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战洪 王红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老子》中“愚”字使用并不多,据高明勘校复原的帛书《老子》甲本统计,共于三章中三次用到该字:分别是第20章:“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1]450第38章:“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1]441第65章:“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1]445对“愚”之意义及其关涉的思想主张,古今注家及研究者或忽略不解,或拘于第20、38章一隅之语境,将“愚”释为正直、质朴、(使)愚昧诸义,此解固不能谓错,然却有失于偏狭与肤浅,不利于对根置于《老子》道论内涵之“愚”的意义及思想进行全面、准确、深刻的理解;更有甚者,罔顾字词本意、《老子》道论、老子思想,而据对“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的不确理解认定老子有倡行诈术以治的“愚民思想”,则更是对《老子》文本的误读及对老子思想的误判,错讹相传,古今不绝,故确有辨正之必要。
今之所见最早注《老子》著述,乃战国末期韩非子所撰《解老》《喻老》二篇,《老子》用“愚”的文句,韩非仅于《解老》篇中对“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进行了注解,其曰:
先物行先理动之谓前识。前识者,无缘而忘(妄)意度也。何以论之?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鸣于门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题。”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以詹子之术,婴众人之心,华焉殆矣,故曰“道之华也”。尝试释詹子之察,而使五尺之愚童子视之,亦知其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也。故以詹子之察,苦心伤神,而后与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是以曰“愚之首也”。故曰:“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2]383
陈奇猷案:“无缘而妄意度,虽度而中,不过如一朵花,故曰道之华。论其效果,不过如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故曰愚之首。以韩非法治观点言之,人主之道,《主道篇》言之甚详:为人主之道,不劳智虑,更不苦心伤神,‘以智治国,国之贼也’,若以妄意度为治,较之以智为治更等而下之,是愚蠢之极,故是愚之首也。”[2]385韩非子对“愚之首也”之“愚”意义未作详解,陈奇猷以“愚蠢”诠“愚”,认为“无缘而妄意度”乃“愚蠢之极”,因“前识”之行径“与物来顺应异”(陈奇猷注引王先谦说)[2]383。“物”亦有“事”义。《礼记·哀公问》:“公曰:‘敢问何谓成身?’孔子对曰:‘不过乎物。’”郑玄注曰:“物,犹事也。”[3]1380《周易·家人·象》:“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孔颖达正义曰:“物,事也。”[4]159《玉篇·牛部》:“物,凡生天地之间皆谓物也,事也,类也。”[5]428韩非、陈奇猷主要从认知视角对“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进行解读,以纵欲逞智、僭越事情物理而妄作为愚蠢行径,其说契符老子“道法自然”而顺化知行之思想,然陈奇猷将不道之“前识”解作“不过如一朵花,故曰道之华”,则与“花”之本义特质及《老子》以自然物或具自然德质之人来譬喻大道内涵的论道模式不类,其将“愚之首也”译为“愚蠢之极”,亦有失浅陋。实际上,据老子之“道智”主张,“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愚”即当如今之“愚昧无知”义,句义当作“有前识之陋行者,其道德必虚妄而其愚昧必彰显”。
旧题西汉人河上公注“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曰:“不与俗人相随,守一不移,如愚人之心也。……无所分别。”[6]80-81“一”于《老子》可指“道”,如帛书《老子》第39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1]441谓天、地、神、谷、侯王得“一”而生发成长,实即“道生万物”之义,如帛书《老子》第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442然则“一”即“道”,正如蒋锡昌曰:“道始所生者一,一即道也。自其名而言之,谓之道;自其数而言之,谓之一。三十九章‘天得一以清’,言‘天得道以清也’,此其证也。”[7]379河上公注言“无所分别”,本义当谓“不逞智而妄辨事物之是非”,非谓于事物无所认知,如帛书《老子》第2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1]448尹振环发其要旨曰:“这里通过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六对‘对立的统一’来说明事物相互依存、相互包含、相反相生的道理。‘失去了统一的一方,另一方就不存在。’这种思想今天已经普及了。但在当时,真可谓难得。”[8]232老子于此告诫统治者当顺守事物“对立统一”之道,师法圣人以无为(自然)德术治天下,不应私心剖判于物而偏执或美或恶之绝然一理,终令是非对立而扰乱天下。然则河上公注“不与俗人相随,守一不移”者(“我”)当指有道者,其注言之“如愚人之心”本义当为“道人之心一如愚人之心”;事实上,若从音义通转的角度看,《老子》之“愚”可通作“道”“正”“朴”,指大道及其至德;又“愚”与“化”上古音近同而于义可通,故若从老子“道济天下”“化民返璞”的终极情怀审之,在章节语境中,“我愚人之心也”亦可指老子“以道化人”之心。河上公注“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始也”曰:“不知而言知为前识。此人失道之实,得道之华。”“言前识之人,愚暗之倡始也。”[6]150河上公注本“愚之首”之“首”作“始”,据高明《帛书老子校注》载录,帛书《老子》甲、乙本均作“愚之首”[1]6。尹振环考证认为:“简本、帛书《老子》的成书时代不同,一在春秋末,一在战国中期,并非出于一人之手。”[9]32帛、今本《老子》第38章楚简《老子》无载,帛书甲、乙本载文为现世最早传本,故“愚之首”近古而葆真,“愚之始”当为后人据词义相近而改。“首”于春秋时期有“第一”或“起始”之义,如《左传·昭公元年》:“令尹享赵孟,赋《大明》之首章,赵孟赋《小宛》之二章。”[10]1147然如前述,“愚之首”之“首”不当为“起始”义而当为“彰显”义,前人未深究此义而妄改之。河上公以“不知而言知为前识”,合乎老子“知行”理念,如帛书《老子》第73章:“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1]446然其注言“此人失道之实,得道之华”之“实”“华(花)”对举,即将无道之“前识”喻作“道之花朵”,其失一如前文陈奇猷说,陈说或本河上公注而生发。
“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河上公注本作“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注曰:“说古之善以道治身及治国者,不以道教民明智巧诈也,将以道德教民,使质朴不诈伪。”[6]254帛、今本《老子》第65章楚简无载,帛书甲本作:“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1]445乙本有残坏,高明据甲本补之:“古之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1]141尹振环考证曰:“下述结论大致是可以成立的:‘帛书《老子》甲本抄写年代是战国时期。即使按秦庄襄王末年(前247年)算起,帛书《老子》甲本到汉文帝十二年(前168年),起码也是八十年的历史文物了。’(葛实如、郑君华《老子新本》)”[8]13“帛书《老子》乙本不避惠、文二帝讳,只避汉高祖刘邦讳,正说明帛书《老子》乙本抄写于汉高祖时期,即至迟为公元前195年(取古隶说)。”[8]13知帛书《老子》乙本晚出而经过了篡改,“古之”云者体现出的尚古思想似不契老子“道法自然”而与时俱进之理念,如帛书《老子》第14章曰:“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1]450“执今”通行诸本多作“执古”,高明校注曰:“帛书《甲》《乙》本均作‘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今本多同王本作‘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按托古御今是儒家的思想……《太史公自序》言及道家则云:‘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从而足证经文当从帛书《甲》《乙》本作‘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为是。”[1]289“故”有旧法(规)、旧(成)例诸义,如《庄子·天运》记黄帝答北门成曰:“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郄守神,以物为量。”[11]515《汉书·楚元王传》:“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选名儒俊材置左右。”[12]1928则“故”可有“据过往旧事或成法(而得知)”之义,帛书《老子》甲本“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云者,正合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13]1701的史官职身份、职责,正如《汉书·艺文志》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12]1732然则帛书甲本《老子》文句优于乙本,河上公本似出帛书《老子》乙本,审其所注,除因版本不善而致注义不确之疵外,另有不确之处三:一者,其解“为道者”为“古之善以道治身及治国者”亦不确,据刘笑敢研究知,《老子》中“为道者”乃作为老子思想人格化的圣人而非古今统治者;二者,“不以道教民明智巧诈也”云者,粗鄙浅陋,有悖老子“不言(本道自然而言)之教”义趣,盖其轻忽“以”古有“为”义,亦未明察《老子》中“为”“智”皆有合道与背道两类及“明”于《老子》指道家智慧而非“巧诈”之术;三者,解“将以愚之也”为“将以道德教民,使质朴不诈伪”,语气生硬而有忤老子“无为(自然作为)”义趣之嫌,《老子》之“愚”固有“质朴不诈伪”之义,然据前述辨析,“将以愚之也”之“愚”当通为“化”“慈”“辅”为善。
“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西汉严遵《老子指归》损毁无载。帛书《老子》“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严遵《老子指归·上德不德篇》作“前职者,道之华而愚之始”[14]3,然据其“指归”之“先识来事,以明得失,此道之华而德之末”[14]7云者,知“前职者”本为“前识者”,盖因古“职”“识”形近而误;“愚之始”则明其似源出于帛书《老子》乙本;严遵“指归”曰:“帝王根本,道为元始。……夫礼之为事也,中外相违,华盛而实毁,末隆而本衰。……故制礼作乐,改正易服,进退威仪,动有常节,先识来事,以明得失,此道之华而德之末,一时之法,一隅之术也。非所以当无穷之世,通异方之俗者也。是故,祸乱之所由生,愚惑之所由作。”[14]6-7严遵主要从统治者治乱得失的角度作注。据前述之《老子》“为道者”指圣人而非统治者,“帝王根本,道为元始”之“帝王”理当为“圣人”;据“华(花)盛而实毁”云者,严遵亦以“华(花)”“实”对举,将不道之“前识”譬作“道之华(花)”,其失如前述;其以“先识来事,以明得失”为背弃自然之道而以礼乐治国的重要举措,违逆自然而逞智妄为之义趣与韩非所注一律,其训“愚”为“愚惑”则契合老子“道智”观。
帛书《老子》“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老子指归·善为道者篇》作“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14]82,与河上公注本同,高明于《帛书老子校注序》论定河上本曰:“今据帛书《老子》《甲》《乙》本勘校,书中讹误尤多,不仅非汉人所为,而且晚于王弼。”[1]2鉴之,河上公本似与严遵本同源。严遵“指归”曰:“庄子曰:夫天地不知道德之所为,故可为然也;万物不睹天地之所以,故可存也;万民不识主之所务,故可安也;四肢九窍不论心之所导,故可全也。夫万物之有君,犹形体之有心也。……是以,昔之帝王,经道德、纪神明、总清浊、领太和者,非以生知起事,开世导俗,务以明民也。将以涂民耳目,塞民之心,使民不得知,归之自然也。”[14]82-83据此知,严遵亦以“为道者”指治世君主,其失如前述;老子固反斥统治者及民众逞私智而生是非,然并不反对修用“道智”而空明心志,自然成功,严遵注句义为统治君主借助自然道术而塞民心目、绝民智识,令民沦为纯自然之存在,既有违老子“无为(自然)而治”义趣,又不符老子“修道济世,自然化民”之道论宗旨,至于字义训读的失误,同如前述河上公之失。必须明确的是,据严遵“指归”所述,其显然以“愚之”为“使民众愚昧无知”义,今之学者多称之以“愚民政策”或“愚民思想”。当然,严遵所谓之“愚民”侧重在智力层面,旨在排除外智的干扰破坏而保持心志的纯朴自然,与“以欺诈权术愚弄民众以利于维护统治”之“愚民政策”不同。在目前可见之传世《老子》注本中,战国末期之韩非子之《解老》《喻老》二篇为最早,西汉严遵之《老子指归》居其次,而韩非子并未注说老子有“愚民思想”,故就目前情况而言,可谓《老子》思想之“愚民”说乃滥觞于严遵之《老子指归》。
三国魏王弼注“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曰:“绝愚之人,心无所别析,意无所美恶,犹然其情不可睹,我颓然若此也。”“无所别析,不可为名。”[15]47王弼即谓“愚人”乃具“心不妄判事物而兴是非”“质朴无名”之有道者,故“愚”即为“质朴”义而可通作“道”,其注义与河上公无别,鉴于高明断定河上本晚于王弼本,则王弼注似为河上注之源。“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王弼本作“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15]93,然审王弼注文“故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首”[15]95,知王弼所见本原亦为“愚之首”而与帛书同。王弼注曰:“前识者,前人而识也,即下德之伦也。竭其聪明以为前识,役其智力以营庶事,虽得其情,佞巧弥密,虽丰其誉,愈丧笃实。劳而事昏,务而治秽,虽竭圣智,而民愈害。……故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首。”[15]94-95王弼注义,亦以“前识”为背道纵欲、逞智妄为之夺名利而丧真朴之行径,要旨与韩非、严遵一脉相承,王弼未对“道之华而愚之首”字义作详解,想来当与韩非、严遵近同吧?帛书《老子》“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王弼本作“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15]167。如前引述,此句似源出于帛书《老子》乙本而又于严遵本有所借重,又为晚出之河上公本承用之,王弼注:“明,谓多智巧诈,蔽其朴也。愚,谓无知守真,顺自然也。”[15]167其注文要义及疏误原因与严遵、河上公同。
前文简要列举辨析了先秦及汉魏间主要《老子》注家韩非子、严遵、王弼、河上公对《老子》之“愚”意义及思想的注说,整体观之:四家所注“愚”有“(使)愚蠢、愚昧、质朴 ”诸意义,关涉了老子之道论、知行论、治国论、修行论诸思想主张,魏晋以后注《老子》诸家围绕《老子》之“愚”立言创说,于文本取从、思想承继方面大体不出四家藩篱。这里不能不提到帛书及楚简《老子》,“竹简本和帛书甲本代表了目前所知最早的《老子》版本”[16]223,而文首所引帛书《老子》中用“愚”字的文句,于楚简《老子》均无载[9]173-334,故就目前而言,帛书《老子》甲本是老子用“愚”之最早版本。楚简《老子》虽无用“愚”字,然如尹振环说:“楚简《老子》尽管还不能说是原始祖本,但它目前乃是‘六最’本:时代最古、手迹最真、被传抄之年代最短、传抄次数最少、因而失真最少、最为接近古貌。”[9]12故楚简《老子》可用作探究《老子》“愚”之意义与思想的可靠材料。而对帛书、楚简《老子》进行注解则是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帛书《老子》甲、乙本的1973年12月[17]1及郭店一号楚墓出土竹简《老子》的1993年10月[9]1之后的事,在这之前,未确见对帛书、楚简《老子》进行注解的古今著述传世。这里需对《韩非子》的《解老》《喻老》篇所引《老子》版本情况作一说明:如前文征《解老》中引《老子》“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一句,正与帛书相合,然这并不能说明韩非子所见本定是帛书《老子》,因韩非注引《老子》文亦多有与帛书《老子》不同者,如《解老》引“上德无为而无不为”[2]372,帛书《老子》作“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1]11。尹振环研究说:“单从《韩非子·解老》《庄子·知北游》所引‘上德不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以及‘道可道……’等看,庄、韩只是看到帛书这样的《老子》,而非简本。司马迁更是如此。”[9]25据此可以说:庄子、韩非子、司马迁所见乃类似帛书《老子》形制之本而不必为帛书《老子》,三家未见简本《老子》。张岱年认为:“战国时期,秦汉之际,《老子》一书可能已有不同传本。”[1]2据前引述,张氏所言允当。而就帛书注家对《老子》“愚”的译注看,其亦不出韩非子、严遵、王弼、河上公之言筌与疏误,如尹振环译“我愚人之心也”为“我真是个愚蠢人的心胸啊”[8]296,注“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曰:“所谓先知先觉者,不过是所谓‘道’的虚华现象,而实际上是愚乱的起源。”[8]31又校订“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为“古之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译曰:“古时候行道的人,不是使人民聪明,而是使人民愚昧。”[8]155-156尹氏显然承继了发端于严遵的老子思想“愚民说”,其断言曰:“老子愚民主张是如此坚定、系统、完整,是难以也不应该否定的。”[8]155然由于对《老子》文本解读的失准,尹氏对老子“愚民说”的论说实不确。
以“愚”为关键词在“中国知网”检索与《老子》之“愚”相关的研究文献:得期刊论文7篇,硕、博士论文各1篇,以“愚民”为关键词检索得相关期刊论文7篇(1篇与前者重复),可见对《老子》之“愚”意义与思想的研究确有较大学术提升空间。就现有研究成果看,学者们在前人探索的基础上多有所创见,然由于版本选取不善及文本解读不精等问题,致其研究结论与老子思想本真多有出入,如田丽雅在解读“愚人”时注意到了“愚”的多义性,除指出“愚”有“淳朴、真质”意义,又联系章节语境指出:“这个‘愚人’与其他的世人对比起来,是愚昧的、浅陋的,但实际上却是以他人为愚昧。”[18]作者于文本细读基础上发新义,实为学术正途,然谓作为老子自称的“愚人”有“以他人为愚昧”义,则与老子“修行道德,和谐万物,反对私心判物而妄兴是非”的道论主张有违,故而是不准确的。作者又认为:“在老子的思想里,‘智’与‘愚’并非对立,恰好相反,老子是反对‘智’的。”[18]事实上,《老子》中“愚”与“智”皆分为有道与不道两类,有道之智与有道之愚、不道之智与不道之愚,彼此间都是统一而非对立关系,作者能看到《老子》之“智”与“愚”非绝然对立关系,确有见地;然老子反智之说却不确,因老子是明确主张习用自然无为之道智的。作者立论的文本基础是今本《老子》中“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诸文句。实际上,“圣人”于《老子》中乃道论内涵及功德的人格化,老子主张现世统治者当师法圣人而无为治天下,反纵欲图私之陋智而倡行自然无为之道智,验之楚简《老子》图版、释文并结合老子诸道论内涵,“绝圣弃智”本当作“继智弃辨”[19],体现的是老子贵行自然道智的理念,而非绝然反智的主张。“不以智治国”,帛书《老子》甲、乙本皆作“以不智治邦(国)”[1]445,470,“‘不治’可指老子力倡之‘无为而治’道术”[19]。作者亦指出:后人据今本《老子》第65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而断定老子有“愚民思想”的做法是不正确的,“愚之”意义为“使民淳朴自然,驱除多智巧诈”,进而认为“愚”可代之以现代汉语之“纯”[18]。如前文所述,帛书《老子》甲第65章“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于时最古,旨在劝诫统治者师法圣人而自然作为,任民自化,而非意在宣扬“泯灭民智”或“欺诈民心”的“愚民政策”。《老子》中有对不道统治者“愚民”行径的揭露与批判,然老子绝无“泯灭民智”及“欺诈民心”的“愚民”主张。“将以愚之”之“愚”与“化”可用为同义词,据句义则“愚之”实即“化之”,“化之”内涵有“使民淳朴自然”之义,“愚”“纯”于先秦上古时音、义皆不相通,作者以今代古之说非是。
为全面、准确、深入理解《老子》之“愚”的意义及思想,本义将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扬其优长、补其缺失,拟从如下两方面着手进行新的探索:在版本选择方面,以帛书《老子》甲本为基本材料,以楚简《老子》校验、充实帛书《老子》甲本内容,保障基本研究材料的准确可靠。要说明的是:本文《老子》引文以高明勘校复原的帛书《老子》甲本为主,帛书《老子》“德经”在前而“道经”在后,有别于通行本的“道”前“德”后。高明复原本仍以通行本81章序排列,但各章首数字后无“章”字,本文征引时以惯例加“章”字。同时,对重要引句以尹振环校订之楚简《老子》校辨异同以明老子本义,尹氏校文章首数字后亦无“章”字,本文亦如惯例而加之。在研究方法方面,结合时代及学理背景、老子思想及人生理想、《老子》全貌、道论内涵、古今注说以及音义通转的语用成规,对“愚”字所在段落进行文本细读,进而深思慎取,得出“愚”字应有之确切意义,引出“愚”字所关涉的老子之丰厚思想。
吕思勉有论曰:“诸子之学之起源,旧说有二:(一),出《汉·志》,谓其原皆出于王官。(二),出《淮南要略》,谓皆以救时之弊。予谓二说皆是也。”[20]89此论验之于老子是允当的,老子作为“周守藏室之史也”,明察深忧春秋末代之乱世危局,如帛书《老子》第18章:“故大道废,案有仁义。智慧出,案有大伪。六亲不和,案有孝慈。邦家昏乱,案有贞臣。”[1]450楚简《老子》第37章载此章而用字稍异:“案”作“安”,“智慧出”作“智快出”,“贞”作“正”[9]322。王叔岷曰:“‘安’犹‘于是’也。‘安’犹‘即’也。字亦作‘案’。”[21]48“‘即’,‘就’也。”[21]354《楚辞·离骚》:“摄提贞于孟陬兮”,王逸注:“贞,正也。”[22]3据知:“案”与“安”,“贞”与“正”字异而义同,“智慧出”与“智快出”差异较大,当是帛书甲本之抄录者有意改之,或因“智快”与“大道”“六亲”“邦家”之构词形式不同、为求一律而改之?然此妄改之举却掩盖了不道之智巧或智者快速出现的乱世气象及老子对此的忧愤之情,何以言之?
帛书《老子》第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442尹振环论曰:“《说文》曰:‘三,天、地、人之道也。’董仲舒曰:‘三者,天、地、人也。’所以‘三’即指天、地、人,这是深得老旨的。所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是说天地人的形成应追溯到混沌不分的‘一’,进而到‘道’。它的结论是‘负阴抱阳,中气以为和。’(尹振环注:‘帛书甲本为“中”。范本作“盅”。河、严、王、傅诸本作“冲”。《说文》:“冲,气虚也。”“冲,涌,摇也。”中,当为冲之借。’[8]51)因此,‘二’是指阴阳;第三句‘二生三’之‘三’,指阴阳二气参错会合,生成天、地、人,第四句之‘三生万物’之三,已是指天、地、人共生万物。这样才文理通顺,无同义反复。”[8]52据此而知,老子认为:包括天、地、人在内的万物为道创生的过程实乃阴阳合和的自然而然之过程,于此过程中大道既赋物以形,亦养物以德,如帛书《老子》第51章曰:“道生之而德畜之。”[1]443义如陈鼓应译曰:“‘道’生万物,‘德’畜养万物。”[23]263严灵峰曰:“‘德’之最高表现为‘自然’。自然者,莫使之然,莫使之不然;所以归结到‘无为’。”[24]90吕思勉论老子之“无为”曰:“一切随顺天然之律,而不参以私意,则即所谓‘无为’也。”[20]111老子认为,最理想的社会形态是圣人“无为”而治下的社会。帛书《老子》第57章:“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1]444楚简《老子》第21章此节内容作:“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事而民自富;我亡(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朴。”[9]253简本将“我无事而民自富”置为首句,明老子似更为强调在治世过程中自然无为而不逞智妄作;帛书本及通行本抄录者将“我无为而民自化”列于首句,其原因如刘笑敢认为:“‘无为’在《老子》中比其他概念更为重要。通行本的加工是本着强化原有思想倾向的原则(‘思想聚焦’)突出主要概念和观点的,这与重视语言形式上的一致化倾向(‘语言趋同’)是相应的。”[16]556老子于此借圣人之言发其社会治理主张:为大道所赋形养德之民众,本性固真朴(“自正”“自朴”),智能足善行(“自化”“自富”),治世者只要师则圣人以“无为”道术治世,则民心自朴,民智自明,天下自安。此种“无为”道术亦可称作“道智”,如帛书《老子》第65章:“故以智治邦,邦之贼也;以不智治邦,邦之德也。”[1]445“邦之贼”与“邦之德”正反对举,则“以智”与“以不智”亦为两种对立之治国模式。《说文·不部》:“不,鸟飞上翔不下来也。从一,一犹天也,象形,凡不之属皆从不。”[25]584知“不”本指鸟翔而不落之自然现象,又“不”字“从一,一犹天也”,而如前述,《老子》之“一”可指代“道”,而老子之“道”又为师法天地自然之“无为”大道,如帛书《老子》第25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451则“不”字与老子之“道”义相通,“不智”可谓“道智”,又如帛书《老子》第33章:“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1]452即谓道家“明智”即为“知人与自知”两端,然则作为“邦之贼”之“智”自当为“不道之智”甚明,又如帛书《老子》第27章“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乎大迷,是谓妙要”[1]451之“智”亦属不道之智。
“非道之智(者)”是何时快速涌现而蛊人心、乱天下的,老子未明言,只是笼统言之曰:“故大道废,安有仁义;智快出,安有大伪;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9]322不难看出,在这四组对句中,“大道废”“智快出”“六亲不和”“邦家昏乱”四个分句既是各组对句的前提条件,同时这四句话之间有着紧密的因果关系:大道为世人所废弃,于是不道之智(者)快速涌现,渐次对家庭、国家造成巨大危害。“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13]1704的庄子认为,不道之智术汹汹以毁人性、害世道起于“三代”,《庄子·骈拇》曰:“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11]314庄子认为,天下大乱的根本原因是统治者妄行“不道之智”。《庄子·胠箧》曰:“上诚好知(智)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11]361上行而下效之,《庄子·齐物论》曰:“大知(智)闲闲,小知(智)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11]48面对嚣嚣乱世,老子创道济世,劝诫世人“道法自然”而返璞归真,这当然是大的原则,针对不道之智(者),老子又有怎样的理论创设呢?
帛书《老子》第41章曰:“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1]442提出了基于“道”义的行“反”用“弱”的处事准则,即遵循事物对立统一、相反相生的规律而从对立的反面发力,促使事物自然转化,以获无为而成之奇效,如帛书《老子》第36章:“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是谓微明。”[1]453在先秦典籍中,“智”与“愚”多以一组对立统一的概念出现,如《论语·阳货》:“子曰:‘唯上知(智)与下愚不移。’”[26]233《庄子·在宥》:“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智)相欺。”[11]380《庄子·天道》:“赏罚已明,而愚知(智)处宜。”[11]482故段玉裁注《说文·心部》“愚”字曰:“愚者,智之反也。”[25]509如前引述,通常意义上的“愚”“智”对立统一体现于智力的层面,“智”亦指涉心灵及其性情,如《淮南子·俶真训》:“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则心平矣。”[27]143《韩非子·显学》:“夫智,性也。寿,命也。性命者,非所学于人也。”[2]1143然则作为对立转化一方的“愚”固亦可用以形况心灵与性情,如《说文·心部》:“愚,戆也。从心禺;禺,母猴属,兽之愚者。”[25]509
综上,基于不道之智(者)“快出”而蛊人乱世的时代背景,以及“愚”“智”于智力与性情二层面对立统一的学理关系,老子在秉承“反也者,道之动也;弱也者,道之用也”之道德原则创设拯济“不道之智(者)”之道术时,必当围绕“愚”字作文章,其具体意义及思想下文详之。
“我愚人之心也”见于帛书《老子》第20章:“众人熙熙,若飨于大牢,而春登台。我泊焉未兆,若婴儿未咳。累呵,如无所归。众人皆有余,我独匮。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俗人昭昭,我独若混呵。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呵。忽呵,其若海。恍呵,其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俚。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1]450不难看出,老子于此以众人纵欲享乐、逞智妄为诸不道行径与“我”之“愚人”形象作对比,以明“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之德行。在此,“贵食母”可谓是对“愚人”根本修行特征的形上描述,何为“贵食母”?
“母”于《老子》喻指大道,帛书《老子》第25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呵寥呵,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1]451《周易·讼卦·六三》曰:“食旧德,贞厉,终吉。”《象》曰:“‘食旧德’,从上吉也。”孔颖达正义曰:“‘从上吉’者,释所以食旧德以顺从上九,故得其吉食旧德也。”[4]48知“食”有顺从义,“从”“顺”义通。《说文·页部》:“顺,理也。”段玉裁注:“凡训诂家曰从,顺也。”[25]418-419验之古音:“食”上古音为职部邪纽[28]123,“顺”上古音为文部船纽[28]122,职部文部通转[29]20,23;船纽相当于床三纽[28]6,床纽与邪纽为准旁纽[29]26,28。则二字上古音近同而可通假,“贵食母”义即以顺行大道为贵。据整体语境意义的关联性而言,“愚人”即为“道人”,验之古音:“道”上古音为幽部定纽[28]27,“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幽部侯部旁转[29]20,23,定纽疑纽于声不协[29]26-28,王力认为:“同源字必须是同音或音近的字。这就是说,必须韵部、声母都相同或相近。如果只有韵部相同,而声母相差很远……或者只有声母相同,而韵部相差很远……我们就只能认为是同义词,不能认为是同源字。”[29]28据知“愚”“道”义可相通,“愚人”即为“道人”。事实上,据前引帛书《老子》第20章文对“愚人”形象的摹状看,“愚人”如婴儿般质朴、混沌、虚弱、无为,正是道德纯厚者之写照,如帛书《老子》第55章:“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会而朘怒,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1]444
从整体上看“愚人”即“道人”或“有道者”,然老子在“愚人”之前冠以“我”字,于其后缀以“心”字,又有何寓意呢?尹振环论曰:“这里没有侯王、社稷主一类字句,连‘圣人’二字也不见,所见到的只有‘我’。‘我’是谁?众人吵吵嚷嚷,兴高采烈,昭昭察察,精力充沛,各有所为。我却淡淡然然,好似懒懒散散、疲劳憔悴、浑浑噩噩,像个老顽固,在那里过着毫无目的的生活。其实,他的深沉渊博,一如大海。‘我’就是这样独异于众人,且锲而不舍地观察和咀嚼着事物的本源。可见此‘我’,非老子莫属。”[8]295其解“食母”为“锲而不舍地观察和咀嚼着事物的本源”,其刻意作为之举有违老子“道法自然”义趣,且用语浅陋,不若诠作“顺从于大道”为善。又尹氏以不见侯王、社稷主、圣人之字及对“我”之行状的文学式描述,断言“我”必为老子,实属不确:据前引帛书《老子》第20章,“愚人”之“我”“若婴儿未咳”,高亨注:“《说文》:‘咳,小儿笑也。’古文作孩。”[30]84至朴至真之态一如帛书《老子》第55章之“赤子”,朱谦之引《汉书·贾谊传》刘奉世注曰:“婴儿体色赤,故曰赤子耳。”[31]218则“婴儿”及“赤子”都是对“含德之厚者”的譬喻式摹状,不唯指老子本人:《老子》中“我”可指老子本人,如前引帛书《老子》第20章:“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因老子固是“含德之厚者”,其对道德诚信笃行而殊异常俗,又如帛书《老子》第72章:“吾言甚易知也,甚易行也;而人莫之能知也,而莫之能行也。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也,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贵矣。”[1]446“我”亦可指圣人,如帛书《老子》第57章:“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1]444按前引《庄子》的说法,“三代”之后的“圣人”皆蛊人乱世之伪圣,则《老子》中信行自然道德之圣人似当为“三代”之前的圣治者,如《庄子·胠箧》曰:“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11]360然据前引帛书《老子》第14章曰“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谓道纪”所体现出的“达贯古今,道因化行”思想,以及帛书《老子》第68章(简本无)“善者不多,多者不善”[1]446所透显出的“尊奉自然道德之‘善者’尚存于今”的理念,老子贵崇之“圣人”当兼含古今而不唯止“三代”以前。审察帛书《老子》,所指“含德之厚者”或信行自然道德者,唯乃老子与圣人,非指统治者、士人及百姓。刘笑敢研究说:“《老子》中讲到无为的十章中有九章都是与圣人之类的人有关的。而与侯王似乎相关的只有一例。通行本第三十七章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这里提出侯王守无为之道的益处,但一个‘若’字透漏出的是劝诱之意。老子希望在位的统治者实行无为之道,但并没期待他们一定可以恪守无为之道,也就是说,无为的原则本不属于实际在位的统治者,老子也没有汲汲以求地向当权者推销自己的无为之道。”[16]560-561又如帛书《老子》第40章:“上士闻道,勤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1]441楚简《老子》第31章作:“上士闻道,勤行于其中;中士闻道,若闻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9]294《说文·耳部》:“闻,知声也。”[25]592《说文·力部》:“勤,劳也。”[25]700王引之《经传释词》:“能,犹‘而’也;‘能’与‘而’古声相近,故义亦相通。”[32]127“中”可指“心”,如《说文·心部》:“心,人心,土臧也,在身之中象形。”[25]501《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孔颖达正义:“中谓中心,言哀乐之情动于心志之中,出口而形见于言。”[33]6两最古本都认为士阶层中上士修道最为勤勉,然所记述有所不同:简本谓上士听知大道后劳其心以品悟,帛书说上士听闻大道后苦其形而实践,修行方式虽不同,然苦心劳形之举实与老子“道法自然”旨趣相远,明老子以时之上士非“含德之厚者”,上士尚如此,遑论中士、下士。又如帛书《老子》第17章:“犹呵,其贵言也。成功遂事,而百姓谓我自然。”[1]450楚简《老子》第37章作:“犹乎,其贵言也。成事述功,而百姓曰我自然也。”[9]322简、帛用字稍异而文义无别,此处之“我”,古今多有注说意指百姓,刘笑敢考辨认为:“这里的‘我’与第二十章‘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的‘我’是同类的‘我’。这种说法表达了百姓对圣人无为而治的推崇,也表达了《老子》对自然的推重。如果说圣人‘贵言’,‘成事遂功’,百姓却说是自己如此,文义中断,难以衔接。”[16]207-209刘氏考辨详审,足可信从,然则据上辨析,“若婴儿未咳”之“我”只可指老子与圣人。“心”可指涉人之智力、性情、根本,《荀子·正名》:“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杨倞注:“知之在人者,谓在人之心有所知者。知有所合,谓所知能合于物也。”[34]413前引《韩非子·显学》:“夫智,性也。寿,命也。性命者,非所学于人也。”[2]1143则“我愚人之心也”义涉老子与圣人智力与性情两大方面。
据前文对河上公“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注文的简析知:河上公虽知晓“我”为有道者,然未详辨确指何人;其注“愚人之心也”为“如愚人之心也”,即谓“道人之心”与“愚人之心”相似而非同,其譬喻反证之法颇得老子义味,如帛书《老子》第45章:“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盅,其用不穷。大直如诎,大巧如拙,大赢如肭。”[1]442“大”于《老子》可指“道”,如帛书《老子》第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呵寥呵,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1]451“大成若缺”云云,要义是说有道诸事物与其对立相反之事物具有外观上的相似性,然则河上公注文之“愚人”实当指“无道者”,义如田丽雅论曰:“这个‘愚人’与其他的世人对比起来,是愚昧的、浅陋的”[18],实即谓有道“愚人”看起来如无道之流俗一样愚昧、浅陋而实则非然,故“我愚人之心也”之“愚”不当解为“愚昧”“浅陋”。王弼注“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曰:“无所别析,不可为名。”[15]47“我愚人之心也”之“沌沌”情态,一如《三五历记》曰:“未有天地之时,混沌状如鸡子,溟涬始牙,濛鸿滋萌,岁在摄提,元气肇始。”[35]1“混”上古音为文部匣纽[28]52,“沌”上古音为文部定纽[28]32,二字同韵部,匣纽定纽于声不协[29]26-28,则“沌”与“混”可用为同义词(本王力说[29]28),又“浑”与“混”同为文部匣纽[28]22而音同义通,则“沌沌”“混(浑)沌”义同。《庄子·应帝王》“中央之帝为浑(混)沌”[11]330,陆德明《经典释文》注:“崔云:‘浑沌,无孔窍也。’李云:‘清浊未分也。’此喻自然。”[36]372其真朴未分之境界,王弼以木喻况之:《说文·木部》:“析,破木也。”[25]269又《说文·木部》:“朴,木皮也。”段玉裁注:“按《广雅》云:‘重皮,厚朴也。’”[25]249“无所别析”字面义即木材未经残毁而厚朴如初,老子用以形况“含德之厚”之有道者,如帛书《老子》第15章:“古之善为道者……敦呵其若朴。”[1]450《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记赵衰曰:“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10]436孔颖达正义:“说谓爱乐之,敦谓厚重之。”[10]437知“敦”有“厚”义,“敦呵其若朴”即谓“为道者”之德厚朴如未析之木。楚简《老子》第5章作:“长古之善为士者……屯乎,其若朴……保此道者不欲尚盈。”[9]189《说文·长部》:“长,久远也。”[25]453“长古”即“远古”,远古无“士”,《说文·士部》:“士,事也。”段玉裁注:“引申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白虎通》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25]20则“善为士者”实为“善为道者”,或为“善本道而自然作为者”。又尹振环注:“《玉篇》:‘屯,厚也。’与帛书、今本之‘沌’、‘敦’意近。”[9]187则简、帛文有异而义无别,值得注意的是简、帛本均云“(长)古之”,如前述,老子所崇赞之圣人不唯如庄子所言之时居“三代”之前,据老子“道法自然”而与时俱进的思想看,老子不当仅赞“古之善为道者”厚朴之德,而当兼赅古今,对一切本道德而自然作为之“善为道者”均嘉善之,句式当以前引帛书《老子》第65章“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为善,故疑“长古之”为“故曰”误抄,帛书承其谬略去“长”而书为“古之”。刘笑敢校今本《老子》第65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曰:“帛书甲乙本皆无‘善’字,后两句有‘也’作语助词。根据文义,无‘善’字似乎语气更强。‘善为道’或不‘善为道’是程度或水平的问题,‘为道’与不‘为道’是根本性不同。‘善’字似为蛇足。”[16]633又如前引刘笑敢说,在《老子》中信行自然无为之道者唯有“圣人”,圣人因循事物规律而自然作为,无所谓善与不善,如前引帛书《老子》第57章“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云云[1]444,“无”于《老子》中义可指“道”,如帛书《老子》第41章:“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442楚简《老子》第24章说得更为直接:“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亡。”[9]266“生于亡”同“生于无”,《说文·亾部》:“亡,逃也。”段玉裁注:“亦假为有无之无,双声相借也。”[25]634又帛书《老子》第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442万物生于无,亦可谓生于道,则老子以“无”同“道”甚明,然则圣人“无为”即因顺自然道德而谦卑无私作为,如帛书《老子》第7章:“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与,故能成其私。”[1]448-449帛书《老子》中描述圣人自然无为情状的章节还有第2、3、5、12、23、27、28、29、34、47、49、57、60、63、64、66、68、72、73、74、79、80诸章,“圣人”于帛书《老子》23个章中共出现27次[1]448-453。老子的道论主张及价值意义于这些章节中得到了全面充分的展现,故圣人可谓是老子思想的人格化,“老子之心”与“圣人之心”是和谐一致的。又如前文所述:“我愚人之心也”义涉老子与圣人智力与性情两大方面,而于性情层面看,老子以“朴”喻况“为道者”(圣人)之德操。“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朴”上古音为屋部并纽[28]99,屋部侯部对转[29]20,21,疑纽并纽于声不协[29]26-28,然则“愚”“朴”可用为同义词(本王力说[29]28)。又“厚”上古音为侯部匣纽[28]49,与“愚”同韵部,匣纽疑纽为旁纽[29]26,27,然则“厚”与“愚”上古音同而义通,前引文“我愚人之心也”如“婴儿之未咳”,此正如“含德之厚者”之“赤子”的情智状态,明“愚”有“厚”义。鉴前辨析,“愚人”之“愚”有“厚朴”义。
面对“众人”纵欲享乐、逞智妄为的乱世危局,老子主张以自然之道智治国,即如前引帛书《老子》第65章:“故以智治邦,邦之贼也;以不智治邦,邦之德也。”[1]445又于帛书《老子》第57章提出:“以正治邦……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1]444楚简《老子》第21章亦有此内容,“治邦”作“之邦”,刘钊认为:“‘之’读为‘治’,古音‘之’在章纽之部,‘治’在定纽之部,声为一系,韵部相同,于音可通。”[37]296可见,“以正治邦”确为老子及圣人赞行的治国方略。尹振环论曰:“怎样‘以正为国’呢?老子的处方非常简单:‘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这里的‘我’是指侯王、君主、统治者。他的为国为民,要无私为、无私欲、无私事,不以一己之私扰国扰民,用现在的话说,绝不从私利出发,好静,少欲。这即‘正’。”[8]114-114如前据引刘笑敢说知《老子》中真正信行自然无为之道的唯有老子及圣人,其“‘我’是指侯王、君主、统治者”之论固不确,然其谓圣人本“绝不从私利出发,好静,少欲”之“正”以治邦则是,因“无私”“好静”“少欲”本为大道至德,圣人“道法自然”而无为治天下,自当遵行大道至德,如帛书《老子》第7章:“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与,故能成其私。”[1]449第8章:“上善似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居善地,心善渊,予善天,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449第19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1]450显然,以“无私”“好静”“少欲”为治国之“正”,主要是从道德或性情方面而言,而如前述,老子亦是力倡以“道智”治国的,故自然之道智或道术,亦当是老子治国之“正”的应有之义。“正”上古音为耕部章纽[28]170,“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耕部侯部旁对转[29]20,23,章纽相当于照三纽[28]6,疑纽照(章)纽于声不协[29]26-28,然则“正”“愚”可用为同义词(本王力说[29]28)。《说文·乚部》:“直,正见也。”段玉裁注:“《左传》曰:‘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其引申之义也,见之审则必能矫其枉,故曰:正曲为直。”[25]634则“正”“直”义通,故《广雅·释诂》曰:“直,正也。”[38]19宋洪兵论曰:“先秦时期,‘愚’、‘戆’常连用。……所谓‘戆’的具体蕴涵就是形容一个人为人直率、愚直。‘愚’字之古义与胸无城府、淳朴忠厚、耿介戆直等性情气质密切相关,与狡诈奸猾的人格品质正相反对。”[39]知“愚”“直”义亦相通,验之古音:“直”上古音为职部章纽[28]171,“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职部侯部旁对转[29]20,23,如前引述知章纽疑纽于声不协,然则“直”“愚”亦可用为同义词(本王力说[29]28)。如前所述,“愚人”之“愚”有“正直”义。
帛书《老子》第3章述圣人治术曰:“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1]448“虚其心”非谓使民众心无所念,如前引帛书《老子》第57章说,在圣人“无为”治境下,民人是可以“自化”“自正”“自富”“自朴”的,故圣人“虚其心”治术之本义是使民心自然诚朴而无私欲,一如《韩非子·解老》论“虚”曰:“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今制于为虚,是不虚也。虚者之无为也,不以无为为有常。不以无为为有常则虚。虚则德盛。德盛之谓上德。”[2]372老子及圣人都崇尚“道法自然”之理念,其心志固“虚”。“虚”上古音为鱼部溪纽[28]146,“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鱼部侯部旁转[29]20,23,溪纽疑纽为旁纽[29]26,27,然则“虚”与“愚”上古音同而义通。又如前文所述,老子及圣人贵崇之道德、治术中有“好静”之义项,老子极推崇大道“静”德,帛书《老子》中多有论述,如第8章:“上善似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居善地,心善渊,予善天,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1]449第15章:“浊而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敝而不成。”[1]450第16章:“致虚极也,守静笃也,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夫物云云,各复归于其根。归根曰静,静,是谓复命。复命常也,知常明也;不知常妄,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1]450“静”上古音为耕部从纽[28]64,“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耕部侯部旁对转[29]20,23,从纽疑纽于声不协[29]26-28,然则“愚”与“静”因韵部近同而可用为同义词(本王力说[29]28)。如前所述,“愚”有“虚静”义。另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诫勉孔子曰:“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13]1702司马迁又赞老子曰:“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13]1702“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13]1704其语间之“虚”“愚”“隐”“无名”“清静”都用以形况、赞誉有道者及老子之圣德,盖太史公亦以“虚”“愚”“静”之要义得贯通吧!
综上,基于前所引帛书《老子》第20章体现之时代背景,结合《老子》实况和老子修道济世、无为而治的社会理想及政治主张,加之“我愚人之心也”之“我”指涉老子及圣人,而“人”字既可指圣君,亦可指民众,如《孟子·滕文公上》载孟子言于许行曰:“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赵岐注:“劳心,君也。劳力,民也。”[40]145则从音义通转的视角审辨,“愚”有“厚朴”“正直”“虚静”诸义,可作形容词用,则“人”指“老子”及“圣人”,“我愚人之心也”(当断句为:我愚人/之心也)义谓老子及圣人及具“厚朴”“正直”“虚静”之德、自然无为之智的有道者,并本此德、智以施政化民;“愚”亦可作动词用,则“人”指不道之“众人”,“我愚人之心也”(当断句为:我/愚人之心也)义指老子及圣人将自然作为,使民众在性情、智识方面返回“厚朴”“正直”“虚静”之境界。
“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见于帛书《老子》第38章(简本无此章),其文曰:“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1]441这段话可分三个层次:“故失道而后德”至“而乱之首也”,是对大道渐丧、礼制滥行而世道益乱之情势的形上写照;“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具体描述乱世中人们失道之状况;最后两句呼吁世人师从有道之“大丈夫”而返璞归真。如前引述,韩非子举詹何以证“无缘而忘(妄)意度也”为“前识”。韩非说:“以詹子之术,婴众人之心,华焉殆矣,故曰‘道之华也’。”《说文·女部》:“婴,绕也,从女賏;賏,贝连也,颈饰。”[25]621又《说文·糸部》:“约,缠束也。”“缠,绕也。”[25]647又《庄子·大宗师》记女偊答南伯子葵曰:“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11]237王叔岷校诠曰:“《释文》:‘撄,郭音萦。崔云:有所系著也。’……案崔《注》‘有所系著’,盖亦读撄为萦,与郭音同。成释撄为‘扰动’,即陆说所本,义较胜。《庚桑楚篇》:‘不以人物利害相撄。’《释文》:‘撄,《广雅》云:乱也。’”[11]240又“婴”与“萦”上古音均为耕部影纽[28]157,158,则“婴”与“撄”亦得音同而义通,则“婴众人之心”义谓詹何“前识之术”虽表面上可夸饰炫耀其陋智于人前,实则束缚扰乱质朴自然之人心而令其不得大道真知,故而是“华焉殆矣”。《说文·华部》段玉裁注“华”曰:“又为光华、华夏字……俗作花,其字起于北朝。”[25]275“光华”即与“婴”之“颈饰”义相呼应,喻示“前识”之“虚妄”特质,则韩非似以“华”为浮华、虚妄义;“殆”有危害义,《说文·歺部》:“殆,危也。”[25]163《韩非子·问田》记堂谿公谓韩子曰:“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2]955则“殆”与“婴”之“扰乱”义相对应则揭示“前识”之术的危害性。韩非未明言“愚之首也”之“愚”为何意,而据其注曰“故以詹子之察,苦心伤神,而后与五尺之愚童子同功”云者,其似以“愚”为“愚蠢”义而指“前识者”智力的浅陋,此正合韩非注言之“愚童子”的喻体特征。又如前引陈奇猷校注《韩非子》以“前识”为道之花朵,亦以“愚蠢”形况“前识”者(统治者)之劣德陋智。河上公以“不知而言知为前识”,谓“前识”者“失道之实,得道之华”,以“愚暗”解“愚”而为“前识”者之智力特征。严遵亦将“前识”诠作“道之华”,而以“愚惑”解“愚”。王弼解“前识”为“前人而识也”,以“前识”为无道统治者纵欲逞智而妄为之治术。又如张默生认为:“道之华的‘华’字,与‘花’字同;道之华,是道之末的意思,老子是主张‘绝圣弃智’的,故有是言。”[41]50任继愈译注曰:“所谓先见之明,它是‘道’的虚华,是愚昧的开始。”[42]143任氏以“先见之明”释“前识”,以“愚昧”解“愚”。诸说是非若何呢?
5)倍 点 原 则 ,设P1=(x1,y1)∈EP(a,b){O},且 y1≠0 ,若P3=(x3,y3)=P1+P1,则(x3,y3)=(λ2-2x1,λ(x1-x3)-y1) , 其 中
据前所引帛书《老子》第38章文句体现的“道失世乱”的时代背景,又据“是以大丈夫居其厚而不居其薄;居其实而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张默生认为:“‘大丈夫’,是指忠信守道者而言,和他所说的‘圣人’同样地位。”[41]50可知“前识”必为老子所反斥的不道之认知行径,验之《老子》,老子主张,于对立统一、相反相成诸外物,当本道统观“和”照而顺化以知行,不当私心剖判而偏执一端以逞智妄为,如前文对帛书《老子》第2章的简析可明之,又如帛书《老子》第23章:“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不自是故彰,不自见故明,不自伐故有功,弗矜故能长。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1]451第73章:“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是以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1]446“尚矣”“病矣”义相对立,则此二“不知”义固背反:前句“不知”一如前析帛书《老子》第65章“以不智治邦”之“不”,本指鸟翔上不下之自然现象,可用以指称老子自然之道。老子明确主张知行自然之道,如帛书《老子》第53章(简本无):“使我挈有知,行于大道,唯迆是畏。”[1]443高明注曰:“《说文·手部》:‘挈,悬持也。’引申为持握或掌握。‘使我挈有知’,谓假使我掌握了知识。‘挈’‘介’古同为见纽月部字,读音相同,今本‘介’乃‘挈’之借字,此当从《甲》本。”[1]80又引王念孙曰:“‘施’读为‘迆’。迆,邪也。言行于大道之中,唯惧其入于邪道也。今本‘施’字和《甲》《乙》本‘他’与‘迆’字,古皆同音,均假为‘迆’。”[1]80则“知不知”义当谓:知行自然之道于外物顺化而知,知所当知而不知所不能知,一如鸟之飞行,或翔或止,一任自然。《庄子·齐物论》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11]66审其要义,即谓古之人有道之认知模式或境界,有层次之别而无是非之判。司马迁说,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13]1704,盖庄子认知论当本乎老子“知不知”之说而创发。与“知不知”相对立之“不知知”义当为:不因循大道而逞智妄知,或不知物理而妄臆以知。老子以此知行模式为“病”,“病”有“忧患”“祸害”义,如《论语·卫灵公》载孔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邢昺正义:“病犹患也。”[26]213《汉书·沟洫志》记清河都尉冯逡奏成帝曰:“今其曲势复邪直贝丘,百姓寒心,宜复穿渠东行。不豫修治,北决病四五郡,南决病十余郡,然后忧之,晚矣。”[12]1687又如《史记·商君列传》记商鞅说秦孝公曰:“魏居领阨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13]1766“病”与“利”对举,有“不利”“弊害”义。“是以圣人之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要义谓圣人道法自然而顺化以知行,则终无忧患与祸害矣,如帛书《老子》第49章(简本无):“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1]443即是老子之知行理念在圣人治世过程中的体现。据老子“顺化知行”的“认知观”审之,前引韩非、河上公、严遵、王弼对“前识”所注大体为是,然任继愈以“先见之明”释之则不确。如前述,“前识”显为不道之认知模式,而修行大道是可获“先见之明”的,如帛书《老子》第47章:“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弗为而成。”[1]442
又前引注家多以“实”“华”对举,而以“道之华”为“道之花”,《说文·华部》:“华,荣也。”段玉裁注:“《释艸》曰:‘蕍芛葟华荣’,浑言之也;又曰:‘木谓之华,草谓之荣,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析言之也……又为光华、华夏字……俗作花,其字起于北朝。”[25]275知《说文》无花字,花字晚出,先秦时华即有花义。《说文·木部》:“荣,桐木也。”段玉裁注:“引申凡扬起为荣,卑污为辱。”[25]247又“检《老子》全文,直接借助自然物象(规则)或由自然物象组合的社会事象来阐发其所力倡的大道内涵及功效,是其典型论道方式”[43],如“天地”“牝”“根”“水”“婴儿”“赤子”“江海”等,故以“花”喻况不道之“前识”于老子论道模式不类,而张默生“道之华,是道之末的意思”的说法亦牵强不经,按常识花当居枝首,焉得以譬“道之末”?其认为“老子是主张‘绝圣弃智’的”,然“绝圣弃智”之说实非老子本有[19]。如前所述,韩非注义似以“华(花)”为浮华、虚妄义,任继愈以“华(花)”为“虚华”义则为是:《庄子·列御寇》记鲁哀公打算将国政托付于孔子,颜阖表示反对,其理由之一即谓孔子“从事华辞,以支为旨”[11]1270,成玄英疏:“圣迹既彰,令从政任事,情伪辞华,析派分流为意旨也。”[44]1051张默生注:“支对本言,此谓其从事华辞,不知以道为本旨也。”[45]716诚如成氏张氏所言,背弃大道本实而纵欲逞智,妄为滥言,所知必虚妄而所言固华伪,一如帛书《老子》第68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1]446又王叔岷《古籍虚字广义》:“‘之’犹‘必’也。”[21]440《礼记·间传》:“斩衰何以服苴?苴,恶貌也,所以首其内而见诸外也。”[3]1548陈澔注:“首者,标表也。”(和刻本《礼记集说》卷二十八)[46]65-66(原书无页码,自本册正文始页计数标之——笔者注)“标表”一如今之彰显义,则“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可解为:不道而“前识”者,其道必虚妄而其“愚”必彰显,“愚”义若何?
无道之统治者、士人、民众“前识”而妄作的主要德行可以“欺诈”或“诈伪”涵盖之:如帛书《老子》第57章:“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昬(昏)。人多智巧,而奇物滋起。”[1]444张分田研究说:“在经典文献及其注疏中,凡人与民对称时,二者往往有地位或道德的上下之别。例如,《诗经·大雅·假乐》:‘宜民宜人,受禄于天。’毛亨传:‘宜安民,宜官人也。’朱熹注:‘民,庶民也;人,在位者也。’”[52]则前引句中“人多智巧”之“人”因与前句之“民”对称而当指“统治者”,又前引句楚简《老子》第21章作:“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畔;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人多智,而奇物滋起。”[9]253此为尹振环校订之释文,而刘笑敢校注曰:“此句竹简本作‘夫天多忌讳’。整理者云:竹简本似脱‘天下’之‘下’。李零云:‘天多忌讳’与‘民多利器’对应,或为本来面目(李零2002,9)。廖名春云:楚简非脱‘下’字。此‘天’与‘民’相对,乃作君解(廖名春2003,297)。”[16]555验之楚简《老子》甲本第30简图版及张分田说,又《说文·一部》:“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段玉裁注:“然则天亦可为凡颠之称,臣于君,子于父,妻于夫,民于食皆可曰天是也。”[25]1则刘笑敢校注为是,“天多忌讳”与“人多智巧”互文,则“人”与“天”同指统治者。《周礼·春官·小史》:“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若有事,则诏王之忌讳。”郑玄注引郑司农云:“先王死日为忌,名为讳。”[53]699贾公彦疏:“云‘先王死日为忌,名为讳’,告王当避此二事。”[53]699《论衡·四讳》曰:“夫忌讳非一,必托之神怪,若设以死亡,然后世人信用畏避。忌讳之语,四方不同,略举通语,令世观览。”[54]979《论衡·四讳》王晖题注曰:“《说文》:‘讳,忌也。’《楚辞·七谏》《谬谏》王注:‘所畏为忌,所隐为讳。’按:对文义别,散文则通也。”[54]968则于治术言之,“忌讳”可指统治者借助先王死日、名讳、言语、神怪等手段威吓民人而隐蔽其私;统治者“多忌讳”而施诈术与“民弥贫”无必然关系,却与“民弥畔”文理相契,尹振环注:“畔,违背,非‘叛’。‘畔’虽通‘叛’,但容易理解为叛变。《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也夫。’此‘畔’即违背。”[9]250则在老子看来,统治者强布天下之“忌讳”多为违逆民心民愿之诈伪强暴之术,故遭民强烈背反,更甚者,民众高压之下而多执利器以反抗,如帛书《老子》第74章:“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1]447张默生解曰:“人民不畏你的威了,则大的威就快来了。这是说的专制政府用威权压制人民,人民到了不能忍受的时候,便不惜轻死作乱;到了这种地步,政府也就该大怕起来了。”[41]96-97此种民暴邦乱的局面,老子归因为“人多智(巧),而奇物滋起”。《淮南子·览冥训》:“道德上通而智故消灭也。”高诱注:“智故,巧诈。”[27]485《荀子·王霸》:“大国之主也,不隆本行,不敬旧法,而好诈故。”杨倞注:“故,事变也。”王先谦引王念孙曰:“故,亦诈也。《晋语》‘多为之故以变其志’,韦注曰:‘谓多作计术以变易其志。’”[34]227据前文引述知“物”有“事”,又《孙子·势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李筌注曰:“战无其诈,难以胜敌。”[55]87一如《孙子·计篇》:“兵者,诡道也。”曹操注:“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李筌注:“军不厌诈。”[55]12则“奇”有“诡诈”义,则“奇物”于此义为诡诈变怪之事,“奇物滋起”正缘于统治者之多行诈术以为治,此正可与楚简《老子》第37章“智快出,安有大伪”[9]322相呼应,《说文·人部》:“伪,诈也。”段玉裁注:“诈者,欺也,《释诂》曰:‘诈,伪也。’按经传多假‘为’为‘伪’,如《诗》‘人之为言’,即‘伪言’;《月令》‘作为淫巧’,今《月令》云‘诈伪淫巧’。”[25]379此亦可明《老子》中“智”既有前引“以不智治邦(国)”的有道之“智”,亦有此导致诈伪滋生的不道之“智”。帛书《老子》第30章:“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于天下,其事好还。”[1]452楚简《老子》第4章作:“以道佐人主,不欲以兵强于天下。”[9]183明老子确主张辅佐人主者(包括士阶层)当本道用兵而不纵欲逞强,而实际情况却如帛书《老子》第46章(简本无此句):“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1]442想来这些当时的士人们亦多以诡道而用兵而不笃行大道,如帛书《老子》第40章:“上士闻道,勤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为道。”[1]441楚简《老子》第31章作:“上士闻道,勤行于其中;中士闻道,若闻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弗大笑,不足以为道。”[9]294-295可见,在老子看来,士分三等,皆未尽道,故老子说“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之原因曰:“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1]442简文第3章作:“罪莫厚乎甚欲,咎莫险乎欲得,祸莫大于不知足,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9]180可见,老子当确认为正是由于不道之士贪暴不知足而以诈伪之术辅君用战,方有此“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之危局。关于不道庶民“情伪行诈”之德行,前文所引帛书《老子》第18章、第20章及简析可明,此不赘言。
“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1]159,“诈”上古音为铎部庄纽[1]166,侯部铎部旁对转[29]20,23,疑纽庄纽于声不协[29]26-28,二者因韵部近同而可用为同义词(本王力说[29]28)。《说文·言部》:“诈,欺也。”[25]99“愚”亦有欺诈义,如贾谊《新书·过秦上》:“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56]2注文引沈钦韩曰:“《商子·垦令篇》:‘民不贵学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勉农而不偷。’此所谓愚黔首也。”[56]10钟夏案曰:“沈说仅其一端。”[56]10钟夏注义谓“愚”除沈氏所注说之“使无知而愚昧”义外,尚有“欺诈”义,从“废先王之道”一隅亦可明之。《史记·秦本纪》:“孝公于是布惠,振孤寡,招战士,明功赏。”[13]145“三年,卫鞅说孝公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孝公善之。”[13]145废此惠抚百姓、公明赏罚之法而“愚黔首”,固当以欺诈之术治民也。如前辨析,于背道而“前识”之统治者、士者、民众而言,其固不得道德真谛,而其于社会生活诸领域中必呈现出“情伪、智诈、行欺”之浮生相。
综上辨析,基于章节内容反映的时代背景及《老子》全貌,结合老子的认知观或道智观及音义通转的古语用例,“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之“愚”有“愚蠢(乱、昧、暗、惑)”“迷妄”“欺诈”“诈伪”诸义,句之要义为:“纵欲逞智以知行,其道德必虚妄而其诈愚必彰显。”老子通过此句于知行模式方面对统治者、士者、民众之背道离德的行径进行了形上摹状。
如前文引述简析,对帛书《老子》第65章(简本无)“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的注解,古今注家因于“故曰”“为道者”“以”“明”诸字词意义及正反对比式的句法结构解读失真,故对“愚”义及句义解读不确,更有甚者据以断定老子有愚昧、欺诈民众的愚民思想,更是天大的误读误判。
前引帛书《老子》第57章(简本有此章,而“我无事而民自富”被置于“我无为而民自化”前):“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1]444刘笑敢论曰:“也正是对人可以自发地健康生存以及和谐相处的信念,决定了老子的不汲汲于严辨善恶的社会治理的原则。老子相信圣人无为、无事而百姓可以‘自化、自正、自富、自朴’,这与马斯洛相信儿童能自发地向成长、健康和自我实现的趋发展是一致的。”[16]595据之可明:一者,老子通过圣人阐发的“无为而治”非是于治世无所事事,而是顺民本性而为其开创自然和谐的环境以助益民人的生发成长;二者,老子信仰民性固朴实而民智本足用,若有自然和谐的生存环境,民人、社会自可清静自正,因此圣人“无为”与民人“自化”的过程应当是同步的,而无先后之别,故刘笑敢“老子是要己愚在先,民愚在后”[16]635的说法是不准确的。如前文所述,“非以明民”义为不强制妄作而迫民智慧明达,则与之对立的“将以愚之”当为自然作为之治世道术。“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化”上古音为歌部晓纽[28]50,侯部歌部于声不协[29]20-24,疑纽晓纽准双声[29]26,27,则“愚”与“化”因声纽近同而可用为同义词(本王力说[29]28);《说文·匕部》:“化,教行也。”段玉裁注:“教行于上,则化成于下。贾生曰:‘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25]384《广雅·释诂》:“儒,愚也。”[38]77《说文·人部》:“儒,柔也。”段玉裁注:“以叠韵为训,郑《目录》云:‘《儒行》者,以其记有道德所行,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25]366则“愚”通有本道德、仪态而教化、安服世人之用义。帛书《老子》第2章:“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1]448简本《老子》第11章亦有此句[9]216,则老子确当有“无为(而治)”“不言之教”之治世、教化主张,一如“无为”本义是循道自然作为而非无所事事,“不言之教”要义亦非不用言语以教化民人。“不”如前引“以不智治邦”“知不知”之“不”而可譬喻大道,有“自然无私”之义。老子明确倡用真朴无华之言而反对美而不实之言,如帛书《老子》第68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446又《庄子·大宗师》借孔子言曰“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11]251,王叔岷详征郭庆藩《庄子集释》所引,终而案曰:“人,偶也。王说是。‘造物’与‘造化’同,并谓道也。《文子·道德篇》云:‘上与道为友,下与化为人。’”[11]254据知“化”与“道”义通,“道”与“导”上古音同为幽部定纽[28]27,音同而义通,《说文·寸部》:“导,引也,从寸,道声。”段玉裁注:“经传多假道为导,义本通也。”“引之必以法度。”[25]121-122圣人导引民人之“法度”自是自然之道,圣人通过“无为”而为民众创造和谐自然的生存环境,又顺循民人德智之本然,借助“不言之教”以大道至德感化民众身心,使其淳朴之本性、足用之智能得到自然而然的彰显和施展,固当是老子创设的圣人“无为而治”治术之真义。又“愚”“华”音义相通而“化”有“教行”之义,然则“将以愚之也”之“愚”自可通作“化”而指“不言之教”治世道术,而非愚弄欺诈民众的“愚民政策”。
据上文辨析,“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要义谓:有道圣人不逞智强为而令民众智慧明达,将以“不言之教”顺而化之,使民众质朴本性、足用智能得到自然彰显和施展。然而老子“不言之教”的论说,会将民众的质朴本性与足用智能向何种境界引领呢?
黄忠晶认为:“老子提出‘愚民’,并不是对人民采取敌视的态度,而是要把人民的境界提高到圣人的程度,以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58]如前文辨析,《老子》中确有对统治者以权术欺诈愚弄百姓之无道行径的揭露与批判,然这绝非老子赞行之思想主张,老子于“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中提出的“愚民”主张,本质是圣人以道化民之治术,终极目的固是“天下大治”,现实宗旨是劝诫统治者师法圣人而无为治世,促使民众的本真性情与足适智能返璞归真,而非如作者所谓“要把人民的境界提高到圣人的程度”,老子于文中都未提出或暗示此种观点。刘笑敢论曰:“就《老子》原文来看,圣人是道之原则的体现者,可以‘为天下式’。”[16]310而检索《老子》,我们看不到民众(能)达到此种圣人境界的表述,据“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朴”的圣人之言,我们只能说老子信仰若当世统治者师法圣人而无为治世,民众之性情与智能即可回归真朴,而不能说老子旨在化民为圣,则黄忠晶之说不确。李玉哲认为:“‘愚民’的含义除了使民无‘智’以外,还包含使民‘无欲’。‘愚民’就是要使民达到‘无知无欲’的状态。”[59]如前文辨析,《老子》中“智”分为有道与无道两种,老子固反斥无道之智,然主张修用自然道智,如帛书《老子》第67章(简本无):“小邦寡民,使有十百人之器而毋用,使民重死而远徙。”[1]446“不能将‘小国寡民’简单理解为复古倒退到原始社会”,“‘小国寡民’之‘小’(小其强势)与‘寡’(寡其贪欲),实则指涉无欲、无为、不争的治术境界”[43],“使有十百人之器而毋用,使民重死而远徙”则从民智与民性两方面对“小国寡民”之治术境界进行具体摹状。“器”有才能义,如《礼记·王制》:“瘖、聋、跛躃、断者、侏儒,百工各骐器食之。”郑玄注:“器,能也。”[3]429《论语·子路》记孔子言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何晏注:“孔曰:‘度才而官之。’”[26]180高明校注认为:“‘十百人之器’,则谓才堪十人百人之长者。”[1]151“长”当读“优长”之“长”,高氏注义谓“十百人之器”者,其一人之才同等于十人百人之能。本老子主张习用自然之道智的主张审之,则“使有十百人之器而毋用”义谓广益民之道智而不逞智妄用,一如帛书《老子》第10章(简本无):“明白四达,能毋以知(智)乎?”[1]449如前辨析,老子固反斥不道之私欲,然“老子认同以自然之道成全合理欲求”[60],如帛书《老子》第7章:“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与,故能成其私。”[1]448-449知李玉哲执论不允。又如华云刚论说:“‘愚之’的办法,就是减少‘智’,使人们变得很少甚至没有智慧,那也就是无知、没有心机,而不是愚昧。”[61]如前文辨析,此亦是罔顾语境、老子道智观而臆测少辨之论,若如其说,老子当主张将世人教化成憨直愚钝而不知变通之流,这显与老子“道法自然”而与时俱进的济世、行事原则以及“民心本朴,民智足用”的人性信仰相牴牾,故其说不确。可见,把老子“愚之(民)”之境界或“愚”解为“化民为圣”“无智无欲”“憨直愚钝”等意义与思想都是不准确的。
又如前文引朱谦之说,“明”于《老子》中可指道家内在智慧,“明”上古音为阳部明纽[28]87,“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侯部阳旁对转[29]20,23,疑纽(鼻音)明纽(鼻音)为邻纽[29]26,28,则“明”与“愚”音同义通,“明”“愚”皆可摹状智慧明达、功德深厚之人,如《尚书·舜典》:“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庶绩咸熙。”[48]82孔颖达正义:“‘升进其明者’,或益其土地,或进其爵位也。”[48]83又《广雅·释诂》:“儒,愚也。”[38]77《说文·人部》:“儒,柔也。”段玉裁注:“以叠韵为训,郑《目录》云:‘《儒行》者,以其记有道德所行,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25]366《周易·系辞上》:“县(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孔颖达正义:“谓日月中时,遍照天下,无幽不烛,故云‘著明莫大乎日月’也。”[4]289日月之“明”“无幽不烛”之境界可以喻况智力之照破愚昧而明察事理之功德,如《法言·修身》:“智,烛也。”李轨注:“智如灯烛,可以照察。”[65]92《说文·火部》:“照,明也。”[25]485“照察”即明察事理之义,如汪荣宝疏引《白虎通·情性》云:“智者,知也,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著也。”[65]92老子亦有类似思想,如帛书《老子》第52章(简本无此句)曰:“见小曰明。”[1]443杨树达注引《韩非子·喻老》之“箕子见象箸以知天下之祸”事,以及《淮南子·道应训》中孔子见“子赣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辞不受金”而明“自今以来,鲁人不复赎人于诸侯矣”之事[66]65-66,以明老子“见小曰明”义,其似以“见小曰明”指如箕子、孔子之智力超群者据事物表象而察知天下大势的认知能力与实践,然据前文对“小邦寡民,使有十百人之器而毋用”的辨析可知,老子“见小曰明”的道智设计,对民众亦是有意义与价值的。“明”亦有“顺化知行,自然而成”义,《易·乾·彖》:“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4]7孔颖达正义:“大明晓乎万物终始之道,始则潜伏,终则飞跃,可潜则潜,可飞则飞,是明达乎始终之道,故六爻之位,依时而成。”[4]8如前文辨析:顺化知行而不纵欲逞智以妄为,正是老子的“认知观”或“知行观”,然则“将以愚之也”作为老子“不言之教”之化民道术,教化民众顺化知行、智慧通达,固将是其应有之义了。
综上,本于老子“认知观”及“不言之教”的“化民术”,从音义通转的角度辨析,则“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之“愚”与“俞(窬)”“明”相通而有“空明”义,可用以摹状老子借助圣人所阐发的“化民”道术欲达之自然质朴、无私无欲、智慧通达之境界。
如前文所述,老子固是笃信民众本性真朴且智识足用,然人心易为外物蚀挠惑乱,一如《庄子·在宥》借老聃之言曰:“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同系者,其唯人心乎!”[11]379-380故于“大道废”之乱世中,民人多如前引帛书《老子》第20章所描述般纵欲放逸而逞智苛察,故老子喟叹曰:“善者不多,多者不善。”[1]446老子之善恶标准固当是自然无为之道德,“善者不多,多者不善”,即遵行大道之人甚少,而大多数人是背道妄为的。在此情势下,前述老子之“自然质朴、无私无欲、智慧通达”之以道“化民”境界该如何实现呢?
综上辨析,“天将建之,如以慈垣之”之“慈”当解为“顺”义为善,要旨为“本道而成济事功,当以因循自然为务”,而“慈”作为老子所贵崇“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1]446)”之首,“天将建之,如以慈垣之”可谓为老子立命行事之重要原则,在其借“为道”圣人而宣呈的“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之治国方略中亦当有指导意义。“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慈”上古音为之部从纽[28]22,侯部之部旁转[29]20,23,疑纽从纽于声不协[29]26-28,“愚”“慈”因韵部近同而可用为同义词(本王力说[29]28)。《广雅·释诂》:“儒,愚也。”[38]77《说文·人部》:“儒,柔也。”[25]366“柔”“顺”义通,《周易·坤·文言》:“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4]30《周易·说卦》:“坤,顺也。”[4]328则“愚”得通有“顺”义而与“慈(顺)”义同,然则“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之“愚”可通作“慈”;又如前文辨析:“愚”通“化”,《说文·匕部》:“化,教行也。”段玉裁注:“教行于上,则化成于下。”[25]384则“愚之”可有“顺化而成”义,指老子“愚之(民)”境界的实现途径。详言之,当如帛书《老子》第49章(简本无)曰:“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1]443老子固以“德”合乎自然道义为人品之善,“行”契于无为化境为实践之善,句义谓无论民人为本性完好之“善者”,还是真朴毁损之“不善者”,圣人均当顺其实况而以道化成:“善者”濡道而葆朴,“不道者”循道以返璞,如此民德共达自然质朴之善境。帛书《老子》第49章最后曰:“百姓皆属耳目焉,圣人皆孩之。”[1]443高明注:“《国语·晋语》‘则恐国人之属耳目于我也’,韦昭《注》:‘“属”犹“注”也。’‘属’‘注’二字同谊,乃谓百姓皆注意使用耳目体察世呢,以智慧判断是非,犹若王弼《注》云:‘各用聪明。’”[1]63其注义谓百姓皆逞智妄为,与前文老子认为民分“善者”“不善者”相违而不确。王叔岷曰:“‘焉’犹‘于是’也。”[21]55“百姓皆属(注)耳目焉”即谓“百姓(无论善与不善)皆属(注)耳目于圣人”,一如帛书《老子》第32章曰:“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于江海也。”[1]452楚简《老子》第14章有此二句,后句尾少“也”字[9]224,百姓属(注)耳目于圣人一如小谷自然归附江海,正是对圣人“顺民心而善谦下”德行的形象写照与赞誉,此可谓侧面烘托,而下句“圣人皆孩之”乃正面述赞。刘笑敢解“圣人皆孩之”曰:“‘孩’字当为意动用法,虽作动词,但只是意念上的动作,即圣人把百姓当作婴孩而呵护之,信任之,因任之。这样理解,才能与上文‘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融贯一体,辞通意顺。”[16]489其说甚是,可谓是对前述圣人“顺化而成”之“愚之(民)”道术的形象摹状。必须要明确的是,此“顺化而成”的“愚之(民)”治术,并不绝然排斥适当的“惩戒”,如帛书《老子》第76章(简本无):“若民恒且畏死,而为奇者吾得而杀之,夫孰敢矣。”[1]447《说文·二部》:“恒,常也。从心舟,在二之上下。心以舟施,恒也。”段玉裁注:“当作长,古长久字只作长。……谓往复遥远,而心以舟运旋,历久不变,恒之意也。”[1]681《广雅·释诂》:“畏,敬也。”[38]27据前引《孙子·势篇》李筌注,知“奇”有“诈”义。高明以“‘得’字本有执、捕之谊”,其注曰:“《史记·秦本纪》:‘初,缪公亡善马,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吏逐得,欲法之。’‘吏逐得,欲法之’之‘得’字,与‘吾得而杀之’之‘得’字谊同,皆可训‘执’或‘捕’。”[1]189则句义谓:如果民众如舟随水转般自然而然地敬畏生死,而不道常诈者圣治者即可捕杀之,如是就没有背道妄为者了,可见,老子的“刑罚”主张亦是以致达自然道境为前提的。
帛书《老子》第62章(简本无):“道者万物之主也,善人之宝也,不善人之所保也。”[1]445笔者有专文辨析“道者万物之主也”,结论是:“‘主’作君主、主宰义乃后来引申,其本为象形字,即象灯中或蜡烛的火炷,其功用如段玉裁注‘其形甚微而明照一室’”,“再从‘因声求义’的角度扩展言之”,“主”“助”“辅”音同义通,“老子于乱世中将道比作黑暗中微弱的灯火,坚信唯有道才能真正辅益万物生发成长,助力乱世返璞归真,而在此过程中起主导或主宰作用的是万物或世人,而非工具或境界性质之道”[71]。大道本此“自然无私辅助而不强制主宰”之德质而为“善人之宝也,不善人之所保也”,本质上正是对前述老子通过圣人创设的“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天将建之,如以慈垣之”,“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百姓皆属耳目焉,圣人皆孩之”诸“不言之教”“无为而治”道术及功德境界的形上涵盖。《说文·车部》:“辅,《春秋传》曰:‘辅车相依’,从车,甫声,人颊车也。”段玉裁注:“引申之义为凡相助之称。”[25]726“辅”上古音为鱼部并纽[28]38,“愚”上古音为侯部疑纽[28]159,鱼部侯部旁转[29]20,23,疑纽并纽于声不协[29]26-28,二字因古韵部近同而可用为同义词(本王力说[29]28);又如前引《广雅·释诂》:“儒,愚也。”[38]77《说文·人部》:“儒,柔也。”段玉裁注:“以叠韵为训,郑《目录》云:‘《儒行》者,以其记有道德所行,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25]366《说文·宀部》:“安,竫也。”段玉裁注:“竫各本作静,今正;《立部》曰:‘竫者,亭安也。’”[25]339《说文·高部》:“亭,民所安定也。”[25]227“能安人”云者,义谓儒者能本道德、柔仪而助民安定;《说文·舟部》:“服,用也,一曰车右騑所以舟旋。”段玉裁注:“《关雎》笺曰:‘服,事也。’”“《马部》曰:‘騑,骖马也,旁马也 。’古者夹辕曰服马,其旁曰骖马,此析言之,许意谓浑言皆得名服马也,独言右騑者,谓将右旋则必策最右之马先向右,左旋亦同,举右以赅左也,舟当作周,马之周旋如舟之旋,故其字从舟。”[25]404又如前文引《孟子·滕文公上》载孟子言于许行曰:“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赵岐注:“劳心,君也。劳力,民也。”[40]14知“人”可兼指“君”“民”,然则段玉裁注“儒”曰“能服人”云者,义谓儒者修行道德而可如服马驱车般辅事君王;若以“右騑(骖)”为喻,左右骖马即辅佐服马以驱车之马,则取义谓儒者如骖马辅助服马般辅助君主。
可见,“愚”与“辅”确实音义均相通,然则“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之“愚”可通作“辅”而有“辅助”义,与前所论“愚”通“慈”“化”而有“顺化而成”义一起,共指老子通过圣人展现的“愚之(民)”境界之实现方式。
邓联合有论曰:“文本细读大致包括依次递进、缺一不可的三个环节。其一,需要对文本进行文字考辨、语词解析、文句疏通,特别是对于那些古老复杂且存在争议或难读难解的文本来说,这一‘小学工夫’更是必不可少的基础性工作。……其二,以疏通文本为前提,进而从中梳理出作者的问题意识、重要的理论概念、文本的论说理路和思想主张乃至精神旨趣。……其三,在把握对象文本之思想大旨的基础上,将该文本置于其所属的上一级文本的总体结构中,乃至将其放在作者全部著作和思想的整体视域中,以大观小、以小通大,对其进行宏观的审视和阐释。”[72]笔者即谨循“文本细读”之学术正道,基于《老子》文本及思想全貌,结合时代背景、章节语境及音义通转的语用惯例,对帛书《老子》中“愚”字意义及关涉老子之思想进行了辨析:第20章“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之“我”指老子或圣人,“愚”通“道”而有“厚朴”“正直”“虚静”诸义,可用为形容词指老子及圣人德操,亦可用作动词指老子及圣人的济世宗旨。第38章“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之“前识者”指涉无道统治者、士者、民众,“愚”有“愚蠢(乱、昧、暗、惑)”“迷妄”“欺诈”“诈伪”诸义,指乱世无道者之道德及行为特质。第65章“故曰: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之“为道者”指圣人及老子,“愚”通“化”,有“教化”“顺导”义,指圣人(老子)“不言之教”之道术;“愚”通“俞(窬)”“明”而有“空明”义,指“愚之(民)”之境界;“愚”通“慈”“辅”而有“顺化而成”“辅助”义,指致达“愚之(民)”境界之方式。《老子》中有对无道统治者、士者欺诈愚弄民众行径的揭露和批判,然愚弄、愚昧、欺诈百姓绝非老子思想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