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
1
杨小竹感到气泡是在前一天的傍晚破灭的,那时她正从601宿舍出来,左右手上各钳着两只暖水瓶。宿舍里的人在打牌,一种叫做“拖拉机”的玩法,隔壁宿舍的人也在,闹哄哄的,挤挤挨挨分成两桌。这样的牌局每天都要进行,晚饭前和晚自习后的那一小段时间,得见缝插针地利用起来。牌桌靠近门口,不管是白天的日光还是晚上的灯光,都足够明亮。有时牌兴浓了,宿舍的灯已熄灭,还能借用走廊上的夜灯。灯光不太亮,又被擦不干净的窗玻璃克扣掉几分,光线就更暗了。打牌的人一致朝着微弱的灯光拉长脖子,将码成扇形的牌举至眼前,像在进行某种古怪又虔诚的仪式,那种认真劲儿让人不免想起凿壁偷光之类的励志故事。
宿舍里一共八个人,唯独杨小竹不打牌。一开始她们也喊她,她说不会。不会没关系,可以学,谁天生就会呢?但杨小竹又补充一句,不想打。这就让另外七人有些不悦了,原本可以凑成两桌的牌局只能请求外援。
打牌时,宿舍门一般是不开的,一是空间小,牌桌紧挨着门,开一下得劳师动众;二是门打开的瞬间,若是被路过的同学或老师瞧见,影响很不好。
杨小竹要出去打水,站在门边好一会儿了。她内向,胆小,开学至今只和班上的三五个人说过话。在宿舍里她只和王晓霞说过话,她们是上下床。王晓霞睡下床,常常冷不丁地从下面冒出脑袋来,嗨,在干吗?杨小竹总是被王晓霞的突然发问吓一跳。在班上杨小竹也是这样,若是被老师提问,她的脸也会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好像那些答案在她体内立即变成炽烈的火苗。
好在杨小竹有气泡,气泡包裹着她,即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有一层保护。气泡是圆的,轻薄透明,像一个大玻璃罩,将她安安全全地罩在里面。她站在牌局之外,闹哄哄的声音被气泡阻挡了。后来,是王晓霞发现了她,提议把门开一个缝,让她去打水,因为四个水瓶里有两个是王晓霞的。杨小竹侧身从门缝挤出去——果真是“缝”,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横向拉薄了几分,还没站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杨小竹就是这时候感到自己的气泡破灭的,她惶惶地站在门外,喧闹和嘈杂如浪涛一般砸来。
关于气泡,杨小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她的下铺王晓霞。她怕一说,气泡就没了。周末的时候,宿舍里的人都回去了。她们大多是县里的,转几趟公交就到家了。杨小竹不回去,她的家在小官庄,从县里到小官庄要坐四个小时的车,票价三十五元,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生活费。当然这不是不回去的主要原因。
宿舍空荡的日子,杨小竹就躺在床上看书。被子被她拱成两堵墙,一头用枕头挡着,感觉就像一个家。她把脑袋缩在“家”里,看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光亮,心里有丝丝的难过,又有丝丝的温暖——她想起小官庄的家了。在赤练河的边上,朝着大路的一面砌了猪圈,靠河岸的那边,搭了鸡窝。鸡窝用网拦着,一直拉到河岸。河岸虽窄,照样能擎住两棵桃树和一棵槐树。春天的时候,花开疯了,鸡在树下闲庭信步,煞有介事地啄着地上粉色或白色的花瓣。那个时候,她的爷爷或许正坐在矮板凳上,膝上搁着圆匾,在屋檐下拣豆子。
傍晚,杨小竹开始给父亲写信,她在信里谈了最近的学习情况。她告诉父亲隔壁的财会班已经开始打算盘了,是那种瘦长的小算盘,同学们用一根绳子两头系着,斜挂在肩上,好像那不是算盘,而是绝世武器。有一次她经过,整齐的算盘声把她吓了一跳,觉得下一秒就会从那些紧凑绵密的拨珠声中飞出暗器来。杨小竹还在信里谈到了气泡,说气泡是她想象的,可是,尽管如此,破灭后她很久都不能想象出下一个来。
杨小竹喜欢给父亲写信,有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时却有说不尽的话。她和父亲很像,不管从长相还是兴趣爱好上都极其相似。这是爷爷对她说的。杨小竹没有见过父亲,或者见过,但那时太小,没记住。
信写好后,折起来,放在枕头下。不用寄出去的,她并不知道父亲的地址。杨小竹问过爷爷,爷爷也不知道,一会儿说在东北,一会儿又说在云南。杨小竹把地图仔细琢磨了一下,发觉父亲总是在她所在的苏北平原之外转着圈,就是不愿回到圆心来。
父亲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最大的伯父过继给了他堂叔,来往较少。杨小竹只见过伯父两次,很魁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不苟言笑。不知道是因为胡子太密而不方便说话,还是长期缄默不语才使胡子恣意葳蕤。
对于父亲,杨小竹只能从照片里去认识。相框里有三张父亲的照片,一张是小时候,后脑勺留着一根细瘦的辫子,在小官庄这是惯宝宝的意思。照片里的男孩皱着眉头,好像对这个世界极不满意。后来,杨小竹也有了皱眉的习惯。还有一张是父亲刚工作那会儿,那时的父亲还没有认识母亲。正是早春,柳叶儿刚刚冒青,照片洋溢着春意。他站在草垛前,白衬衫,喇叭裤,刘海很长,风吹过,意气风发。
三兄弟中属叔叔最矮,他和两个哥哥有着相似的外貌,卷曲的头发,长方形的脸,高挺的鼻梁,但身高体形比哥哥们略小几分,好像模具复制时减小了尺寸。三兄弟有一张合影,都是十来岁的样子。杨小竹小的时候不知道照片上哪个是父亲,爷爷便指指照片中间那个——还是个青涩男孩,比现在的自己大不了多少,杨小竹不好意思,嘟着嘴把视线挪开了。
叔叔結婚前,杨小竹以为叔叔是她的父亲。那时她和爷爷、叔叔三个人住一起,她隐约记得叔叔抱过她,还带她到河里去滑过冰。有好几次她想问爷爷,叔叔是不是她爸爸,却没敢开口。有一天傍晚,她和叔叔一起堆草垛。她站在下面,叔叔站在草垛上,她要把地上的草叉给叔叔。晚霞正浓,在叔叔身上镶起一道金边。杨小竹仰着脑袋,好像被什么鼓舞着,在和叔叔交接草料的刹那,她轻轻地喊了声爸爸。
叔叔愣了一下,很快便直起腰,迅速向村口看了眼,转身对杨小竹说,你爸爸是不会回来的。叔叔有点结巴,每个字之间总是用力顿一下,像刀子从舌头上一个字一个字剔出来,顿时有了凌厉的意思。那个瞬间,杨小竹无比伤心。她伤心的是叔叔不是她的爸爸,还伤心她的爸爸再也不回来了。她看着烧得通红的天空,眼睛一阵酸痛。
叔叔很快就结婚了。婶婶到来后,杨小竹彻底明白了叔叔不是爸爸的事实。她将房间腾出来,睡进了小厢房。爷爷给她收拾出空间,搁下一张床。床是竹子的,翻身时会发出细细的咯吱声,像是竹片之间的私语。冬天,竹床上垫着厚厚的褥子;夏天可以直接睡在上面,很凉快,一觉醒来身上烙下几条笔直的印子,像竹片向她诉说的秘密。她把耳朵紧贴床面,眼角就慢慢洇出泪来。杨小竹躺在601宿舍的床上,十分想念小官庄那张会发出声音的竹床。她闭上眼睛,感觉身体浮了起来,身下是浩瀚的海水,小竹床载着她慢慢驶向梦里。
2
周六食堂是没有饭菜供应的,杨小竹也不想出门,喝了点水,把剩下的半包方便面嚼着吃了。爬上床,时间尚早,没有睡意,她把枕头挪到床边,伏在上面,第一次发现从这里看出去的视野是那么的好,似乎更开阔辽远了些。
路灯一盏盏亮起,世界又明亮了,仿佛经过黄昏的短暂昏睡又醒来了。杨小竹慢慢数着路灯,一丝不苟。忽然,她的视线被近处一盏刚刚亮起的灯吸引过去,尔后又是一盏,跟着,亮起了一排——它们在她的西北角,与女生宿舍隔了一道院墙。灯光下看出是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很明亮,显得院子周围的建筑更加灰暗神秘了。杨小竹把身体向前探了探,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学校吗?之前怎么没听说过?院子里有人走动,有条形的花圃,花圃一侧是水泥砌的水池,一些人围着水池洗东西。后来他们抬着两只大桶进屋,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屋里有三五个人,正围着一个大锅搅动什么。锅特别大,锅铲像铁锹似的——杨小竹觉得很好玩,想必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做大锅饭了。
整个傍晚的时间杨小竹都花在这上面,她看着大锅里的东西被舀进桶里,抬走了。不知道刚刚做的是什么菜肴,毕竟有点远。红烧萝卜?水煮白菜?油焖茄子?她越猜越饿。伙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在洗锅,一个在舀水。洗锅的人一只脚踩着锅沿。后来,舀水的那个人走到院子里,点了一支烟。他将脑袋仰起来,看着黑暗的天空,又好像看着杨小竹。当然,一定看不见的,杨小竹在黑暗之中,那人在光明里,初中的物理知识使她明白光的反射原理。尽管如此,杨小竹还是被吓了一跳,她把脑袋一点点缩进被子。
新的一周到来,宿舍里又嘈杂了,回去的同学在周日下午陆续返校。她们把从家中带来的装着菜肉的饭盒从包里取出来,不急不忙地在床头柜上码得整整齐齐,然后谈论各自的菜,谈论路上赶车的事,以及在家中吃到的各种美食。也有人摸出一两个袋子——无非是一些零嘴,茶叶蛋、蜜枣、蚕豆等等。她们交换,品尝,赞美……整个下午,宿舍里弥漫着食物混杂的气味。而那时候,杨小竹都会躺在床上,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因为她没有东西和别人分享。王晓霞突然将手伸进她的被窝。杨小竹一惊,原来是一只橘子。杨小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王晓霞就把脑袋缩回去了。
天快黑了,宿舍里逐渐安静下来,从喧闹变成了窃窃私语。女生们挤坐在床边,上半身随着话题的亲密程度或近或远。杨小竹常常恍惚,觉得她们是一株株盆栽,有的是仙客来,有的是芦荟,有的是阔叶草,有的则是仙人球。
对面的伙房里又开始做饭了,还是五六个人,洗菜,切菜,用铁锹似的锅铲翻炒,做好的菜被装进桶里抬走,留下的人仍然是洗锅和舀水……那个人又站在院子里,他瘦瘦高高,站立时两腿岔开,重心支在右侧腿上。和昨天一樣,他将脑袋仰起来,点了支烟,看向601宿舍的方向。这一次,杨小竹没有将脑袋缩回来,而是和那个人进行了对视。是的,对视,尽管夜幕已经降临,但杨小竹执拗地认为,那个人一定是看向她这个窗口的。
灯光将他笼罩着,灯光之外有薄薄的雾。这个画面让杨小竹一阵感动,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她想起父亲的照片,对,父亲也站在花圃前,凝视着前方。她和那个人对视了很久,或者说,她注视了他很久,直到洗锅的人从屋里走出来,那人才转身走出院子。杨小竹把脑袋缩回来,又探出床沿,向几株盆栽打听道,你们知道对面那些房子是干什么的啊?盆栽们没有理睬杨小竹,继续交头接耳,只有下铺的王晓霞朝窗口瞟了一眼,摇摇头说,晓不得。
后来,杨小竹问过班上几个同学,她们都不知道从女生宿舍望出去的灰色建筑是什么。这一周里,杨小竹几乎每晚临睡前都趴在枕头上朝窗外看一阵。她想那里究竟是什么呢?学校吗?还是工厂?他们也像自己一样被关在一群建筑里吗?
直到另一个周末,她才从学校大门走出去,向着西北角的方向。一条水泥路笔直地伸展过来,路两侧有小块的草坪。草坪后面是院墙,与在601 宿舍看到的一模一样。站在院墙下面,还能看到院墙顶上闪着阳光的绿色玻璃。院墙里有梧桐树,还有香樟,枝叶一直伸到外面。阳光被树叶筛出许多细碎的亮斑,杨小竹踩着亮斑缓缓走着,心里不免有些激动。终于,看见大门了,门侧的牌子被树枝挡住,故意逗弄似的。杨小竹向前快走两步,树枝移开了,黑色的字像自己跃出来一样,吓了杨小竹一跳。她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想,怎么会呢,怎么会是看守所呢?
3
冬至来临的那个周末,杨小竹回了趟小官庄。王晓霞和她一起从学校步行去车站。王晓霞的家在车站附近,若在以往,她会乘坐公交回去,但那天她想和杨小竹一起走路,因为她告诉杨小竹,她有很多话要和她说。 一路上王晓霞都在唱歌,她是个快乐的人。杨小竹不知道王晓霞要和自己说什么,但她很期待,因为只有好朋友才会“有很多话要说”。然而王晓霞一直沉浸在唱歌的喜悦里——她正在学一首新歌。有一瞬间,王晓霞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杨小竹激动地想,王晓霞是不是把那些要说的话都写在纸条上了?然而,不是的,那只是写着歌词的纸。
她们从蚕丝厂一直走到七闸桥,站在高高的桥面上看桥下来往的船只。太阳隐没在云层里,偶尔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贴着水面掠过。江水涟涟,一直涌向远方,她们默默地注视着江面。杨小竹想,这个时候王晓霞该说那些“很多话”了吧。她们在江风里站了会儿,王晓霞便转身离开了,继续五音不全地唱着歌。杨小竹常常希望从王晓霞身上找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比如脆弱、敏感、内向,但她越来越发现王晓霞几乎是这几个词的对立面——王晓霞外向,大大咧咧,甚至有点儿没心没肺。
离车站越来越近的时候,杨小竹有点儿着急了,有好几次想拉住王晓霞,问她要和自己说什么,但王晓霞一直沉浸在学唱歌的热情里。后来,杨小竹看见前面有个卖杂货的摊子,一个矮矮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肥肥的毛大衣,大衣后面还挂着脏得发黑的兔耳朵帽子。女人正对着吆喝用的喇叭唱歌——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王晓霞突然飞奔过去,抢过喇叭,也大声唱起歌来。杨小竹还在发愣,王晓霞和那个女人已经笑着闹成一团,原来,女人正是王晓霞的妈妈。王晓霞对杨小竹说,我到了,拜拜。杨小竹向她挥了挥手,在手落下前还是忍不住支支吾吾地问王晓霞,你说……有很多话,要和我说的呢?王晓霞把喇叭放在嘴边,大声地回答,你听错了吧?我没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啊。说完笑起来,笑声被喇叭送出很远。
杨小竹有些失落,她慢慢走向车站,买票,坐车,直到下车时心情才调整过来。天已经黑了,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土路,直到几粒亮点在远处闪耀,表示小官庄就在前方。她很久没有回家了,想到人们常说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都不知道一会儿自己将怎样推开家门,该是多么激动,又多么羞涩啊。此刻的她仿佛正站在高处俯瞰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她轻轻推开门,围坐着吃饭的叔叔、婶婶、爷爷,惊讶地转过身来,悬在头顶的灯光不太亮,爷爷更消瘦了,人往凳子上又坍落了几分,在灯光下像是在缓缓挥发。她常常感到小官庄的老人、树、老井、河边的石板凳,早已互为肢体,如果你不小心折断一段枯枝或踩翻一块石头,就能听到黑暗屋里的一声咳嗽。杨小竹的眼睛湿润了,她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四周黑黑的,冬天的麦田空旷无比。她突然害怕起来,脚步不由得加快。起风了,风吹过电线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爷爷在喊她的名字。她竖起耳朵,确定那是爷爷的声音,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小竹——爷爷在喊。杨小竹大声应着,飞奔过去,眼泪顿时溢出来。
爷爷是来接她的。她问爷爷怎么知道她这周回来?爷爷说他也不知道,但他每个周末都会到路口来,生怕她哪天回来时天黑了害怕。杨小竹一阵沉默,在黑暗里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们并排向前走,杨小竹发现自己比爷爷高了许多。小时候她多么希望自己快点长高,能够穿上爷爷给她买的过大的衣服。等她长得更高一点,新买的衣服还是很大。等到快要赶上衣服的时候,婶婶来了,她穿婶婶带来的旧衣服。婶婶又高又结实,衣服挂在杨小竹身上显得很空荡。这让杨小竹格外沮丧,仿佛自己的一生都在追赶衣服。
远处的狗叫了两声后,便知趣地止住。叔叔婶婶已经睡了,小院里极其安静。杨小竹把包放进自己的小厢房,这才发现床的位置空空荡荡,床板靠墙而立,凳子也推到一边去了。将杨小竹的床重新支起来,爷爷连忙解释,床是婶婶收起来的,她是个勤快的人,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婶婶干活时动作幅度很大,好像不这样,那些力气藏在身体里就会爆炸。
夜里,杨小竹听到一些异响。声音是从叔叔婶婶卧室里传出的。先是那种压抑得如同在水底一样的声音,沉闷,克制,小心翼翼。然后,频率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声音跳出水面,如同夏天的暴雨,砸在河面上,砸在瓦片上,砸在铁皮屋顶上。小时候杨小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常常听得心惊肉跳,进了工校后明白了,她听宿舍里的女生谈过。明白后的杨小竹再听这声音时心情就很复杂了,羞涩,生气,还有点开心。她甚至想为婶婶鼓鼓劲,把白天没使完的力气统统给用起来。婶婶嫁来十年了,还没有孩子。倒不是她身体有什么毛病,她曾经也怀过一个,掉了。正因为这个原因,婶婶一直不肯抱养,她觉得一定是劲没使足。所以,在夜里,杨小竹常常听到这种力挽狂澜的声音。
在夜里,杨小竹常常听到自己的名字,那几个熟悉的音节让她极其敏感。婶婶和叔叔在窃窃私语吧,但婶婶的嗓门惯常很大,在夜的寂静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婶婶说,这么多年怀不上,会不会跟小竹住在家里有关呢?婶婶说的是疑问句,却比肯定句还斩钉截铁。
次日早上,爷爷带杨小竹去给母亲上坟。她的母亲埋在小官庄的坟岗上,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坟墓,像另一个村庄。
坟岗上衰草枯杨, 尽是荒凉,鲜活的色彩都被大地收走,留下黯淡无光的枯黄。杨小竹看爷爷在一个隆起的土堆前燃起纸钱,腾起的烟钻进草里,像被吸进去,一会儿又吐了出来。这个时候她便觉得母亲还活着,就躺在她的脚边,只要刨开这层土就能抱着母亲。杨小竹没有见过母亲,听叔叔说,母亲长得瘦瘦小小,但很勤劳,正因为这点爷爷才自作主张给父亲定下这门亲。而父亲崇尚自由恋爱,迫于爷爷的威严才勉强和母亲结婚。母亲死于难产后,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走了,好像要跟这里的一切断绝关系似的。杨小竹有时想象母亲的样子,像小一号的婶婶?或者像她以前的一位英语老师?当她想到母亲像婶婶时,就不那么喜欢母亲了。
我的名字是谁取的?回来的路上,杨小竹问爷爷。其实她是知道答案的,但她还想再问一遍。
楊改平取的。爷爷说。杨改平是她的父亲。不过,父亲后来给自己改了名。
杨小竹又问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爷爷说能有什么意思,名字呗,生你的时候你爸正在竹林里砍竹子。杨小竹很失望,每次问到这里她都希望能听到一点别的解释。
返校的前一晚,杨小竹睡不着觉,便把父亲的信展开来读。这是白天她从爷爷的柜子里翻出来的。父亲一共给家里写过四封信,前两封是在结婚前写的,写的都是对包办婚姻的不满。最后一封信的信戳停留在一年前的冬天,那时杨小竹快要高中毕业了,父亲在信末提到了她的名字。他提议让杨小竹去考大专,这样既能有个城市户口,还能尽快就业。至于选择什么样的专业,父亲希望是财会,但又说,这得尊重她的意见。杨小竹把这段话来回读了很多遍,尤其是父亲写到“竹”的时候,笔尖似乎刻意停顿了一下,竖钩拉得很长,像父亲拖着长长的音在喊她的名字。
杨小竹向爷爷要了父亲的信,准确地说,是写着她名字的这封信。她把信折叠好,郑重地放在书包最里层。
4
父亲的信,给了杨小竹许多抚慰。几乎每个周六下午,她都会拿出信来读一遍,再给父亲回信。她学着父亲的字体,刻意将竖钩拖得很长。那些写好的信被投放到不同角落——枕头下、鞋盒里、学校东院墙的砖缝、食堂后面老槐树的树洞、七闸桥第二段扶手钢管里,还有几封寄到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抄来的地址去了……她想象父亲又给她回信了,信里关心她的学习,问她想不想家,和同学相处如何。杨小竹便继续回信,说自己和宿舍里女生的相处情况,其实她们也是热过一段时间的,那是她帮她们打水的日子,后来热水瓶碎过两个,关系就冷了。她在信里说自己很想家,想念爷爷和那张和她说话的竹床。
这一年春天,一首叫做《十七岁的雨季》的歌传遍了大街小巷。这个季节的雨水真多啊,即使多年后回忆起来都有种湿漉漉的感觉——走廊里四处积水,经过时得像青蛙一样连跳几下;宿舍里整日挂着滴水的衣服,几根绳子从一侧床沿拉到另一侧床沿,将不大的宿舍分割成更多的小空间。盆栽们在小空间里窃窃私语,交流着彼此的小秘密。有人恋爱了,把有限的时间用在无限的伟大爱情上。她们在宿舍的时间少之又少,有时突然出现,让人十分诧异;也有一些内心澎湃的,正暗恋着某个男生,或者被某个男生暗恋着,常常魂不守舍。总之,用她们的话说,那颗心变得不再完整了。还有一些像王晓霞这样的,春天的风一吹,就开始蠢蠢欲动,似乎应该发生点什么。在这些雨季绵长的日子里,她们哼唱着《十七岁的雨季》,脑海里满是那个歌手的模样——蘑菇一样的发型,洁白的衬衫,似有似无的酒窝,还有一双弯弯的眼睛,眼睛里正充满着和她们一样的蠢蠢欲动的东西。那双眼睛从海报上看过来……她们羞涩了,把脸埋在书里。很久,待平静了,才把头抬起来,继续看书。
王晓霞的那本《女友》看了一个多月,没有一点进展。她把目光停留在页脚的征友栏——李明明:女,十九岁,诚交二十岁至二十五岁异性;郑艺:女,十六岁,愿结识天下异性朋友;钱兵:男,二十一岁,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晓霞把最后一条信息又仔细看了一遍,将杂志举上去,对杨小竹说,这个最好,我想跟钱兵交朋友——
杨小竹看了一眼,嗯嗯两声,然后躺下来,眼睛瞟着窗外。那个位置还没有出现人影,几盏路灯孤独地矗立着。她知道,一会儿那个人就会出现,但那时,她得上晚自习去,等到晚自习放学,他早已不知所终。
只有在周末,她才能看到他。因为那样的“注视”,杨小竹便觉得周末时光不那么孤独难挨了。她在靠近北窗的地方吃饭,喝水,写作业,像盆栽一样坐在床沿。当她感到害怕或孤单的时候,伸一下头就能看见他。正因为此,杨小竹对北窗都有了好感,觉得它亲切,温暖,包容。她总是在下午把所有的事干完,早早地坐在窗口,等待着食堂里的人出现。她已经能够迅速地从那几个人当中一眼就找到他。他瘦高,手臂很长,做起事来显得漫不经心。饭菜运走后,他留下来洗锅,打扫,然后走到院子里抽烟。
杨小竹就是在那个周末,决定给那个人写信的。同学都回去了,宿舍又变得空空荡荡。潮湿的衣服仍在滴水,杨小竹出神地看着,看久了便觉得是衣服在流泪。她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等眼泪干了才抬起来,拿出一叠信纸与一支笔,伏在书上写着。
她在信里写到了小官庄,写到窄窄的河岸,河岸尽头有一片小小的竹林。她写到自己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在竹林里砍竹子,她的名字就是父亲取的,父亲一定是希望她像竹子一样坚韧刚劲,凌云有意吧。她还在信里写到了父亲。在此之前,她从没有向任何人描述过父亲。她说父亲喜欢穿白衬衫,头发很长,写的字很有意思,像被风吹倒向一边。她说自己和父亲格外像,尤其是字,简直一模一样——写到这里的时候,杨小竹哭了,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直到窗外的黑暗裹挟而来,她才把厚厚的信纸折叠好,郑重地放进信封。
5
信很快被退了回来。那天正好下雨,天色很暗,教室里四支日光灯伸张正义般地输送着光明。副班长去班级信箱取了信,厚厚一大沓,站在讲台上一一念着名字。突然,他停顿了,改用十分怪异的腔调读着:仙女市城北看守所——杨小竹心一紧——逾期未领,这是谁的?谁寄的信?讲台上的人举着信问,教室里哄堂大笑。
后来,杨小竹是怎样站起来,怎样接过信,又怎样回到座位的,她都记不清了。总之,那一天颓丧极了,她把脑袋埋在一本厚厚的书里,觉得什么地方被刺痛了。她第一次感到教室里的日光灯是那样的强烈刺目,下课铃声是那样的迟缓鲁钝。不知过去多久,她仿佛睡了一觉,似有似无的睡眠竟也做了一小截梦。梦里她骑自行车去一个地方,那里空旷辽远,头顶是蓝天,地上开满各色的野花,香味窜进鼻子里,还有春风轻抚脸庞。她拐过一个弯,蓝天就不见了,草地倒挂在头顶,黑沉沉地压下来——她从梦中醒来,感到下巴被硌得生疼,再看书上,眼泪洇湿了好大一块。
那两天,杨小竹十分悲伤,一是信退回来了,二是因为同学的鄙夷,尤其是和她同一宿舍的人,好像那封信让整个601宿舍都跟着蒙羞似的。杨小竹尽量减少待在宿舍里的时间,常常等到教室关门才回去。一天,她推开宿舍门,喧闹声戛然而止,几个挤在床沿的盆栽正在争抢一张纸,见杨小竹进来,有些慌乱,迅速将手上的纸扔给下一个,下一个又扔给下下一个,像对待一只烫手的山芋。最终,纸被扔在了地上。
杨小竹看到是自己被退回来的信,脸一下子红到耳根,羞愧,恼怒。她难以描述当时的心情,迅速彎腰将信纸捡起来,塞到枕头下。
宿舍熄灯后,黑暗中递过来一张纸条,是下铺的王晓霞写的。杨小竹用小电筒看了一眼,纸上写着:马和刘提议,李和朱实行,赵和王没看。
次日上午,杨小竹没去上课,让王晓霞帮忙请了半天假。她觉得心里充满阴霾,阴霾俩字太沉,只有床才能承载得住。昏睡半日,临近中午杨小竹才起来喝了点水。当她再次爬上床时,突然瞥见窗外的人——他正站在院子里抽烟,很显然,他刚刚干完活。杨小竹第一次在白天看见他,视线比晚上好很多,虽隔得远,但仍能看清对方是寸头,长腿,身体的重心支在右腿上。她甚至能看到对方忧郁的眼神,和她一样爱皱眉头,眼里饱藏心思。这个时候,杨小竹又想起父亲的照片了,好像站在花圃前的是两个人,父亲和他。他们三个人被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构成某种奇特又神秘的关系,这种关系让她既感动又忧伤。杨小竹的眼泪涌出来了,多日来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倾泻出口。她把窗户打开,将手伸出去,朝着那个方向挥了挥。对方并没有看见,或者太专注于抽烟了。杨小竹又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终于,他看向这里,迟疑地,也朝她挥了挥手。尔后,又将双手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这时,屋子里洗锅的人走出来,领着他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
男人最后那个无声的动作,让杨小竹泪如泉涌。她不知道是不是距离太远没听到他说的话,还是他将一切要对她说的话藏在一个动作里。她的心里沉沉的,再不是阴霾,而是饱满的即将坠落的雨滴。杨小竹伏在窗台上,号啕大哭,就连王晓霞推门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察觉。
王晓霞说,还在哭啊杨小竹,你再哭就没意思了。
杨小竹哽咽着,不是的不是的。可她也说不清自己的痛哭是什么意思。
王晓霞说,她们说其实没来得及看你的信,再说,敢写信还怕被人看啊?杨小竹你再哭我也不劝你了,我不跟你玩就没人跟你玩了。
王晓霞的每句话都像刺似的让杨小竹难过,又觉得似乎有点道理。她嗯嗯地点着头,迅速将眼泪擦干。
王晓霞告诉杨小竹一个秘密,她正在和两个男生谈恋爱。杨小竹吃惊地看着对方,王晓霞说别大惊小怪的,这有什么呢?她说一个是班上姓诸葛的男生。其实,她觉得他们迟早都要恋爱的。好几次体育课上,大家把衣服脱下来担在双杠上,她和那个诸葛同学的衣服总是被风吹着吹着就跑到一起去了。她看着两件亲密交缠的衣服,便预料自己和那个男生一定会恋爱的。还有一个呢,王晓霞说,杨小竹你忘啦,就是《女友》征友栏里的那个钱兵啊!
恋爱后的王晓霞忙碌起来,常常披着一身星月出现在宿舍里。操场和运河边成了她最常待的地方。不管天气如何,恋人们总能找到一棵遮光避雨的大树。
再后来,王晓霞很少待在宿舍。杨小竹是通过王晓霞的热水瓶最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那时杨小竹还保持着给王晓霞拎热水的习惯。有好几次,杨小竹去提王晓霞的水瓶,发现还是满的。很显然,王晓霞并没有用过热水。
杨小竹将四只水瓶钳在手上,下楼,经过院墙旁的小花圃时歇了一下。她坐在花圃旁,水瓶放在身侧,这种微妙的距离让她有种促膝谈心的感觉。她把瓶塞打开,还带着温度的水倾泻而出。杨小竹将手伸在水流下,感受着昨天尚存的温度。
周六下午,杨小竹又去看那扇铁门。这一次她没有转身就跑,而是从大门旁边的小门进去了。没走几步,就被传达室的老头喝住,干什么的?杨小竹结结巴巴说,找人。对方问找谁?杨小竹脸涨得通红,指着里面语无伦次地说,想看一看,有一个人,在食堂里干活……看门师傅打断她说,在食堂里干活的都是犯人。你是学生吧?这地方是看守所,又不是公园。
6
杨小竹决定再写一封信,这一次她把收件人详细到“站在食堂院子里抽烟的你”。寄信人这栏没有写地址,这样信就无法退回了。当然,也不会收到对方的回信。杨小竹觉得她和他的距离是那么近又那么远,近到只要站在窗口就能看见,又远到她永远都收不到他的回信。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这种倾诉方式,将生活中的所有烦惱和点滴喜悦都写在信里。
每个周末杨小竹会写两封信,一封给父亲,一封给那个人。这两封信投出去后都不会收到回信,但这不妨碍她继续写信。她已经习惯用写信的方式度过空荡荡的周末。她伏在北窗台上,笔在信纸上细细密密地诉说着。
在杨小竹写到第二十八封信的时候,第三个冬天来了。寒假到来之前,发生了一件事——爷爷去世了。这个消息是叔叔打电话告诉她的,电话打到楼下的传达室,再由一个中年女人洪亮的声音通过空气传播到601宿舍。
接完电话的杨小竹浑身发冷,她从传达室走出来,眼前漆黑一片。
杨小竹赶到小官庄已经很晚了,小院里挤了不少人,亲戚、邻居,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为了方便做事,院子上空拉了一盏照明灯。炽烈的光散发着石灰般的惨白,院子里人影攒动,每张脸因为灯光的作用而显得十分怪异。
杨小竹看见一个瘦高男人,穿黑色棉袄,头发颇长,有点乱,在脑后呈卷曲状。他低着头在人群里走动,腰微弓,像一个写得松散的问号。杨小竹不敢随意猜测,直到叔叔小声告诉她那个人就是父亲,她才惊讶了一下。
父亲像个客人,站在人群里有点不知所措。杨小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父亲,她不知道父亲有没有认出自己,或者已经认出了,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她想主动走过去,又有点羞涩,于是,杨小竹开始生叔叔的气——为什么刚刚不把她叫到父亲身边做个介绍,而是悄悄地告诉她呢?现在,她不知道怎么跟父亲开始第一句搭讪。有好几次,她从父亲身边经过,故意放慢脚步。她多么希望父亲突然喊住她,惊讶她都长这么大了,或者什么都不说,像一起生活多年的父女那样,相视一笑。
终于,父亲不再走动了,一声不吭地跪在爷爷的灵床前。他的腰弓得厉害,脑袋像要栽到地里去。父亲一直没有抬起头,所以杨小竹的一举一动都不会被他注意到。后来,杨小竹也跪下了,紧挨在父亲身边。这大概是今晚她离父亲最近的一次了。尽管如此,父亲依然沉浸在让人难以捉摸的沉默中。杨小竹感到很委屈,也很难过。她想,如果爷爷活着,爷爷一定会将父亲叫到她的前面,告诉他这是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懂事,善良,勤劳,不爱说话,头发和他一样都是自来卷,就连写的字也和他一模一样呢……想到这里,杨小竹哭起来。一开始哭声轻细,再后来,声音粗犷了,像若干根丝线拧成粗粗的一股。她想起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似乎下一秒就要跳出照片站到她面前的父亲;想起父亲在信里说“尊重她的意见”;想起自己给父亲写的无数封信……哭声越来越响亮,引得亲朋纷纷小声议论,感慨爷孙感情之深。也有人上前安慰,抱着她的肩膀说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但杨小竹并不能止住哭泣,哭声像气泡似的一串串从喉咙里不断往外冒。这时,她分明看到父亲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一侧。她多么希望安慰她的是父亲,抱着她肩膀的也是父亲,可父亲像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任凭那些陌生的多事的手死死粘在杨小竹身上。杨小竹感到无限悲伤,这悲伤一层层地叠加,越来越厚,越来越重,直到压得她整个人瘫倒在地。
次日杨小竹醒来,父亲已经起床了。父亲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身边立着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们昨晚一定早早去睡了,所以杨小竹没有看到——现在,父亲正和他们凑在一起小声说话。从亲密程度看,这是父亲新的家庭成员。那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男孩一直跟在父亲身后,更小一点的男孩,父亲几次试图将他放到地上,但男孩哭闹不停,始终像膏药一样死死地贴在父亲怀里。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父亲有了新家庭,那些他不回来的日子,原来是陪伴新的家人。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些。她想起前一晚自己的表现,似乎时刻要引起父亲的关注似的。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可笑了。
杨小竹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改昨天的胆怯和羞涩,目光也不再追随父亲,即使偶尔瞟到了,也迅速撇开。丧事还在进行,她像主人似的忙碌着。有人需要剪刀或笤帚什么的,杨小竹便小跑着找来。有一次,说是差两只板凳,杨小竹二话不说跑到小厢房,把自己的竹床掀到一边,将板凳抽出。她从余光里看见父亲和他的家人们,他们像连体婴儿,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系着,就连去茅房,都是四人结伴而行。
丧事结束,父亲也要走了。他们站在院子里,几只鼓鼓囊囊的包催促着启程。叔叔说,要不过完年再回去吧。父亲连忙说不了不了,家里还有老人,放心不下。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将几只背包掖在怀里,生怕慢一秒就被叔叔的热情拦截下来。杨小竹正在井边洗刷,从昨晚开始她就一刻不停地忙碌,夜里只眯了一小会儿,天没亮就在院子里打扫。邻居说这孩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有杨小竹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父亲和叔叔婶婶说话时,她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可两耳竖着,希望从他们过于客套生疏的谈话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她得知父亲现在生活在海边。她还没见过大海,只见过比河流宽阔一些的夹江。她怕水,更害怕大海的辽阔浩瀚,但她愿意去海边看一看或生活。如果父亲流露出一点要带她走的意思,她一定不假思索地和他离开。
父亲已经将包背好了,那个膏药一样的小孩也粘贴在他怀里。叔叔婶婶送他们去村口,杨小竹没有去。没有人认为她非去不可,她仍然蹲在井边。院子里顿时安静了,空荡了很多。前几天吊在树上的灯泡还挂在那儿,显得寂寥无比。杨小竹突然站起来,向草垛走去。她四肢并用,很快就攀了上去,站在草垛上正好可以看见村口的方向。父亲一家已经出了村子,父亲走在最前面,虽然不过四个人,却有一种队伍浩荡的感觉。杨小竹抿着嘴唇,心里一点点被抽空。她想,只要自己大喊一声,父亲一定听得见,只要父亲听见了,一定会转过身来,只要父亲转过身,一定会看见站在草垛上的她了。
7
杨小竹回到学校已是一周之后,短短七天,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这些天像一道分水岭,把她的人生切成两段,她觉得一切都在改变,不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世界。首先让她感到悲伤的是爷爷没了,当然,没了的不只是爷爷,还有她的父亲、王晓霞,以及院子里的那个男人。
杨小竹还保存着父亲的信,她将信从枕下转移到书里,再将书藏在一只铁盒内。说真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她想到父亲写它时一定是坐在海边的家里,他的孩子和妻子或许正站在一侧,看着父亲的笔在纸上写她的名字。父亲迟疑了,手微微颤抖,在“竹”字竖钩处延宕了一下,然后匆匆写下“尊重她的意见”。她无法遏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当她这么想时,整个世界都坍塌了。父亲的形象在她心里也分裂成两个,一个是站在花圃前拍照的父亲,一个是抱着男孩和背包急欲离开的父亲。她一想起前者,眼睛便会湿润,朦胧中她看见父亲穿着白衬衣,看着镜头,但只有一秒钟,就转身离去。
杨小竹不再给父亲写信了,周末的时间变得多余、空洞和冰冷。王晓霞也搬到外面住了,没人说得清她究竟是旷课还是辍学,反正没有人再看见过她。和王晓霞一同消失的还有她的被子和床褥,只剩几块床板毫无城府地袒露着。宿舍里不仅王晓霞的床是这样,还有另外两张床褥也不翼而飞。它们的主人一个因为骨折而休假,另一个也因为爱情比翼双飞去了。宿舍里变得极其安静,从前令杨小竹烦躁的打牌声消失了,这种寂静如此庞大,如浓荫匝地,有振聋发聩般的力量。
杨小竹再没有看到那个人,不管是周末还是平时,都没再见过。她曾在下午的珠算课上逃回宿舍,那个原本可以对视的时间段却不见其踪影。杨小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刑满释放?还是调换了岗位?她完全不懂,那个小院里的生活和她那么近,她卻无从知晓。胆小怯懦的杨小竹向《职业道德与法律》课的老师打听,关于看守所食堂里的犯人会有哪几种去向。那个喜欢用眼镜腿梳鬓发的小个子男人很激动学生提出这样具体又刁钻的问题。当然,小个子也只能同样激动地作出猜测,并不能给出标准答案。总之,宿舍里越来越冷寂,盆栽们也如同休眠越冬的植物沉默不语。有一次,杨小竹怂恿大家打牌,她多么希望听到一种嘈杂的闹哄哄的声音,但最终因为她拙劣的牌技不欢而散。那些刚刚生长出的嫩芽般的声音又断了,复归寂静。杨小竹十分悲伤,父亲、爷爷、王晓霞,还有那个人,如同相约了要集体消失在她的世界里,而原本她和他们一同在赶路,行走在一条宽阔的路上,一眨眼,所有人都不见了,四下茫茫。
她不想待在这里了,说白了就是不想再读书了。她并不喜欢这个专业,当想到这个专业并没有“尊重她的意见”时,简直开始厌恶了。她越来越讨厌算盘的声音,讨厌算珠与算珠之间清冷干脆的碰撞,多么像马蹄声啊,啪啪,啪啪……她仿佛看见他们正骑着马浩浩荡荡地离她而去。
就在杨小竹无比沮丧的时候,王晓霞回来了。这个“回”有点回门的意思,像嫁入婆家的媳妇回娘家看一看,走一走。王晓霞抹了口红,眼睛上粘了假睫毛,说话时扑闪扑闪的,好像话不是从嘴里出来的,而是从眼睛里飞出来的。她在自己的床板上坐了几分钟,感慨曾在这里度过的光阴。没意思,王晓霞说,学不到东西。王晓霞现在已经工作了,在笔友钱兵所在的海伦市。杨小竹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觉得挺洋气。当知道海伦远在黑龙江时,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时王晓霞便用钱兵在征友栏里的那句话安慰杨小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
王晓霞这次回来是办点事,办完事就回去了。晚上她邀请宿舍的女生们在校外的大排档撮了一顿,毕竟她是个有薪水的人了。
大排档在七闸桥下,三张矮矮的小方桌,再由几张同样矮矮的小板凳围着。一个三轮车兼炊事房紧靠一侧,三口大锅热情澎湃,发出食物煎、爆、煮、炸的声音。油烟滚滚,看不清对面的人,有种身在仙境的错觉。桌子和凳子长期浸染在油烟中,像包了浆。人若从凳子上站起来,准能感到屁股被撕拽的力量,哧啦一声,有成功逃脱的快感。
杨小竹坐在靠人行道那侧,心情颇为复杂,有一种相逢又要分离的喜悦和感伤。附近很吵闹,离大排档不远的地方有台球场,一群男人正在打台球。绿色的台球桌像小官庄的麦田,一块一块泾渭分明。在等待食物煮熟的空隙,杨小竹起身往台球桌走去。台球桌与大排档之间隔着一张铁丝网,她贴着网观望——一个人将上半身俯下,瞄了很久,用杆子将球推出去。球在前方相撞了,咔的一声,特别有力量,好像要从另一只球上带走点什么。又一个人推杆了,他对准一只红色的球,一用力,红球上路了,迅速向一只黑球奔去,像是要追击,又像是奔走相告,仍然是咔的一声,简短的问候,便各奔东西了。黑球撞在桌沿上,又折回来,红球一路前进,一头栽进深洞。这个原本令人兴奋的瞬间,杨小竹却鼻子一酸,有些想哭。她发现打球的人正朝自己看过来,赶紧憋住情绪。刚刚弯腰推球的人也站直身子,他的手臂很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没有看杨小竹,而是给自己点了支烟,然后仰起脑袋,对着天空吐出烟圈。杨小竹很惊讶,差点喊出声来。
8
杨小竹和王大海的爱情发生在1999年的冬天,具体地说,是1999年冬天的那次大排档聚餐。若干年后杨小竹回忆起那晚都感觉如同梦境——后来,台球场那边吵起来了,也不知道缘于什么,男人之间的斗争有时是没理由的,只是荷尔蒙作用。战火一直蔓延至大排档,有人拿着棍子,有人动了砖头。宿舍的女生们都作鸟兽散了,只有杨小竹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用王晓霞的话说,屁股像被凳子粘住了。
的确,杨小竹觉得油污在那一刻对她的作用力特别大,她没有离开,也没站起来。杨小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大海——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坚定地认为他就是站在宿舍对面院子里抽烟的人;就是与她对视了近三年的人;就是常常将手窝成喇叭状对她说话的人——不过,王大海的性格与在看守所时并不十分相同,怎么说呢,杨小竹也没法确定那时的自己能“看”出他的性格。王大海很活泼,热衷于交际,有很多兄弟,也有可能是被释放出来后,一改过去的乖张和漫不经心吧。
王大海最大的兴趣是打赌,赌球,赌棋,赌吃饭,赌喝酒,赌憋气,赌飞旋的苍蝇会落下来几只,赌走在前面的陌生人会不会回头……能让王大海赌的事真是太多了,他和杨小竹的相识也是缘于一场打赌——那时他们和七闸桥东的混混打群架,大排档的人都跑尽了,唯独杨小竹一动不动地坐着,这种气定神闲反倒让打架的人怔住了,愣愣地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有人上前用棍子杵在她面前,杨小竹没让。王大海举着砖头叫她赶紧走开,说,砖头是不长眼的,不怕吗?杨小竹从容不迫地说,不怕,我不怕你。后来就有了王大海和兄弟们的打赌,他们赌这个女孩是不是对王大海有意思。
寒假过后,杨小竹就不上学了,她和王晓霞一样觉得上学“没意思”。她很想换一种活法,和以前不一样的活法。春节她没有回去,只给叔叔写了一封信,寄件人栏没写上地址。她告诉叔叔她与海伦的同学回家过年了,实际上杨小竹并没有跟随王晓霞去海伦,而是留在了仙女市。
这个春节杨小竹是和王大海一起度过的,说完整点,是和王大海以及他的一帮兄弟一起度过的。王大海在仙女市有一间小平房,离他的台球场不远,走几步就到了。平房不大,但足以挤下七八个兄弟。对于平房的由来,据说是王大海的祖上留下的。王大海不太愿意提“祖上”的事,尤其是他的父母,这给杨小竹一个感觉,王大海有一段不太幸福的过去。正因为此,杨小竹便对王大海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
王大海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和几个兄弟合伙做台球营生。大排档附近的台球场就是王大海的,一共六张桌子,开一局收五元费用,但大多时候是王大海和兄弟们自己玩。
新学期开始,杨小竹没去学校,也没有找单位实习。她想去工作,王大海对此十分生气,觉得很没面子。他对杨小竹说,他养她。这三个字让杨小竹幸福了很久,尽管她知道王大海并不富裕。杨小竹每天和王大海一起看球桌,这种生意一般都是在晚上,收摊时都快凌晨了,他们在大排档吃点面条,次日睡到下午。小平房里有两张床,小一点的王大海和杨小竹睡,大一点的留给兄弟們。住在这儿的兄弟并不固定,有时是小胡子,有时是大王,有时是小胡子和大王。只有一次,八个兄弟全部挤在一张床上。第二天杨小竹醒来时,屋内满是难闻的气味,酒、呕吐物、臭脚还有汗混杂的味道。杨小竹从床上坐起来,吓一跳,因为她旁边除了王大海外,还横着另两个兄弟,大概是那张床实在挤不下了,躺到了杨小竹床上。
这种混杂、错乱的生活,杨小竹并不反感,甚至感到新鲜和新奇,这是从前的她想都没想过的。她喜欢屋子里挤满了人,而这些人对她又不熟视无睹。她越沉浸在这种生活里,越想与过去的一切进行决裂。唯独令杨小竹稍稍难过的是,她和王大海单独相处的时间极少,有限的属于二人的时间都被用在了性爱上。杨小竹发现王大海除了对打赌充满热情外,对性爱同样也是,有时又将两者合二为一,比如,他和杨小竹打赌,高潮来临的那个点会落在奇数上还是偶数上,等等。
杨小竹在性爱中并无什么快感,但她喜欢听身体碰撞的声音。这使她想起算珠之间的碰撞。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吸收了太多的算珠的声音,那些让她感到孤单和压抑的啪啪声。现在,她找到了解决办法——两具身体用力碰撞似乎能将体内的算珠声挤压出去,将孤单和压抑驱赶出去。她对王大海说,用力,再用力。后者如同一只铁锤,一锤一锤地敲击过来。
9
爱情真是奇妙,杨小竹常常看着王大海的背影感叹。她记得在601宿舍里为数不多的几次闲聊,那时新生入校不久,不知是谁提议的,每个人说一说自己理想的另一半。杨小竹说了几个词,白衬衫,忧郁,瘦削,长发。后来在看到小院里的人后,就变成了光头,抽烟,爱吐烟圈。杨小竹奇特的标准引起了哄堂大笑。如今,杨小竹总是想起宿舍里的那些对话。她想,这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哎。所以一次王大海向别人介绍杨小竹,说是刚认识的女朋友时,杨小竹立即反驳说,才不是,很早就认识了,我们认识有三年了。
春天还没过完,杨小竹就怀孕了,这个消息让她既高兴又害怕。她从医院赶到台球场时,王大海正专注于和几个兄弟赌球,杨小竹喊了好几声他都没听见。后来杨小竹走过去想和他耳语几句,还没开口,后者就像触电似的弹跳着让开了。王大海对于杨小竹在兄弟面前和他说悄悄话的行为很是不悦,他对杨小竹说,什么事直说好了,都是自家兄弟。杨小竹愣在一旁,脸红了,没有开口,一个人退到小平房里。
晚上,王大海一脸鲜血地回来了。杨小竹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王大海说,冶金厂的一群混蛋来捣乱,把球桌砸坏了。王大海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边咝咝啊啊地自己抹药。又说,幸好有兄弟们在,要不然……王大海感慨兄弟多的好处,而台球营生是缺不了兄弟的。杨小竹曾试图劝王大海别干这个,的确,挣不了几个钱,寥寥几笔盈利又都用于兄弟们的吃喝上。但王大海很倔强,他说现状有什么不好?再说,他也想象不出没有兄弟还能干什么。王大海激动时习惯以左手指点江山,那只长期支杆的左手有几个厚厚的茧,在半空用力划出一道弧线,像笔力遒劲的一捺。几次谈话均以那一捺不欢而散。
杨小竹在给王大海递药的时候,悠悠说道,我怀孕了。王大海愣了一下,眉头拧出一个结,说,怎么会呢?这不知是疑问还是反问的句式让杨小竹有些难过,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抿了抿嘴,怯懦地说,是的,去医院检查的。然后不等王大海回复又补充道,要不,我去医院打掉吧。
王大海看了杨小竹几秒,忽然抱住她,脑袋埋在她的臂弯里啜泣,对杨小竹说,等有钱了,一定要生的,生个男孩。王大海突如其来的拥抱和词不达意的劝说,使杨小竹手足无措,但也不那么难过了。她并没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毕竟自己还小,又没结婚,手头也不宽裕。她只是因为怀孕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欣喜,如同人们常说的,爱情结晶,这是她和他的结晶。想到过去的三年,彼此的遥望,以及现在亲密无间的生活,终于有了结晶,像最终公布考试成绩似的。杨小竹将脸贴在对方身上,嗅着浓烈的汗水和血腥气味,幸福又忧伤。
这时,门被撞开了,王大海的几个兄弟吵吵嚷嚷地进来。他们刚刚修好台球桌,加上不久前的打斗,此刻多么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酒局。兄弟们兀自找凳子坐下,将买来的酒和花生米铺陈开来。王大海也参與其中,推杯换盏,刚刚与杨小竹的那段凄凄切切仿佛已从他的身体里剔除干净了,此刻的他显得格外兴奋。
杨小竹睡不着,屋子里很吵,她蜷在被子里听外面的喧闹,努力从此起彼伏的吵闹中分辨出王大海的声音——他的话不多,仍然是寻找各种机会与人打赌,不管是赢了还是输了都会欢呼一声。直到下半夜,声音才矮下去。杨小竹起身去客厅看了看,发现王大海喝多了,瘫在凳子上,剩下的几人仍然机械又迷糊地划着拳,还有一个人没划拳,也没喝酒,正百无聊赖地折纸玩。杨小竹发现他用一张废报纸折成烟缸,很周正,大大小小一共折了三个,套叠在一起。
10
杨小竹人流后的第四个月,又怀孕了。这一次,王大海没有像上次那样抱住她哭泣和劝说,而是几近咆哮地问怎么总是这样。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是不是自己的这片土地过于肥沃了。所以杨小竹在第三次发现怀孕时没有告诉王大海,她独自去医院里做了人流。
这是杨小竹和王大海共同生活的第二年,杨小竹早已工作了,在一个食品厂的仓库干活。王大海嘴上仍然反对——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但也仅是说说而已,因为他常常夸赞杨小竹从食品厂带回来的包子不错,尤其是肉包子,馅足,油多,希望杨小竹下次能多带一点。的确,靠他那一点微薄收入是难以度日的。
这一年中,王大海三次进看守所,三次都因为打架。王大海对此习以为常,杨小竹也不那么难过,好像他暂时外出几日,尤其想到她和他的相遇与看守所有关时,心里反而多了兴奋,好像他不是被拘留,而是前去对过去的一切进行瞻仰和凭吊。她回忆起小院子里的一切,路灯,花圃,站在花圃前抽烟的他,那些画面如此坚固,如此有力,即便与现在相去甚远,都让杨小竹记忆深刻。每当杨小竹想起过去,便会对现状包容很多,对王大海包容很多。
有一次,杨小竹忍不住问王大海,还记得看守所的小院吗?王大海正打桌球,抬头看一眼杨小竹,问,什么小院?杨小竹说食堂前的小院,有花圃的那个,还记得吗?王大海皱了皱眉,好像在搜寻答案。当然,他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打球中。他张开手掌按向台面,拢起,拇指紧贴食指形成一个稳固的V型通道,猛地推杆,球在台面上如炸裂般四处逃散。
台球四处奔逃的画面印在杨小竹脑海里,她很害怕看到这样的画面,似乎有种被迫分离的痛苦。空闲时杨小竹就将球一只只归拢起来,安安静静地挤在三角框内。关于小院的问题,杨小竹再也没问过。王大海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她认为只要自己记得就行,只是偶尔有些感慨唏嘘,如果没有那时的一瞥,怎会有现在的相遇呢?人的一生就跟这台球一样,一杆推出去,每个球的命运便从此不同。
冬天到来时,他们吵了一架。具体因为什么记不得了,像这样的吵架并不是第一次,均以杨小竹的妥协而平息。杨小竹愈发感到生活的压抑和烦乱,家里永远是闹哄哄的,充斥着酒气和烟味。而两人独处的短暂时间里,王大海有强烈的性爱需求。他不喜欢杨小竹各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可她很想和他说说话,谈谈心,像两个正常的家庭成员那样聊一聊生活,聊一聊未来,但王大海对那样的话题毫无兴趣。于是他总是怒睁圆眼看着杨小竹,像是要把那些话生生逼回对方的肚子里去。那一次吵架发生在半夜,小平房里正聚着一帮玩游戏的兄弟,杨小竹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了,只有那个折纸烟缸的兄弟抬头看了她一眼。杨小竹出了门向广场走去,她不知道去哪里,但那一刻她很想逃离。小平房里出现了一小会儿的平静,几个兄弟提议去追杨小竹回来,王大海吐了串烟圈,胸有成竹地说,我数到十,她准会回来。
果真,杨小竹在王大海数到九的时候跨进门,小平房里的人一阵哄笑。杨小竹不知道刚刚那一刻自己成为了王大海打赌的对象,可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法离开这里,仿佛是球桌上的一只球,被推出去,又被捡回来,再推出去,再捡回来,循环往复。
2002年春节刚过,王大海就出事了。他和七闸桥东的一帮混混打架,用垫桌腿的砖头将对方砸死了。原本王大海只想教训对方一下,没想到那脑袋经不住敲击,血和脑浆沿着砖头淌下来。王大海跑回家,杨小竹正在睡觉,一睁眼看见王大海身上的血迹,吓得赶紧从床上跳下来。王大海说,我完了,这下完了。杨小竹问怎么回事,王大海说,妈的,桥东的刀螂被我夯死了。杨小竹惊得捂住嘴。王大海说,早就想教训他了,没想到这么不经揍。王大海愣愣地看着杨小竹,问该怎么办?杨小竹的舌头在颤抖,每个字都在嘴里打着旋儿。自首,自首吧。她努力吐出几个字。王大海咆哮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我不能自首!他突然抱住杨小竹,失声痛哭。
这时候的王大海像个孩子,整个脑袋埋在杨小竹的怀中,一边痛哭一边喃喃自语。杨小竹紧紧抱着他,分明感到两具身体一同颤抖。她把脸贴在王大海脑袋上,瞬间心软了,想起之前心里的种种压抑和对王大海的不满,此刻都烟消云散。她突然很害怕,害怕离别,好像自首的将是自己。
停止哭泣的王大海冷静下来,自首是死路一条,他要逃到别处去。王大海翻出一点现金,又从杨小竹包里找出几张零钱,便大步向门外走。刚走几步,他转过身,看见还在惊慌失措的杨小竹,就脱掉身上外套、衬衫、裤子,又将杨小竹扒得一丝不挂,拔出老二,不由分说地捅进,用力撞击,加速,然后猛地拔出。杨小竹顿时有种被抽空的感觉,待她站起来,王大海已经遁入黑夜。
11
王大海在逃逸的第五天被捕获,一个半月后结案,两个月后从看守所移交监狱,三个月后杨小竹才申请到一次探监机会。在此之前,杨小竹只在庭审时见过王大海一面。
王大海并没有逃离仙女市,而是在一个兄弟的租房里睡了五天。他哪儿也不想去,这是庭审时王大海陈述的。庭审时的王大海白胖了一些,坐在被告栏里,狭小的空间显得有些拥挤,看来在看守所的状态是不错的。他全程都没有看杨小竹,在简短流利地回答了法官的问题后,就一直盯着墙壁上的光斑发呆,只有被押离时嘴角向上扬了扬,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笑容。
杨小竹第一次探监时已肚皮微凸,王大海临别前的那一炮居然命中了。杨小竹在会见室里等了十分钟后被告知,王大海和狱友打架正在关禁闭。没有见到王大海,所以怀孕的事没能告诉他。杨小竹坐在凳子上发了好一會儿呆才起身出去,沿着院墙往大门口走。院墙高耸,墙顶有环形电网,一圈圈地流向远处。杨小竹往后退了退,仰头看着高墙——她觉得这一切多么熟悉,不由得想起在601 宿舍第一次看见小院的时候,那时她还不知道院墙为何那样高,里面又是什么?围墙内外又是怎样联系的?
门外的空地上有人在放鞭炮,是家属迎接刑满释放的罪犯。爆竹在地上摆出一个“人”字形,寓意重新做人吧。杨小竹傻看了会儿,思绪有些飘忽。小铁门快要打开时,她居然感到紧张而羞涩,好像从铁门里出来的将是自己的亲人,是王大海。她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年来她还没改掉羞涩和腼腆的毛病,还不习惯问候与拥抱。
台球营生又恢复正常了,杨小竹白天在食品厂上班,下班后就去看台球桌。死者亲属来闹过一次,砸坏一张球桌和数根球杆。王大海的兄弟们也四散而去,只有一个叫李权的人帮忙打理。
李权就是那个折纸烟缸的人。
他留下来帮忙是王大海的意思,这是王大海在那五天里思考的结果。他躺在李权的租房里,感慨一切风过无痕,像交代后事一样希望李权能继续台球营生,收益可归李权所有,只要维持着就行。几张破球桌让王大海很不舍,好像这是祖上的产业,是他的命根子,希望能继续发扬光大。
李权开出租,有一辆长安面包,白天守在汽车站等客,晚上车站没人了,就来台球场。他很瘦,但力气不小,细瘦的胳膊居然能看到肱二头肌。平时他不怎么说话,说话时声音闷闷的,像是从水底传上来的。有时突然来一句,杨小竹都要思索很久,不确定是从哪儿发出的声音。
他来这儿的第一天就用水泥黄沙将地面的几处坑洼填平,还把断了的桌腿换掉。打球的人寥寥无几,生意清淡。有人打球时,李权就虔诚地站在后面看,手不自然地学着别人推杆。打球的人一走,李权便立即伏在球桌上练习,上身拘谨地俯向桌面,头伸向前方,手臂的姿势很奇怪——看得出来,李权还不会打球,每个动作都显得十分笨拙。如果他发现杨小竹在看,便立即站直身子,装作若无其事地捡球。
杨小竹第三次去探监,是李权和她一起去的。她坐在李权的小面包车上,两个内向的人几乎没有交流。杨小竹觉得李权和王大海的其他狐朋狗友不一样,从他折纸烟缸就可以看出。后来杨小竹多次看见李权折纸烟缸,一只只地套叠在一起。他做这些的时候很安静,手指虽不纤细,但能看出细心和灵巧来。
经过一片农田时,李权忽然指着远处的村庄告诉杨小竹,他老家就在那儿。杨小竹说了声哦,也向李权说了自己的老家小官庄,问他有没有听过。李权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听过听过,在仙城北边吧?杨小竹没回复,因为小官庄在仙城的南边。后来两个人就不说话了,只有窗玻璃发出哐哐哐的声音。
李权来探监,王大海很兴奋,在此之前的那次探监——杨小竹一个人来的,王大海几乎没说几句话,整个过程焦躁不安,时间没到就要求离开。杨小竹告诉他自己怀孕的事,王大海一边起立一边淡淡地说,你要生就生,你要不生就不生。说完随狱警离开了。
与上次不同,这次王大海有很多话要说,半个小时的会面时间几乎都给了李权。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情绪波动很大,但哭的时候也看不出痛苦,因为哭着哭着就破涕为笑了。王大海似乎已经适应了监狱生活,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不错。他告诉李权这里“还可以”,每天早晨看半个小时电视(新闻),然后去劳动改造,每周还有一次个人才艺提高学习。有人报陶艺,有人报剪纸,他报了乐器,吹口琴。他将两手拢在嘴前示范——说到这里,王大海突然想起什么,对杨小竹说他要一个口琴,不是28孔的那种,要布鲁斯10孔的,下次给他带来。
杨小竹连连点头,还想多问几句,王大海已转脸和李权聊下一个话题了。
从监狱出来,李权和杨小竹一路沉默,好几次李权想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快要下车时,他突然对杨小竹说,我早就知道你了,我看过你的信。
杨小竹啊了一声,疑惑地看向对方。李权在开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路面,慢悠悠地说,你写给你父亲的信,在七闸桥第二段扶手钢管里……
12
一个月后杨小竹又来探监,仍是李权陪同。他们不是罪犯的亲属,但监狱认为对罪犯改造有帮助,也能批准会见。杨小竹和李权在会见室里等了一会儿,王大海才被狱警带出来。他额头上有个不长的血口子,说是下楼梯摔的。王大海没有上一次状态好,情绪有些低迷。彼此沉默几分钟后,杨小竹先开口说口琴带来了。王大海皱了皱眉,连忙摆手说不要了不要了,不吹了,没意思。王大海说他最近劳动改造任务总是完不成。他是无期徒刑,原本还想靠劳动改造表现好来获得减刑,看来是没指望了。他对杨小竹说你把口琴拿回去,我现在看见这玩意儿就生气。他问了一些台球场的事,又问刀螂家里来闹过没有。整个过程他的头一直低着,好像被往事击中。再抬起头时王大海发现杨小竹的肚皮又鼓了不少,忍不住捂着脸啜泣起来,劝也劝不住。情绪稍平息时王大海对李权说,一定要照顾好杨小竹,杨小竹交给你了。王大海有些语无伦次,不能自已,一遍遍说自己出不去了,得坐一辈子牢。
这之后,王大海多次把杨小竹“交给”李权。对于王大海的托付,杨小竹有些尴尬,倒是这个李权,很上心,对杨小竹无微不至地关怀起来。他白天很少去拉客,一吃过午饭就赶来开门做生意,晚上很晚也不打烊,常常不回去睡觉,就在面包车里过夜。有一次杨小竹半夜起来上厕所,小平房里停水了,她要去马路对面的巷子里上公共厕所。路上没有人,路灯也熄掉了大半,阔叶树被风吹得发出互打耳光的啪啪声。杨小竹有些害怕,突然发现不远处李权的面包车停在那儿,心里顿时安定了些,心想,那个人应该睡在车里吧。她沿着人行道拐进巷子,眼前黑乎乎的,一丝光亮都没有。她有些退缩,想到那些和厕所有关的鬼片,头皮一阵发麻。就在这时,杨小竹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是李权。李权说,看她一个人夜里在外面走,不放心,所以跟来了。他站在厕所外面,用小手电照着隔墙。明晃晃的光落在墙上,像一团火,杨小竹心里暖洋洋的。回来的路上,杨小竹也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感动,牙齿一直颤抖着。
立冬后,杨小竹回了趟老家。她差不多两年没回去了,两年里除了给叔叔婶婶寄了点钱外,只写过一封信。这次回去她带了一些衣物,打算在老家过些日子再回仙城。对于未来,杨小竹很迷茫,尤其是王大海坐牢后。但对这个孩子,倒是没有一丝犹豫,她觉得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至少让她不那么孤单了。
冬天的小官庄衰草连天,树叶落尽了,房屋寒碜地裸露出来。杨小竹往叔叔家走,想起那些年爷爷来路口接她的情景。
村庄还是老样子,没有太大变化,就连地里种的植物似乎都没有变过。屋西种豆子,屋南种韭菜,屋后种山芋,屋东种蚕豆,每块地好像只认一种植物似的。你若是离家三年五载,回来人都变老了,地里的东西却没有变。
叔叔不在家,婶婶正在厨房里烧水,看见杨小竹,先吃了一惊,随即眉开眼笑。婶婶放下手中的活儿,向杨小竹问长问短,说杨小竹越长越好看了。婶婶说杨小竹回来得正是时候,她要烧水洗个澡,正好没人帮她搓背。杨小竹发现婶婶怀孕了,肚子夸张地向前挺着——她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对方身体里的秘密,婶婶顿时沉默了,笑容收起来。她没有问杨小竹孩子的事,但明显十分不悦。
婶婶没让杨小竹帮忙搓背,说自己能够得着。她独自在浴帐里搓洗身子,一壶壶地添水,到傍晚都没出来。杨小竹在院子里扫了地,又到小厢房打扫。她的床不见了,就连从前倚在墙上的竹板也不知去了哪里。原本搁置竹床的地方,现在堆了很多饲料。杨小竹有些难过,怔怔地站着。她摸了摸肚子,肚子里的小东西动了动,似乎在给她回应,于是她指着堆放饲料的地方,小声说,这里就是妈妈以前睡觉的地方……
从小厢房出来,杨小竹在堂屋里发呆。她看到茶几上的毛线团,还有织了一半的毛衣,想必是给小侄子或小侄女的了。她又发现电视机下压着个白色的东西,一角露在外面。她很好奇,走过去看,原来是一封信。信封上的笔迹十分熟悉,那种像被风吹歪的字迹。杨小竹有些激动,紧张。果真,信是父亲寄来的。
信写于2000年春天,杨小竹毕业的那一年。父亲说他给仙城工校寄了两封信,都没回音,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把信寄到小官庄来。他在信里说不知道杨小竹毕业后想去哪儿工作,如果她愿意的话,还是很欢迎她来海边的……父亲的字没有变化,只是少了从前的遒劲。信不长,杨小竹来来回回读了十几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坠落。
待婶婶从浴帐里出来,杨小竹便上前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信的事。婶婶正在生气,没好言语地答非所问道,谁晓得那时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13
杨小竹当天晚上就回了仙城,包里多了一样东西——父亲的信。她是不会给父亲回信的,至少现在不会,不过她已原谅父亲了。
从车站坐人力三轮车去小平房,还未下车,杨小竹就听到台球场那儿打打砸砸的声音。死者的亲属又来闹事了,闹事的目的是为了赔偿,狮子大张口,数目越来越大。这次来闹事的人比较多,就连刀螂年迈的奶奶也出动了。老太看见杨小竹,不由分说地薅住她的头发就往地上摁。别看老太瘦瘦小小的,力气倒是很大。杨小竹摔在地上,发觉人只有两只手是根本不够用的,只能一只手护肚子,一只手护头发。
李权也被几个男人围殴,他迅速从空儿里溜出来,扶起杨小竹,还没站稳,就被一记闷棍夯倒了。杨小竹去扶李权,李权又将杨小竹挡在身后,几只巴掌噼噼啪啪落下来,也分不清是谁挨着的。
这天晚上,他们早早关了门,没做生意,李权也没回自己的租屋。他在小平房的沙发上过的夜。两个受伤的人相互抹药,包扎,有种同病相怜的意思。
大雪后,他们就并到一起过日子了,像是水到渠成。杨小竹没有反对,觉得这一切不仅是王大海的安排,也是命运的安排。
李权是个细心的人,细心到敏感,这一点和大大咧咧的王大海不同。他告诉杨小竹,他一共看过她写给父亲的两封信,一封在七闸桥扶手里,一封在桥头的石墩下。你说我们有没有缘?李权问杨小竹。不过,李权又说,当他看到杨小竹的时候,她已经在王大海身边了,因此他很沮丧,心想这么细腻、这么多愁善感的人,怎么会和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在一起呢?
杨小竹说自己上學时很幼稚,给父亲写了很多信,却不知道寄往哪里。不过呢,杨小竹立即申明,她现在不恨父亲了,因为父亲也给她写过信。
台球场暂时先关闭,杨小竹从小平房搬到李权的租屋。这是李权的意思,因为谁也经不住刀螂亲属的侵扰。李权从台球场带回来一支球杆和一套球,放在茶几上,像是缅怀似的。他常常把球拿在手里打量着,像是要发现其中的奥秘。吃饭的时候,泡脚的时候,即便是蹲在马桶上,李权都会拿着球研究。有一次,他对杨小竹说,你知道吗,最初台球是用象牙做的,一颗象牙只能制5个球。据说在英国,仅制作台球每年就需要上万头大象的象牙。制造好的象牙台球还要经过严格挑选,重量必须相同,非常昂贵,所以台球应该是宫廷贵族们玩的游戏。不过,李权将球在地上轻轻敲了敲说,现在都用大理石了,硬度非常好。
李权仍然有折纸烟缸的习惯。何止习惯,简直称得上是嗜好。他将旧报纸、旧杂志,以及那些塞进门缝来的广告纸,全部折成烟缸形状。他将折好的纸烟缸用来放台球,每只球放进一个纸烟缸,齐整地排列在茶几上,轻的纸,重的球,十分艺术。
李权每天出去拉客,杨小竹还在食品厂干活。早上李权送她去上班,下班时如果李权车上的乘客正好在食品厂附近下车,他会把杨小竹接回来。
杨小竹很享受被关心和照料,这在她从前的生活里是不多见的。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像台球撞在边框上,经过一个折角又走到了正常线上。如果,不是一个月后的那次挨打,杨小竹几乎认为自己是遇到爱情了。
被暴打的原因很简单。杨小竹在卫生间洗澡,洗完穿了件T恤就出来了。衣服很薄,又或者是肚子越来越大,像球一样在李权眼前晃动,后来杨小竹坐在沙发上,李权的右臂突然横甩过来,啪的一记耳光。杨小竹蒙了,耳朵嗡嗡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又是一耳光。李权将杨小竹摁在沙发上,一只手揪起她的刘海,另一只手来回扇着。杨小竹一边哭叫一边求饶,直到嘴角渗出血来李权才罢手。
杨小竹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刚刚发生的一切如同噩梦。此刻的李权多么陌生,之前那个嘘寒问暖、细心体贴的人不见了。杨小竹小声啜泣着,生怕哭声太大又会引来一轮暴打。
李权没有再打杨小竹,而是抱住她哭了,像个孩子一样乞求她原谅。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李权喃喃着,刚刚,我看见你的肚子,突然受不了,受不了你肚子里是别人的孩子,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回是杨小竹抱着李权哭了,他打她的理由让她心酸和感动。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男人,她好像变得十分体贴和通情达理,一边哭着一边把李权搂在怀中。
14
杨小竹再次被打,距上次只有一个月。此时她的肚子已经隆得很高。杨小竹很瘦削,肚子便显得十分突兀。关于被打,用李权的话说,他过不去这个坎,看着她的肚子会失去理智。或许,孩子生下之后就好了,因为他是喜欢小孩的。
这一次是发生在夜里,杨小竹正在熟睡,突然感到头部被重击,还没来得及睁眼看清楚,又过来一拳,眼前顿时金光四溅。
原来李权半夜起来解手,脚下被什么勾了一下,弯腰一看,是毛线,杨小竹白天织衣服的毛线。这原本也没什么,李权已经跨过去了,又反身去看,发现毛线的另一端是一件婴儿裤,一只裤腿已经完成,另一只裤腿也织了大半,两条腿岔开着,呈一副吊儿郎当的稍息姿势。一股热血冲上李权的大脑,他看到躺在床上的杨小竹,肚子隆得不可一世。李权的拳头从身体里奔跑出来,石头一样敲打在杨小竹身上。石头是带着火气的,每一块都在杨小竹的皮肤上烙下红红的印子。杨小竹跪在床上,双手抱着肚子,这动作更加激起李权的怒火。他脱下鞋,用鞋底代替手,塑料鞋底在皮肤上发出清脆果断的声音。后来,杨小竹已感觉不到疼,只感到累,她将脑袋抵着地面,整个身子瘫软下来。
暴风雨平息后李权开始道歉。他跪下,向杨小竹请求饶恕,希望她再给他一次机会。杨小竹收拾东西要离开,对方死死抱住她的腿。僵持了几分钟,李权开始抽自己的手,往地砖上抽,像是要将它们从身体里分离出去。
杨小竹妥协了,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抱着他痛哭。杨小竹慢慢将衣物放回去,然后清洗伤口。
春节过后,气温依旧低迷。报纸上说今年的立春来得有点晚,春节过后的第二个礼拜,这个节气才姗姗来临。
杨小竹向厂里请假,因为再过几天就到預产期了。她坐车从小平房和台球场经过,感觉一切恍若隔世。
在菜场下了车,她去买了盐水鹅、猪耳朵,还有一块素鸡。这些是仙城特色菜。
李权已经下班,最近他回来得早,生意不好做,太阳还没下山就载不到客了。他坐在沙发上折纸烟缸,十分认真——家里到处都是这玩意,用来弹烟灰,装细碎的垃圾,放纽扣,做零钱罐和钥匙袋……总之,这种方盒子充斥了家里的每个角落。
杨小竹把熟菜倒出来,拿好筷子,给李权倒上酒。在转身时,她突然发觉李权手里的纸烟缸有些奇怪。不同于其他的烟缸,它略小一些,白净一些。她发现上面有字,蓝墨水笔迹。杨小竹几乎是扑上去的,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纸。果真,那是父亲的信,她藏在铁盒里的父亲的信。
李权不以为然,他才折了一半,试图夺回信纸,却被杨小竹挡住。当他再去抢夺时,信被撕成两半。杨小竹突然疯了一样,尖叫着,将屋里的纸烟缸通通扔到地上,用脚跺着。钥匙、硬币,散落一地,台球也惊慌失措滚出很远。这回,李权怒了,球是他的宝贝,纸烟缸也是他的宝贝。他迅速从杨小竹手中夺回信纸,撕得碎碎的,又将杨小竹摁在地上。本来,李权想就到此为止,可是,他突然感到杨小竹的肚子在动,一股力量从肚皮下传上来,用力顶着他的手。狂暴回到李权身体里,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翻身骑在她的身上,背对着她,几乎坐到了她的胸口。这一回,他的巴掌没有抽打在她的脸上,而是抽打在她肚子上。李权说,杀人犯的孩子,杀人犯的孩子,你知道吧,他藏在我的房子里,为什么我没有窝藏罪?哈,你知道吧,因为是我去举报的……
杨小竹的脑袋嗡嗡直响,李权的每句话都像刀片似的飞过来。她喘不上气来,心想自己是不是快死了,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快死了。她感觉哪儿都动弹不了,只有手,只有手在地板上抽动。突然,手碰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冰凉冰凉的,是台球。杨小竹没有多想,抓住球用力砸向李权的后脑勺。的确,球是大理石材质,很硬,很结实。她听见两个球体的碰撞声,啪,啪,啪,像算珠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直到那个压着她的身体面条似的软下来,杨小竹才把手里的球扔掉。
杨小竹跑到门外,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太阳快要落山了,最后一束光芒将万物染成金色。她不停地走,两条腿机械地划着,从惠民路到青山路,穿过七闸桥再到北京路,长江路,曲江路……看见川流不息的人群,看见奔驰而去的汽车,看见楼群拔地而起,她还看见高高的院墙向远处延伸——杨小竹听见院墙里有跑步的声音,踢踢踏踏的脚步整齐划一,有人在报数,喊立正,声音洪亮,向前看——
杨小竹看向前方。
黑暗已经降临,她继续走,一刻不停地走,直到浑身没了力气。她瘫坐在马路牙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嘈杂声远去了,耳边很安静。这时,杨小竹惊喜地发现,气泡回来了,那个在很多年前破灭的气泡又回来了。她将身子躺倒在地,肚子像另一个鼓胀的气泡。她看着黑乎乎的天空,树木在黑暗的映衬下如同剪影,细瘦的鼓出芽苞的树枝一根根地指向天空。是的,立春了。
这一年,杨小竹二十四岁,正是那张照片上——她的父亲站在花圃前意气风发的年纪。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