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派诗人对视觉艺术的接受已引起学术界越来越多的研究兴趣。然而,以往研究的焦点大多局限于对西方美术自身传统的回溯,而忽略了超越欧美艺术之外,尤其是东方美术对其产生的重要影响。鉴于此,本文旨在探讨在西方现代派诗歌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中国绘画艺术对其起到的启迪作用。
近代以来,越来越多的中国绘画、青铜器和瓷器以及书法作品在西方各大博物馆和美术馆频繁展出。这些艺术品对西方艺术家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其中就包括庞德、史蒂文斯和摩尔(三位皆为美国人)等一批著名的现代派诗人。
具体来说,上述艺术作品要比任何西方学者或汉学家的评论更直观地反映了中国人的美学思想,这种美学思想检验并挑战着西方现代主义者的感受能力。它们不仅为现代主义诗人提供了新颖而丰富的创作源泉,也为他们指明了重新定义未来诗学的可能方向。
庞德对中国绘画内容的借鉴
若想领略中国绘画给西方现代派诗人带来的直接影响,可以庞德于1910年至1912年在中日画展上目睹的《女史箴图》为例来加以说明。《女史箴图》原为4世纪东晋画家顾恺之所绘,描绘汉代宫廷生活,原作已佚。大英博物馆展出的《女史箴图》为唐代摹本,仅存九段,每段绘有3世纪西晋诗人张华所作《女史箴》文中的一个场景。
庞德凝视着这幅精品画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似乎经历了“一次震惊与迷茫的过程”。1914年,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庞德运用中国题材创作了四首诗歌,其中《仿屈原》《刘彻》和《秋扇吟》是他根据英国汉学家翟理斯的译文重新诠释的。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收入汉诗一百五十余首,庞德选择的三首诗中有两首是汉乐府诗,主题都与《女史箴图》有关,这绝非偶然。
《刘彻》一诗中的意象很可能来自《女史箴圖》。《女史箴图》中描绘皇帝与嫔妃间的交流可使观者真切地感受到人物裙带飞扬的韵动。庞德在《刘彻》的开头仅以寥寥数笔便重现了汉武帝心中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绸裙的窸窣再不复闻/灰尘飘落在宫院里。”《女史箴图》中的“同衾以疑”场景为这首挽歌提供了儒家背景,说明这位皇帝所思念的是忠贞的“夫妻”关系。庞德对此心领神会:“她,我心中的快乐,长眠在下面了。”庞德使用“心”一词,紧扣儒家思想,而这一思想也见于《女史箴图》中的修饰性场景。
此外,在创作《秋扇吟》时,庞德也是在《女史箴图》中找寻视觉线索。这首诗的叙事者班姬,不仅史上确有其人,也是《女史箴图》中的人物之一。诗中,她以比喻方式暗指皇帝对她薄情寡义,画中则明白显示皇帝另有新宠:他凝视着班姬,班姬回望着他,这种对视可以被理解为两种心境的对抗,即皇帝的纵情女色与班姬的忠贞不渝。庞德借鉴了画中内容,利用叠加手法,把一种心理状态附加于另一种心态之上,把一位女性不可言说的幽怨与愤懑通过文字表达出来。尤其是最后一行,庞德将一把白色团扇的命运附加在一位女性的命运之上,从而再现了班姬的愤懑不平。
史蒂文斯对中国绘画意境的追求
说起现代派诗人对中国绘画意境的追求,令人印象最深的当属史蒂文斯诗歌中流露出的禅学意味,这与他对中国禅画的毕生兴趣直接相关。
早在大学期间,史蒂文斯就曾于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参观了该馆从日本东京大德寺借来的四十四幅佛画。此后不久,他又观赏了该馆展出的十幅罗汉立轴图。这些佛画作品给史蒂文斯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力”,使他感受到“从来不曾有过的艺术体验”。
1916年,史蒂文斯又接触到盛行于中国12世纪末至13世纪初的“马夏画派”。此画派崇尚简单、凝练的技法,多画边边角角的山、水和树,时至今日,这些作品仍因传达不可言说的禅意而大受推崇。1919年,他阅读了塞缪尔·毕尔所著的《中国佛教》,并在讲述禅宗的部分做了笔记。值得一提的是,史蒂文斯还亲学参禅,进行禅修冥想。这些都有助于他能以超然的心态进入画境,继而领悟到禅宗艺术“自然、幽玄、静寂、简素和枯高”的美学特征。
禅宗绘画的美学特征激发了史蒂文斯的艺术灵感,为他的诗歌创作开辟了新道路。例如,他的代表作组诗《十三个角度观黑鸟》就如同那些禅画一样,显得空灵、简约和淡泊。该组诗以简约的禅画构图开篇,只有黑白两色,“二十座雪山间/在动的/唯有黑鸟的一只眼睛”;并以简约的禅画构图结尾,同样只有黑白两色:“整个下午都是黄昏/在下雪/还在下雪。”中间的其他诗风格相近,黑白分明。其次,《十三个角度观黑鸟》更像是语言速写,只保留骨干和精髓,没有其他感官性的细节,这样的写法,禅语称之为“枯高”。再者,这组诗歌无疑也是禅宗艺术“自然美”的绝佳体现。十三首诗呈现的一切皆是自如的,毫无牵强或做作之感。又再者,这些诗在“简素”中还蕴含着“幽玄”,言简而意丰,朴实无华的诗句却意味深长。最后,该组诗还清晰地表现出“静寂”,在第一、二、三、六、十二和十三首诗中表现得最为充分,这几首诗道出了作者对于禅意境界的向往,亦即在宇宙中追求无限静寂和永恒的回响。
摩尔对中国绘画理论的挪用
摩尔是一名优秀的现代派诗人,也是一位严肃、睿智的批评家。1957年,她应邀到美国西海岸作了一次名为“尘凡与守真”的讲座。她回忆道:“我的整个主题—‘守真的思想是受到了施美美所译的《绘画之道—附芥子园画传》的启发。”《绘画之道》上卷介绍了中国画的道家美学原理,下卷是《芥子园画传》的英译文。摩尔多次坦言《绘画之道》对其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尤其是从创作诗集《啊,化作一条龙》至《玛丽安·摩尔读本》问世期间。她曾在信里说:“《绘画之道》让我百读不厌,从中得到的馈赠令我终身受益。有些感悟永远珍藏在我的心里。”
通过研习《绘画之道》,摩尔确立了以“合一”或“守真”为核心的诗学理念。她创作的动物诗和风景诗的意图之一就是要探索和表达人与自然或精神与物质的统一性。在摩尔看来,“守真”与“道”颇为相似,她曾不无赞赏地指出:“从象形意义上看,人只是两足动物,而‘道是身体、腿、手臂、头的合体。也就是说,‘守真与‘道同时表现了万物合一、人格合一。”
基于对“守真”(“道”)的理解,摩尔提出:“美国诗人有太多的讽刺和抱怨,有一种个人或整体的受伤感,为了祛除所有的私心杂念,诗人应该采纳中国哲学家们的建议—‘应该静心,排除一切杂念,这种修炼才是艺术家的必修课。”
此外,摩尔在《玛丽安·摩尔读本》的前言里谈到《绘画之道》时,还提到了北齐画家谢赫—“六法论”的首创者。她认为,谢赫的方法对诗歌创新有着极大的启迪意义,尤其是中国画家处理空间的方法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
本文考察了中国绘画艺术对三位美国现代派诗人的影响及对这一诗学发展所产生的特定效果。望以此为契机,为进一步探索中国绘画对西方现代主义产生的积极影响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高博,南开大学滨海学院公共外语教研室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