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 二姨
我跟着父亲乘轮渡过江,清早他将一件花衣裳扔给我,我穿在身上,紧跟他往外走。这年夏天,重庆的天气格外凉爽,这很罕见,可这年经常打雷下雨。因为老下雨,我家斜斜的阁楼漏水,地板上放着洗脸盆洗脚盆接着,父亲说,要等天晴后才可以爬到屋顶把瓦片理一理。
那是一个星期天,轮渡里挤满了人,我想问父亲,我们去哪里?他一直绷着脸,我不敢问。到了对岸朝天门码头,我脚上是一双旧旧的棕色塑料凉鞋,沙子一直往脚趾里钻,怪刺皮肤的。废弃的缆车道边是两坡宽大无比的石梯,对一个才上一年级的孩子来讲得努力走,走到额头流汗,才能上到顶。父亲没有牵我的手,我到顶后,大口喘气。我跟在他身后,排队等电车。电车里人多,我们挤上去,一直站到终点站,又转车。一上车,暴雨倾盆而下,我抓着把手,一直到杨家坪西区公园。我们下车,还好,雨停了,到处是水。不必问父亲带我到什么地方,因为我知道二姨住在这附近,心里有些高兴。
二姨不是母亲的亲妹妹,但同姓,来自同一个地方,沾点远亲,她们豆蔻年华时从乡下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重庆,互相帮助结下了情谊,母亲说二姨比亲妹妹还亲。二姨每回都带糖果给我,长到这么大,我吃的糖果都是她买的。
以前母亲带我去过二姨家,我记得是平缓的山丘,有好些刺槐和夹竹桃,有一大坡石梯,石梯两边都是红砖房子。父亲带着我穿过一个集市,从一条街出来,面前果然有一坡石梯,石梯左侧每排只有两幢红砖平房,几米外是高院墙,墙下是竹子和黄葛树;石梯右侧有好多幢红砖房,每幢房共有五家,两幢间隔着小过道,第一排房前,只是一条小路,第二排房前,也是一条小路,第三排房前是水泥混合土铺成可开一辆车的道路,像一条小街,从左到右展开,通向远方。
下过雨后,到处都湿漉漉的,石梯上泛着水光。二姨的家在第三排,石梯顶右侧第一幢平房第一号,上面挂着“钢新村三排3幢一号”的小牌子,从边上生有苔藓的台阶走上去,门前有自来水龙头,下端是水泥洗衣槽,边上是小厨房。正门进去是吃饭的房间,一个窄长条,有圆桌和凳子、柜子和凉椅,墙上贴着两张宣传画,一张是工人,另一张是好多人站在田里,我认得画上的字——“备战备荒为人民”。门后墙上,有一排挂钩,挂着衣服雨伞和草帽什么的,还有一道门,通向小卫生间,卫生间有蹲坑,也有水龙头洗澡,热水得自己烧,再往里走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睡房。
我们家是与十二户人家共用一个大厨房,整个地区几百号人共用两个公共厕所,洗澡只能在吃饭的房间。每次母亲见二姨,都会羡慕她在钢厂工作,哪怕仅仅是在一个食堂做饮事员,便能享有这么好的房子。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应开在吃饭房里,却在门外。母亲不以为意,说,这样在厨房方便用水槽,而且多出一平方米,宽绰。
二姨家的门跟别人家的门一样,是绿漆,绿窗框,安了细铁柱,窗台脏脏的。门窗掉漆,刚刷了新漆,有股油漆味,门框边贴着春联,色泽被太阳晒淡,门是虚掩着的。
父亲敲门。
没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皮肤黑黑的男人拉開门,他脸上生有络腮胡子,冷冷地看着父亲,又看到小小的我,让我们进了门。这男人是二姨的相好。父亲认识他,对他说:“董江,你好,二妹呢?”
董江的手上沾有油漆,他摊摊手,去厨房倒汽油洗手,边洗边说:“她中午会回来,我隔会儿回家。要我去叫她早点回?” 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随风涌过来。
“不用了。”父亲说。
父亲坐在桌前,不再吭声。我乖乖地站在窗前,看到董江弯下身,去打开水槽下面一个盖好的桶,从里面取出皂角油肥皂来抹,放回去后,他搓了搓手,拧开水龙头,用清水洗手。董江进屋来,将湿手往自己衣服上蹭干,他抽出一支香烟递给父亲,父亲摆手说不吸烟。
董江自顾自点上烟,抽起来。他属于地地道道的重庆男人,个子不是太高,背伸得直直的。“你们从江对岸来,稀客!可惜我今天有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牙齿有些发黄,眼睛瞅瞅的,眯眯眼,很精明能干的样子。
董江抽完烟,扔掉烟蒂,就离开了。
父亲看看墙上挂钟,说二姨一会儿就回来。我早饭没吃,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们耐心地等了十多分钟,门外响起脚步声,二姨的头发上套了一个白布帽子走进来,惊叹道:“是小六呀,姐夫你也来了。”
父亲点头。二姨瞟了一下窗子新刷的油漆,说:“呵,董江来过。”她打开一个布袋,拿出两个大纸袋,里面是几个肉包子,还有炒面。二姨三十多岁,瓜子脸,鼻梁和眼睛生得好看,脸上有一些小雀斑,人不胖不瘦,整个人显得很忧伤。她把包子放在一个搪瓷盆里,把面挑到碗里。
那包子有一个小碗那么大,我一连吃了三个肉包,吃撑了。
我到里面房间,这儿很大,放了两张双人床,用竹棍撑起蚊帐,床下有木箱,两床之间放着五屉柜,挂着蓝靛花布窗帘。我爬上五屉柜,拉开窗帘,绿框玻璃窗开着,装了好几根细铁柱,凉风吹来,我站在柜上,把头伸过去。母亲说,头能出,身子就能出。屋外没有房子了,只有一片生长着树和野草的荒地,飞着几只白蛾,有一条水沟,再远处有高高的院墙,院墙上有铁丝网,尖如刀的刺。我望着,退了回来。
五屉柜上有面方镜子,我看见自己的头发黄黄的,眼睛很大,睫毛倒是又黑又长,一张脸缺少营养,黄皮寡瘦的。镜子泛着光,我在屋子里乱照,照着窗外阴霾的天空下那荒地和那高墙,那高墙上的铁丝网映光,打回来,很刺眼,我把镜子扣在柜面上。这时我看到镜背镶了一张黑白照片,是二姨和一个男孩,三四岁的样子,男孩很亲热地依偎着她,他的头发有点儿长,有一缕垂在额前,正看着我。他的眼睛跟我好像!四目相对,我对他一笑,用手指点点他,你是谁?是二姨的孩子吧?照片上的男孩子不能说话,我自言自语,我从没见过你。你上学去了?今天是礼拜天哪。
我打了个呵欠,好困,就跳下柜子,爬上右侧的床蜷成一团,看着蚊帐上有蚊子被拍成一滩红尸体的污点。我听见父亲在说:“你知道你姐姐脑子有根筋,认理啦 ,昨天晚上,我和她都没吵架,她问我一个事,我没说话。今天清早她就走了,也不知她去了啥地方?”
“姐夫,原来你以为她在我这儿,没来呀,那她会去哪儿?”二姨的声音。
“我去找她。我把小六留下?这是她的换洗衣服。”
“多一副筷子——反正还有两周就是暑假——不必上学了。”
我听着两个大人的对话,不知什么意思?母亲去了哪里?我想她,但是心里也愤愤不平,为什么你不带上我走!生气归生气,眼睛实在睁不开,我闭上了眼睛。
叶 子
睡着了,好安静,不仅是我,整个房子都安静,星星安静,梦也安静,屋外的荒地也安静。
我醒来天已黑尽,对面床上的蚊帐放下来,二姨睡得熟熟的。我身上有股清凉油的味,蚊帐上爬着小小的虫,我一动,虫就飞走。我轻悄悄地下地,到外面房间,玻璃窗开着,屋外小街的路灯光洒进来,父亲不在,他没有告诉我一声就离开了,把我扔下了,跟母亲一样,他们扔下我,让我成为一个弃儿。
我打开房门,下几步台阶,来到街上,清朗的月光下一个人也没有,连一只猫也没有,一幢幢一模一样的房子、绿门和装有铁柱脏脏的窗台、水龙头水管,一模一样的台阶长着青苔、湿湿的洗衣槽,连小儿的哭叫也没有,清静极了。
我朝前走,第三排红砖平房前的小街,在第二排红砖平房背后,高出它们半截,我走了好久,也没走到头。这时身后响起声音,从左侧竹子和黄葛树那边来的,我转身去看,只见一个男孩坐在有四个轮子的木头滑板上,那块木头有一个小搓衣板大,只是薄,两节细长的圆柱体木头,每节木头两头插两个滑轮,前面两轮子上面有一块可转方向的窄细搁板,像人的手臂那样,正放着男孩的双脚,滑板顺着斜坡而下,他像一个小战士,身下的滑板像一辆坦克那么威严。
我急忙往边上一闪,还好,没撞着我。
那个男孩一头乱发,右脚落地,滑板在地上继续走了一段就停了。他掉转方向,牵着滑板的一根绳走过来,他的腿有点跛。“我是叶子。”他说,伸出了手,我握了握,他的手好冰,“小六,你来了。”
“你……你,认得……我?”一见生人,我就紧张 ,口吃起来。
“我以前见过你呀!你看,小六,我的腿生下来就不齐,你结巴。这样我也不紧张了,我们都是有问题的人。”
“我……我没有……没有问题,你……有……问题。”
“小六妹妹,你好特别,我喜欢!”他笑起来。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朝二姨家跑去。叶子重新坐上滑板,大声说:“明天晚上见,小六。”他的双脚上到滑板的前端,滑板顺着坡度嗖的一声向前驶去,在寂静的夜里如一道行星转瞬即逝。
作业本及镜子
我回到二姨家里,屋子里有很响的呼噜声,我去卫生间解了小手,就爬上床了。睡意袭来,模糊之中听见窗外荒地那边传来一声吼叫,我吓了一跳。那吼叫就一声,就停了。我侧脸朝墙,二姨在梦里喊:“太黑了!”她在挣扎,像在呼唤谁。
我听着,一会儿睡过去了。
早上二姨把我拍醒,说:“你爸爸昨晚回去了。”
外面房间里有股小葱混和辣椒的香味。我对二姨说:“我……我也想……要小面。”
二姨点头,到厨房将一把湿面和空心菜扔到锅里,用一双很长的筷子捞了几下,几分钟后,挑出来,端到桌子上。我坐过去,埋头吃起来。二姨说:“以后,你跟我在这儿,就得听我的,你和我要好好相处,听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凭啥不听她的,虽然我进她的家门后,她从未笑过一次,但现在我只有她,她对我也好。
“太阳下山后,毒虫虫会出来,叮人像根针,又痒又痛,可是它最怕清凉油。”
我身上有这味,又闻手,手上也有。
“在五屉柜左边第一个抽屉里,睡觉前记得擦。”
母亲不这样对我,我真的可以忘了母亲,可一想起她,我眼里便含着泪花。
“不要哭鼻子。”二姨不高兴地说,她拿出一把钥匙,要递给我,想了想,又放回衣袋。她说她得去上班,中午才回来,问我要不要她去借个课本,因为父亲没有带我的书包。我摇摇头,父母都不要我,我学课本做啥子。她看着我,没有说话。起身去里屋的床下翻找,好一阵子,她拿着作业本和语文、算术课本走出来,都是一年级的。作业本很新,她递给我,喃喃自语:“以为扔了,没想到还在。”她叹了一口气,说,“你正好可以用。学习还是很重要的,你二姨若是有文化,就不会做炊事员了。”
她走出去,把門拉上,从外面把门反锁了。
我没想到,从有细铁柱的窗里看到她小心地下台阶。也许她只是为了我的安全,才这么做。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桌子上的语文课本,上面用铅笔划了好些生词的圈,只有几页,很新,算术课本也是,虽然被人用过,也显新。可是没有笔,我到五屉柜去找,有一捆铅笔,用橡皮绳扎着,全是削尖了笔芯的。我取了一支,回到桌前。
门外有好些吵闹声,街上有大人带着小孩子在玩耍,有一个男孩子在玩滑板,他转过脸来,不是叶子,是一个个头比他小的男孩。也有小孩子在用鞭子打陀螺。有一个老头子推着有轮子的棉花糖筒,在叫卖。我可以叫他过来,因为我口袋里除了那颗水果糖外,还有五分钱,是母亲给的。我吞了吞口水,不能用。
不行,我不能被关在这儿,我得出去。前面的窗会有人看到,我到睡房,爬上五屉柜,先把头伸出窗柱,再侧过身体,我跳下窗。绕到红砖房前面,顺着石梯往下走。
有节奏的敲打声传来,声音很轻,我经过第二排房子,继续下石梯,声音大了一点,在第一排平房下面那条街上,敲打声停了。那儿有理发店、衣服店、小面馆和杂货铺子,不过那街接着一条马路,马路那头有公共汽车站,好多人在下车,也有带孩子的大人过来问去动物园怎么走?一人问,会有好几张嘴回答:“进后门吧,后门近。”
“不,不要进后门,后门早就锁死了,进西门吧。”
“哎呀,翻院墙吧,不用付二分钱门票。”
听的人面面相觑,说的几个人一阵大笑。公共汽车站边上的空坝子围着好多黄葛树,中间有集市,那些树下搁着竹筐担子,有新鲜蔬菜水果,有新腌制的榨菜咸菜丝,也有肉和活鲫鱼。
我转了一转,集市不大,二十来个人,都是挑担子的,也有附近小馆子的人在卖凉面和凉粉。逛集市的人倒是不少,他们走走停停,蒸笼上热腾腾冒着气的小笼包香喷喷的,但我不敢用口袋里的五分钱,就往回走。敲打声又响起,我看见了十几步远的街角有一个小店,坐着董江,他系了根围腰在身上,面前有矮凳、高脚板凳,上面有个铁柱,套着个锅,他拿着锤子在敲打。
原来董江是个补锅匠,他的小店很乱,有坩埚、火炉、风箱和砧凳,锅和铁块、电钻和木头,堆得到处都是。右侧墙上挂了好多钥匙,门上用红漆写着:配钥匙,当天取。我有点害怕董江,在他抬起眼来看外面时,我赶紧侧过身子。
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从一辆公共汽车上下来,她瘦瘦精精的,走到小店门口,递过去一个铝合金的饭盒。董江没看这女人,女人说:“老公呀,我今天在车队多领了一份饭,有咸菜烧白在里面。”女人把饭盒放在矮凳子上,见他不理自己,就转身离开。她走了几步,又走回去,进到店里。
我也靠那店更近了。
女人伸手敲一个铁锅,敲得很响。
董江没办法,抬起头来看她,眼里什么表情都没有。
“老公呀,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她一步跨出店来,朝前走,突然停下来,往我站着的方向看。我故意看对面路上一个卖萝卜和丝瓜的中年男人,但我感觉到她的眼光在仔细地打量我。
那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向我看着的那个商贩,问了男人萝卜的价钱,选了两根大萝卜,放在圆盘秤上。男人提起秤杆,说:“一角吧。”女人给了他一角,一手握着萝卜走了。
她朝我走来,走近了,人显老,我看见她眼角有颗绿豆大的肉痣,生了几根黑毛,很吓人的一张脸。
“唐孃孃,你在哪里买的萝卜?看上去好甜。”一个大妈叫住她。
她的手指向卖萝卜的担子,眼睛的余光却在看我,露出温柔的笑容,人一下子年轻多了,她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根本不认识我,我跟母亲来二姨家做客,至少是一年前的事,甚至是两年前的事,她怎么會认识我,我敢说,恐怕她连我母亲也不认识。
我回到二姨家,想爬上后窗台,可是我人矮,爬了好几次都不行。看到荒地有一块石头,我想搬过来,可是太重了。我就推,让石头滚动,弄了好久,才移到窗台边。我费力地爬上去,小心地钻过窗柱子,回到睡房。洗干净手后,我坐在吃饭桌前抄课文,抄了一页,看着窗外小街,在作业本上画起来。
二姨回来,开门后,看了我一眼,就去厨房把灶上的煤饼戳开,扇扇子,火苗一下子升起。她放上铁锅,开始倒水搅拌面糊,倒油烙饼,这时董江拿着那个铝合金的饭盒来了。
“里面有烧白,给你和小六。”他拿筷子把肉搛出来,凑到二姨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就往外走。
二姨想起什么,对他说:“董江,谢谢你刷的漆。”
他听见了,回过头来,有些不太好意思,说:“应该把所有的旧漆都刮掉,漆漂亮一些,只是那样工程太大。”
“现在这样就可以了。”二姨说。
他走下台阶,挥了挥手。
这两个人的关系很奇怪,很是客气。烙饼和着烧白吃,很香,我吃得高兴。这时二姨说:“小六,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有人在车站看到你,有没有这回事?”
我的脸色发白,垂下头。
“你怎么出去的?”
我不说话。
“你错了吗?”
“我错了。我……我看见,董叔叔,叔叔的女人……她,她看,看我啦……”
二姨表情很怪,目光中有股凶气冒出来。我盯着她,她把筷子放下,摇摇头。她走进里屋,换了一件衣服,又找了一件她的纯棉布上衣给我,说:“这件衣服,可以睡觉穿。一会儿我给你烧一壶热水,准备一桶洗澡水,你洗个澡。”
洗澡水烧好后,我拿着二姨给的衣服,进了卫生间。我蹲在桶前洗头洗澡,我的身体才刚刚开始发育,乳房冒起小小的苞蕾,我不敢碰那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五岁就学会自己管自己,五岁就上灶台做饭。
我套上二姨的衣服,大垮垮的,长及膝盖,像一个连衣裙,透气又柔软,带着皂角油的味道。母亲也喜欢用这种肥皂。我想起母亲,心里难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墙上有面小镜子,我看着镜子里的人说,小六,不要哭。母亲最看不起爱哭的孩子,我穿着塑料凉鞋打开卫生间的门出来。
“二姨,我可以给你做饭。”我对她说。
“我不需要你做饭,不要以为我原谅了你,我给你记着一过。”二姨说着,扔了一条干毛巾给我,“自己擦干头发上的水。”
“那你会卖了我吗?”
二姨笑了。
“那你让我跪搓衣板?反正我不要你锁我,我不是你的犯人。”
“我说过,在这儿一切听我的。”她的口气很冷。
我对自己说,绝对不能再在她面前提那个董江的女人。
二姨看了我写在作业本上的字,评论道:“你的字写得好有力,看字,就可看未来,你有骨气,二姨喜欢。二姨认为你有一个好未来,起码比我,比你妈命好。”她翻了一页,看到我画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是黑黑的大眼睛,站在路灯下手牵手。“这女孩是你吧,男孩是谁?”
“他,他是,街上的。”
她若有所思地走到里面,照柜上的镜子,把脖颈边一缕头发掖进帽子,这才拿着布袋,去上班了。关门前,她对我说:“晚上食堂轮到我打饭了,我会回家晚一点。”
“你,一个,一个人,打饭?”
“五个窗口,我管一个。”她说,然后解释钢厂大得很,有好几个分厂,好多车间,她很幸运,因为做菜好,食堂里上上下下的人跟她关系都不错,有时也能分到剩下的饭菜。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颗水果糖递给我,糖纸上是黄色的菠萝,我拿着,却舍不得吃。
二姨走了,还是反锁了门。我来到里面房间玩镜子,照外面荒地那边高墙的铁网,泛着光,让光射来射去,有只黑蝴蝶在光里飞上飞下。窗外突然下起雨,我想关窗玻璃,可是一看窗台外屋檐宽,雨水根本进不来,就站在那儿,看雨点飘飘洒洒的形状。雨水下一阵后,雾气起了,外面的树和草随风摇动。都说下雨,人容易打瞌睡,果真如此。我举着镜子玩了一会儿,把镜子扣在柜面上,看到二姨和小男孩的照片,我对他一笑,说,如果你不是在照片上该有多好。
我爬上左边的床,脱了鞋子,眼睛马上合上。
不知睡了有多久,我感觉屋子里有人,有说话声,有喝酒声。有时很轻,有时很重,会有人轻轻说对不起。有人凑在我的床边,我想睁开眼睛,又怕看到不想看到的,便觑眼瞧,是络腮胡子的董江,他站在那儿,盯着我看,然后俯下身来。他要干什么?我的脚趾抽动了一下,把脸转过去,面对墙。他把一个薄毯子盖在我身上,又把我的脸扳过来,他带有酒气的嘴亲了我的左脸颊,又亲了右脸颊。我很想一脚踢过去,可是我不敢。他的手伸过来,摸了我的脸蛋,伸手把毯子移开,把我的衣服拉了拉,又盖上毯子,然后离开了。我吓得手心都是汗,他是个坏男人吧,母亲告诉过我,不让任何男人摸我。亲我,那更不行。如果母亲在这儿,肯定不让董江的臭嘴碰我,这个男人有问题。
“不要喝了。”董江说。
他把二姨从吃饭间抱到床上,二姨好像喝醉了,哭得很伤心,说话声断断续续,“我们不要提,不要提,都会好的。”那床上的蚊帐垂下来,他在脱她的衣服,又脱自己的衣服,他们光着身子在里面捣腾了好半天,喘气声后,二姨轻声说:“别走!”没一会儿,她打起呼噜。董江轻手轻脚穿上衣服和鞋走到外屋,收拾桌子的声音,又隔了一会儿,听见关门声,他的脚步声远去。
奇怪,也听不到雨声。
二姨应该嫁个人,怎么找别人的丈夫?我想问她。因为我不喜欢董江。昨天没有这感觉,今天见了他的老婆,而且他亲了我,趁我熟睡,这是耍流氓。
我睡不着了,听着墙上挂钟钟摆轻悄悄的摇摆声,索性起来找东西吃,厨房碗柜里有一大碗绿豆稀饭,有泡萝卜。盖着锅盖,像是二姨给我留的。我呼呼全吃掉了。这时我站在绿门前,下过雨的街上,月亮圆如盘,虽然有乌云,还是明明暗暗,石阶下面随风涌来一团团薄雾。
又见叶子
整條街上每家都关着绿门,好安静的小街,风吹着树叶的簌簌声,很轻,但是我听得见。突然有滑板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一起一伏,还有溅起水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好听,我望过去,可不,是叶子,只是这次他整个人站在滑板上滑下来,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大鹰。我奔跑过去,他一只脚落地,停下,头发乱乱的,扬了一下头,对我高兴地说:“小六,你来了。你看多好,雨也停了,路更滑,滑起来更好。”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必怕,我保证你不会跌倒。”
我担心万一我摔了,二姨会找他家大人告状,我对他断断续续地说了。
“不会有人管我的。”他说。
“怎么……可能?那……那你住,哪幢?”我想如果二姨跟他家熟就好了。
“我在那边。”见我疑惑,他的手朝第三排房子指了指。
我没吭声,但马上问:“在……在这,一排?”
他摇摇头,指着滑板说:“来,不要管那么多,坐下。”
我坐到滑板上,滑板像是不情愿地往前滑了一下,他马上坐在我前面,看起来那么小的滑板,居然能坐下我俩。他让我把双脚收好,放在木板前面支出来的搁板上,然后说:“那边装了铁丝网的高墙,就是动物园。一会儿,我喊一、二、三,到三时,我就收脚,你可以先闭着眼睛。”
听叶子这么说,我想起母亲带我去过动物园,看猩猩和孔雀,看到华南虎时,我吓哭了。她哄我,就在园里走,走了好久,我不哭了,说累了,想睡。她看着远处的院墙说,其实二妹家就在院墙那边,可惜我们没有翅膀,不然飞过去,就好了。
这时叶子的手抓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腰上,他的左脚在我的脚边,右脚着地,喊:“一、二、三!”他的右脚收起,放在前方。滑板顺着坡度往前,我没闭眼睛,好奇心战胜我的害怕。这一段缓坡,速度不快,可是下面坡度加强,速度也加快,我在叶子的脖子上呵着气,好舒服的气,长这么大,还没有跟谁有过这么亲密的身体接触。房子、树木在闪过,风吹起我们的头发,突然他站起来,我居然也站起来,滑板像是粘在我们的脚下,不偏不歪,迎着一股风前行。那平衡是怎么掌握的,我不知道,我只发现自己的胆子变大,丝毫不怕,我一手抱着他的腰,滑板突然飞了起来,在地上打了个转,叶子拉着我的手,腾空飞出一段,却稳稳地落在滑板上,直接向前驶出一大段。他的右脚擦着地面,速度减慢后,他停了下来。
我笑了出来,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你明……明天,来,叶叶子哥,好不好?”
“没问题,我明天让你单骑。”他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问,“你去动物园了吗?”
我告诉他,以前妈妈带我去过,但是太小,不过二姨会带我去。
他惊奇地看看我,然后说:“你肯定会喜欢动物园的!里面有只老虎,有两只尖耳朵,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去看它,它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告诉它,你是叶子的朋友。”
“你俩怎么成为朋友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它喜欢我,我喜欢它。对上了,啥子事都对了。”
“有道理。”
“我给它讲故事。”
“啥子故事?我最爱听故事了。”
“我讲有一个男孩子,一年都见不着父亲一面,他不想上学,就到动物园里乱走,有一天他站在老虎笼前,讲故事。一个老虎挑水吃,两个老虎抬水吃,三个老虎没水吃,因为它们变懒了。老虎听了哈哈大笑,原地转圈。从那之后,见我去,它就给我转圈,我就给它讲故事 。小六,你肯定晓得这个故事从哪里来的。”
“三……三个和……尚。”我说。
“回答正确。”
他蹲下,把滑板车前面的搁板转了一下,那搁板也是一个舵,里面缠了一根绳,他拖着滑板跟我往二姨家走。在门前,我跑上台阶,突然停了下来,我把口袋里的那顆水果糖拿出来递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剥开画有菠萝亮晶晶的糖纸,把糖递给我,自己留下糖纸。
我看着他,他说:“这样公平。”
我接过糖来,放入手里,我舍不得吃,推开门进去。
进到房里,我到窗前看,他还在那儿,他手握糖纸对我挥手。糖有股菠萝味,我闻了闻,让那味道浸入喉咙。我撕了一页作业本的纸,包上糖果,放入口袋。
第三天
早上天麻麻亮,二姨叫醒我,让我刷牙洗脸吃早饭。我进了卫生间,飞快做完。“气温回升,”二姨说,“温度比昨天高了,有些热,我们可以洗冷水澡。”的确,我在家时,夏天都到江里去洗。“我想去江里洗澡。”我结结巴巴对二姨说了。
她说:“我不太会游泳,这样,到时我看董叔叔有没有空,他水性好,我让他带你下江。”
我不想跟那个男人去江里。
我跟着父亲又是坐轮渡又是坐车换车,他没有跟我说江,我不知道江在哪里。我问二姨。她说:“我们这儿离江不是太远,我在江的北边,你们家在江的南边。我还是喜欢桥,有桥,你们到我家,就不必过江过水的。”
她拿梳子,给我乱乱的头发梳了两条辫子。梳好后,她看看我,说:“整齐多了,小姑娘打扮一下就不像流浪孩子。”她拿自己的布袋,套了卫生白棉布套,告诉我,轮到休息时,她要带我去西区动物园,里面好多动物,她问我想不想看?不等我说话,她说:“是孩子都爱去动物园。”她往厨房走,皱眉说:“也怪了,你来了后,这动物都不叫了,平常下雨时,高墙那边老虎豹子都吼呀,有时吵得人都睡不好觉。”
我没说话,我来的那天,夜里我是听到一声吼的,是老虎或是豹子?反正是一种凶狠、庞大的动物,天都要被震裂了,猴子和狐狸做不到。
对二姨要带我去动物园,我心里充满期待。中午她前脚跨过门,董江后脚就到。两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昨晚剩下小碗花菜焖猪油渣,董江说:“干脆做面块。”我喜欢面块,在他们身后拍起手来。
两个大人就在那儿和面,二姨把大蒜瓣交给我,我搬了个小板凳在门前坐着剥大蒜。
“董江,你晚上有空,带小六去江里玩水。”二姨说,她站在水槽前洗沾了面粉的手。
“我可以陪她。你去吗?”董江问。
“我今天下班会晚一些。”二姨说。
我心里不快,望着二姨,她不明白我的意思。面块很快做好,里面放了莴笋叶子。她用了一个大盆,把花菜猪油渣作为调料,又加了辣椒和大蒜,三个人几分钟就将一盆面块干完。二姨说:“我想在窗外那块空地上种些青菜,随时想吃就可以摘。”
“春天种最好。”董江说。
“小葱蒜苗随种随长,萝卜也贱得很。”
“到时我帮你。”董江看着我,叹口气,“也没啥玩的,高墙那边你一个小娃儿不能去。”
二姨的目光转过来,盯着我,显然对他的话是赞许的。他接着说:“去里面,小娃儿必须跟大人一起去。”
我结巴着问:“是不是老虎……狮子危险,会……跑出笼子来。”
“是小娃儿容易走失,小娃儿一个人走,坏人看到,会像苍蝇一样扑过来,将小娃儿带走。”
“带到……啥,啥子地……方?”
“反正到时你见不到二姨,见不到你妈妈和爸爸,也见不到董叔叔。坏人可能把你卖给一个更坏的人。不要跟你说这些,你记着,不要一个人去动物园。”他叹了一口气,“董叔叔正在给你做一个东西,我加班加点尽量给你赶出来。”
我心里好奇怪,这个董江会做什么东西给我,他在二姨面前表现很好,我也以为他是好心的,但对他,我直觉不信任,他那有酒气的脸,凑近我的身体,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想擦去他的吻。
二姨和董江离开后,我被锁在屋子里一个人坐在桌前读课本,抄课文,抄着,抄着,我一看作业本上写着“我想妈妈,我想妈妈”。我画了一个大黑眼睛的女孩,头顶都是星星和乌云。
我衣袋里有五分钱,我可以去动物园看老虎。如果中午他们不说小孩子不去,我还不想去,他们说了,我就非常想去,这无意中设置了一个诱饵在那儿,引着我前往。
尖耳朵
阳光异常灿烂,我从后窗钻出后,绕到房前,走下石梯,两边野花纷纷绽开,石坎缝里长着小小的矢车菊、车前草和灯笼草。草丛里响起蝉鸣,觉得有虫钻进耳朵里。我穿过小街,来到公交汽车站,在那儿问一个提着竹篓卖茉莉花的小贩,他说,小妹儿,你一直朝左,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看到一个大白铁门就是动物园,那儿有一个售票处。
我按他指的路走。气温如早上,也没升上去,不过有风吹过。大约十分钟,可能更久,我看到白色的大铁门,好些人在那儿拍照,有个摄影师,立了一个大木盒,罩了块布,给人拍照,边上有个助手负责收钱写地址,照片冲洗好后再寄。因为是相馆的,人都信。小孩1米2以下,不要门票。我跟在两个大人后面进去,进到里面,过廊桥,水里有红色大鲤鱼。一抬头,边上回廊上端墙上镶嵌玻璃鱼池,有朱砂水泡眼,顶着大大的红气球在快乐地游着。
我从小喜欢鱼,不时跑到江边洼地岩石缝里捉最丑的小蝌蚪,装到大瓶子里,带回家养。养不到一周,母亲会让我放生,我听母亲的话。金鱼,我能见着人家养的,蝶尾金鱼很稀罕,可是这儿有皮球珍珠和武汉猫狮,还有养金鱼的人都羡慕的熊猫金鱼,黑白色的虎头、长长的蝶尾、漂亮的水泡。一路看过去,玻璃框底标有金鱼名,有朱顶紫罗袍、白龙托玉,还有好多像满江红、金缕衣、天仙子、玉堂春等等奇怪名字的金鱼,简直目不暇接。
不是周日,看金鱼的游客还是不少,我喜欢看,还喜欢踮脚去摸,摸不到,就跳起来看。可是连看两排金鱼缸,玻璃上都印着一个人影,我回头,没发现人。突然面前的玻璃缸一声响,玻璃破裂,水哗哗流淌。“叫人。”“饲养员来了。”
可能就是那个人干的。我赶紧离开,迎面就是天鹅,在湖中游荡,高傲的脖颈昂起,谁都不看。有一只天鹅经过我,朝我点了一下头,钻入桥下,仿佛要跟我捉迷藏似的。可是我到桥那頭,却看不到它了。于是我去看大熊猫,那儿人多,这让我安心一些。两个大人带着几十个孩子,这时一个人打着一把黑雨伞,站在远处,我看过去时,那人用雨伞对着我。天并没有下雨,当我看时,那人那样的反应,当然针对我。二姨和董江曾警告过我,孩子不能一个人到动物园。可我不想离开,好不容易进来,我四处转起来,这时一声巨吼,“哎哟,狮子吃人了!”有人在喊。
好些人跟着声音过去,狮子趴在岩石上吃着一块血淋淋的肉,那不是人。隔壁关着两只华南虎,一大一小,小的在睡觉,大的在仰天咆哮,有两个小年轻,大约20岁,拿一树枝逗它。他们身后也是一群同龄人,打着旗,是一个工厂的出来玩。这只老虎胸腹部有丛丛乳白毛发,全身橙黄色,有一道道黑横纹,像花皮,耳朵尖尖的,小小的,很是可爱。两个男人看到它生气,反而高兴坏了,朝它扔石头。它一头撞过来,铁网加铁柱发抖,它不停,一次又一次地冲撞过来。那两个男人吓得瘫软,坐在地上。所有围观的人都退后了,这时我掏出衣袋里的纸,打开,露出一颗水果糖,昨天叶子留给我的。我摊开手,伸进铁柱里,小耳朵一下子看到我,朝我走来,黑眼珠转动着。我对它说:“老虎哥哥,我是叶子的朋友,昨天他说到你,我喜欢你的尖耳朵,我跟他一样叫你尖耳朵吧,这颗糖送给你。很甜。”
天哪,我居然没有口吃。
通常见生人或在公众场合说话,我就紧张,一紧张,我就口吃,越紧张,口吃越厉害。老虎要吃人,我递糖果,我有多紧张,可以想到,可是我没有口吃,只可能是我的紧张超过我的承受力,我忘记一切说话,才如正常人一样不口吃。
尖耳朵老虎看着我,我看着它,我不害怕它,我说:“很好吃,我不吃,给你吃,你尝尝吧。”它扑过来,我没有后退,几乎是在我丝毫没觉察的情况下,那颗水果糖到了它的嘴里,它牙齿咬碎,吞下去。它双眼皱着,吃肉的老虎这一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它琢磨着,突然伸出红红的舌头开始舔牙齿缝,显然喜欢那甜,它猛地抬头看着我,眼睛大睁,那里面早就没有怒火,连眼角都在笑。
尖耳朵安静下来。
好多人在我身后看傻了,我回头,看到那个打雨伞的人,这回那人只是遮挡脸,我可以看到他身上是一件灰衣。
那天,我是跑着看金丝猴、豹和斑马,它们进入我的眼睛快,离开我的眼睛更快,我记着你们的脸,我保证下回会好好跟你们打招呼,我在心里说,一溜烟奔回家。
游 泳
二姨家一个人也没有,我背靠门,喝了一杯凉开水。只要我不说,他们不会发现我去了动物园。
“咚,咚。”敲门声响起,我吓得一动不动。隔了一会儿,我鼓起勇气,走到玻璃窗边望外面,不是那个灰衣人,董江站在门前,手里拿着一个橡皮游泳圈。
我站在窗前。他说:“哎呀,我忘记带钥匙了。”这时他注意到门是从外面锁上的,马上到厨房里找到备用钥匙,打开门。
有只毛毛虫爬进门来,他看了一眼,一脚踩死,看也不看脚底。
这个男人听二姨的话,要带我去江里。我没有游泳衣,换了短衣短裤。董江骑了一个破自行车,让我抱着游泳圈坐在车后座上,叮嘱我抓着他。
我没办法,只能抓他的腰。董江骑了好一阵子,我看到了江水,比我家那段江水窄一些,江上船很少。这么说,江对岸是我家所在的南岸。但愿妈妈回家了,她会来接我的。我就这么发呆,董江问:“小六,你会游吗?”
我点头。
他放心地走开了。
其实我不太会游,我怕董江教我,那样他的手就会接触我的手和腿,没准还会碰着我的腰。董江脱了长衣,只穿了一个裤衩,整个身材均匀,他的右臂比左臂粗壮,都是肌肉,很像一个练武之人。他跳进江里,大划臂游着。江边有大人带孩子游泳,更多是青年,也有玩水的,老少都有。这一段江边沙子多,不像南岸差不多隔一段都是礁石。
我抱着游泳圈走入水中,水不冰,到腿了,我手抓着游泳圈,游了一会儿,不敢放开游泳圈,怕江水打浪,万一把我打进漩涡,那我就要丢命了。不行,我不能那样做。扛着游泳圈,我到岸上玩沙子,搭城堡。
坡上有个人影,总往我这边瞧,引起我的注意。我故意跑到江边,背对江,站在那儿。从这儿可以看得清楚,那个女人瘦瘦精精的,穿了一件格子衬衫,很像董江的老婆,她来做啥?
董江从水里起来,他站在我面前,问:“怎么不游呢?”我没说话,以为他会怪罪我,我走到沙堡面前,继续筑城堡。董江跟了过来,蹲下来,陪我挖坑,我在他的双脚上放沙子,插了一根野草在他的脚趾上,可能是痒,他笑了起来。这时我抬头看那女人,那女人瞪着我这个方向,我的脸色发白,再看时,董江问:“你在看谁?”
我不说话,董江顺着我的眼睛看,看到女人,腾地一下站起来,朝那儿走过去。虽是隔得很远,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看他们拉拉扯扯的,可以感觉两个人很不开心,女人抓着男人的手,甚至打男人的脸。男人最后走下坡来,脸涨红,嘴都气歪了,拉着我就走。我侧身看,那女人不在了。
我们回到家,二姨已回来了,她在厨房里,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走到绿门前,看到男人一脸怒气,急忙问:“小六惹你生气了?”她的脸拉下来,对我瞪了一眼。
他让我进屋,自己拉着二姨进厨房,关上门,听见二人说话声,说了一阵,他打开门出来,直接往石梯下那条小街走去。我盯着他的背影看,直到他完全消失为止。
当天晚上,我和二姨沉默着吃饭。吃完饭收拾完毕,她说累了,要睡觉,就进里屋上床了。
老虎在叫
天色暗得像铁一样沉重,我上自己的床睡,可是我想安慰二姨,二姨在她的床上翻来覆去。我爬下床,到她的床上,伸出手放在她的肩膀,我合上眼睛。
窗外荒地高墙那边传来一声吼叫,这声音如此熟悉,肯定是尖耳朵。像是回应我的想法,又是一声吼叫。二姨之前说,动物园动物叫,睡不着,现在我明白了她的话。但是二姨睡着了,皱着眉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我很怕二姨死,我小心地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如果她死了,我真就成了孤家寡人。
我得坚强点。下床后,我翻柜里的抽屉,找到清凉油,我把手和脚都抹了,房间里是清凉油的气味。我翻过镜子,点点上面的男孩子的照片,对他说,你好!感觉他也在对我说同样的话,像股暖流轻轻地流淌在我的心里。我爬上自己的床,看着窗外高墙那边的夜空,星星那么暗淡。尖耳朵老虎在叫,声音里听不到愤怒,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像是催眠曲,没一会儿,我睡着了。
挖地种菜
锄头跟我一样高,我把它倒下来,紧握,挖地。还好,土松,不过我挖的一身是汗。苍蝇和飞蛾在阳光下飞着,叫着。
二姨在边上提水,泼在土上,说这样土更松了,更好挖。我挖呀挖,土里的蚯蚓、蜈蚣爬出来。二姨说,这土肥。她让我挖松土后,挖个小坑。我们往小坑里撒南瓜籽,丝瓜籽。一坑撒十几颗籽,再将土盖上。
记得那天我们种了好几样青菜苗,都是二姨伙食團的同事给的。都说夏天种子不容易活,不试怎么知道呢?有些菜不一定只在春天活,黄豆芽在屋子里弄点水盖上布都能长一大盆。二姨说着,抬头看着高墙,蹲下把土里一块石头挑出来,扔到墙角。
荒地不时会有虫在草丛中飞来飞去。阳光下,沟那边的水哗哗地流着。那水太脏,可能每家洗衣槽的水都流向这儿。
一连好几天,我们吃过晚饭后,都在窗外的荒地挖土种菜。我们将带须的小葱头和发芽的大蒜瓣直接插入土里。二姨说,这样肯定能长出小葱、蒜苗来。
稀饭容易煮,一碗米淘过后,放大锅水,放一把绿豆,一个小时去端锅,在水槽里放凉水,再把锅放入,让稀饭变凉。稀饭配肉丝炒泡豇豆末,我和二姨口味差不多。夜夜我都爬上二姨的床,睡得像头猪一样死。
滑 板
早上,二姨坐在圆桌前,眼睛里有红丝,看着窗外小街说:“昨夜打雷闪电,下了好大的雨,我醒了好几次,睡着了,尽做噩梦。你看早上不热,最多只有24℃,很舒服。”
窗外小街已有孩子在玩了,好几只蜻蜓在飞,他们试着抓它们。
我坐在二姨边上,吃着麻辣小面。
二姨上班去了,她看看我,想说什么,却转过身,拉上门,把门锁上了。我坐在桌前抄课文。我的作业本上,画了好多女孩子关在铁栏杆里。可能她看了,她才有那种神情。中午二姨回来,我们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吃中饭,这时董江抱着一个报纸裹着的东西推门进来。
“吃饭了吗?”二姨问他,他点点头。他把怀里东西放在地上,对我说:
“打开看。”
两大张报纸一起包裹,我掀开它们,里面是一个崭新的滑板。二姨站起来,她蹲在那儿瞧,翻过来看后面焊的铁轮。木板是刨平的,漆了清漆,滑板前端有一个搁脚板,也是掌管方向的舵,跟叶子的滑板一模一样,只是他那个旧旧的,我面前这个是新做的。
“喜欢吗?”董江问我。
我点点头。他身上有酒味,大络腮胡虽剪短了一些,看上去还是那么恶心。
二姨对他说:“真有心,给小六做这滑板。”
“小六,你得小心,我在板前系了一根绳子,可以拖上坡,不过你不要让绳子拖在地上,会弄断绳子的。”
“你会滑?”二姨站起来,突然怪怪地问我。
“会……一点。” 我说。
“要小心。先在平地上练,不要去特别斜的坡。”二姨说完,去戴她的帽子,准备上班。
董江也离开了,他把门锁上了。我一个人看着滑板,想去屋外滑,但是房外街上有不少人,也有小孩在奔跑,放风筝,我不想当着他们的面玩滑板。这时我想起叶子,好几天没见他了。那么晚上跟他一起滑,他一定会吃惊,我也有一个滑板。
我到里屋,发现那荒地有一道人影,在水沟那边,就在动物园的高墙下。我再望,那人捂着脸匆匆走掉了。那人穿着灰衣,我没有看错吧,那个在动物园里跟在我身后的人也穿着灰衣。
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我害怕,如果房子突然失火,我怎么办?幸亏我人小,可以从窗子的铁柱里钻出。这些大人脑子是豆腐渣。我站在屋子中央,头顶是一盏白炽灯,我生气地开灯关灯,拉了好久,灯泡终于不亮了,如法炮制,吃饭房间的灯也不亮了。走到柜前,我拿起镜子来看,两条辫子是二姨梳的,过了一天后,变得毛剌剌的,不顺溜了。我索性散开辫子,披在肩后,使我的眼睛更加漆黑发亮,比刚来二姨家时脸有肉了,气色也健康多了。如果爸爸妈妈不来接我,我一辈子在这儿,关在这儿,又有什么不可以?我可以,不必想他们。这时,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父母不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我就在这儿上学。这个想法让我变得硬气起来。我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我爬上床,踢掉凉鞋,躺在枕头上,睡意马上袭来。
二姨回家了,她叫醒我,我睁开眼,看到窗外天色黑下来,可我困得很,闭上眼。她伸手摸我的额头:“没发烧,那你躺着。饿了吗?”
我摇头。
“我给你留饭了。”
她走开,拉灯绳,可是灯不亮。“灯泡怎么坏了?”她咕哝了一声,走进来,拉灯,灯泡不亮。她蹲在床下拉出一个纸箱子,从里拿出两个灯泡。移来板凳,站上去换灯泡,这才回到外面房间吃饭。隔了一阵,她走进来看我,说想在屋里搭一个阁楼。也不是阁楼,她指着我的床的位置,说在这上面做一个可以放床的空间,多少孩子都睡得下。下面呢,可以放一张大一点书桌,写作业,需要大一点位置,不要挤挤缩缩,字写得不周正。因为屋顶高,三米多呀,她一直在攒钱,购一些木料,到时请董江找几个朋友来做。
这跟我家斜而低的阁楼不同,二姨想的只是一个能放下一张床的阁楼。我想起父亲,有一天父亲在我家的阁楼上,爬上木梯,对我招手,问我要不要上来?我点点头,爬上木梯,第一次上到天窗。父亲在天窗外,给了我一只手,我握着,颤抖着移步到天窗外。
我踩在瓦片上,吱嘎响,风吹来,我抬眼一看,灰暗的天色中,乌云紧密地卷裹,仿佛随时要砸向那些高高低低的破旧房子。我转过身看前方,那是江,有船在行驶。父亲看着江上的货轮,说:“我以前开那样的船。”
我从未听他说过,很惊奇。
父亲说:“我找找照片吧,也许会有几张照片。”
我坐了下来,父亲坐在我边上。乌云压得更低了,压着江上的船。我盯着父亲说的那种船,船拉响汽笛,声音响彻在两江三岸,那浓重的乌云居然淡了好多。
这时天上飞过一架洒农药的飞机,喷出的药雾,像拖着长长的尾巴,穿越那些乌云。
那些乌云在我眼前晃动,我躺在床上,如同身在一个小船上,心想,有好多天,都是晴天,父亲一定把阁楼屋顶补好了,以后不怕漏雨了。
我闭上眼睛。
有人敲门,二姨走过去,一股酒气飘进屋来。脚步声迈近,脱衣服的声音,轻轻的笑声,亲吻的声音,两个人在对面那个床上捣腾,响声很大。我迷迷糊糊,想看他们,但睁不开眼,之后,我完全睡过去了。
天上的流星
胸口好重呀,我猛地睁开眼,在床上坐起來。二姨的蚊帐是垂下的,我下床走过去,董江睡在外侧,紧紧地抱着二姨。我走到外面房间,看到窗外月光铺了一街。我抱着滑板打开门走下石阶。刚把滑板放在地上,就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是叶子,我高兴地跳起来。
“好几天不见。”他和我击掌打招呼。
我让他看我的滑板,他马上蹲下来,翻过滑板看,说跟他的滑板几乎一模一样,“这个比别人的板车和滑轮车好,我最喜欢这种滑板。好吧,小六,我们今天可以玩双滑。”说着他让我坐下,把左脚放在滑板前面的搁板上,右脚放在地上。看到我准备好了,他也坐在滑板上,把左脚放在滑板前面的搁板上,右脚放在地上。
“准备好了?”
“好了!”
“我喊一、二、三,我俩一起滑动。”
“好。”
他抚了抚额前的乱发,露出饱满的额头,整张脸也清清楚楚,他的眼睛好黑好幽深,闪烁着光,他的鼻子也生得好直,嘴角却紧抿,像是在思考一样。他朝我看了一眼,轻轻一笑,说:“真好,小六,有你在这儿。”
他看我的样子好特别,长这么大,从未有哪个男孩子这么看我,这么喜欢我。我羞红了脸,低下头。
他哈哈大笑。
“你……特,特别像……一个人。”
“哪个?”
“像……反正,正,我,见,我见过……”我在脑子里搜寻,叶子很像我见过的一张脸,那眼睛,那下巴,那神情,可是我一时说不出来是谁。
“看着我的眼睛,不要紧张,张开嘴,不要怕,就不会结巴。”
“我不,想结巴。”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看,好多了。”
我有了信心,说:“我知道你,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看,比刚才更好。你不必现在告诉我,以后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好了,听好,小六,”叶子看着我喊起来,“一,二,三!”
我和他都把右脚放上搁板,滑板顺着斜坡在小街上滑起来,这条小街空寂无声,在夜里像一条专门的滑板道。这第三排房子与第二排房子的右侧,到底通向哪里,我没有数,我只希望滑板不要停下来,我和叶子可以一直往下滑,我们的倒影在地上拉得很长,渐渐地像两艘坚硬的船并驾其驱,所向无敌。天上出现了一颗流星,从动物园那头一闪而过,照在我们的前方,白光一片。
“站起来,不要怕。”他叫我,先站起来。
我慢慢站起,滑板在我的脚下,我微微弓身向前,但没一会儿,我跟叶子一样直身了,张开双臂向前滑,感觉远远近近的风,都聚集在这儿,鼓荡着我的身体,两边的红砖平房和树木在频频闪过,我和叶子高兴地叫起来,我们向前,向前,那是未知的深处。突然我感觉道路左边站着一个穿灰衣的人,伸出一双有力的手将我往边上狠狠地一推,我整个人跌出滑板,天哪,我想我要死了。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扶着我,轻轻一移,与我一起站在他的滑板上,是叶子。一个声音大叫起来,朝我吼:“我要你死!你怎么不死?”
我看清楚了,她是董江的女人。她飞快地扑过来,可是叶子比她更快,滑板一转,女人扑了个空。我右脚下地,呆呆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跌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手也擦破皮,流着血,她看了看,含在嘴里吸血,突然抱着我的滑板站起来,往一幢房前的石阶上摔,滑板倒是结实,没破,她捡起来接着摔,底座轮子和木板裂开,木板也成了两块。她一边摔一边喊:“他做的,他做的。”董江趿着拖鞋奔过来,一把拦着那女人,不让她砸滑板,女人打他耳光,他也不还手。
二姨跑过来,一把拉着我往家的方向大步走:“小六,幸好,我发现你不在床上。快点!”
“烂婊子,小婊子,给我站住。小婊子,算你的命比叶子大。”女人跳起脚来喊。
“唐庆芳,你说啥?叶子,你……”二姨松开我的手,转身,变了一个人似的朝那个唐庆芳走过去,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
“你活该,是我,都是我。”唐庆芳突然冷静地一笑,指着董江说,“你要我男人,我要你孩子。我推了叶子,他倒在那儿,倒在滑板上,飞出去了。哈,掉在地上,没有气了。”
叶子是二姨的孩子?!我惊呆了,难怪我觉得他像一个人,就是二姨柜上镜子背面照片上的男孩子。我的目光找叶子,可是小街上没有他的身影,也没有他的滑板。唐庆芳抓起地上碎裂的一块木板,对着二姨要砸过去,董江把唐庆芳的双臂连着上身一下子抱住,她竭力想挣脱他,她踢他,咬他,扯他的胡子,骂他,你尽帮她,对我这么狠心,没我,哪有你!你的良心被动物园的狼吃了?!突然安静了,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对上了,她一字一板地说:“小婊子,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
二姨奔到唐庆芳的跟前,打她的脸,打得她嘴里流出血来,抓着她胸口的衣服:“说,叶子在哪里?”
越来越多的房门打开,从里走下人来。“找到叶子了?”他们既是邻居,又是钢厂职工,关切地问。唐庆芳咬着牙不吭声,董江黑着脸,抱着唐庆芳不松手,二姨的手捏着唐庆芳的脖颈:“说,叶子在哪里?”
唐庆芳不说,她的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双眼瞪着二姨,她怕死,只能朝二姨点头。
公安局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他们打着手电举着火把到第三排红砖平房对着动物园的那片荒地,他们找来家什,挖地。虫子在光照下乱飞,叮咬这些人露在衣服外的皮肤,留下一个个红点,但他们不管。
他们不让我靠近荒地,把我反锁在屋子里。我站在睡房的玻璃窗前,看到外面荒地上,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两年前尽在汽车站,火车站,动物园找,怎么没在这地方找!”“想不到那婆娘那么歹毒,杀孩子,杀了一个,还要杀一个。”“大人的事,弄孩子!”“哎呀,不要说了,快找!”
我想出去,就上了五屉柜,先让脑袋出窗子的铁柱,身子再侧出,抓着铁柱,从那儿跳下地。手电乱射,火把乱晃,他们在荒地里挖。唐庆芳被带到一处,她指,他们挖,什么也没有。她被押着到另一处,他们挖。动物们听到高墙这边的动静,一直叫个不停,像是在争论什么似的,有时是一种动物叫,有时是几种动物同时叫。天麻麻亮时,二姨指着自家窗外的荒地,让他们挖。挖到了一个硬东西,是一个滑板,还有一件烂掉的衣服,一双球鞋。二姨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抓着那些东西哭了起来。“叶子呀,是你那天晚上穿的鞋子呀,叶子呀,妈妈以为你去动物园被人拐走了,到处找你,结果你就在妈妈的眼皮子底下。”
唐庆芳朝二姨吐了一口唾沫,被警察带走,她走得趾高气昂。
可是那个坑往周围多挖100米,又往坑深处挖,都没有叶子的尸体。
父亲来了
那时人与人联系,一是凭11号,就是两条腿,二是凭熟人带信,电话只能通过特殊部门。是有人带口信给父亲,或是他自己的感觉,或是这边九龙坡的警察告诉南岸的警察,反正他来了。
二姨不想让我走,说:“如果你出事,你妈妈会怪罪我的。”她的精神状态不好,如同两年前叶子失踪时,那时还抱有一丝叶子生的希望,现在可以确定他丢了性命,只是寻不到尸骨,她无法睡觉,无法上班,好在钢厂医务室给她开了两周休假条,她不必上班。公安局成立专案组想破案,审讯唐庆芳,每次她都否认把尸体扔到江里或是埋在别的地方,一口咬定,害死男孩那天晚上,她把他埋在荒地。“让他离他的妈最近!”她说完开心地笑。
父亲要带我走,他和董江在厨房里做饭,我站在绿门前,小街比以往忙碌,学生都放暑假了,大人带小孩子们在玩,在地上用粉笔划上格子,跳棋玩。也有溜铁环的。
“我下午带小六回去。”父亲的声音。
“这个当然听你的。”董江的声音,“真是抱歉,那婆娘做得太恶毒。她一直不离婚,居然害了叶子,现在差点害了小六。”他的头撞墙,“我是个窝囊废,我无能,我是个废物!”父亲拉着他,他激动地说,“我那么心疼叶子,心疼二妹,喜欢小六,那婆娘是在挖我的心。”
父亲说:“现在她被关起来,会被判刑,多半是死刑,会挨枪子。按法律,只要申诉,法院可以判离婚。”
“进牢里可以离。可是,如果她进了疯人院,就离不了。我和二妹都不在乎,离还是不离。”
父亲突然回头看到站在门外的我,便把门关上了。他们的声音放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饭,有咸菜红烧肉和干煸四季豆,还有一个青菜豆腐汤。二姨勉强喝了一碗汤,她看着我,摇摇头。
“过段时间,我再送小六来。”父亲说。
那是个午后,我跟着父亲从二姨家走出来,那个滑板被摔成几大块,木板连着焊的轮子,前面的搁脚板断了,放在洗衣槽边上。气温陡然上升,穿件薄衫都觉得热。
这时我听见一声吼叫,跟尖耳朵老虎的吼声很相像。
父亲看看我说:“要不要去动物园?”
我没想到,看着父亲,我点点头。
父亲陪着我去动物园,每个馆我们都走了一遍,老虎和狮子馆,我待的时间最长。父亲在边上站着,那儿有一个人工湖。
尖耳朵老虎认识我,把手掌伸出铁栏杆来。
它看着我的眼睛,跟叶子好像,我想叶子。他在哪里?我摸着它的手,轻声问。尖耳朵绕着铁笼边走着,微闭眼睛,突然原地转圈。我看得眼花了,仿佛好多尖耳朵在转圈。叶子说尖耳朵高兴,会原地转圈,它难过也这样?尖耳朵想说什么呢,我不懂,但我心里明白它在试着说什么,因为它的眼睛里有泪花。尖耳朵慢慢停了下来,睡在石头边的小老虎猛地睁开眼睛,仰天长吼,声音凄厉悲鸣。
“我们走吧。”父亲走过来,握着我的手问,“去看斑马和猴子?”
“好呀,我上次看了,没看够。” 奇怪,想到叶子,我说话一点也不结巴了。我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父亲问。
我说漏嘴了,不再吭声。
太阳下山,我们才到达朝天门码头,在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走上长长的跳板,坐进过江轮渡船。哨子声响,江轮离开趸船,朝南岸驶去,江水汹涌,在船尾激起一片浪花。
阁楼不漏雨了,父亲补了瓦片。
1981年 玉子
從那之后好多年我都没有见到二姨。1979年到1980年,我两次参加高考,都差三分,1981年我又考了,收到高考成绩,离上大学的分数线,差一分。这是命吧,再考大学已不现实,我当时离家到处流浪,写诗写小说,借住在一个写诗的人家中,可四处漂泊总不是办法。一所中等会计学校录取了我,两年后有铁饭碗,不愁生存,考虑了一下,我扛着铺盖卷,到学校报道。
校园并不大,好些旧旧的房子,几幢新建的大楼,在嘉陵江边的半山腰上,离北碚西南联大旧址不是太远,那儿有著名的北温泉,还有几所大学,是我们这儿的中心。学校的图书馆不大,书倒很齐全,我借了不少外国小说诗集,当书虫。来了一周了,仍如年少时一样不合群,有一天傍晚我打了二两米饭、一份辣椒炒肉片和一个凉拌青菜头,走出食堂,到外面的球场,走到一坡面朝江水的石梯看台坐了下来。六点钟,天光还好,我一边看惠特曼的《草叶集》一边吃饭。
因为除非见到了你,我不能死去,
因为我怕以后会失去了你。
现在我们已经见了面,所以平安无事了。
这些诗,仿佛在说一个人,有股力量涌向我的身体,感觉惠特曼这美国老头子太知善恶,太懂人心。我的眼睛红了,那是我童年所有的欢乐,一直在尽力驱逐那些被弃的痛苦和深深的孤独。这时,一个声音打断我:“嗨,对不起。”我抬起脸来,面前站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女生,手里端着一个铝合金的饭盒,问我的小名是不是叫小六。
我很吃惊,因为除了家人和邻居,没人知道我的小名,我点点头。
“那我可以坐在你边上吗?”
我同意了,她坐下来,居然跟我打的饭菜一模一样。她穿着白色连衣裙,我穿着黑色连衣裙。晚风缓缓吹来,天没黑,半个月亮已经露在天上。
球场上几个男生在投篮抢球,我们无声地吃饭,我随手翻阅诗集。看到我把饭吃完了,她说:“我是玉子,会计专业一年级二班。”
在这个中专学校,只上两年,那么她跟我同年级不同班。
玉子大概知道我在想什么,停顿了一下,对我说:“你的样子跟小时太像了,尤其是眼神,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不过,以防万一,我得确认你的小名。”
我看着这个叫玉子的人,她说:“我是你二姨的二女儿,叶子是我的哥。”
我惊得手中的搪瓷缸差点掉地,说:“这怎么可能? ”
玉子说:“你记不得我,我可记得你。那一年,我弟弟上一年级,我上小学二年级,你爸爸领着你来我们家。”
我根本不记得二姨有别的孩子呀,只有叶子,镜子背面的照片,是他更小时的照片。我对面前这个玉子说了。她一笑,说,她和弟弟都记得我,总是白天睡觉,夜里睡不了,在屋子里转。幸亏我不睡,她和弟弟睡那床宽敞了。她的妈妈也没办法,为了让我白天有事做,便带我挖地,种菜。
“种菜,种了青菜,种了葱,还有南瓜。”我记得这事。
“葱长得好,知道吗,那些南瓜,每株结了五六个,很甜,粉粉的,我们吃不完,都分给邻居们。”
“想知道我弟弟现在在哪儿?”
我点头,虽然我根本不认识她的弟弟。
“他今年上了哈工大。我妈妈可高兴了。”
玉子说完,左手握右手,把指关节弄得叭叭直响。
“叶子找到了吗?我的意思是他的尸骨。”
玉子摇摇头。她看着我,说:“你走那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雨。动物园的高墙坍塌了,在我家窗对着的那地方,走出来好多动物。”
“有尖耳朵?”
玉子疑惑地看着我。
“它们去哪里?”
“它们先在挖出叶子衣服的地方站着,后来站在我家门口,然后朝前走。”突然球场的球被踢到我们面前,准确地说,是重重对着玉子的脸而来,天哪,我叫出声来。她伸出手来,轻轻向前一拂,那球就越过整个球场,越过好多房子的屋顶往江上去了。
大家惊得抬起脸来看。
哇,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问:“你怎么做到的?”
“你有兴趣,下次球来,我可以教你。”她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说到哪儿了呢?对了,我记得你穿着一双棕色塑料凉鞋、一件花衣裳,跟着你爸爸往石阶下走,我以为你会哭,但是你没有。你走后一年,又到我家来过,你记得吗?”
我摇摇头。
“你爸爸送来的。在我家待了一个礼拜,你妈妈来接你的。”
“我妈妈?”
“她给我们包了饺子,她做的猪肉韭菜馅,里面有姜丝和油渣,太好吃了,比我妈妈调馅调得好。”
这么说,我妈妈回来了,自她离开家后。那么我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唐庆芳死了。”她看着渐渐变暗的远方,突然说。
我转过脸看她,她的脸冰冷。“她就是一年后死的。”玉子说完神秘地一笑。
“一年后?”
“是呀,你再来的那一年。”
“被判了死刑,吃了枪子?”我问。
玉子摇摇头,然后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说她死了。”
我看着她,她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唐庆芳,眼角也有颗小小的痣,只是没长毛。这怎么可能?她告诉我,她的妈妈现在还是跟董江,两个人分开住,她的妈妈说,男女住在一起反而容易生厌,好不长。
晚自习铃声响了,我们只好分手。我得回宿舍,走出一段,我回过头,问她:“你家门前那条街通向哪里?”
她一愣,说:“我也没走到底过。我有个感觉,叶子是从那儿走了。”
我一惊,想问她,但发现她脸上出现了笑容,很夸张,一点也不真实,这种不真实,笼罩了我,仿佛我也是一个假人。于是我一个字未说,沉着脸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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