想天天等在这里给人家刮鞋底下的泥巴。
上了山顶,是一个篮球场大的小广场。站在广场上往下看,校园风光尽收眼底,游动在湖边的人影,变成了一个个小蚂蚁。
不是说国际会议吗,怎么一个外国人都没看到?丁小雅问崔博。
有两个韩国人。那边,看到没有,我听见他们说韩语。崔博指了指不远处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他们正站在一本巨大的石头书前读《论语》。
会议的主要议程安排在第二天。上午是主会场的主题报告,下午是分会场的分组发言和讨论。会议开始前,主办方举行了隆重的开幕仪式,组委会主席首先致辞,他热情洋溢地欢迎国内国外与会嘉宾的到来,表示该会将提升电影学界的学术自觉和自信,并增强中国电影学术界与东亚国家电影学术界的学习与交流。
接下来,承办单位和协办单位领导相继发言,他们念讲稿的水平不亚于电视上的播音员。
终于进入主题报告环节。发言者是几位重量级嘉宾。第一位是张之蓝教授。第二位和第三位分别是那两个韩国人,汪奇教授排第四。张之蓝教授的开场词颇具幽默感。只见她环视台下,语调缓沉地说,我本不想来,我有病,怕高……
众人肃穆,不敢出声。张教授淡淡一笑,接着说道,不过来了一看,还好,才三层。台下松了口气,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丁小雅把头偏到崔博耳边小声说,我觉得张教授是在讽刺他们呢。
张教授的演讲正式开始。虽然年岁已大,老人的思维依然非常敏捷。她的口语表达同她文章中的书面用语风格一模一样,用词雕琢、语句文雅繁复。崔博听得着迷,心里一百个佩服。张教授不愧是真正的学问家。崔博读过张教授的著作和文章,也在无数论著的参考文献和脚注中看到张教授的名字,她的思想和观点被无数人复制,抄袭。学术圈有这样一套秘而不宣的法则:攀登到顶点的少数几位学者,成为真正的思想生产者,其他人则依靠翻印、搬运、分解他们的思想成为二流学者、三流学者乃至末流混混。张之蓝教授便是国内电影学界站在顶端的那几位思想生产者之一,走到哪里都大受欢迎,因为她不仅是电影研究的引领者,也是成千上万小学究的衣食父母,她的产出喂养了他们,支撑了他们,使他们在圈子里有口饭吃。然而,正如头天下午张教授在亭子里对青年们所说,做学问靠的是坐冷板凳,靠的是踽踽独行。张教授能取得这么高的成就,源于她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学术研究之中。
理论课堂原来也可以变成一首歌。张教授吐出的语句像一串串音符流进崔博的耳朵,使他如此陶醉,以至张教授讲完走下台去,仍在心里回味她所讲的内容,接下来两位韩国人的中文翻译讲的是什么,他都没怎么听进去。
轮到汪教授,跟那次上课一样,无精打采坐在台上,像个久病未愈的病人,那感觉就像他本不想说话,有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非让他说一样,所讲内容也让人听起来味同嚼蜡,了无趣味。崔博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丁小雅,她貌似听得很专心,脸却红着,崔博想,应该是被导师的表现羞红的吧。
下午的分组发言,崔博分在第二组,第二个发言。在他前面的是东部某大学的一名男博士,戴着一副绿框眼镜,留着富士山的发型,姑且叫他绿框眼镜博士吧。绿框眼镜博士的论文题目是《从电影〈七月与安生〉的改编看传统改编与IP改编的同与异》。他侃侃而谈,有条不紊,将问题阐述得晓畅明了。他讲完后,崔博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第一个提问的是汪教授。
你是硕士还是博士?汪教授问。
博士。绿框眼镜博士腰板挺得直直的。
博士生写出这种玩意儿,有点不像话啊。汪教授两片眉毛拧在一起,吐字的节奏极为缓慢。
您能说得具体一点吗?绿框眼镜博士神情安然地看着汪教授。
内容我不想多说。就说你这个题目,根本就没有学理深度和理论价值嘛。
嗯,正好请教一下您,我该加入哪些理论增加深度呢?
这个就不用我说了吧,那么多西方理论,叙事学、结构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精神分析,难道都不会用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教授,这篇文章我是从创作角度入手的,沿用的主要是悉德·菲爾德和罗伯特·麦基的剧作理论。另外,该文的写作很大程度上基于我平时对改编问题的思考和总结。容我冒犯地说一句,我觉得学术研究就是要立足于自己的体会和发现,脚踏实地,实事求是,而不是一味追求宏大的理论,牵强附会,言而不实。理论的帽子的确重要,但内容上言之有物不是更重要吗?说句心里话,读了太多对理论生搬硬套的垃圾论文,我觉得那是对理论的亵渎,也是对读者的欺骗。
啥意思?别人的都是垃圾论文,唯独你的不是?汪教授乜斜着眼睛,语气中明显带着讥讽。
我并没有这样说,教授。
狡辩!
我说了“垃圾论文”四个字,但不是您说的那个意思。
狗屁!汪教授忽然大拍桌子。
绿框眼镜博士稳如泰山。崔博倒吓得一哆嗦。他为绿框眼镜博士捏把汗,要是自己遇到这种场合,一定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绿框眼镜博士依然镇定自如,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对汪教授说,好,我狗屁,您息怒,身體要紧。然后从电脑上拔下U盘,向台下做了个拱手动作,神态悠然地走出门去。
汪教授气歪了嘴,颧骨的肉横起来了。现在的博士生都什么素质啊,人都不会做,做屁学问!他冲着绿框眼镜博士的背影高声大骂。
现场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在座的学生个个噤若寒蝉。崔博也傻掉了,直到主持人宣布“下面请崔博博士发言”,他才回过神来。他为这个10分钟的发言准备了几个星期,刚才走进这个会议室时,还带着满腔雄心,要在台下的老师和同学们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华,但现在,他有点手足无措,恨不得临阵脱逃。可是脚步已经走上讲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崔博几乎是低着头把PPT念了一遍,念完之后便像个罪人似的立在那里,等着汪教授的抨击。但汪教授受了重创般久久没有缓过劲来,掏出纸巾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对崔博的发言毫无兴趣。在场的另外两位老师将提问权交给同学们,同学问得礼貌,崔博答得谦虚,屋子里的空气重新流动,活跃起来。
丁小雅也在会场,坐汪教授身后。散会时,崔博看见她和汪教授肩并肩走在一起,心里忽地升腾起一股对这个女生的厌恶。
晚上在自助餐厅,丁小雅又端了餐盘过来坐到崔博对面。但这一次,他没有好脸色给她,始终把头压得很低,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饭。
师兄,丁小雅叫他。
嗯。崔博没有抬头。
明天就要分别了,加个微信吧。
崔博迟疑了一下,掏出手机,翻出二维码,将手机放在桌子上。那意思是你愿加加吧。
怎么了,看你的样子像在生我的气呢。
崔博没作声。
是不是气我昨天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崔博反问道。
把你的名字刻在台阶石头上永垂不朽啊。
拉倒吧。我没那么小气!
哦,我明白了,那肯定是因为汪教授,你恨屋及乌。其实我们老师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坏啦,谈学术的时候他的确喜欢把学生脑袋摁地上摩擦,不过生活中他还是挺随和的。吃肉吧,别生气了。
小雅从自己盘子里夹了两块鸡肉放进崔博的盘子里,然后掏出手机扫描崔博手机上的二维码,扫完对他说,回头你通过一下哈。不等崔博的反应就起身走了。
丁小雅的确冰雪聪明。她不仅猜到了崔博生气的原由,还在轻描淡写中试图挽救汪教授的形象,因为导师的形象就是自己的形象。汪教授今天的暴跳如雷肯定也让小雅难堪,不管汪教授是不是真的“没那么坏”,崔博能感觉到,小雅跟他说这番话,起码有这样一层意图:希望他对她的印象不要跟着变糟。
望着小雅离开的身影,崔博叹了口气。不该对人家这样。我发什么火呢,她只不过是汪教授的一个学生罢了,汪教授那德性又不是她培养的。而且丁小雅对他一直很友好,从见面就一口一个师兄地叫着,还邀请他搭载顺风车,这两天又粉丝似的追随着他。
崔博决定去给小雅道个歉。他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个大蜜柚,回来在学术中心一楼找了一圈,没见人,于是径直上了宾馆三楼。小雅的房间位于后半部,出了电梯要拐一个弯。崔博正要右拐,忽然发现走廊尽头有一个幽灵样的身影,这不是汪教授吗!崔博连忙退到墙的拐角,悄悄探出头去,看见汪教授正轻扣小雅的房门,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这个老色鬼!崔博在心里骂道。恨不得将手中的柚子当炸弹投过去。
崔博没有挪步。到底是一个鬼,还是两个鬼,他打算看个究竟。
门并没有开。
崔博松了一口气。这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丁小雅。
你在这儿干什么?丁小雅噘着嘴问他。
崔博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指了指墙的那边。
丁小雅顺他的手指看过去,之后脑袋像有弹簧般立刻弹了回来,惊恐之中,她拉着崔博转身就跑,没有乘电梯,而是沿楼梯往下逃,一直逃到离楼很远一片无人的空地才停住脚步。
站在崔博面前,丁小雅沮丧地垂下眼皮,继而双手捂脸慢慢蹲下身去。
师兄,我好害怕,没想到汪老师是这种人。
到底怎么回事?崔博问。
昨天晚上十点钟,他打电话到我房间,让我去给他送茶叶。我当时就奇怪,这么晚了喝什么茶。可他说他喜欢晚上喝茶。我就去了……
然后呢?
我把茶叶放到桌上,正要转身离开,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叫我留下陪他一会儿。我吓坏了,拼命想抽回胳膊,可他抓得死死的。他说你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就想找人说说话,心里憋得慌。我没办法,就留下了。后来,他确实也没干什么,就是诉说他婚姻不幸,成天跟老婆吵架什么的。说到两点多就放我回去了。
崔博默默地看着丁小雅,一字一句地听着。
丁小雅继续说道,昨天的事我可以原谅他,然而半小时前,他给我发了条短信……
她摁亮手机,找到那条微信,让崔博看,内容是:
宝贝,来一下我房间吧。
这个混蛋!崔博骂道。他对丁小雅说,你昨天软弱,今天他就得寸进尺了。千万不能去!
是的,我没去,也没回复他的短信。没想到他竟然去敲我房门。
原来如此。他是第一次这样对你吗?崔博问。
是的。以前听一个师姐说汪老师对她图谋不轨,我还不信。你看他都快六十岁了,跟我爸爸一样大,真想不到会做出这种事情……丁小雅肩膀抖动,差点哭起来。
不用害怕,料他也不敢太嚣张。以后你多注意点,尽量不与他单独接触。万一出事,吃亏的是我们弱者。崔博安慰小雅。
丁小雅点点头。师兄,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崔博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在崔博的安慰下,丁小雅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送她回房间去。走进宾馆大厅,看见汪教授坐在一侧的沙发上,手上举着一张报纸,目光本游离在报纸之外,瞥见小雅和崔博进来后,他收回目光,装出专心致志看报的样子。崔博灵机一动,挽起小雅的胳膊朝汪教授走去。剛开始,小雅有点发愣,但很快领会崔博的用意,便将身体与崔博靠得更近了些。来到汪教授面前,小雅笑嘻嘻地说,老师,不好意思,刚看见您发来的信息。您找我有事吗?
汪教授瞥了一眼他们缠成麻花的胳膊,沉着脸说了句没事儿,扔下报纸,疾步走开。
望着汪教授狼狈而去的背影,小雅和崔博忍不住嗤嗤发笑。
师兄,谢谢你拔刀相助。小雅从崔博臂弯里抽回胳膊,面有羞涩。
哈哈,对付这样的混蛋,用不着拔刀,一只胳膊足够也。
崔博把丁小雅送回房间,嘱咐她把房门闩好。又说,有事打我电话。丁小雅在门内朝他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知道啦。
这天晚上崔博的脑神经莫名地兴奋,半天没睡着。成就了一次英雄救美的壮举,他有种满足感。他这人最见不得弱女子被大男人欺负。别说是认识的人,就是陌生女孩遇险,他也不会冷眼旁观。然而,促使崔博难以入眠的原因并不是他的行侠仗义,情不自禁地,丁小雅与他并肩走台阶上山顶的情景,她端着餐盘坐到他对面的情景,她拉着他的手飞奔至空旷处向他倾诉的场景……全都无比鲜活地重现在他的眼前,一遍一遍反复播放。她笑嘻嘻的模样,掉眼泪的模样,做鬼脸的模样,无不让他感到亲切而可爱。总之,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充斥着丁小雅的形象,耳朵里绵绵不绝回荡着她说话的声音。
难道我喜欢上她了吗?崔博一惊,睡意全无。不,不能重蹈覆辙!崔博知道自己是个很容易对女孩子动心的人,漂亮女孩见一个爱一个。过去的时光里,他为自己的轻浮吃尽了苦头。他厌恶自己,怎么会是这种人。上一段恋情结束后,他下定决心,绝不再轻易谈恋爱。如果再谈,前提一定是对那个女孩的内在有了充分的了解。而现在,和丁小雅才刚刚认识两天,她本质上是个怎样的人,他还一无所知,怎么可以轻举妄动呢。
第二天,小雅随汪教授搭乘一早的飞机走了。崔博买的是中午的高铁票,上车后,他收到小雅发来的信息:平安,勿念。崔博理解“平安”二字的意思。
四
从Q市回来后,崔博经常想起丁小雅。姓汪的野兽有没有再对她下手?这个问题像条任性的小鱼,时不时游进崔博的脑际。有时他冲动地想给丁小雅发信息,又觉不妥,他们还算不上朋友,仅仅是短暂旅程中的萍水相逢。而且换位思考,一个女孩恐怕也不愿意再跟那件事的知情者有什么联系。有天下午,庄同学喊崔博去打羽毛球,说三缺一,他就去了。进了球馆,遇到一个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男老师,庄同学认识,她悄悄对崔博他们几个说,这家伙姓邬,是一个钻石王老五,两年前把门下一个女硕士的肚子搞大了,女生要求登记结婚,他不干,女生跑去学校告状,后来她妈也来闹,学校为了息事宁人,将邬老师发配到南方的附属学院。还以为邬老师永无翻身之日了呢,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毫发无损,继续当导师。
崔博的心往下一沉。他恨死了汪教授、邬教授之流,更恨他们背后的保护伞。他眼前浮现出那晚丁小雅如惊弓之鸟的眼神。说不清为什么,崔博突然暗下决心,保护丁小雅不受伤害,守护她平安毕业。回到宿舍,崔博给丁小雅发了一条微信,问她最近怎样。崔博的问候让丁小雅很开心,她回复说很好,并以调皮的口吻讲了那天回北京时和汪教授坐飞机的情景。汪教授问小雅,你是不是和崔博好上了?小雅回答说是。汪教授气歪了嘴,训斥道,你对待感情也太随意了吧,怎么能开个会就好上了呢,你了解他吗,他了解你吗,恋爱是儿戏吗?离谱,没章法!……
崔博回了个张嘴大笑的表情。
你知道我怎么说吗。我说看到崔博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感觉他就是我在灵魂中千呼万唤的那个人。如果不和他谈恋爱,我活不下去。
丁小雅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个调皮的表情。
师兄,让你做我假想的男朋友你不介意吧。丁小雅问崔博。
那有什么关系,能把汪汪吓退,我很开心。
崔博和丁小雅的交往多了起来。丁小雅时常向崔博请教专业上的问题,崔博请丁小雅从她们研究所帮忙借书。读到好书看到好电影,彼此会相互推荐,读完看完,总有一番讨论。有时他们的讨论刹不住车,一下午或是一晚上就那么在微信中无比快乐地过去了。
有一天,丁小雅对崔博说,她也打算考S大学的博士,并向他讨教考试经验。崔博倾囊相授,并整理了以前的复习资料,发给丁小雅。又对她说,改天你来我们学校,我介绍你认识我的两个同学,她们都是应届生考上的,她们的经验可能对你更有用。
过了几天,丁小雅过来,崔博请她和庄同学、谈同学一起吃了顿饭,地点选在隔壁理工大学的餐厅,那里有家干锅店不错,崔博知道女孩子们喜欢那种风味独特的小火锅。
当崔博领着三个女生穿过理工大学的餐厅,饕餮美色的目光飞蛾样扑了过来。崔博有些得意,感觉自己像一名分管美女的队长。
在餐桌上,庄同学和谈同学慷慨解答小雅的疑问。下载什么样的文章,哪些教授的书是必读书目,答题又该注意什么,等等。考博不能靠投机取巧,但也并非没有捷径。
丁小雅又请庄同学推荐史论方向的导师。
K老师怎么样?丁小雅问。
他喜欢奴役学生数镜头。一部影片里有多少个镜头,每个镜头几秒钟,全片用到多少特写镜头,多少主观镜头,运动镜头又有多少……他需要这些数据写论文。庄同学说。
L老师呢?
L老师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上课需要有人接,下课喜欢被簇拥着送到地铁口,谁露脸少他记恨谁。
那么F老师呢?
他就更别提了。读硕时给我们开过课。课上不讲课,一半时间侃时事政治、天文历史,另一半时间骂世道黑暗、人心不古。他还成天给我们吹嘘一个天才人物。这人如何少年得志,如何学贯中西,如何学术了得。学期末,他指派俩弟子抱来两大箱书,说是那位天才的最新力作,望我们慧眼识珠,抓紧购买,优惠价八折。下课后便有很多同学围上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48元一本的“力作”瞬间销售一空。我的一个同屋也买了本,拿回去读了气得吐血,什么狗屁力作,纯粹胡编滥造的破烂玩意儿。事后我们才发现,那位被F老师吹得神乎其神的天才,原来就是他本人的导师。
还有啊,一次,一个已经毕业的师哥请F老师帮忙发论文,他把论文换上自己的名字偷偷发表了,二作都不给他。谈同学补充道。
天啊,难道好导师都绝种了吗?丁小雅惊呼。
那倒不是,D老师人很好,水平也高,可惜明年就退休了。庄同学说。
咋办,报谁呢。小雅脸上露出怅然的神情。
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吧。谈同学说。
谁呀?
H大学的姜兵,他现在名气很大,被誉为咱们专业新一代的学术领袖。谈同学从手机上百度出姜兵的简历念给大家听,除了教授,博导,院长,姜兵头上还有二十多个社会头衔,包括各种名目的评审专家、委员会主任或副主任、会长或副会长、理事长、评委,以及多所高校的兼职教授和客座教授。
妈呀,公务这么多,有时间管学生吗?崔博说。
不管就不管。跟着这样的名导师,发文章,找工作沾光啊。
没错,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管学生的老师没能量,有能量的老师没工夫管学生。要是早点知道姜兵,我肯定也报他。庄同学说。
聚餐完毕,崔博送小雅去坐公交车。半路上,他笑着问丁小雅,不考虑报考我们桑老师?
桑老师很厉害?小雅调皮地反问道。
桑老师不像姜兵,有那么多头衔。但跟她能学到真东西,她有丰富的创作经验,能把纯理论和创作原理结合起来,给我们很多启发。最重要的是,桑老师品德高尚,是真正德艺双馨的好老师。崔博列举了一些事例来说明桑老师的为人。
听完,小雅说,嗯,要是能考到桑老师门下,咱俩就是真正的师兄师妹啦。不过,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说话间,一辆两节头的电车摇摇摆摆进站,丁小雅动作迅速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到崔博手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登上了车门。
公交车驶远。崔博打开盒子一看,上面是一张字迹娟秀的小纸条:
师兄,谢谢你的帮助。小小心意,收下吧。
下面则是一只黑得发亮的Thinkpad无线鼠标,旁边还有一对披着塑料包装的5号南孚电池。
女孩子就是细心,送鼠标,把电池也准备了。崔博内心涌起一股感动。
次日在餐厅,崔博遇到庄同学和谈同学,她们一边啃鸡腿一边嬉笑着问他,博哥,丁小雅是你女朋友吧?崔博瞪眼道,你们可别乱讲,我一直把人家当妹妹看。
算了吧,什么妹妹,丁小雅看博哥的眼神你注意了吧,那是妹妹看哥哥的眼神吗?庄同学挤眉弄眼地问谈同学。
当然不是啦。嘻嘻……
博哥,丁小雅对你绝对有意思。你抓紧吧,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庄同学说。
是啊,趁丁小雅还没有男朋友。谈同学说。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搞得崔博不好意思起来。他匆匆扒完饭,先走一步。
博哥,回头请客哈。庄同学和谈同学的声音在背后如花瓣飞扬。
托丁小雅借的两本书读完了,崔博来她就读的研究所还书。研究所旁边有个公园,园中有条红色的塑胶跑道。许多人在那里骑车、跑步。丁小雅提议,师兄,咱们骑车比赛吧。他们从旁边的林荫小道推来两辆共享单车。丁小雅骑得很快,风驰电掣,一会儿工夫就把崔博远远撂在后面。哇,高手。崔博冲丁小雅的背影喊道。骑到一段窄路,对面过来一辆自行车,眼见那辆车越驶越近,丁小雅慌了,从车座上跃下,叉开双腿意图停车,结果却哗啦一下连人带车摔在路旁。幸亏路面是塑胶,小雅受伤不重,只是膝盖擦破了一块。
崔博扶着丁小雅坐到路边的木头条椅上,然后骑车去买创可贴。回来先用卫生纸把小雅腿上的血迹蘸去,再把创可贴轻轻贴上。做好這一切,崔博长叹了一口气,略带责备地看着丁小雅,小姐,你可真行!还以为你是奥运会冠军。停车捏闸,哪能那么往下跳啊。
不好意思,我都忘了自行车怎么骑了,还是十几年前在老家骑过。丁小雅面带愧色地吐了吐舌头。
和风煦煦,鸟语啾啾。远处的草地上,一对男女相互架着肩膀在做扶肩摆腿运动。小雅想起什么,对崔博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上初一的时候,一个体育老师被安排教我们的数学。这个老师人高马大,相貌也堪称英俊,就是数学课不好好上,总找一些无聊的事情来打发上课时间。有一次,挂在黑板边的教具三角板掉地上摔坏了,同学们都认为是风吹所致,但数学老师一口断定是人为破坏,非要查出元凶。结果,那周的数学课变成了破案课,老师没完没了地分析案情,最后,成绩倒数第一的一个男生被判定为凶手。老师罚他每天去倒垃圾。同学们对这个老师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终于有一天……
说到这儿,小雅故意停顿下来。
终于有一天怎么了?崔博急切地看着她。
有一天,上体育课,老师向我们示范扶肩摆腿运动,那个“凶手”男生,个子最高,老师喊他出列与之配合。只见老师扶住男生的肩,大幅度向两边摆腿,越摆越高,越摆越得意。就在他摆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人往旁边一歪,“咚”地摔到了地上,连眼镜都摔飞了。我们表面上不敢笑,心里可是乐坏啦。
讲到这儿,丁小雅禁不住大笑起来。
肯定是那个男同学报复他。崔博说。
丁小雅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突然止住笑声,看着崔博,一本正经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故事吗?崔博指了那边的那对男女,把握十足地回答,扶肩摆腿运动勾起了你的回忆。
小雅调皮地摇头。
那因为什么?你可别再让我猜了,我猜不出来。
小雅嘻嘻一笑,因为你长得像那个数学老师。
什么?崔博跳起来做出要打小雅的姿势。小雅捂着脑袋,嗤嗤笑着继续说道,只不过,他可恨,而你可爱。
五
崔博和小雅恋爱了。那天在公园,当夜幕罩住天光,小雅把头靠在了崔博的肩上。崔博转头吻了她的脸。接着,两张嘴探寻着,朝同一个点移动着,然后狠狠地胶着在一起,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焰。
崔博觉得他对小雅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他们交往半年了。在这半年里,他与小雅说的话比前三十年他说过的所有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他和她无话不谈,没有任何问题在他们之间造成障碍。在兴趣爱好方面,他们也有诸多共同点,崔博喜欢运动,小雅也喜欢,崔博钟情日本电影,小雅同样是日本电影的超级粉丝。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完全一致的职业理想,都希望将来进高校当老师。
因此,把小雅拥在怀里的那一刻,崔博在心里就对她无比珍惜。在小雅之前,他已经谈过五六个女友,都是他主动出击追求的对方。那些姑娘不是相貌出众就是身材火辣,他的动心无一不是始于外表的吸引。然而在从外到内的熟悉过程中,彼此间的裂痕慢慢出现,变大,争吵成为家常便饭,一方疲惫不堪,或者双方都疲惫不堪的时候,分手成为唯一的解脱方式。这五六场恋爱如同五六场战斗,耗费了崔博的青春,也使他变得清醒。没有内在的相知相扶,爱情终究只是个五彩的泡沫。诚然,小雅也是美人。崔博爱上她却并非单纯因为她的美丽。让他倍感奇妙的是,与小雅的每一次谈话,每一次微信聊天,都让他有种发现感,发现世界,发现人生,乃至发现他自己。如果不是小雅,那些丰富的感觉也许会沉睡在厚厚的硬壳里,永无见天之日。小雅总节食,怕长胖,崔博说,没关系,无论你胖成啥样我都爱你。他说的是真心话。
小雅不喜欢虚浮的浪漫,她说那是不成熟的小本科生热衷的事情。平时两人各忙学习,周末见一次面。要是崔博去找小雅,他们最常去的还是研究所旁边的公园。骑车,跑步,打羽毛球。既约了会,也锻炼了身体。崔博训练小雅刹车、控速,小雅的骑车技术大有长进。
有时,崔博会租车带小雅去郊外有山有水之处散心。崔博很享受载着小雅在高速上飞驰的感觉。那种难以言说的美,无关乎窗外流动的风景,而与崔博心中的那幅图画相关。他似乎感到,与小雅携手,自己的人生从此踏上一条坦途,无惧风雨,一直奔腾向前。
现在,崔博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竭尽全力助小雅考博成功。
小雅最终还是决定报H大学的姜兵。她在考博论坛里发了个求助帖子,考博怎样选导师?好几个网友都说,当然要选专业里的牛导师。拥有什么样的导师,你在未来就拥有什么样的资源和平台。小雅思来想去,毕竟,发论文、找工作,是读博后最实际的问题。而且,导师影响后半生,跟上一个有能量的导师,将来工作了,他能继续罩着你。桑老师这样的导师,虽能给予学生真诚的爱和温暖,但在关键时刻,可能无法提供实质性的帮助。
崔博有点遗憾,但尊重小雅的选择。
H大学的博士生入学考试如期而至。崔博为小雅承担起全部的后勤工作,预订午休的钟点房,买水买饭,叫出租车。开考前一晚,他比自己当初考试时还焦虑,一夜睡睡醒醒,始终没睡踏实。
第二天,他送小雅去考场。楼的四周拉上了红白相间的警戒布条,保安的身影随处可见。楼体正面挂着两条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一条写着“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下面一条写着“公平、公正、严肃、诚信”八个大字。楼前广场,立着几块硕大的布告栏,张贴着考场分布图和考生名单。
每次见到这种大考场景,崔博就禁不住感慨万千。一场场考试看似栅栏,对寒门学子来说,却是通向光明唯一的阶梯。多少人靠着考试才改变了命运。
考生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黑压压将楼前空地占满。有人头戴收音耳机,全神贯注听英语考试试音;有人埋头于手中的资料,口中念念有词;有人表情轻松,和同伴说说笑笑;也有的人,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表情木然地望着考场。
小雅蹲在地上,快速翻看一本厚厚的英语真题,时不时用笔在这儿画一下,那儿标一下。小雅是个学起来不要命的人,但考博考场素来卧虎藏龙、高手如林,尤其是像姜兵这样的热门导师,门下报考人数比一般导师多几倍。崔博不敢乐观,暗暗为小雅捏把汗。
保安吹響哨音,人群潮水般向楼里涌去。看着小雅进考场后,崔博在北门外找了家茶品店待着。老板娘见他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做祈祷状,问他是不是在为考场上的女朋友加油。崔博惊讶地说,老板娘您神机妙算啊。老板娘得意地笑了。
崔博心中期盼小雅一举成功,别像他一样经历重复报考的煎熬。他也盼着她早点读完博士,与他比翼双飞。他们S大学的博士是四年制,而H大学是三年制,如果小雅这次一举成功,他们将来正好同一年毕业,一起找工作。
经过惊心动魄的等待,H大学的考博成绩终于发布,小雅力挫群雄,名列第一。初试之后还有复试,短暂的兴奋之后,小雅给报考导师姜兵打了个电话,想探探底。姜兵说了一句在小雅听起来十分诡异的话,他说,你的确排第一,但你的分数只比第二名多三分。小雅把原话转告给崔博,两人颠过来倒过去地揉搓这句话,越揉搓越害怕。找人一打听,排第二的恰好是H大学本校的考生。谁都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本校生挤掉外校生,有一万条途径。这下小雅彻底明白了,姜兵那句“你的分数只比第二名多三分”,明摆着是将取第二名,让考第一名的她做好心理准备!
小雅沮丧万分。崔博也乱了阵脚。
唉,唉。
小雅心情压抑地参加了面试,成绩出来,果然被挤到了第二。
小雅很伤心,崔博跟着难过。郁闷中也只能接受现实,小雅决定来年再战。谁知情节发生戏剧性突转,小雅忽然接到H大学研招办打来的电话,对方说考第一的那位同学选择了出国留学,姜教授这儿的名额腾出来,小雅被录取了。在强烈幸福感的冲击下,小雅哭了,死而复生,她真不敢相信这种奇迹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崔博心里也甜得仿佛掉进了蜜罐。他搂着小雅转起了圈,小雅命好,小雅命好,老天爷宠着你呢。
六
九月,小雅的读博生涯开始了。同是读博,小雅的生活与崔博的生活大为不同。崔博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每天要做的就是读书,写论文。小雅抱怨说,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被导师掠夺了。她导师姜兵手上有包括市级、省级和国家级在内的课题好几个,博士成为完成结题任务的主力军,收集资料,整理数据,乃至文章的写作,靠的全是他们。小雅说甚至每月都要花半天时间帮忙导师粘贴报销用的发票。
转眼就下雪了,小雅想爬长城看雪景,崔博租了辆雪佛兰。出城的车辆浩浩荡荡望不到头,汽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行了没多远小雅就被晃晕。崔博想让小雅呼吸新鲜空气,又怕开窗冻着她,就将自己旁边的车窗开了一道缝,任冷风像刀子一样吹在脸上。
第二天,小雅看着崔博的脸一声惊叫,你的脸咋回事呀?崔博拿起镜子一照,发现自己变成了嘴歪眼斜的怪物。
头天的冷风将崔博吹成了面瘫。小雅天天陪他去做针灸。看着医生捏着长针一根一根往崔博的肉里扎,小雅心疼得直掉泪。崔博安慰她,别担心,一点儿都不疼。隔壁床上的小伙“妈呀妈呀”地叫个不停。小雅说,肯定疼,不然那个人为什么叫得那么凶。崔博笑说,他没有女朋友陪啊。
哦,我知道了。你明明很疼,怕我笑你,所以装作不疼。小雅说。
不是,我是真不疼。崔博说。爱情可以减轻肉体的痛,原来这是真的。
博二这年暑假,崔博领小雅回了趟老家。谈过多次恋爱,带女朋友拜见父母于他却是头一回。原因很简单,以前那些女孩没有一个让他产生携手终生的想法,而小雅,在他看来,已经是他人生的另一半。
小雅在路上就被崔博打了预防针,他说,待会儿到了家,可能有很多人来看你,你别介意哈。走进村子,小雅还是吓了一大跳,街边站满妇女和小孩,红衣绿裳,如同两条长长的彩带。老家这边夜里刚下过大雨,地里都是泥,乡亲们没法干活,听说崔博的媳妇要来,倾巢出动看稀奇来了。村里虽然出了男博士,女博士长啥样大家还没见过。
小雅的到来,如同给小村庄上演了一档热播剧。人们看的看,议的议,鸡猫狗鸭都跟着欢腾。大伙儿说,崔博和小雅是男才女貌+女才男貌,崔家撞了八辈子大运了。
家家户户种棉花。崔博母亲领着小雅去看自家的棉花山。偏房里,幾个用塑料布扎成的巨大包裹,从地面一直堆到横梁。崔博母亲拉着小雅的手,说,闺女,你看,今年的棉花多好,我少卖点,剩下的留给你们结婚做棉被,做个十床八床。小雅红了脸,说,好,妈妈。
看着小雅与母亲那么亲密,崔博心里甜如蜜糖。他在心中默念:小雅,谢谢你,我崔博今生今世不会辜负你。
人人都在拼命写论文。现如今,博士的就业形势与十多年前不可同日而语,稍好一点的学校都卡年龄,看资历,对科研成果更是有严格要求。
光靠拼命不行,要想发好的刊物,还得找门路。有的借助家里的关系,有的仰仗导师的能耐。崔博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桑老师。桑老师拿起电话东求爷爷西告奶奶,拐了三道弯,好不容易联络上一个C刊杂志的副主编。约见那天,崔博将论文打印出来,平平整整在背包里放好。这种时候,该有的礼节必须有。背包外层,崔博装了两盒高档巧克力和两袋品牌坚果。
乘地铁倒公汽,在海淀区一栋灰色老式楼房里,崔博见到了那位年纪不大头发却已半白的副主编。崔博把捏在手里的文章递过去,副主编瞄了一眼后放到一旁的电脑桌上。论文难发,工作难找,谈起现状,两人同一番唏嘘。副主编感叹,博士一批一批走下生产线,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招聘扫地大妈都得要博士学位。扯完闲篇,崔博鼓起勇气问副主编,他这篇稿子能不能在他们这里发表。副主编挠挠稀疏的头发,说,我们这个刊物主要发新媒体方面的文章,电影的很少发,偶尔发的那么几篇,都是来自固定的几位博导。人家已经是坦言相告了,崔博明白,再说什么已毫无意义。他便起身,从包里掏出巧克力和坚果,码在副主编的桌子上。副主编把东西朝崔博面前推,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带回去,带回去。崔博按住不放手,一点心意,一点心意。副主编不好意思起来,从桌子上拿起崔博的论文,说,文章我回头看看,不过我们也是要层层审稿,所有的稿子都要主编审阅后才能刊发。崔博说,好的,好的,谢谢,谢谢。
走出编辑部,崔博先前抱着的几分希望,瞬间在风里飘散。他知道,副主编后面说的几句,只不过是虚以应付的客气话。
也有那么两三次,崔博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侥幸,说不定那个副主编真的会给他一个机会。于是点开手机,打开邮件大师,期盼有一份用稿通知躺在那里等着他。然而邮箱里,不是新的信用卡账单就是京东优惠券到期广告,别的,啥也没有。那篇稿子的的确确泥牛入海了。
以前光知道写文章难,而今才深切体会到,发文章更难。
崔博望着书桌上那一叠投稿无门的论文,如同一位慈父望着一群嫁不出去的姑娘。他不愿意再把它们拿去发表在既要版面费、档次还不高的那些杂志上。他感到深深地无奈,如今这世道,名气、权力,把大部分资源都瓜分掉了,留一点边角让他们这些小角色去争去抢。崔博听闻,电影专业的某重要杂志,一期只留两篇位置给自然来稿,其余的都给了关系户。读硕时的一位同班同学,毕业娶了名教授的女儿,如今他的名字像星星一样在名刊上闪耀。用手指头都能想到,这位老兄靠的还不是老丈人的权杖。
班上几位同学中,庄同学是最猛的。她已经发出来两篇C刊和六七篇普通的。庄同学的导师P老师是电影学领域的元老级人物。P老师爱喝酒,庄同学碰巧有好酒量,每次聚餐都能陪P老师喝到尽兴。又美又能喝,P老师对庄同学欣赏至极,慷慨动用人脉为其推荐论文。崔博以前对此很不屑,现在不得不承认,那也是人家庄同学的本事。管他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最狼狈的是他这种什么老鼠都抓不着的猫。
正当崔博愁成一团,小雅来了,跟他说,她导师姜兵正在给一个C刊组稿,可惜她手上没有现成的文章。崔博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一叠打印稿,说,我送你一篇吧,你挑挑看,哪篇合适就拿走哪篇吧。小雅摇头,不好,都是你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我不能平白无故窃取你的劳动果实。崔博说,咱俩分什么你我,我的就是你的,就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吧。送不起洋房,送不起宝马,送小小一篇文章总可以吧。再说我拿在手上没处发,放在这儿也是一堆废纸。
小雅搂住崔博的脖子,在他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小女子我就不客气啦。我一作,你二作。
这篇文章出来后,崔博的大名总算被印上了C刊,写论文写了七八年,这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
多日不见的室友黄老师这天急呼呼地在宿舍现身了。
兄弟,能不能帮个忙?黄老师宽大有力的手掌铁钳般抓住崔博的胳膊。
什么事?崔博一边问,一边奋力把胳膊抽回。
是这样的。呃……有个杂志社的朋友发来一个约稿函。你知道的,光一个毕业论文已经把我整得七零八落,而且,最近我在给一个青少年主持人大赛做评委,实在没有时间,呃……
崔博心中一喜,莫非黄老师要把这个机会送给我?
呃……你能不能……帮忙……呃……代个笔?黄老师挠着脑门,终于把最关键的一句话挤了出来。
崔博一愣,让我帮你写文章?黄老师您不是开玩笑吧?
唉,真是不好意思,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咱哥俩关系铁,我也实在说不出口。你放心,不是让你白出力,千字千元怎么样?
这可是作弊,是学术不端,要是被举报了,咱俩都得完。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不说,谁知道。这又不是抄袭,不怕人查呀。
不行,不行,我不干。崔博连连摆手。
你写一半,另一半我另外找人。也就一千五六百字。凭你的水平,一晚上就搞定了。
一人写一半?一晚上就搞定?崔博越听越离谱,懒得再搭理黄老师。
兄弟你就帮我一把吧,我还差一篇文章毕业呢。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同船共渡,五百年修,咱俩都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你说这该是多大的缘分,多少万年的修炼啊。黄老师那带着低音炮的声音这时像是掉到河里进水了,潮湿,沉闷。
崔博没辙了,谁让他心肠软。他抓起桌子上的那叠稿子,“啪”地扔到黄老师面前。你看看吧,有没有你用得着的,送你一篇得了。
黄老师如获至宝,赶忙一篇一篇翻找起来。最终选出一篇,眉开眼笑地说,这篇就行,那我不客气了哈,也不说给你钱了,给你二作吧。
就这样,说祸也是祸,说福也是福,崔博的名字第二次上了C刊杂志。
七
一天,庄同学和谈同学找到崔博,请他在一张申诉书上签名,她俩正在与戏剧学方向一个叫方文莲的女生争夺国家奖学金的评选。这是有足够分量的一个奖项,不仅可为简历大大加分,还能拿到实实在在的3万块奖金。庄同学气愤不已地告诉崔博,按照学习成绩和科研成果的累计得分,她和谈同学分列第一和第二,但出乎意料,结果公布,得奖的反而是方文莲。让她们难以接受的是,方文莲的胜出,靠的是她参与的一个“千人计划”高级研修班。
我们不服气啊,有人引荐就可参加的班,也能算代表性成果?我们要申诉,你也帮我们签个名吧。
说起方文莲,崔博倒是熟悉。博一的时候,日子相对逍遥,不仅同班的几位同学偶尔躲进女生宿舍炖火锅,全学院同届的20多个博士也时常凑到一起吃吃喝喝。就是在全院博士的聚餐会上,崔博认识了戏剧学方向的女生方文莲。那是在一次英语课后,班长吆喝着把一伙人引到男生楼下的一家咖啡馆。长条桌拉开,围成一个四边形,男男女女们绕边而坐。荷尔蒙带来的敏感,使崔博立刻意识到,对面有一双眼睛高频率地将目光投向自己。他勇敢地望过去,看到了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当他的眼神和她的眼神交汇,那天使般的脸便荡起笑意,如同温柔的湖面掀起一层涟漪。在自我介绍环节,他留意了关于她的信息,她叫方文莲,本校考上来的,专业是戏剧学。
没过几天,他们在男生宿舍门口不期而遇。崔博问她找谁,方文莲指了指手中的档案袋,说给她的一位师兄送材料。两人一同乘坐电梯。到达12楼,崔博往外走时,方文莲忽然问他,一会儿可以去你宿舍玩吗?崔博说,好啊,欢迎。回到宿舍,崔博好一阵忙乱。收拾衣物,整理桌面,连床单的边都重新掖了一遍。他还没忙完,敲门声便响了。
方文莲步伐优雅地踱步而入,宛如女王驾到。她随手翻阅起崔博书架上的书,几乎每一本在她眼里都是小菜一碟。后来她跟崔博说起她的毕业论文选题。崔博颇为吃惊,你这么早就确定选题了?方文莲淡然一笑,说,很多人可能只想写一篇能拿到博士学位的过关论文,可我不同,我的目标是优秀论文,我必须得90分以上。
崔博看出,方文莲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孩。他对她的好感忽然暗淡下来。他了解这种女孩,挑剔,苛刻,一般人根本进不了她们的眼眶。她对他的热情一定也只是昙花一现的一丝好感,就像路过一片不错的风景,驻足观看片刻而已。
这之后不久,崔博无意中从庄同学口中得知,方文莲早结婚了,老公是一个小公司的老板。崔博顿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方文莲是有夫之妇。她用那么挑逗的眼神看他,那么主动地到他们男生宿舍逗留。他为曾经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
后来,崔博听到了更多关于方文莲的传闻。她不仅结婚了,还与他们专业的一个导师保持情人关系;英語期末考试中,她试图作弊,被外教警告,事后在同学聚餐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她大骂将她的不端行为报告给外教的本科生监考员。
崔博从此断了和方文莲的来往,对她的印象也淡漠了。现在听庄同学和谈同学说起,才又想起这个人。真不要脸,前天答辩时她将“研修班”三个字省略了,只说是入选了“千人计划”,我们当时还真被她唬住了。回来网上一查,才知道她说的就是这个玩意儿。庄同学将手中的一份打印材料抖得沙沙直响。
崔博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申诉书的下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过了个把星期,崔博遇到庄同学,问事情怎么样,她沮丧地摇头,说,我们找了院长,还给校长信箱写了举报信,根本没用,没谁理会我们。
崔博把这件事当作大新闻讲给小雅,并为庄同学和谈同学鸣不平,这简直是光天化日之下对公平的践踏嘛。小雅听了,却神色淡定,说,世界如此,你又能怎样?
求婚仪式?第一次听说。崔博说他只知道订婚仪式。
小雅白了崔博一眼,自顾自地往下说,那个男的果然有钱,以前我还以为他是那种白天开保时捷晚上住地下室的货色,今天去了一看,哇,楼是两层复式的,前后都有大露台,顶上还有一个空中花园。搞这个求婚仪式,花费也不得了,鲜花都买了一车。那男的还当我们的面,给阿芳送了这么大一颗水晶钻戒。小雅用手指比出了核桃那么大个造型。阿芳说这款戒指值二十万……
小雅越说神情越黯淡,崔博越听越自惭形秽。
咱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崔博提议。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小雅的情绪继续坏下去。
但小雅似乎没说够。以前我觉得阿芳神经质,大房子、大车子, 做梦吧,她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女,哪晓得有志者事竟成,她想要的竟然轻而易举就到手了。今天在我们面前可是赚足了风头,狐狸精样搔首弄姿,瞧那德行……说到这儿,小雅几声冷笑,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
崔博理解小雅。嫉妒心谁都会有,和自己同起点的人,忽然间拥有了自己所没有的一切,这种事情搁谁身上都会不舒服。但崔博不理解,小雅表现出的心理失衡为何如此夸张。他不禁在心里问,小雅,你怎么了?
小雅意识到自己的失格,赶忙擦了泪,说,走,看电影去。
他们选了一部好莱坞喜剧片,混在人群里笑得东倒西歪。看完电影,崔博发现小雅的情绪好多了。他搂住她,动情地说,小雅,这辈子我可能没能力给你买大房子大汽车,但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爱你,相信我,好吗?
小雅用食指在他脑门上重重地一按。知道啦,傻瓜。
九
最后一年是读博生涯的冲刺阶段,毕业论文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毕业生的头顶。崔博觉得还行,工作几年的积累和入学后踏实的努力都派上了用场,只是生活仿似又回到了高中时代的三点一线。
这一年,他和小雅很少见面。小雅说,论文要紧,你还是别来找我了吧。他想也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岂在朝朝暮暮。先把儿女情长放一放,等两人都顺利毕业,有的是时间卿卿我我。每天,崔博打开电脑,想到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和小雅共同的前程在努力,就感到振奋,感到力量无穷。
崔博抓紧改好自己的论文,又挤出时间一字一句看了一遍小雅的论文。每天熬到凌晨两三点,眼都熬成了大熊猫,嘴里起了满嘴的泡泡。这算什么呢,为了心爱的人,为了两个人共同的未来。
谢天谢地,匿名评审结果出来,两人都过了关。崔博两个A一个B,小雅两个B一个A。
落实工作成为接下来的头等大事。既然小雅一心留北京,崔博当然要顺其所愿。他整理了北京地区所有招聘影视专业的公办学校,挨个儿发了一篇简历。几个星期过去了,竟然一份面试通知都没收到。崔博有些着急了,干脆逐一给学院院长们打电话。
抱歉,我们这边要求第一学历必须是985或211。
不行啊,你的科研成果达不到我们的要求。
抱歉,没有海外经历的,我们不考虑。
不好意思,我们只招博后。
潑向崔博的,是一瓢瓢凉水。
就在崔博心灰意冷之际,小雅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她应聘上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小雅靠的是导师姜兵的推荐。姜兵与那所大学里的学院领导和人事处处长都很熟。电话一打,程序一走,事情就敲定了。想起三年前小雅挑选导师时,崔博希望她报桑老师,她却执意报姜兵,图的就是姜兵可以帮她发论文,找工作,没想到真的如愿以偿。崔博既为小雅高兴,又感到自己身上的压力增大了,他得继续努力。可是这力往哪努呢?崔博枕着双臂躺在宿舍,脑子里一片困惑迷茫。这时,手机响了,提示有新邮件,打开一看,出乎他的意料,是J大学招聘师资博后的面试通知。
师资博后不是确定性的工作,先入站做两年博士后,出站时达到校方的考核要求就留校录用,达不到则出站走人。两个月前,崔博向J大学投了份简历,应聘该校的师资博后。不管怎样,能暂留北京,也是条出路。等了那么久没回音,以为没戏了,没想到现在来了面试通知。崔博低迷的心情一下子振作起来。啊,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这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个好机会。
投了那么多份简历出去,这还是他收到的第一个面试通知。崔博既兴奋又紧张,他仔细整理了相关材料,又认认真真写了份自我介绍,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演练。
面试当天,崔博乘了一早的地铁到J大学去。正是上班高峰点,如网上的那句玩笑,他人差点被挤成照片。但信心依然饱满。
循着通知中的地址,崔博一路打探着找到了面试的那间教室。他来得太早,门还没开,教室外一个人影都没有。这种冷清让他感到高兴,竞争者少才冷清啊。崔博下楼在校园里溜达了一小圈,等他返回时,吓了一跳,先前的冷清只是假象,走廊里此时已黑压压站了一堆人,数了数,有十多个,都是和他一样年轻的脸。崔博心里大叫不妙,鼓鼓囊囊的自信,像气球被放了气,瞬时瘪下去一半。
大部分应聘者和他相似,神情肃穆,如临大敌,唯有两个女生与众人不同,她们看上去轻松自如,还时不时咬耳朵说笑。
按照抽签顺序,面试者们被一个一个叫进考场。自我介绍,回答提问。成绩则当场打出,每个人的成绩出来后,秘书都会拿着成绩表让他们在自己的分数后面签字。那两个“轻松女”刚好排在崔博前面,他签字时顺便瞟了一眼她们的分数,都是90,高出他10分。他忽地明白了。一股愤怒的火苗窜上了崔博的心头,他恨不得冲进考场质问那一圈面试官。
然而,这只是一时之念。崔博很快冷静下来。这种事也算见怪不怪了,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崔博一腔热血而来,心冷如冰而去。他灰头土脸回到宿舍,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忽然渴得难受,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一口水没喝呢。抓起桌上的半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进喉咙,一股清凉感在肠胃深处荡漾开来。他往后一仰,双臂下垂,脑袋搁在椅背上。那神态,像是要忘掉世界,又像是想让世界把自己忘掉。屋内暗得如同晚上,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室友黄老师躺在床上鼾声四起。崔博从未问起黄老师到底是何来头,但大致也可以猜到,硕士留校,必定非富即贵。留了校,再慢慢弄个博士文凭,照样和那些死命读博的人平起平坐。说实话,崔博以前对黄老师颇有几分看不起,现在听着他雷霆般的鼾声,他倒有些羡慕,瞧瞧,人家早就在北京站稳了脚跟,如今可以美美地睡大觉,不用像他似的,四处碰壁地找工作。
但小雅说了,即便讨米也要在北京讨。崔博不得不将自己重新打满气。
公办高校这条路走不通之后,崔博将目光转向民办高校。这次,他不再是热脸贴着冷屁股,每一所学校都说欢迎,欢迎,有两所学校的院长还亲自给他打电话,邀请他过去面谈签约。
这时,去了西部一所211大学的张师兄代表校方来S大学招聘。他劝崔博去他们学校。在师兄的描绘中,他们单位待遇好、领导好、风景好,简直是个人间天堂。师兄说,学校这几年广纳贤才,口开得很大,你去正是好机会,过几年瓶口收紧,再想去就没那么容易了。你也知道,形势一年一变,现如今,海归在我们那里也算不得稀奇了。
师兄说的是知心话。崔博很清楚,自己无论科研成果還是求学资历都不及师兄,师兄去得的学校,他去也不算屈才。但现在,他首先要考虑的不是进不进211,而是必须与小雅落一处。所以,他婉言拒绝了张师兄的好意。
崔博把决定告诉了小雅,说打算去几所民办学校实地考察一下,哪所好一些就签哪所。
民办学校?小雅一听就跳了起来。你怎么会给他们投简历?那种学校,听着都别扭。
民办学校怎么啦,人家如今也是非博士不招。况且,与其在好学校做凤尾,不如到差学校做鸡头。崔博争辩道。
行,你去做鸡头吧!小雅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好,好,我不去,不去。崔博嘴上哄着小雅,心里不免有几分失望。小雅的反应让他感到意外。他本以为小雅会说,民办就民办,单位的“公”与“民”又有何关系,重要的是我们能在一起。其实,这话也并非崔博预判小雅会说的话,而是他内心希望小雅说出的话。现在,小雅没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说,他忽地明白,在小雅心里,他们的爱情并不是无坚不摧。
不过,想一想,他也能理解小雅。将来,她做上985大学的教授,而老公却混在末流学校。强男娶弱女正常,强女嫁弱男却不是那么回事,这是老祖宗们留下来的传统观念,盛行了几千年。何况在北京这种地方,比权力,比势力,比金钱,比地位,人人明里暗里在与他人的攀比中活着。要是能倒着走路,估计脚指头都要伸出来比一比。他要去了民办学校,还不把小雅的脸面丢光?
怎么办呢?
沉默像一摊泥,两人都陷了进去。
那我去师兄他们学校?许久,崔博假装问小雅。他以为小雅会再跳起来,捶他的肩膀,你去呀,去呀,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他的判断又错了。小雅依然默不作声。
真让我去啊?
嗯。小雅的声音很轻,崔博却听得清清楚楚。
小雅是何意思?崔博琢磨着。
这时,小雅抬了头,看着崔博,以一种异常坚定的口气说,我们……分手吧。
小雅你没开玩笑吧?崔博努力挤出笑容。
小雅摇头。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你也别想着进北京的民办学校了。那种学校科研平台不行,工作量压得人透不过来气,根本不适合你。去外省吧。小雅看着崔博,似乎在用眼神命令他接受她的决定。
崔博心里顿时像塞满了石块,不仅堵得难受,一些锐利的尖角还划得他一阵阵生疼。他竭力忍着,眼泪还是不争气,从眼眶汹涌而出,滑过脸的悬崖,在脚下的谷底跌得粉身碎骨。
小雅也哭了。对不起,我是坏女人,你打我吧,骂我吧。小雅抓住崔博的手往她身上打。崔博抽回手臂。他冷静了下来,对小雅说,我不怪你,怪只怪我自己无能没本事。
纵然心里对小雅万分不舍,但崔博知道,他是男子汉,大度地放手才是现在该有的姿态。其实,分手的结局他也想过,只不过在他的想象中,说出这两个字的人是他。小雅能找到好单位而他不能,他配不上她,自然应该自动退位,让她去找更有能耐的男人。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就得这样做,不是吗?
现在,是小雅提出了分手。刺疼崔博的不仅是失恋的痛,还有被一脚踹开的羞耻。崔博蓦然意识到,小雅变了,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她身上早已染上大都市的市侩和冷漠。分手,在她,或许不是临时萌发的念头,而是思量已久的决定。这样一想,崔博就更加明白,不要乞求,不要纠缠,痛痛快快地说再见吧。
崔博朝空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掏出手机,强颜欢笑地对小雅说,为了防止我以后纠缠你,咱们把电话和微信都删了吧。说完,他就动起手来。在删除小雅的微信时,崔博心里一阵抽搐。那里面躺着几万条他们的聊天记录,是有生命的文字,他真不忍心弹弹手指就让它们灰飞烟灭。但最终,他心一横,点击了“删除”按钮。
小雅却没有犹豫,手指有节奏地落在屏幕上,三下两下就将崔博从她的手机上清理干净。
小雅的眼睛红红的。我先走了,再见。她说这话时没看崔博一眼。
崔博还没反应过来,小雅已经走远。她的身影像一只出逃的蝴蝶,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一栋白色楼房的拐角。
这场谈话发生在H大学校园里一块茵茵草地上。不远处,孩子们奔跑玩耍,老人们眯缝眼晒太阳,没谁理会这个角落的悲伤。
崔博心上像插了一把刀。他蹲在地上,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了一丝力气。终于,他站起了身,折回来时的路。明明是走在坚硬的水泥路上,他却感到脚掌下软绵绵的,如同踩在冬天的雪窝。一脚深,一脚浅,走了好半天才,才走出H大学的校门。
预答辩结束后,崔博踏上了开往西部的列车,去张师兄介绍的那所学校落实工作,顺便出去透透气。他心里实在憋得慌。接待他的院长举止神态与以前单位的老关很有几份神似,这使崔博略感不悦。但人家对他没有任何挑剔,很爽快地同意录用他。崔博不免心怀感激。晚上,院长还设宴款待了他,院长本人和张师兄都在座陪同。他们不停地给他夹菜,敬酒,给予的这份温暖大大冲击了他在北京遭遇的打击。后来,在月光下,借着酒劲,崔博扶住师兄的肩膀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师兄莫名其妙,他心里却舒畅多了。
崔博本没有酒量,头天晚上接二连三的几杯,使他的神经负累超载,次日上高铁后,他的脑子还是昏昏沉沉。他闭着眼,瘫在座椅上。
当回程的列车不顾一切朝北京城的方向飞驰而去时,那种被缓解了的痛瞬间又回来了,重新将崔博的心装满。
大哥,不好意思,能不能帮忙放一下箱子?一个清脆的女声传进崔博的耳朵。他睁开眼,酒劲已过,头不晕了。跟他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妙龄少女,她满脸的清纯使崔博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小雅的情景。淡淡的粉妆,泛着红晕的脸蛋,婉然一笑间,如同睡莲在晨雾中绽放。那时候的小雅,就是这副模样。
关于小雅的记忆又一次在崔博脑海中自动播放。过去的一切依然那么美。崔博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这段回忆的终点,他头一次感到自己的心,缓缓降落在了一处平稳之地。
十
预答辩过去一个月后,正式答辩开始了。正式答辩严格多了,校外专家构成了主体,论文都提前看了,有的老师看得还相当仔细。五名答辩委员会委员沿着暗红色的桌子一坐,就像一群布好密道机关的猎人。
崔博这组的答辩主席是小雅的导师姜兵。崔博这是第一次见到姜兵,他看上去大约四十七八岁,留四六偏分头,头发梳得很整齐,和旁边两位看头发就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的男老师形成鲜明对比。此外,姜兵上身的穿着格外扎眼,是一件红蓝纹的格子衬衣。
说不出为什么,姜兵入时的装束在崔博看起来有几分怪异。不过,姜兵态度温和,批评人时脸上都带着笑意。在他的主导下,答辩会并未出现崔博想象中的飞沙走石和刀光剑影。
这天晚上,崔博和同班姐妹们聚在一起共庆答辩通过。聊起白天的答辩,有人大赞某老师高格有风度,有人大骂某专家变态没人性。有人对成绩不满,有人幸庆所得的分数。继而谈起工作,所有人哀声一片。留北京的去的是民办高校,进211的只能回外省。离最初的愿望都差了一截。庄同学播报的一条新闻更使现场温度骤降到冰点。这条新闻是:方文莲留校了。影视学院就留了她一个!
凭什么?谈同学难抑不平。
还能凭啥,凭她和导师见不得人的关系呗。庄同学说。
呸,惡心!
留校的女生不都靠这个吗?
哈哈……
姐妹们七嘴八舌,房间里的温度也起来了。
崔博心里蓦地闪出一个问句:小雅会不会也是方文莲们中的一员?
问题一旦出现,便像疯长的藤蔓一样在崔博脑子中蔓延,挥之不去。他忍不住回想一些事情。他在博一上学期和小雅相识,博一下学期与之相恋,之后小雅考上博士,他们的感情也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博二结束。他上博三时,小雅读博二,彼此开始忙于毕业论文,见面频率大大降低,但爱情在线上保持着热度。最后一年,崔博博四,小雅博三,毕业论文进入攻坚时段,两人都像蜗牛蜷在了图书馆的壳里。加上H大学的研究生部在昌平区,两人一个月能见上一次已算奢侈。不知不觉,在线联系慢慢也变得了无生趣。今天怎么样?很好。累吗?不累。吃饭了吗?吃了。面对崔博的问候,小雅总是用最简短的字回答。这期间,他们也曾在宾馆里亲热,小雅没了激情,越来越像是例行公事。崔博那时候以为,这是毕业压力造成的应激反应,并没往深处想。
现在细细回忆,崔博才觉察到,他们的感情应该早就出现了问题,尤其是博四这年,小雅像只越飞越远的风筝,他使劲拽一下手中的线,能把她拽回来几米。线一松,她又远了。崔博又想起小雅跟他分手时的决绝,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不是一个心狠的人,什么原因使她如此冷血?她的内心一定也曾有过挣扎,不然为什么哭着说“我是一个坏女人”?
这些疑问变成绳子,勒住崔博,越勒越紧,他感到窒息,疼痛难忍。不行,我一定要找丁小雅问个明白。
崔博查到H大学的毕业典礼将于本周六举行。守在礼堂门口总能等到她。他想他必须知道真相!熬了三天,终于等到周六。崔博躺在床上监视了一夜的黑窗户,天色微微泛白,他立即起床,赶最早的班车去昌平。
天并没有真正亮起来。公交车无精打采,在一个路口,差点与骑车的行人相撞,司机一脚急刹车,车身猛一抖,崔博跟着一激灵,脑袋也清醒了许多。
半途中,崔博下车了,坐相反的车回学校。进电梯时,疲倦得像只背负着千斤重的骆驼。崔博打算痛痛快快睡一觉。
宿舍内,室友黄老师正哼着小曲收拾东西。延毕了两年,他的论文这次终于过关,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哇!几日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黄老师见了崔博大声惊呼。
瘦了吗?崔博贴在镜子跟前一照。自己也吓了一跳,镜中的他,眼窝下陷,颧骨高耸,消瘦得不像人样。
是不是……和她……分手了?黄老师问。
嗯。崔博脸色像雾霾一样灰黄。
我猜到了。那儿,她的照片不见了。黄老师指了指崔博书架的一角。
没想到你的心还挺细。崔博说。
想开点,天涯何处无芳草,柳暗花明又一村。黄老师引用了两句不相搭的诗安慰崔博。他听了,心里竟也感到一丝好受,不是因为诗,而是因为黄老师那低音炮的声音仿似天然带有灵魂按摩功能。
走了,兄弟。保重。黄老师拍了下崔博的肩,拉着行李箱走出门去。崔博陪他走到电梯口。电梯门关上的刹那,回想起黄老师向他求文时所说“同船共渡,五百年修”,崔博不免有一丝伤感。
宿舍楼空谷似的静。崔博望着电梯发了一会儿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微信里黄老师发来一张照片。点开一看,崔博一阵眩晕。碧绿的海水,金黄的沙滩,在海岸边的一块巨石上,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雅展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动作,就像《泰坦尼克号》中的女主角露丝一样。她身后贴着一个杰克,搂着她的腰,头埋在她的脖子里。崔博一眼认出,这个杰克不是别人,正是小雅的导师姜兵。他穿的,是一件红蓝纹的格子衬衣。
随照片发来的还有一段文字:兄弟,去年夏天我在希腊度假时,偶遇你的女友小雅,她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我偷拍了这张照片。今天知道你们分手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个事。也算是还你那篇论文的人情吧。听我一句,别伤心了,她不值得。
啊——
崔博奔到窗前一声吼叫。雾霾从推开的窗口向他扑来,气势压顶,绵绵无尽。
冬日厚厚的冰层下面,依然埋藏着春的种子。经历了感情的寒冬,崔博心中那棵生活的新芽还是跌跌撞撞地冒出来了。他在西部那所211大学的工作定下来以后,亲朋好友们都上门来祝贺。一位本家叔叔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行啊,博子,咱老崔家终于出了个名牌大学的教授。是啊,相比这些土里刨食的人们,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又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崔博心里忽地一阵松动。他甚至后悔数日来的“沉沦”。
现在,他又一次坐在了西去的列车上。窗外雾气散尽,一轮半升的太阳稳稳停靠在远处的山头。山的那边,有崔博即将入职的新单位,也有他在心底描绘着的新的明天。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