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小说人物论

2021-05-04 14:28程秋云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人物形象

摘 要:《文艺阵地》是抗日战争时期重要的文艺刊物,作为主打品牌的抗战小说,以“歌颂和美化”为情感基调刻画“一元化”的“高大全”英雄形象,具有公式化倾向。运用“暴露与讽刺”的叙事手法塑造贪官污吏、汉奸走狗等反面人物,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人物塑造的公式化模式。“新”人物的形象塑造着重于从“落后分子”到“抗战英雄”的“新生”过程,在“新旧质素”的斗争中,展现人物的新特征和新变化,刻画人物的新性格和“新质素”,使人物更富有真实感和立体感,大大消解了人物塑造的公式化倾向。

关键词:《文艺阵地》 抗战小说 人物形象

《文艺阵地》 创刊于1938年4月,终刊于1944年3月,历时六年,共六十三期。“这阵地上,立一面大旗,大书‘拥护抗战到底,巩固抗战的统一战线!”a《发刊辞》定下了《文艺阵地》的创刊宗旨:创办以抗日救亡为中心、“一切为抗战服务”的“战斗的刊物”。在战火纷飞的抗日战争时期,《文艺阵地》积极响应抗战文艺运动,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和抗战时期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是抗战时期历时最久、普及最广、影响最深远的全国性文艺刊物之一”b。 作为抗战时期的综合性文艺刊物,以抗日战争为主要背景和题材的抗战小说是《文艺阵地》“主打”品牌之一。张天翼《华威先生》(创刊号)、姚雪垠《“差半车麦秸”》(1卷3期)、萧乾《刘粹刚之死》(1卷4期)、沙汀《防空——在“勘察加”的一角》(1卷5期)、《烧箕背》(7卷2期、7卷3期)、丁玲《在医院中》(7卷1期)等作品影响最大,是这一时期抗战小说的缩影。其中,《华威先生》为现代文学史贡献了“华威先生”这一“救亡专家”的典型形象,轰动文坛。“华威先生也许是抗战爆发后在文艺作品中出现的第一个典型人物,他的出现有很大的意义。”c茅盾给予了这部小说极高的评价,认为其写出了“新的典型”。曾有一位年轻的朋友问茅盾:“现在我们的生活丰富极了,可写的东西太多;究竟写什么好呢?”茅盾回答:“写人”,“写典型的人物”。d他认为:“创作的最高目标是写典型事件中的典型人物。” e《文艺阵地》的理论批评家祝秀侠亦认为“现阶段的抗战文学作品,正需要着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现实的典型人物,使人们认识抗战阶段的各种人物的具体的样态,使人们从这典型中激励自己”f。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成为《文艺阵地》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方向标。作为“主打”品牌之一的抗战小说朝着这一方向走,创造出了抗日战争时期形形色色、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总的来说,主要有英雄人物形象、反面人物形象、“新”人物形象三类。英雄人物的形象塑造,以歌颂人物光荣事迹、美化人物形象为叙事特征;反面人物的形象塑造,以“暴露与讽刺”为叙事手段;而“新”人物的形象塑造,则以人物性格的转变与人物的“新生”为叙事模式。三种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写“典型人物”为创作目标,然而,在实际的抗战小说创作中,作家们不免把“典型化”和“差不多”等同起来,陷入公式化模式。

一、歌颂与美化——英雄人物的形象塑造

作為抗战时期“战斗”的文学刊物,反映现实,服务抗战,巩固抗战的统一战线是《文艺阵地》的宗旨。作为战时生态的衍生品,抗战小说具有极强的战时性。“抗战高于一切”,“为了抗战高于一切的任务,我们的文艺的园地里,必然地是充满着战争的烽烟和浓烈的血和泥土的气息”g。在敌寇入侵国土、人民流离失所的民族生死存亡时刻,抗日救亡成为高于一切的任务。激发抗战热情,鼓舞抗战士气,坚定抗战决心,巩固抗战的统一战线,是抗战小说创作的首要出发点。抗战时期的英雄人物、新时代的曙光人物自然而然成为重点塑造的人物形象。作为激发抗战的楷模,英雄人物的形象塑造以歌颂和美化为主要叙事特征,描写人物的英雄事迹、壮烈行为和爱国精神。对于战时抗战小说英雄人物的书写模式,茅盾评论道:“大多数作品把抗战中的英勇壮烈的故事作为题材,而且企图从这些故事的本身说明了时代的伟大——中国人民的决心与勇敢,认识与希望,对目前牺牲之忍受与对最后胜利之确信。这样的企图再加上没有充分的时间去构思去体验等原因,就不自觉地弄成了注重写‘事而不注重写‘人的现象。”h对于这种现象,茅盾一针见血地指出:“换句话说,就是先有了固定的故事的框子,然后填进人物去,而中国人民的决心与勇敢,认识与希望,对目前牺牲之忍受与对最后胜利之确信等观念,则又分配填在人物身上。” i这便是众所诟病的“差不多”和“不够深入”,只看到人物身上的“同”(“差不多”),而忽略了“异”(“差得多”),表现在英雄人物的塑造上尤为明显。“英雄”共性极大凸显,不怕牺牲、英勇抗敌、艰苦奋斗是典型的性格特征,个人的个性被消解,人物单一化、扁平化和概念化,出现“千人一面”“千人一腔”的公式化倾向。

战斗英雄是抗战小说着墨颇浓的人物形象。战斗英雄往往被放入“战场拼搏——壮烈牺牲”的故事框架中,展现英勇奋战、不畏牺牲的“英雄”共性。艰苦奋战、英勇杀敌、不怕牺牲,以血肉之躯抵挡敌人的进攻,滚烫鲜血激荡万千国民之心,搏杀冲锋于战斗一线的将士,自然受到作家和读者的极大关注。《文艺阵地》不吝版面,发表了萧乾的《刘粹刚之死》 (1卷4期)、艾芜的《春天的原野》(3卷2期)、吴奚如的《萧连长》(4卷2期)、柳倩的《牺牲者》(6卷3期)等多篇描写战斗英雄的小说。“吴奚如的萧连长是表扬抗战英雄的使人魂摇魄荡的佳构。”j《萧连长》塑造了英雄将领“萧连长”,获得《文艺阵地》的极大肯定。它叙述了萧连长身先士卒,带领士兵,冲锋陷阵,冒着敌人的炮火夺回失守阵地的英雄故事,塑造了有勇有谋、顽强指挥、英雄虎胆的战斗将领形象。《刘粹刚之死》讲述的是空军少尉刘粹刚,自动放弃休假,接受危险的飞行任务,在失去伙伴,照明弹耗尽,油箱即将告罄的艰难情境下,为了保机,放弃跳伞自救,为了百姓的安全,毅然撞机身亡的悲壮事迹,刻画了一个镇定坚毅、英勇果敢、以人民和民族利益为先的战斗英雄形象。“艾芜先生的《春天的原野》把游击英雄的壮丽的面影,美化了这个血腥的大地,同样是这期中的巨大的收获。”! 1《春天的原野》主人公满天星,面对金钱和权力的双重诱惑毫不动摇,遭受敌军的威胁和酷刑毫不畏惧,是意志坚定、英勇无畏的游击英雄形象。《牺牲者》中十七岁的青年战士马银贵,为了掩护大部队安全撤退,顽强阻挡敌人的进攻,大腿不幸中弹,他毅然决然拉开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宁死不做俘虏,是忠勇不屈、不畏牺牲、身怀一腔报国的赤诚之心的青年士兵的英雄形象。从指挥将领到普通士兵,从一线战斗到敌后游击,勇猛杀敌、英勇无畏、不怕牺牲的战斗英雄形象在炮火与鲜血中巍然挺立,激发了巨大的战斗热情和勇气。

英雄人物的形象塑造以歌颂英雄事迹,美化人物形象为叙事特点,他们皆以高大完美的形象出现,作为“个人”的缺陷完全被抛弃,“个性”被隐藏起来,“英雄”的共性是刻画重心,英勇斗争、不怕困难、勇于牺牲是抗战小说英雄人物的性格核心。以歌颂和美化为基调,将人物置于英勇事迹、壮烈事件等故事框架中,凸显“英雄”共性,塑造“一元化”的“高大全”英雄形象,却对人物的缺点视而不见,具有明显的概念化、公式化特征。

二、暴露与讽刺——反面人物的形象塑造

正面英雄人物可以激发抗战热情,坚定抗战信念,是抗战初期着重刻画的形象。随着抗战相持阶段的到来,“黑暗面”逐渐浮出,作家们把笔墨投注于汉奸败类、贪官污吏等反面人物的书写中,揭露现实战争的黑暗面,滤除旧时代的渣滓,刺激抗战情绪,提高抗战认识。“我们要写代表新时代的曙光的典型人物,我们也要写正在那里做最后挣扎的旧时代的渣滓。”! 2对于抗战文学人物的书写,茅盾认为既要写“新时代的曙光”的英雄人物,也要写“旧时代的渣滓”的反面人物,他指出:“作家的笔尖不但要扫荡敌人,也要扫荡内奸——贪污土劣以及不知自好的包办主义者,为虎作伥的托派。”! 3对于反面人物的形象塑造,他提倡运用“暴露与讽刺”的叙事手法,暴露阴暗和渣滓,讽刺伪装的“民族罪人”。面对写黑暗和丑恶的质疑,茅盾回答:“有人以为写了丑恶,突然给读者以沮丧,但这样的过虑是多余的。一个作家用对于丑恶的无比的憎恶与忿怒写出来的暴露的作品,其反应一定是积极的。”! 4对于黑暗面的“暴露与讽刺”问题,黄绳认为:“而黑暗面的讽刺和暴露,可以促进军事上政治上的缺点的改革,促进对于人民生活改善的注视,矫正只见白不见黑的浅薄的乐观派的错觉。” ! 5“暴露与讽刺”,成为《文艺阵地》抗战小说塑造反面人物的叙事手法。

对于“暴露与讽刺”的反面人物,茅盾把“暴露”的笔头指向“贪污土劣,以及隐藏在各式各样的伪装下的汉奸——民族的罪人”和“一些风头主义的‘救国专家,报销主义的‘抗战官,‘做戏主义的公务员”。! 6 “ 风头主义的‘救国专家”,是张天翼《华威先生》(创刊号)中“华威先生”一类的抗战官僚。作为“救国专家”,“华威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跑会议”,打着抗日救亡的幌子,招摇过市,处心积虑抢夺领导权,捞取一己私利;对于抗日工作,却“包而不办”,到处鼓吹“一个中心”,压制、破坏广大群众的抗日救亡运动。茅盾评价:“‘华威先生就是旧时代的渣滓而尚不甘渣滓自安的角色。”! 7张天翼运用漫画式的夸张和反讽手法,生动地刻画出了一个贪婪自私、伪善浮夸、面目可憎的小官僚形象。沙汀的《 防空——在“勘察加”的一角》(1卷5期)则描绘了“报销主义的‘抗战官”形象。防空协会防空主任愚先生为谋一职,参加了防空短期训练班,对于炸弹,除了模型,没有见识过真货,却自称“防空专家”。他以防空为借口,申请经费,牟取私利,把抗战经费塞入自己腰包。这种侵害国家利益,只求自己囊肥的行径,无异于奸商恶霸,严重破坏了抗日救亡运动。沙汀寄沉痛于幽默,用幽默讽刺的手法,塑造了“愚先生”一类中饱私囊、以权谋私的抗战官形象。“‘做戏主义的公务员”,则以萧若曼《牺牲精神》 (2卷7期)中的“会X长”为代表。“牺牲精神”是会X长的口头禅,他每次对部下训话,都是叫别人一定要有牺牲精神。然而,面对飞机的轰炸,他第一个躲进洞里。为了节省开支,他让干部要有牺牲精神,克扣他们薪水津贴,以饱自己私囊。他表面提倡民主,“尊重大家的意见”,实则一言堂,独断专行。在一句句“牺牲精神”的口号中,一个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做戏主义”的官吏形象跃然纸上。民贼国蠹、贪官污吏的人物形象以夸张幽默、辛辣讽刺的手法塑造,愈咀嚼其味愈苦,使人反省,引人深思。

浑水摸鱼的贪官污吏是内部政治机构不健全的“标本”,为虎作伥的汉奸败类则是丧失了人之良心与民族自尊心的卖国贼,其心可诛。背叛了国家与民族的汉奸,或俯首帖耳,甘为日寇鹰犬;或横行霸道,残害民族同胞,是民族与国家的罪人。《文艺阵地》抗战小说的笔头尖锐地向“民族罪人”的汉奸走狗“扫荡”。李同愈《一个汉奸的成长》(1卷7期)以犀利的笔调揭露了一个汉奸的形成过程,塑造出一个投机取巧、狡猾虚伪、为金钱和权力出卖国家利益的汉奸形象——C先生。C先生光棍出身,投机倒把攫取资本,爬到“汽车阶级”,为洗白形象,提高社会地位,办了一份只出产“舞国新闻”的小报,成为“名记者”。抗日救亡运动中,他以“热心的爱国分子”自居,周旋于市长委员之间,“空手套白狼”发国难财。当听到日军兵舰登陆的消息,他悬挂起太阳旗,欢迎日军入城,并加入了日本特务机关,成为敌人的鹰犬走狗。从不走正道的发家史到投敌叛国,“C先生”一类汉奸的形成,除了金钱和权力的诱惑,还有本心与良心的丧失。《一个汉奸的成长》揭露了汉奸的形成根源,陶雄的《伥》(3卷3期)则一针见血地暴露了“为虎作伥”者的残忍行径。新任军法处长费康侯,每天的工作是“杀人”,残害中国同胞,做日伪“肃清反动”运动的鹰爪。上任的第一天便“杀”了三百零三个“犯人”,生日当天也戒不了杀戮,一百四十五名村民被无辜杀害。当儿子抱病身亡,他发了疯,口中直念死于他手的人數“九百九十九”。在触目惊心、令人发指的疯狂杀戮中,一个卖身求荣、杀戮异己、泯灭人性的汉奸形象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大奸大恶者,人人可诛;小奸小恶者,亦要惩罚打击。刘白羽《金融篇》(3卷1期)中的“卖货郎”为了一己私利,投机倒把,以日军伪票换取我国中央票,助长了日军经济侵略的阴谋,破坏了我国的金融稳定和经济利益。舛木人《叫爸爸回来》的“爸爸”,在上海日伪机关做事,却自认只是一个普通职员,未谋害到国民利益,不算“汉奸”。如“卖货郎”“爸爸”一类间接当了“汉奸”的“小奸小恶”之徒同样值得警惕。对于为虎作伥、人人讨伐的汉奸形象的塑造,作家们一针见血,批判更加彻底,讽刺更为辛辣。

伪政府机关的民贼国蠹和卖国求荣的汉奸走狗,是《文艺阵地》抗战小说两大反面人物形象。对于反面人物的形象塑造,主要运用了“暴露与讽刺”的手法,赤裸裸地暴露其黑暗面,辛辣地讽刺“旧时代的渣滓”。虽依然逃不开反面人物“只写丑恶相”的模式,但幽默反讽的手法,形象描绘了多种“恶”之“人性”丑态,比起英雄人物形象塑造的公式化倾向,有所消解。

三、转变与“新生”——“新”人物的形象塑造

正面人物激励抗战,反面人物刺激抗战,都是战时抗日小说的书写对象。然而,随着战争不断深入,在战争新生态和政治新生态的新时代历史场域里,新人物“新质素”的塑造成为人物形象刻画的核心。“题材范围逐渐扩大。新的人物新的性格在作品中开始登场。” ! 8《文艺阵地》主编楼适夷在《文艺阵地》一周年时发出感想,点明了新时代人物书写的新趋向。《文艺阵地》理论批评家黄绳同样看到此趋势:“中国在进步中,到处有人的新生。”! 9他认为“作品里往往描写一个人物的转变过程,也就是新生过程:从不了解抗战到了解抗战,从怨恨抗战到拥护抗战,从违背抗战利益到参加抗战斗争,从汉奸败类到战斗英雄。这是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这战士长成的描写,这真正民族战斗成员长成的描写,在抗战文艺的典型创造中,应该成为一个主流”@ 0。书写新时代“新生”人物的“新质素”和新性格,成为抗战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新方向。对于“新”人物的形象塑造问题,黄绳在《抗战文艺的典型创造问题》中谈论道:“人物的新生过程,是旧的质素和新的影响的交互斗争的过程,也就是一个矛盾斗争的过程。作品要描写一个人物的转变或新生,就要描写这人所经验了的千变万化,纠缠不清的矛盾斗争的过程,这过程的诸多特征。”@ 1他深刻剖析了“新”人物的新生过程,并提出塑造“新”人物的方法,“要写出人物在抗战时期的新的特征以及他们的性格在抗战期间的新的表露,新的发展,新的变化,他们和抗战的现实所构成的新的关系”@ 2。 《文艺阵地》抗战小说中“新”人物的形象塑造,以“转变和‘新生”为叙事重点,着重描写人物的转变和“新生”过程,在此过程中,充分展现人物的新性格与“新质素”。

《文艺阵地》抗战小说中“新”人物的形象主要包括两类:一类是从“落后分子”转变为“战斗英雄”的“新”战士英雄;另一类是在艰难复杂的抗战中,从迷惘悲观到坚定乐观的“新”青年救亡者。“新”人物的“新生”过程,是“他的旧的质素,经过无数次的发展和削减,潜伏和发作,最后才完成了过滤的过程”@ 3。 在整个过程中,“旧质素”和“新影响”相互斗争,新的变化与特征在矛盾斗争中展露,“新”人物的形象特征也在“旧质素”消亡,“新质素”成长中塑造起来。“新”战士英雄形象的塑造首推姚雪垠的《“差半车麦秸”》(1卷3期),黄绳称其为“描写‘人物的新生的优秀短篇”@ 4 。主人公“差半车麦秸”(绰号,意为脑袋不灵光)原是一个胆小懦弱的农民,日军侵占了村庄,他被迫逃亡。为了给妻儿寻找食物,他拿太阳旗伪装壮胆,被我军游击队误认为“汉奸”抓住。被放回去的第二天,他加入了游击队。在队伍中,他接受着军队的锻炼,习惯了集团生活。在一次破坏敌人铁道的战役中,他勇猛杀敌,身受枪伤。“差半车麦秸”的“新生”过程,是“旧质素与新影响”交互斗争的过程。他的身上有着农民阶级的“旧质素”:晚上偷偷把蜡烛吹灭,说一口土匪用的黑话,在探哨时私拿老百姓的牛绳认为革命得不到好处。这是他原有的旧思想、旧习惯。经过军队的生活、学习和战场的磨炼,他散漫、狭隘、保守的“旧质素”慢慢削减,“新质素”逐渐产生,具体体现为:认识到革命的队伍不能拿老百姓的私产,自告奋勇为队伍探路,在破坏敌人铁道的战役中勇猛杀敌。从保守懦弱的农民,到英勇无畏的战士,从贪图屈辱地生存到不怕牺牲地战斗,“差半车麦秸”形象地展现了“新”人物的“旧质素”压制、削减、过滤,“新质素”逐渐吸收、成长的过程。此外,描写从“落后分子”到“战斗英雄”的“新”战士英雄的小说,还有杨朔的《肉的碉堡》(2卷2期)和寒波的《监兵唐忠宝》(4卷1期)。《肉的碉堡》中的莱子从甘做地主奴才到加入游击队,摆脱了懦弱卑微的“奴隶”“旧质素”,吸收着独立平等的“新质素”。《监兵唐忠宝》的主人公唐忠宝,从偷奸耍滑、横行霸道、侵占老百姓私有财产的兵痞子转变为勇敢机智、奋勇杀敌、纵横战场的“荣誉战士”。从“旧质素”的消亡到“新质素”的成长,是“新”战士英雄“新生”的轨迹。

“新”青年救亡者“新生”的过程有所不同,它并非是简单的从“旧”到“新”的模式,而是“新旧”的矛盾斗争。人物被置于复杂多变的环境中,经历“千变万化,纠缠不清的矛盾斗争”,在这过程中,“新旧”互相斗争,此消彼长,波澜起伏。在经受种种磨砺后,“新质素”压制“旧质素”,占据上风,人物得到“新生”。穆青的《在火车站》(4卷2期、4卷3期)形象地塑造了“新生”的“新”青年救亡者的形象。《在火车站》讲诉的是火车站副站长姜尚志,负责运弹车的调度工作。由于机车库停留的机车皆出现故障,加上敌军飞机的威胁,弹药无法运送到前线。战事紧张,弹药匮乏,我军陷入危险的境地中。在这个危急的关头,姜尚志内心经历着激烈斗争。在后方机关工作几年,激情已被消磨的他,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追求生命的安全和享乐的车站同事影响下,采取逃脱躲避、放任不管的态度。当听到载满伤病的机车被敌机轟炸,无机车救援时,他怀疑反省自己一味苟且偷安,一味追求个人的安全与快乐的懦弱行为。然而,安逸放荡的生活磨去了他的斗志,丧失了战斗的勇气,不敢离开“安全的牢笼”。但他的内心却时刻遭受着煎熬与折磨,焦虑不安。战斗英雄王振声的出现,让他回想起初出校园踏入社会时的热血、决心和勇气,彻底激起了他沉睡的民族责任感。敌机轰炸,车站告危,他挺身而出,冒火抢救弹药车,不幸压断了脚。从热情乐观、斗志昂扬的热血少年,堕落为自私自利、苟且偷安的懦弱者,再转变为英勇无畏、舍生忘死的救亡英雄,“新”与“旧”的质素在人物身上交互斗争:社会的功名利禄衍生了“旧质素”,压制了“新质素”;而英雄的榜样和未泯的民族良心又削减了“旧质素”,“新质素”重占上风。刘白羽的《一个和一群》(3卷10期)中从轻视劳动到尊重、热爱劳动的“吴同志”,以及萧涵的《萧宁》(4卷10期)里从任性娇弱的大家小姐成长为坚毅成熟的救亡战士的萧宁,同样是在“新旧质素”斗争中成长的“新”青年救亡者的形象。

同英雄人物的形象塑造只写“英雄”特质的模式相比,“新”人物的形象塑造更着重于从“落后分子”到“抗战英雄”的“新生”过程,在“新旧质素”的斗争中,展现人物的新特征和新变化,刻画人物的新性格和“新质素”,使人物更加生动、形象,富有真实感和立体感,大大消解了人物塑造的公式化倾向。

四、结语

通过《文艺阵地》,返回历史现场,直面抗日战争这一特殊历史场域,剖析抗战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手法,鲜明地展现了抗战时期的社会形态和民众心态。抗战初期,敌人强势入侵,山河破碎,人心浮动,我方需要极大的抗战信心,抗战英雄人物成为文学刻画的重点。进入抗战相持阶段,抗战中的问题渐渐浮现,暴露与讽刺“黑暗面”成为新的需求,揭露反面人物的恶劣行径是创作重心。随着抗战不断深入,文艺理论亦有所反思,人物形象如何塑造问题也成为讨论热点,“新”人物成为评论家和作者们着重塑造的对象。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以茅公为代表的《文艺阵地》评论家提倡书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刻画“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然而,“典型人物”并非是只写“共性”,消除“个性”,否则将会陷入“差不多”和“不够深入”的境地中,同创造典型人物的宗旨渐行渐远。正如祝秀侠所言:“典型性一方面固然是概况相同的人物而抽出它的一般性的特征加以深化、扩大。但一方面也必须注重个别的特殊性,个人的性格。典型不是单纯的一般化,而是一般化中仍有特殊性的存在,假如误会了典型就是一般化,就变成公式了。”@ 5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要注重一般性与特殊性的统一,警惕“千人一腔”“千人一面”的简单化、概念化、公式化倾向,不流于空洞模糊的类型化,避免不必要的烦琐和夸大。当然,《文艺阵地》为抗战文学人物形象的塑造做出了实践性贡献,是值得肯定的,正如茅公所言:“一定也有人觉得这些典型人物还不免是略具须眉的素描,而不是巍然耸立威仪堂堂的巨像;但是,我们决不能否认,新时代的各种典型已经在我们作家的笔下出现了。蓓蕾既已含苞,终有一日灿烂开放。” z

a 茅盾:《发刊辞》,《文艺阵地》1938年第1卷第1期,第1页。

b 适夷:《茅公和〈文艺阵地〉》,《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3期,第107页。

c 茅盾:《在香港编〈文艺阵地〉——回忆录》(二十二),《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1期,第4页。

dehilmqz茅盾:《八月的感想》,《文艺阵地》1938年第1卷第9期,第281页,第285页,第282页,第282页,第283页,第283页,第283页,第283页。

fy祝秀侠:《现代主义的抗战文学论》,《文艺阵地》1938年第1卷第4期,第119页,第119页。

gk《编后记》,《文艺阵地》1939年第3卷第2期,第880页,第880页。

j《编后记》 ,《文艺阵地》1939年第4卷第2期,第1286页。

np茅盾:《暴露与讽刺》,《文艺阵地》1938年第1卷第11期,第349页,第349页。

o 黄绳:《谈黑暗面的把握》,《文艺阵地》1939年第2卷第10期,第707页。

! 8 适夷:《一年的感想》,《文艺阵地》1939年第3卷第1期,第819页。

st@ 1 @ 2 @ 3 x黄绳:《抗战文艺的典型创造问题》,《文艺阵地》1939年第3卷第6期,第1001页,第997页,第997页,第1000页,第997页,第998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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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黄绳.谈黑暗面的把握[J].文艺阵地,193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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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茅盾.发刊辞[J].文艺阵地,1938,1(1).

[6]茅盾.八月的感想[J].文艺阵地,1938,1(9).

[7]茅盾.暴露与讽刺[J].文艺阵地,1938,1(11).

[8] 茅盾.在香港编《文艺阵地》——回忆录(二十二)[J].新文学史料,1984(1).

[9]适夷.一年的感想[J].文艺阵地,1939,3(1).

[10]适夷.茅公和《文艺阵地》[J].新文学史料,1981(3).

[11] 祝秀侠.现实主义的抗战文学论[J].文艺阵地,1938,1(4).

作 者: 程秋云,文学硕士,成都艺术职业大学助教,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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