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榕玉
摘要:小说人物塑造只有交叉使用共时性与历时性的视点,才能创造出丰富复杂而又流动鲜活的人物形象。共时性分解视点,可以围绕人物建立起一种圆弧形聚焦体系,从多个角度观照人物身上复杂多重的性格;历时性流动视点,可以揭示人物性格在时间上的流变轨迹,展示人物的精神史,从而创造出丰富复杂而又鲜活流动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共时性;历时性;人物形象
小说一般通过特定的具体生活场景来反映人性,世间的悲欢离合、时代的兴衰更迭是小说表现的永恒主题,而小说的终极关怀却是隐含其中的复杂人性,对复杂多变的人性揭示的广度与深度是衡量小说价值的唯一标准。
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人性既复杂又多变,所以人类在对外宇宙的探索取得了重大突破的同时,对自身内宇宙的探索却一度陷入停滞。小说作为探索人性的一种独特文学艺术,它在揭示复杂流变的人性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艺术优势:一方面,它不像诗歌散文等文学形式,视点受体式的限制而相对单薄,(笔者注:诗歌一般只有一个视点,散文最多也只有两个视点。)它可以引进众多的视点,甚至可以在人物的周围建构一个园弧形的视点圈,并对人物形成全方位的聚焦,多角度地揭示人物的复杂个性;另一方面,小说本身具有丰富的历时性叙事经验,可以在流动的情节中安排历时性视点来揭示人物性格的流变轨迹,从而刻画人物的精神史。鉴此,共时性的分解视点与历时性的流动视点在拓掘小说人物性格深广度上将起决定性作用。
一、共时性分解视点——揭示人物多维性格
不管从小说创作理论还是小说创作实践上来说,小说形象不可避免都要在特定的空间中昭示拓延。如果忽视了人物在空间中的横向关系,人物就失去了赖以定位的参照系,他(她)的人生价值取向,性格特征就无法得到全面的观照。小说的视角实际上是作者隐含的视角,而作者的隐含视角可多角度多层次地“分解”给小说中的众多人物,在小说中形成不同人物的眼光和心理反应,围绕主要人物建立一个复杂多维的共时性圆弧形视点圈,从各个侧面各个层次反衬出主要人物身上丰富复杂的人性。
《红楼梦》中的四百多号人物为什么能一直存活在读者的心中,富有永恒的魅力,正是因为作者曹雪芹拓荒性地超越了当时小说创作线性叙事的说书模式,把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放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让人物在人际关系的网络中各自演绎自己的人生,并牵动左邻右舍的人物眼光与心理反应,从多个视点多角度地观照人物的灵魂,从而刻画出栩栩如生的复杂人物群像。如大观园中叱咤风云的当权人物——王熙凤,作者除了在判词中直接给出评价外,均回避自己直接介入故事情节,而是在凤姐的周围安排了众多的人物视点,形成一个共时性的圆弧形视点圈,对凤姐的人性品行进行多角度观照,让凤姐那美丑真假颇难尽述的复杂人性在周围人物的眼光中自我暴露。
在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时,作者通过林黛玉的五官去感悟她的性格:
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的是谁,这样放诞无礼……”思忖未了,黛玉眼前一亮来了一个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贵妇人。(《红楼梦》第三回)
接下来王熙凤在林黛玉的视野之中又是恭维又是抹泪的夸张举措,显得毫无顾忌,这在“知书让礼”端庄拘谨的林黛玉眼中无疑是背礼放荡的。于是作者就通过林黛玉这个视点刻画了凤姐放荡不拘极善察颜观色、逢迎拍马的个性特征。而贾母的“这是我们这里的凤辣子。”又一语道出了凤姐人性中的另一个侧面——泼辣。作者对凤姐个性的剖析并不止于此,他还让贾府的奴才们看到了凤姐身上的威严,借贾瑞的眼光看到了她的美艳与娇媚;通过贾琏这个浪荡丈夫感受到她“夜叉婆”式的醋性;让贾珍赞叹她“杀伐决断”的管理才能;通过深谙凤姐品性的奴才兴儿,来升窥察到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脸酸心破”的奸诈恶毒人性。至此作者围绕凤姐苦心安排了如此复杂多维的共时性视点圈,构成了反衬人物性格的圆弧反照体系,从而折射出凤姐身上丰富复杂的多维人性。使读者全面地领略了这个人物身上深厚的人性内蕴,于是王熙凤这个小说形象便无比生动地存活在读者的心中。《红楼梦》之所以能貌似自然客观地剖析某个人物身上丰富复杂的的多重性格特征,无疑是借助了空间里共时性的多维视点达成的。这种共时性的多维视点圈无疑大大地拓宽了小说创作主体与受体双方的视野,使人物性格的剖析和挖掘在横向上达到了相当的饱和度。
张贤亮在刻画黄香久(《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时就引进历史的、政治的、伦理的多种人生视角。把人物置于“反右”——“文革”这一特定的历史大环境下,在空前的文化大阉割的政治风云之中,去刻画情与理夹缝之中异常复杂的人性。作者克服了“文革”时期人物创作模式化的通病,没有把黄香久写成单一性格的标本式人物,而是在她身上倾注了极为复杂、极为矛盾的主体情感。其中有由衷的赞美、也有鄙睨的谴责,更有深深的同情。在黄香久的身上有中国女性特有的美德和灵气:美丽、善良、无私、顽强,有旺盛的生命力,但她又带有鄙俗、愚昧的缺陷。她没有文化,只凭直觉按现实原则办事,而不具有理性思维能力和对现实环境进行改造的愿望。因此,她虽然爱章永璘,又不能理解他。对章永璘的性无能充满同情、怜悯和谅解,却又为得到肉体上满足而身于农场领导。为求得章永璘的原谅,她一方面表示只要章还爱她,跟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一方面又以拿章的日记告密进行威胁。她最理想的生活就是找一个好男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不惹是生非。她甘愿作一个被动的因素,男性的附庸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她既是平庸的又是伟大的,既是智慧的又是愚昧的、既是美丽的又是丑陋的,既是勇敢的又是怯弱的,人物性格呈现出多资多彩的复杂性,人物形象也因此而无比丰满生动。吴承恩在刻画孙悟空时,分别从人性、动物性和神性几个方面入手,在孙悟空的身上带有人类的种种习性和思维,但脱离不了猴子急躁冲动的动物性,同时在他身上还有某种神性的闪现。人物性格的多重性赋予艺术形象以无穷的审美价值,作者在刻画人物时,只有适当地把共时性的人生视角“分解”开来,又巧妙地整合联系起来,才能转圆自如地演绎人物性格的多维性,才能揭示出人性深厚的内蕴。
二、历时性流动视点——展示人物性格走向
共时性视点在特定的空间里展示了小说人物性格的多维性,固然可以相对饱和地显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但毕竟还只是人物一生的某一剖面,若止于此,人物性格虽有一定厚度,却缺乏应有的纵深感和灵动感。为了使小说人物灵动鲜活起来,小说创作应追踪人物内在精神在时间上的走向,借用电影“蒙太奇”手法把空间剖面场景放按时间流程依次呈现,让小说人物丰富复杂的性格向纵深拓展。复杂人物的完整性表现为一个相对完整的人生历程,只有在人物历程的完整性中才能显出人物性格生动的多极性与倾向性。创作主体应把小说形象放在空间中显形,又把人物放在过程中演绎,让其在时空网络中获得丰富鲜活的艺术生命力。
《红楼梦》在这方面也处理得相当成功。同样是一个王熙凤,办理秦可卿的丧事是那样爽快利落、八面威风。请看她对东府总管来升媳妇说的话:
既托了我,就说不得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准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红楼梦》第回)
另外,对一个迟到的奴才,凤姐先是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于是搁住一边去理别的事,等处理完别的事,才回头来道:“明儿他也睡迟了,将来都没人了。本来我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了,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打二十板子!”“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误了……”这就是协理宁国府时的凤姐,真有十二分能干,充分显出一个女强人“杀伐决断”的办事手腕。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境况的变迁,待到贾母去世时,家道自是另一种门面,而办理贾母丧事的王熙凤仿佛易了一个人儿,即使他也努力办事,可还是没有一件事办得应手,慌慌张张,而且怨声载道。连鸳鸯都抱怨:“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快周到,如今怎么掣肘得这个样子?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了,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邢夫人听了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后王夫人又责备她一顿。凤姐有口难言,在长辈面前丢了脸,事情又不能不办,只好求下人,“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
颐指气使的王熙凤,几时对下人这样说过话?前后对比凤姐判若两人,似乎性格很不统一,但在她身上还是可以看出要强的个性,只是气候不同,她已周转不灵而已。到最后,凤姐病重,精神恍惚,见神见鬼,她见尤二姐走近她床前,便恍惚说道:“我如今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睢我。”这两句可见凤姐“人之将死”的内心忏悔。但平儿问她:“奶奶说什么?”她不肯说出,只勉强说:“我神魂不安,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这里又刻画出凤姐万念俱灰而又死要强的性格。最终,不相信神邪报应大奸大恶的王熙凤却死于自己内心幻化出来的鬼邪的恐吓之下。作者在凤姐的整个生命过程当中把握其性格走向,在时间绵延之中让人物个性自然浸润出某种稳恒性。使之性格丰富复杂又脉胳分明,走向清晰,真实可信。《红楼梦》中贾政的性格走向也颇具动感,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贾政可算个书呆子,品格方正,眼中揉不得沙子,他对“离经叛道”的贾宝玉先是“不喜欢”、“不甚爱惜”,大观园试才时又对宝玉有点欣赏,但当宝玉在脂粉队胡搅得金钏儿投井时,贾政盛怒之下几欲置之于死地,而到最后家道破败,官场受阻时,又不禁欣赏起宝玉潇洒的处世哲学,甚至对宝玉还有点理解。对部下奴才的舞弊先是痛斥,后是无奈,终而听之任之,在场景的推移之中,他那既方正严厉而又懦弱无能,既积极又消极的多极性格交替演变就自然地显示出来,也折射出当时士大夫们欲重肩将倾的封建大厦而不得的悲剧命运。
《水浒传》中的林冲,原先是一个安于现状、软弱怕事、逆来顺受、克已忍让、忍辱负重的东京御林军教官。虽经一系列的变故——娘子被上司的公子调戏——被设局误闯白虎堂而获罪——流放途中差点被害,他都一忍再忍,忍辱负重,想到仓州服刑期满后回家与娘子重建家园,过幸福的小家庭生活,可最终恶人设局的火烧草料场事故逼他杀了人,断绝了他重建家园的一切希望,他已走投无路,性格中的反抗报复意识瞬间喷发,成了最果绝最彻底的反叛者。林冲性格中矛盾消长变化是通过历时性视点逐渐展示出来的,使得人类性格的两极在林冲身上结合得自然而然,从而使得这一典型人物的性格走向显得必然而真实。《牡丹亭》深闺中的杜丽娘,乍惊春色-梦见情人-追寻情人-为情而死-因情而生,对爱情的追求一步步热烈、大胆,与理的矛盾也一步步尖锐,作者就是在纵深的时间绵延之中借用历时性的视点把一个凄迷动人而又多情的小姐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作者引进了历时性的视点,使人物在空间之中显示的复杂性格,在时间的推移之中逐步演绎出其性格倾向性,创作了丰富灵动的人物形象。
总之,人物性格不管是在共时性的视角下展示,还是在历时性的视角下依次呈现都不可能互相隔绝,而是互相交织的,人物总是在共时性的人际关系和历时性的时间流程之中显示其独异的个性,这就必然得同时借用横向的共时性视点和纵向的历时性视点才能揭示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挖掘各个人物身上丰富复杂的个性。若偏废共时性视点与历时性视点中的任何一种视点,立体丰满的人物形像要么变得扁平单薄,要么变得不可理喻。小说人物塑造不可能超越共时性与历时性这一时空网络体系,因此我们认为共时性与历时性交叉视点是小说人物塑造的重要坐标系,离开这一坐标系,小说人物必然失却应有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