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母親的身份
从自传体长篇《饥饿的女儿》到《好儿女花》,两本书相差十年。这十年风风雨雨,波澜起伏,经历了两场写作官司,包括法院禁长篇《K》。这两本书写自己和母亲,写原乡和逃离,想弄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同的是我个人的身份发生变化,以前我是作为一个女儿去写母亲,而现在是作为母亲,写母亲,听者是我的女儿。
以前看见了母亲为我,为这个家庭做出牺牲,她作为普通女性中的一员,成为了这个时代的牺牲者,我想得还不透彻,不理解她的牺牲到了某种深度。
直到我成为一个母亲,才深深感受她的那种痛。
母亲身上的悲剧延续,最让她无法承受的,不是来自她的敌人,而是来自她的亲人。
对待孩子,我和母亲还是不一样的。我的情况比母亲好很多,我没有经济方面的担忧,也会减少和外界、家人的诸多问题。她当年面对比我严酷得多的困难险阻,独自承担一个会向她压倒下来的天地。母亲比我勇敢,比我无畏。
母女关系
跟母亲的关系最大的一个交界点,就是母亲其实知道我整个的生活,从小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她放任我野蛮生长。
在我跟男人的关系上,我是永远对着母亲干的。在中国,我好几次差点结婚,也是对着我母亲干的,因为母亲根本不会接受这个人,而我非要跟这个人。
母亲知道这点。包括后来两个姐妹和一个男人的复杂关系,我母亲也知道,她不说。
我跟母亲的关系当中,悲剧在于我们居然不公开说明。母亲认为说了,我会继续向前,而且我会担心,母亲在这关系中处于弱势,很自卑,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母亲,她没法帮我做任何事情,一旦她说了,我会更远离她。
心有灵犀
“母亲是盐”,来自《圣经》,“地上的盐,世上的光”。母亲离世了,我才发现,她一直是我的盐,我悲痛难忍。
母亲不是一个神话,她真实,有血有肉,会笑会哭,会叫喊,会容忍,当然,她也是一个传奇。她的葬礼上,以前的同事、曾经纱厂的姐妹、几十年完全没有往来的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人,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赶来送她。
奔丧在重庆四天,相识的人、不相识的人来与母亲告别,我看到了母亲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与她的生命有过交集的人,给我讲述母亲的故事,像长江水一样涓涓不止。
我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想念她,多少年了,每到她的祭日、清明、春节、她的生日、我的生日,我都这样。今年我在伦敦,不能到她的墓前,充满遗憾。心有灵犀,今天清明节前一天,小女孩的我,站在老家六号院子门前,母亲走进院子大门,对我好亲切,她短发,整个人四十来岁,很有朝气,坐在堂屋,像是换鞋或是脱衣,我走上去,紧紧地拥抱她,她笑得很快乐。梦醒了,她给我的快乐,这一整天都在。
生 存
家人给我的一个版本是母亲晚年过得非常好,不愁吃穿,有儿孙孝敬。当我在丧礼知道母亲晚年捡垃圾时震惊不已,家人的解释是母亲有阿尔茨海默症。母亲是有意识地在做这样一件事情,被虐待,吃不饱饭,饿着肚子,她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内心郁闷和说说心里话,她要走出家门,去透透长江边的新鲜空气,她去江边捡垃圾,卖钱,可以购包子和花卷吃。
母亲一生中有两个黑暗时期:
第一个黑暗时期是在她怀上我时,1961年,那时处于三年困难时期,丈夫在船上工作,因为身体营养差,没吃饱饭,从船上掉下江里受了伤,被送进医院,没法传达消息。母亲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处于一片绝望之中。她带上所有的孩子,让每个孩子都去捡能够吃的东西。那时一个年轻的男子是母亲做临时工挑沙子的记工,当别人欺负她时,他站出来帮助她,他把自己的口粮给母亲,自己不吃,都给孩子们。两人相爱。母亲的生活很艰难的,但心里有一点光亮,那是这个男人的爱情照亮了她,她因为有这样的光,敢怀上我,敢生下我这个私生女。
第二个黑暗时期,母亲晚年捡垃圾,捡垃圾这件事首先是在家里得不到儿女的理解,再就是她饿,自然而然就去寻找食物,捡垃圾。
母亲陷入对往日的回忆中,已逝去四十多年的黑暗给了她一种对照。一个很孤独的老人,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她通过回想一生当中最浪漫最有激情的时期,那就是回忆和我生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度过眼前的绝望,对现实的黑暗进行抵抗,寻找一个出口。
母亲这样生存,好多年,我都不知。
母亲模型
我的母亲,忍了几十年,忍到八十岁后,不忍了,放开一切,去跟每个人说她最爱的人是我的生父,在大街上拉住一个人她就敢公开承认,并谈论他。这个勇气来自何处?
对母亲的误解和叛逆,那种心碎,彼此错失一次次机会,到母亲最后离世,酿成我永不可饶恕的后悔。人对母亲的复杂情感,都不同,孩子抵触母亲,当母亲教育你时,唠唠叨叨,你嫌母亲烦。对一个你不爱的人,你不会和她叛逆,也不会让她难堪,对她客客气气。反之,那个人就是你绝对在意的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母亲给予你生命,无论你做什么,做好做坏,都想引起她的注意,从很小开始,孩子效仿母亲,包括我们的性格都是母亲定下来的,我们不断地在反抗她,其实还是在步母亲的后尘。就像心理学中的母亲模型,你一生的努力都在印证你母亲给你指定的那条路。
作家基本功
当作家必须具备写实能力,还得有张力或者想象力,这是作家的基本功。一个人物在生活中是魔鬼,你就真把他写成一个魔鬼?我想这是衡量好作家与坏作家的标准。如果是好作家,就会把这个魔鬼写得比较人性化,如果是二三流的作家,就真写成毫无人性的魔鬼。心里只有看到的实景,只能成为二三流的作家。心里能装下一个天空、一片海洋,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
古人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博览群书才明白写书是怎么回事,走万里路见稀奇古怪的事,领略人生百态,这也是基本功。想象力是可以从书中学来的,写实就把它写得跟真的一样,写虚就天马行空。作家跟画家一样,素描功底一定要好,难道光泼颜料就可以当伟大的杰克逊·波洛克?日思夜想,人人都会,把梦境记下来,却难。记录某些梦,比如巫山云雨,那就更难。
经常聽到读者骂有些作家的书很垃圾。为什么是垃圾?因为他没经过这种职业训练。有人读了一本书就开始写,写出来,难以出版。
我二十岁前,读书一目十行,喜欢的诗和小说还能过目不忘。因为无钱购书,我就抄书。巴尔扎克的著作、雨果的《九三年》,我全部抄下来,抄着抄着,便以为这都是自己写的,自信来了,下笔就写。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给我抄的时间,所以我边读边记在脑子里,这是一种训练,久而久之,我的脑子便成了图片库。
我对细节很敏锐,尤其是嗅觉,吃过一顿饭,我会记得是在哪个城市,哪条街上,哪几个人,哪几样菜,味道如何。我经过一条街,会记得那条街上有几盏灯,有几个漂亮的商店,还有橱窗里的装饰。好像我的脑袋是一台复印机。
我书写与自己相关的直接经验或间接经验,最适合用诗歌来表现,也可把它读成一个散文,或者用讲故事的小说来呈现。
这种风格我并没有有意为之,我的内心柔软,带有诗性,本质上我是一个诗人,当我回忆起那些与死亡相关,或者是一些精神上的死亡,一些很震撼的事件的时候,我本能地就会用诗的语言去表达。
流 散
现代世界大量移民,尤其是知识界的移动,构成了一种新的文化现象。当然也包括先前的移民后代,奈保尔这样的人物,构成了一个全球性的“无根族”。
“流散”这词,原是希腊词,指的是《圣经》中说的犹太人长期流散。犹太人这样的“散居民族”,只能靠文化上独立贡献而立足。在当代,这种流散就不是个别民族特有的现象,几乎各个民族都有。流散是我的衷心关怀。西方各大学现在都有这个系科。我自己应该算是一个流散文学作家吧。体现本土与异国之间的一种文化张力:相互对抗,又相互渗透。
做梦的技巧
我读过一本书,讲一种人在做梦时,脑子里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在梦中又在做梦,而且知道哪件事情错了,哪件事情是对的,这样的人自我修成了一种德行。
有的人做梦还不知道是在梦中,懵懵懂懂的哗一下就醒了,或是给吓醒了,或是做了什么事情很后悔。还有的人在梦中可以纠正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他可以在梦中重新来做这件事,这样的人就跟其他做梦的人不一样。
我有时会接着之前的梦做,想有个结局,想改变。可是梦有自己的规则,朝它的结局发展。
写作也如此,主人公在小说里会自己朝前走,我每次遇到这样的时候,都会惊讶,会停在电脑前,充满畏惧。
精神的故乡
不完全写自己亲身经历,或身边发生的事,反而看得清楚、透彻,在结构上也比较自由。异域上的背景,可虚构,用不着百分之百准确。
人在异域,有漂泊之感,没有根,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容易让人引起共鸣。石黑一雄、奈保尔写这样的小说,以此寻找精神的故乡。
二战后美国一些犹太作家,像辛格、索尔·贝娄、马拉默德等,也是这种写法。这实际上包括两方面,一是把人物放到异域的背景,一是人物与他所处的环境、他赖以生存的土壤丧失了联系,沧桑感、失落感因此而生。人回到故乡来,寻找一些东西,结果找不到。人在他乡,更难寻找。
我用中文写作,作品被翻译成30种语言,我最重视中文版本,让我内心欣慰的,唯有中文,语言可以达到精美。
有一次我跟一个非洲女作家做一场活动,讨论为谁写作,她想把非洲女性的生活真实地表现出来。我呢,关注中国底层妇女。她用英语写作,她说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们汉语作家,没有她那么幸运。我们的作品在西方出版时会遇到大量难题,从一种语言译成另一种语言,本身就不可能准确,中国在经济上起飞,政治上有了地位,可是在文学上,从翻译到重审再到出版的过程起码是五年,最快也要两年,永远处于排队等待的过程当中,还是边缘地位。莫言虽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英美书店也不会把他的书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西蒙·波伏娃很美,她的相貌周正,她会穿衣会打扮,重要的是她的思想活跃,永远滔滔不绝,刺激着她身边的异性和同性。
她的《第二性》,我读过N遍。
女人你把自己看成是什么?你把自己看成男人的附属品,那你就是。如果你把自己看成是独立的,是另外一半,要有自己的世界,那么你就会往这个方向去。
西蒙·波伏娃从头到尾在讲女人和男人的不同,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分担的角色。这本书对我的启发比较大,让我想到乔治·桑,她养那么多天才男人、那么多孩子,自己便是一部精彩的小说,那时写书就收入丰盛,现在除非写网文,才会丰衣足食。
《一间自己的屋子》
“作为一个女作家,写作,至少需要两样东西:‘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1500英镑的年收入。”这句影响我一生的话,出自英国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屋子》。这本书在文学领域是对父权文化的清算,标明了长久受父权压制的女性文学的存在,为女性写作找到了一个历史支撑点。
伍尔芙在第六章写道:“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人的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她说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这两个力量放在一起,我们的脑子才变得肥沃而能充分运用所有的官能。
也许一个纯男性的脑子和一个纯女性的脑子都一样地不能创作,双性同体。她的代表作《奥兰多传》,反映的就是双性同体思想。
这本书让我记住她的名字,也记住自己写作,经济必须独立。
她和她的姐姐瓦内萨·贝尔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精英圈的核心和灵魂,她们组成沙龙。不管多么优秀的男人,钢琴师、哲学家、小说家,都围绕在她们身边。伍尔芙认为创造女性必经历两次冒险:
第一次冒险,“杀死房间里的天使”,回归自我。反社会规范、传统文化的压迫。
第二次冒险,要表达自我,真实地说出我自己肉体的体验。
这两次冒险,启示我的思想。一个作家写下自己的冒险和每一次省思,就是一种超越。一个普通读者读我的书,有新的感悟,影响了他的生活走向,就已超越了我的文本。
我们为什么阅读?阅读的意义就在于超越,有的人是用自己另外的形式超越。
那时我未想过多年后自己会写一本与她紧密相关的小说《K-英国情人》。
苏珊·桑塔格
苏珊·桑塔格,每次看到她的名字,我脑子会兴奋,会思考。
这个名字对我是一个鞭挞,如果我记得这名字,我不会放弃写作,也不会与这个世界妥协。尤其是她对时代以及文化的批评、她的小说、她的论摄影,确认经历的方式,同时也是一种否定经历的方式,她对种族主义、美国存在的问题,毫无妥协毫无保留地质疑,永远是我的镜子。
她在院子后面挖洞,一直挖到中国,这个一生想在中国获得新生的人,终生反对她的国家。
她说,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但我试着以四十八小时来对待它。她说从现在起我准备写出每个我脑子里出现的该死的东西,一种因长期浸润于高雅文化而产生的愚蠢的傲慢。我的嘴腹泻可打字机却便秘,我不在乎这话脏不脏,学习写作的惟一之路就是写,说你正在思考,这个借口不够好。她说,念旧是为了弃旧。而我念旧她,从不弃旧她。
金 庸
2019年,金庸这位武侠小说的大师离开了我们。
其实,他的任何一部小说里的女人都是为男人服务的。他是个男权主义者,用冷酷的冷兵器时代的方式对女性进行剥夺,他的作品中女人都成了牺牲品。
1998年,金庸在美国的国际研讨会邀请了我。几天下来,金庸听了来自全世界评论家的声音,对我的论文印象深刻,因为我批评他的男权思想。他在会上说,虹影小姐的论文写得最好。这不是有意让他人与我为敌吗?我看到了他的小说的本质。会议结束,一大群人去一个地方吃饭,他非要我坐他的车,他在车上一直与我聊小说。金庸也是一个有自我批判精神的作家,那天他说要修订他的所有小说。他的夫人在边上说,他已经在修改了。
小团圆
张爱玲把自己一生经历的事写在这本书里。她把自己不讨人喜欢、吝啬的一面写到了极致,乃至于看过的人会觉得她罪有应得,觉得不会有男人爱她,胡兰成应该离开她。
张爱玲对自己毫不留情。从文本看,把自己写成这个样子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表达的意义也在于此。她对母亲,对男人,对身边的亲戚朋友,一点面子也不留。
中国的小说家少有这做派。中国文学史上有两位作家,具有这种冷漠无心肠的思想:一位是鲁迅,另一位就是张爱玲。其他作家包括沈从文,所谓的一向呼声很高的作家,有一种温情主义的东西,也只不过是躲进自己描绘的小桃源般的世界里罢了。《小团圆》,更像《饥饿的女儿》,我在《饥饿的女儿》里也是这么“作践”自己的,我和母亲的关系,我的那种自我,把自己的痛苦、不满、冤屈,一一道来,把自己写成一个不可爱的人,我每一次气母亲,直到最后离开家,母亲苦口婆心跟我说话,我听,却不愿意对母亲说一句好听的话,甚至流泪也要过了江才流。
《好儿女花》和《小团圆》相比,它描写的不止是一个乱世,更是一个可怕的世界,描写灾难后的生活,以及如何带着心灵创伤继续活着。我写母亲每一次在乱世之中的爱,对我的养父、我的生父的爱,还有受辱救人经历,每个人都很孤独很无奈。《好儿女花》对亲情的无情解构,比《小团圆》更过分,走得更远。张爱玲没从根本上认清自己和男人的关系,写了胡兰成作为一个男人的悲剧性,但不敢去写他的根底。像胡兰成那种中国文人,最终是要依附在某一个政权之下,他这方面的野心更大于对女人的野心,而他在这方面得不到,就从另一方面索取平衡。他把自己与女人关系的错乱,归到每个女人身上,認为是她们的错。
博尔赫斯
好多年,好多年,博尔赫斯的诗歌陪伴我,给我温暖。他是一座可探求的迷宫,引领我走向诗歌的神秘莫测和故事的精心结构。少有一位小说家,写诗超过诗人,博尔赫斯是;少有一位诗人,写小说超过小说家,博尔赫斯是。
他眼瞎,但心里明亮。他写的是无,而不是有,他根本不关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存在。可是,有时候有就是无,无就是有,你根本无法把它们区分开。博尔赫斯有脑无心。
我们都公认博尔赫斯是伟大的作家,但他的作品,开始、中间、结尾都是一样的,他制造的迷宫,让我们思索,让我们着迷,他自己也在这迷宫里,长篇他就一定写不了,他就是走不出来。他的缺点,是重复的无,没有在那个迷宫上面再建一座“城堡”,像卡夫卡那样,在这点上,他不能够和卡夫卡相比。
夏洛特·勃朗特
在一个寒冷的周末,家里只剩下我一人,我读了夏洛特·勃朗特的《简爱》,读得眼睛透亮,胸口直跳——原来在世界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女孩的命运与我相似,一个孤儿,在孤儿院里受尽欺压。原来还有这样的爱情,超越相貌、金钱和地位,而获得真正的心灵相通,这正是我渴望的爱情,一个少女梦想的爱情,或许就是在那时我许愿日后要和一个罗切斯特先生式的人订终身,后来发现这种“父女”之爱带有盲目理想色彩,离真正的幸福遥遥不可及。
可就是那些读她的小说的日子,我都以简爱的走路方式走路,她的思想注入我的心里。少时的我,本性倔强、孤僻,又自恃聪慧,与周围人难融合,与她却一拍即合。
她的《简爱》拍了一个又一个电影,导演换了一个又一个,怎么拍,怎么导,都不是书给我的简爱,谁叫我那么小的年纪就看它呢。
艾米莉·勃朗特
读到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是在看了《简爱》一年之后,我读得泪流满面,湿了手绢,看到挖坟那一段,整个观念被摧毁,重建。高声狂叫:我要写一本书如此,不枉来世一遭!
有意思的是,这位妹妹后来居上,她对死亡和对男人的态度,比姐姐的思想更永远地占有我。
对《简爱》是喜欢,对《呼啸山庄》是酷爱。九十年代初到哈沃斯作家故居参观,发现她家的床都是那样小,而房子很大。牧师家,吃住教会,不可能穷。一家孩子,个个是天才,个个命薄。整个镇子,都世代吃勃朗特家,变成著名旅游小镇。
站在山峦之巅,我看远远的山野,听着冥冥之中她们走近的脚步。她和姐姐还是幸运的,在那时的世界能出版自己的小说,虽然不及姐姐的小说畅销。她写作,是在做家务事时进行的,一边揉面、做饭或者熨衣服,一边在纸上记下情节。
作为诗人
开始写作时,我是一个诗人,从未中断诗歌的创作。
诗歌是文学的最高境界。一个诗人,他写小说,语言会有张力,可能是很好的小说。一个小说家不写诗,他的小说,在我心里会打一个折扣。
为什么呢?
小说的结构和故事,虽与诗不一样,但最后得用语言来达到,语言是关键。一个诗人,语言有最好的质地。
在中国做诗人,其实是很难的。
“文革”后,诗歌非常受人敬仰。如果你是一个诗人,在任何地方都能受到欢迎,可以搭车,可以随便住在陌生人家,可以因为诗歌找到朋友。
八十年代时我是靠诗歌生存下来的,发表一首诗歌,稿费就可以维持一个月生活。
现在如果说你是一个诗人,肯定被很多人瞧不起。诗人无法靠发表诗生存。在英国也是这样,在那儿我经常碰见一些人,彼此问对方是做什么的。如果你是写小说的,对方会问你写什么类型的小说,如果不是畅销的,对方会看不起你。如果你说你是诗人,在对方眼里你就是一个穷人。诗人就是穷人的代名词。
当下的中国也是这样。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大量的诗人涌现并存在,永不放弃诗歌。诗歌有它顽强存在的力量和永恒性,让读者一下子就会热血沸腾。我自己经常会把诗的语言放在小说里面。对我来说,诗歌就像我的血肉,小说只是我的外在而已。小说不能填充心里的空白,只有诗。诗将我悬挂在天空,看这悲惨世界,通过小说的形式讲述出来。
读 诗
我首先看那些字,排列组合正好进到我的心里,我便心动。
读李商隐的诗我立刻伤感,眼泪掉下来。我读诗,这是第一步。如果这首诗不错,我会去了解这个诗人的背景,想弄清他为什么会写这样的诗,这是第二步。
第三步,经常在很不高兴,或者遇到棘手的事时,某首诗的某一句跳入心里,于是重新把那诗翻找出来,再读一遍,让它很深地进入心里。再联想到这个诗人的一生,他或她在爱情方面的问题,当年有怎么样的奇遇,怎样度过最艰难的时刻,这时就想,我早晚会死,眼前的一切值得我如此对待吗?
我相信,最后,你会面对一切,承受一切,让生活继续。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诗人。这四步读诗的方式,对大多数人来说,有用。但有些人不是这样,他看到一首诗就开始写诗,只是为了写诗而写诗,从来不读别人的诗歌,这样的诗人永远无法进步。
写 诗
我的内心非常柔软非常诗性,当我回忆起那些与死亡相关的,或是一些精神上的死亡、一些很震撼的事件时,我本能地会用诗的语言表达。
有些人写诗是拿起一本诗集就照着写。我写诗时,来自心里的感觉和想象,根本不需要别人的书。我整个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操纵,我只是记录。当我过几日再来看这些诗,会惊异,这是我写的吗?
这些天,我看外面的道路,阴暗潮湿,天气短,我脑子里一直在跳跃着一些句子。天色太晚,脚步太轻,一些手指在弹奏,那道光,在出现,要进入我,如同酒醉之人。
我看远处的泰晤士河,今天没有一个孤独的灵魂漂流在上面,但愿!
诗歌對我而言,就是黑暗世界里的一束光。如果非要给我自己一个说法或是称号,那便是,我是一个诗人,一个游离者,一个中国人。
只有诗
自上一本诗集在国内出版,已经过去多年,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最大伤心事是我的母亲走了,我写了长篇《好儿女花》纪念她;最大喜事,是我的女儿来了,我写了《小小姑娘》,讲给她听我童年的故事。又给她写了六本书,出版时都在扉页上题写了她的名字。看着女儿,想着母亲,我是一个夹在生与死之间的人,太多的空白跨过时间与悲伤袭击我,小说不能填充心里的空白,只有诗。大多诗写于这期间,几乎是这段生活的写照,你也可以称是经验,它来自我的生活,我对身处的世界的反映。
为姐妹写诗
“我们姐妹死前都把美丽的嘴张开,吐出一个个男人。”
喜欢这句诗的人非常多,问的人也非常多。
我的每一首诗都是自传,这首诗当然是写我自己的生活,写我姐姐们的前生后世。我们女人与男人一起组成这个世界,可为什么男人总是主体,我们是附属和弱势?
我每个时期的诗歌,好比镜子,有的镜子你可看到天空,有的镜子你可看到河流,有的镜子,呈现的是一个吊在空中、处于虚无吞没之前的现代女子,她白衣黑衣,或是别的装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内心,她把内心的秘密和疼,满怀信任地交给你们。谁能否认,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的心一直被伪装,一直痛。
自己解决
一种东西消亡时,会最深刻地触动我们,比如精神上的死亡。我从中悟出的真谛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最后都是自己解决,自己付出代价。
控制自己是一门生活的艺术,有音乐的节奏,便能有张力。
人活在世上,就是孤独。孤独时痛苦被放大。我需要孤独,有时又怕它,常常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我精神比较健康,总想着事情好的一面。天性这样,再多的苦难都压不倒。大体上荣辱不惊,可我碰到什么事情还是会惊一下,喜一下,保持了天真烂漫的性格,这是很难的,我想是天性的缘故。如果我不顽强,就写不到现在了;如果我不与生活较真,那我也写不到今天了。
世界不是那么坏的
上小学前,我被送到忠县,那是我人生很大的一个伤疤,如果我妈妈没有想起重新把我弄回重庆,那我就成了一个农村妇女。很多年我都做同样的梦,梦到自己在这个乡村的田坎和山坡上乱走、奔跑,没人管我,等于一个野孩子,我不知道去哪儿。那时候我那么小,想想,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对未来一片恐慌,她的心再坚强也会受伤、疼痛。但是命运对我很关心,在我觉得没有希望时,那里的人对我那么好(但再好都不如母亲的坏,真想母亲呀),他们让我的内心得到安抚,正是这种安抚让我日后对别人宽容,对这个世界抱有希望,让我的内心世界不被黑暗灌满,一直有亮光。这里的老百姓跟我沾点亲,但之前完全不认识,他们知道我的背景,但还是对我那么好,让我知道,这世界不是那么坏的,有美好的东西。
教 育
在这个社会,你的学校、你的父母都会给你灌输各种各样的思想。在教育你时,他们经常会说:我们要你做一个好人。可悲的是,我要做什么样的人,要接受什么思想,像我的父母,根本不管,母亲说,你别受什么教育,别想上大学,你做一个普通人,嫁个人,日子简单,也容易得到幸福。
像一些邻居,他们说,你本来就是一个私生子,你母亲是一个坏女人,你以后也必然是一个坏女人,在我眼里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改不了,你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已把你固定成一类人。
我的哥哥姐姐认为,我们在社会上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都是因为你,你的存在给我们带来了耻辱和麻烦,我们不被推荐上大学,我们参不了军,我们下乡当知青也是分到最差的地方,我们也不能回城,都要自己想办法,都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存在。他们把这种思想灌输给我,实际上也是一种教育。以至于我从小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一個让家人受苦的人,我是一个罪人。
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无意之中会接受到一千种一万种教育。你碰到一个陌生人,陌生人看到你的某种行为,对你训斥一通。人人都顺着大石阶走,你非要走陡峭的小路,很快到达山顶,领队指责你,知道吗?你影响了我们爬山,大家都注意你,放慢了脚步。再说你又擅自离队,你这种人不能得到信任!
经常看到父母在公共场合打小孩,小孩哭叫不停,大人边打边骂,这样也是一种教育。如果我母亲这样打我,我会很高兴,可她连打都不打!她不注意、也不在乎我,我就像别人家的孩子。童年的我,想得到母亲的爱,哪怕她打我,我也觉得是多么地幸福。因为母亲不那样做,我的心受了伤,很小就学会思索和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得益匪浅。
所有的教育归纳起来,到最后是自我教育。那些从外面涌来的教育之波,把你冲到大海深处,你看清身处何地,学会生存之道,学会浮出水面,学会靠岸和冲向云端,最后还是靠你自己。在长大的过程中,你成熟,悟到人生的意义。你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还是要靠自己。
正规教育
我认为有两种教育,一种是理论,一种就是故事。而民间一般是采用故事,生长于农村与贫民窟的作家,其实接受的是民间教育,民间教育来自说唱文本、故事、巫术……这种东西会更强有力地把一个未曾受过科班教育的人培育成一个作家。
我所受的正规教育恰恰不完整,唯一受到的正规教育是插入复旦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到四年级两年。我高考差几分,其实不是我成绩不好,而是我对正规教育有抵触。我写作文按照自己的想法写,我的思想不够正统,肯定得不了高分,必会受到惩罚。若我考上了大学,也会成为小说家,但写作风格会不同。
我所有的学习,写作技巧和知识,都是靠自己从书本里得到。我只有靠自己,所以非常用功和刻苦。当我成为作家之后,才到复旦大学,它给我提供了一个安静的读书环境,充分利用学校的图书馆,在那儿读了很多地方帮派史、妓女史,查了很多旧上海史料。当时并不知道要写什么,只觉得我在上海就要了解它。后来我到了西方,读了大量的西方作品,知道写小说可以像布劳提根的《在美国钓鳟鱼》那样无章法而怪诞。
忧郁症
有忧郁症的人,常常是思考的人。一个思想者可以游走到多远?没有界限。“雌雄同体”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从12岁开始,抑郁和紧张,她这种精神疾病有生理头痛,间歇性的幻听,1941年3月28日她终于走进离家不远的河里。
我很难高兴起来,写作时更是处于这种状态,写《饥饿的女儿》时我回到从前,严重时,想吃药结束生命。白色的救护车像一个特殊的空间装着我,出院后,按英国医生规定,我看了心理医生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我写《K-英国情人》。我有一个好朋友,她也是作家,她忧郁症发时,牙齿会痛,她经常在长途电话里一边哭一边说自己的童年。
治疗忧郁症的方式是让自己忙起来,我曾编辑海外文学三大卷,分散在全球的中文作家我写信联系,编辑他们的作品到国内出版。责任编辑周岩有想法,看上去热情,快乐,人也长得标致,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小伙子,在他帮助下,这套书顺利出版。没想到2010年的一天,一个朋友告诉我,周岩走了,我大吃一惊,一问是他有忧郁症,好像是跳楼。他写的一本书《百年梦幻: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历程》在他离开后三年出版。
障 碍
我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比别的人更多地遇到障碍,我写作的才华和想象力,都是那些障碍造成的。一是写作上的障碍,是作家就会经历,我经常像热锅上的蚂蚁,对米饭不知从何下手。二是来自外界的,比如作品写好了,可是遭到了批评,甚至无法发表。这时你要坚强,你可放一段时间,再写别的,或就让自己承受这种被抛弃的局面。我曾有十年在国外,一个汉语作家,没能生活在本土,面临吃饭穿衣房租生病等具体的生存问题,本土作家解决这些问题要方便得多,哪怕三亲六戚靠不了,也可找朋友,借借钱便把难关渡过了,一句话,那是自己的国家。海外作家除了需面对这些生存问题,还得对异域文化采取非敌视的态度,还必须自我乐观、心态调整好,进入自由写作。托马斯·曼字字句句地计较德文书的出版,而对其他文版本不在乎。我以前想有很多外文出版,现在想法不一样,现在更在意中国出版。顾城最终未能逃过失去读者的孤独的追击,在新西兰嬉皮士般居于貌似自由的小岛上,与他自己构筑的童话自由擦肩而过,他的写作到了组诗《鬼进城》中张狂挥洒自如,但也得借《英儿》人为地安排一种发泄,并未进入真正的自由写作。
如何与孩子相处
我是未婚生子,但我和母亲还是不一样的。我的情况比母亲好很多,我没有经济方面的担忧,也会减少和外界、家人的诸多问题。我2009年在一次读者见面会上谈过这个问题。母亲是在1962年,面对比我严酷得多的困难险阻,独自承担一个会向她压倒下来的天地。母亲比我勇敢,比我无畏。
对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生长在一个温暖有爱的环境里面。这种情感超过了书籍,胜过了经验或教训。这样的一个孩子,心很正,正能压邪。
我在2016年创造了一个女孩“米米朵拉”的形象,她有母亲特别多的爱,这才能让她善待这个世界,不提防,才可能让她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相信任何一个人,去帮助任何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她在一个被魔咒控制的王国里处处化险为夷,因为她是一个具有正能量的、爱笑不爱哭的孩子。
感谢上天让我有了孩子,让我体会到当母亲的滋味,这让我想起来我跟母亲之间的关系。在我母亲生前,我跟她之间隔着一道墙。我有了孩子后,一定不會那样对待孩子,一定要和孩子沟通,让我们的心灵相知。所以我写了给孩子的书,想通过一个故事更靠近孩子的心。
我经常跟孩子在地上一起打滚,我们一起做游戏,我们同读一本书。只要我在家,每天都尽可能地陪伴她,给她读床前书,开拓她的想象力。
在陪伴她的过程中,我自己的想象力也被开拓了,而且我发现,跟她在一起时我特别爱笑,也特别爱幽默。我喜欢给她编歌,给她唱。比如在《米米朵拉》这本书里面我就编了很多很多的歌,都是我跟她一起唱的。我给她写了五本“神奇少年桑桑”和一本《米米朵拉》,她便长大了。
天才故事家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有很多世界和我们身处的世界并行?在那些世界里,小孩子没有父母,他们能不能存活下来?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透,自然也没有答案。有了女儿后,当她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想有必要给像她一样的孩子留下神奇的、具有幻想性的故事,拓展他们的心,伸向更远处。我开始对着窗外运河给她讲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米米朵拉与母亲走失、寻找母亲的故事。米米朵拉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选择,孩子在一次次的选择和奇遇当中了解和面对这个世界,他们是这样长大的。散步的时候看到花开了,可以跟孩子说,有一个仙子住在这朵花里面,由孩子把故事继续讲下去。作为一个母亲,不需要特别有想象力,你只是把一个想法告诉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是天才的幻想家、故事家,他可以用想象完成这个故事。
小说家没办法复制生活,因为生活比小说更像小说。生活超出小说,生活导演生活,悲喜剧视一个人的运气而论,老天眷顾你,往往这个人最后有好结局,相反,结局惨淡。
童年的内核
一个人的童年,就是一个人的历史内核,通过童年我们开始认识这个世界。我是一个典型的例证,所有的童年经验和情感都成为我写作的营养。
在小时候,就听说还有其他的世界,我想,是不是比我们这个世界更好呢?人在受苦的时候,据说神可以帮助他们,那神真的存在吗?还有,鬼城真的存在吗?冥界真的存在吗?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迷惑。
那些关于金竹寺的传说中,在两江的汇合处,江水下有一座金色的寺庙,里面住着神仙一样的住持和尚,他们真的存在吗?我一直想走到那下面去。现在,我通过我的小说走下去,通过写这个故事来找一处入口,通向另外一个世界。
我把我童年所有的梦想,我的希望、疑问,对这个世界最初的看法,都写到了故事里。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