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诞生于清代,其历史虽然并不久远,但其融会多种声腔艺术之长于一体,并在一代又一代艺术家的加工与锻造下,展现出极强的艺术魅力和文化影响力,是当之无愧的『国粹』艺术。
形成期:从秦腔、徽班到汉调进京
16世纪中叶到18世纪中叶,昆曲雄霸中国剧坛,北京城最流行的便是昆腔和京腔(即弋阳腔,明后期江西地方声腔进入北京后演变而来)。到清康熙初年,梆子腔、乱弹腔、秦腔、罗罗腔、弦索腔等一些地方声腔剧种开始兴起,虽然未成气候,但已经隐隐地向“正音”地位的昆曲发起挑战。
1779年,四川籍秦腔艺人魏长生率秦腔戏班入京,一出《滚楼》轰动四方,打破了昆、京戏班独霸京城的局面。昆京戏班眼看着渐渐无人问津,纷纷投奔到秦腔戏班,由此拉开了声腔艺术变革的序幕。
1790年,乾隆帝八十寿辰之际,安徽人高朗亭带着他的三庆徽班进京祝寿,并凭借着“忘乎其为假妇人”般高超的旦角表演留在了北京城。紧接着,徽班四喜、春台、和春也陆续北上,四大徽班开始轮番“打卡”广德楼、广和楼、三庆园、庆乐园等几家“网红”戏园。他们文戏、武戏都能来,生行、旦行样样全;更重要的是,他们自身以演唱二簧为主,也兼演昆腔、梆子、吹腔、四平调等腔,是个诸腔并奏、昆乱兼有的戏班,但凡京城里有的声腔如昆曲、京腔、秦腔等,统统都被他们吸收到“碗里来”,让皇城根儿的观众们大开眼界。
不过,这场变革才刚刚开始。1819年,将近不惑之年的湖北汉调艺人米应先随着春台班来到了北京。相传,擅演关公戏的他在演出《战长沙》时,出场用袖子遮着脸,走到台前一撤袖,吓得观众差点儿从座位上蹦起来,简直是关二爷下凡!这一个亮相吊足了北京观众的胃口,汉调艺人们听闻后纷纷前来“投喂”。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来京并不挑班演出,而是投身于徽班之中,这下徽班的力量更壮大了。
汉调艺人还带来了西皮(秦腔传到湖北襄阳一带后,同当地民间曲调结合演变而成的声腔)。这些不同的声腔和曲调都在徽班这个“大熔炉”里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唱、我一和地搅动着,形成了一种新的声腔体系—皮黄,再加上北京流行的其他地方戏声腔也融入进来……于是,约1840年前后,一个新兴的剧种就在这样的“化学反应”中诞生了。
这个新兴剧种一直没有固定的名字,直到1876年上海《申报》一篇题为《图绘伶伦》的文章中第一次提及“京剧最重老生,各部必有能唱之老生一二人”,这个新兴剧种才正式得名—京剧!
成熟期:从“同光十三绝”到谭鑫培
各大戏班已汇聚京城,各路声腔也已悄然融合,各类剧目正在争先上演,如何让新生的京剧迅速成熟起来,走向真正的领军地位,需要集体的智慧与力量。同治、光绪年间有13位京剧名伶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成团出道”了。他们分别是:生行的程长庚、卢胜奎、张胜奎、杨月楼、谭鑫培、徐小香(小生);旦行的梅巧玲、时小福、余紫云、朱莲芬、郝兰田(老旦);丑行的刘赶三和杨鸣玉,一张由晚清画师沈容圃画的名为《同光十三绝》的工笔戏画像就是他们的“海报”。
这13人可以说是人人都有故事,个个身怀绝技:旦行的梅巧玲肚囊宽绰、戏路广泛,文武兼擅、昆乱均佳,创造了熔青衣、花旦、闺门旦、泼辣旦于一炉的表演方法,成为戏班中有名的“斜杠青年”。
生行的杨月楼跟着父亲在天桥练拳卖艺时,被当时很有声望的徽班老生张二奎看中,收为弟子,张二奎更是把一身技艺倾囊相授,打造出个文武双全的好角儿。
丑行的刘赶三原本是枚“学霸”,但很爱票戏,干脆“下海”加入戏班;又觉得唱老生难出头,干脆改行丑角;因为嗓子好,干脆往小花脸的戏里使劲加唱,愣是把自己包装成了“大男主”;直到遇见了“媒婆”,把自己的表演才能又发挥到极致,成为丑行婆子戏的开山鼻祖。
会打本子的老生卢胜奎,为京剧舞台创作了36本的《三国志》;天赋极佳的青衣时小福唱起大段的《宇宙锋》《祭塔》总能让人潸然泪下;小生徐小香很会用嗓,将雌雄音交替使用,解决了小生行当的唱法问题……可以说,在声腔、剧目、表演各个方面,以上每个人走出的一小步,都使京剧走向成熟迈出了一大步。在他们中间,真正占据“C位”、最被后世熟知的当属谭鑫培。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前文提及的三庆班领导“换届”,新任班主是被誉为“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的程长庚。谭鑫培颇得程老板赏识,谭鑫培想唱老生,程长庚便根据他的条件安排《阳平关》《定军山》等武老生戏,谭鑫培大火了一把。接着谭鑫培又想唱文老生,程长庚便让谭鑫培唱自己的戏—《文昭关》,当谭鑫培以为梦想就要成真的时候,一开口却发现想多了—自己根本没有程长庚高亢激越的嗓音条件,唱得既费劲又不是味儿。
谭鑫培由此大彻大悟,自己模仿得再像比不上程长庚,那就多学,谁好就跟誰学!早期他学程长庚、余三胜,后期他学上海的孙春恒、学四喜班的王九龄“反调戏”、学冯瑞祥的快板“贫腔”……学青衣、学老旦、学花脸……学昆曲、学梆子、学大鼓……把能学的都学了,他还真就融会贯通,学出来了。
在谭鑫培之前,京剧由安徽、湖北等地的“北漂”艺人们创建,唱念上还带有比较强烈的地方色彩,经谭鑫培一加工,用湖广音加京音读中州韵的方法,统一了京剧舞台上字音的念法。
此前,京剧老生行奉行“黄钟大吕、响遏行云”的风格。可谭鑫培的嗓音既细腻委婉,又透着一股苍凉悲悯之气。他韵味独特的“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未曾开眼泪满腮”“一轮明月照窗下”等经典唱段深入人心,传唱于大街小巷,成为那个千年帝国走向没落时特有的美学符号。
在京剧诞生之前,最受推崇的昆曲以生、旦为主角,剧目多以表现缠绵悱恻的爱情为主题。京剧和谭鑫培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审美取向,使中国传统戏剧的品味倾向于更具历史与人文深度的表达,并让老生这个行当站到了戏剧舞台的中央。
当然,京剧的成熟除了艺术本身的魅力和一批杰出的表演艺术家之外,宫廷的推动作用也绝对不容忽视。咸丰后期,宫中除了挑选民间艺人进宫,还频频招外面的戏班进宫演出。到了光绪中后期,谭鑫培、杨月楼、陈德霖、王瑶卿等诸多京剧名伶更相继入宫演出,慈禧太后便是谭鑫培的“粉丝”。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京剧已经成为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普遍喜爱的艺术形式。
繁荣期:从“四大名旦”到“四大须生”
进入民国后,京剧开始飞速发展,除北京外,在天津、上海、武汉、西安等地也备受追捧,加之城市中商业剧场运营有方,蓬勃的演艺市场催生了一批很有影响力的“流量明星”。
此时梅兰芳开始登台亮相。梅出身京剧世家,8岁学戏,10岁登台,13岁出师,17岁便在北京各界举行的京剧演员评选中名列第三,18岁便给谭鑫培配戏《桑园寄子》,之后在上海的演出中,把青衣戏《彩楼配》《玉堂春》《武家坡》和刀马戏《穆柯寨》《虹霓关》《樊江关》等全面展示了一番,被上海媒体誉为“环球第一青衣”。
很难形容梅兰芳的艺术特色,甚至可说是“没特色”:唱腔太规范,一字一音不差分毫;身段太规矩,一举手一投足都恰到好处。他的功夫之深,深到你看不出他在用功;表演之准,准到你察觉不到他是在表演。由此,梅兰芳把京剧旦角艺术的审美直接带到最高级,开创了京剧旦角第一主演的时代。
不过,男旦们内部的竞争也很激烈:比梅兰芳小10岁的程砚秋,用倒仓未恢复的嗓子独辟蹊径,用“脑后音”创出了一种幽婉曲折、若断若续的“程腔”,迅速走红。武生出身的尚小云,嗓音宽亮高远,身段刚健爽利,文能唱《祭塔》,武能演《梁紅玉》,颇有“大女主”风范。主攻花旦的荀慧生唱腔柔媚婉约、身段俏丽轻盈,少女感十足。这四个人的竞争激烈到连排戏也要“你有我有大家有”:这边唱一出《红线盗盒》(梅),那边就得有《红拂传》(程)《红绡》(尚)《红娘》(荀),一定要凑齐“四红”;同理还有“四妃”—《太真外传》(梅)《梅妃》(程)《汉明妃》(尚)《鱼藻宫》(荀),“四剑”《一口剑》(梅)《青双剑》(程)《峨眉剑》(尚)《鸳鸯剑》(荀)。1930年,《戏剧月刊》公开提出梅尚程荀“四大名旦”之称。可以说,他们共同缔造了京剧旦角艺术的“高光时刻”。
男旦竞争激烈,老生也人才辈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余叔岩、高庆奎、马连良、言菊朋因深得观众认可,各具风格,获得“四大须生”之称。而后,高庆奎因嗓疾退出舞台,余叔岩、言菊朋又英年早逝,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势头强劲,很快又称“马谭杨奚”为“后四大须生”,而此时上海的周信芳、关外的唐韵笙也都以突出的艺术成就,向北京剧坛发出了“挑战”。
但这一时期的旗帜性人物还是梅兰芳。他不仅火遍全国,还将京剧带向世界:1919年他赴日本演出,受到日本戏剧界和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和赞誉;1930年他在美国纽约、芝加哥、旧金山和洛杉矶巡演《贵妃醉酒》《汾河湾》《打渔杀家》《霸王别姬》等经典剧目,引发轰动;1935年受邀赴苏联演出,并与苏联、东欧等地戏剧家展开深入交流与探讨,实现了东西方戏剧艺术家首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戏改”政策的引领下,京剧也步入新的历程。直至今日,京剧依旧在中国戏剧舞台上占据重要地位,焕发着不朽的生命力,坚守着中国戏剧艺术的文化使命与历史担当。
谷依曼,中国歌剧舞剧院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