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罗明金 (重庆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重庆 401331)
湘西泛指湖南省西北部的大片地区,境界有武陵山和雪峰山两大主山脉,这里群峰耸立、江河纵横、气候寒冷,时至今日,仍然杂居或聚集着除汉族之外的,许许多多土家族、苗族、侗族等在内的众多少数民族。苗族居民一直对火塘饱含着特殊感情,火塘已经完全的融入到村民的生活习惯当中,有“家”的象征意义,成为了湘西苗族物质文明的重要展现和乡土文化的载体。关于火塘的产生是源自于人类对火的依赖性,以及由此产生的“火崇拜”。从原始社会开始,一是火的获取极其的困难,火的保存就成为了原始人生活的头等大事,火种不灭的需求就导致了火塘的出现;二是火塘可以很好地满足驱害取暖、生活生产的需求,满足村民的心理上的安全需求。但是随着城镇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和居民生活习惯的改变,火塘同乡土建筑一样也面临着传承的危险,所以对湘西传统民居中的火塘文化进行深入解读,在村民内心中形成对乡土文化的认可感和自信心,从而实现自觉地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并传承火塘,这是对乡土文化最好的传承与保护。
火塘的空间布局都统一于本土建筑形制,火塘的位置、类型及多样性都与建筑的所处环境、室内布局及民俗文化有着密切关系,构成相辅相成、相互影响的关系。湘西地区多山地、少平原、阴雨多变,潮湿多雾的自然环境,苗民因地制宜创造了极富民族性和地域性的乡土建筑,在山林地带的村落就会修建吊脚楼、高脚楼及矮脚楼,丘陵平原地带修建平地屋。
建筑空间的多样性,火塘也呈现出多元化特征,但都是被限制在本土建筑的形制框架当中,只做细节形式的变化。以吉首市吕洞镇夯沙村为例,独特的地理条件迫使村寨修建在半山腰上,吊脚楼便成为了该村落的主要建筑形制,苗族的吊脚楼,当地人也称“半边楼”,半边楼建设在前坎后崖的陡坡之上,一部分架空另一部分立于坡崖上,高差为一至两步,房屋多为一字型的三连间带岩角。“岩角”近似于偏厦,大小为半个开间大小,上部连接屋顶至山墙面,如图1 所示。三连间分别为堂屋和左右樘间,堂屋是接待议事、举行家庭祭祀和重大礼仪的场所,堂屋两侧空间为樘间,樘间设有火塘,是为生活起居防火考虑,火塘通常在靠近山体的樘间后部半边楼开洞建造,和厨房分置在堂屋的左右,深约0.17m,四周多用规则的石板或者青砖围合而成边石,火塘间面积出于保温考虑一般不大,约为10m左右。火塘中间放铁质的三脚架用来支撑煮食器,四周多用条状砖石围合而成,这与实地测量的调查结果基本吻合,如图2 所示。
图1 湘西苗族吊脚楼民居
图2 湘西传统苗居中的火塘
由于湘西地域广泛,居住环境复杂多样,各苗族居民在此呈现出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布态势,各种文化的交融使火塘空间形制也表现出丰富多样的特征。以湖南怀化市靖州苗族侗族自治县三桥村为例,村寨地处丘陵平原地带,融合了侗、汉、瑶等少数民族杂居在此,平地屋为主要建筑形制。火塘在空间中的布局,不同于夯沙吊脚楼式的在樘间地表面整体铺地楼板类,而是利用木质架平台把火塘局部包围抬升,木架多用榆木、榉木等耐磨耐热的木材加工成厚实的木板,用4 块木板镶嵌拼成四周围合的木质平台,中间镂空。再用石板或青砖隔开成火塘,有些富裕的家庭直接在木架中间放置一个很大的陶罐火盆,这样设计的优点就是可以自由挪动火塘位置。出现这类布局形式很可能是受到侗、汉文化的影响,也有可能是居住在平原地带,长期适宜的结果,是生活方式和生存环境相结合的创造性发展。
在湘西崇山峻岭里定居,这里山高坡陡,加上天气阴冷潮湿,为了生存下去,苗族先民们凭借勤劳和智慧来克服恶劣的自然条件。据《风凰厅志》记载:“当时苗民被迫迁徙深山老林,无房居住,只好栖身岩穴,或者搭棚为屋,避风躲雨,因为穷的没有铺盖。所以借助火塘烧火御寒。”在改革开放之前,由于自然地理环境的隔离,村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农耕区周围,很少有机会学习到先进的技艺工艺,加上技艺仅靠师傅言传身教,缺乏规范的传承程序,长期以来就会形成造物思维的固化,一种制作工艺延续几百年而得不到及时的创新。粗糙简陋为主要特征的吊脚楼、矮脚楼仍是村民长期居住的场所,只能满足基本的遮风避雨,更谈不上保暖御寒,加上缺乏先进的建筑加工技术,只能对原材料进行简单的粗加工,就地取材,利用现有的泥巴、石板、竹条、杉木板、芦苇、杉木皮等原材料,粗加工成房屋外墙、瓦或内墙的隔档,使得房屋的立柱与立柱之间、立柱与瓜柱之间的隔板也难以做到严丝合缝,留下或宽或窄的缝隙。每当冬季来临,简陋的隔墙很难抵御寒风的侵袭,每家每户不得不需要在火塘烧火取暖抵御严寒,帮助他们渡过整个寒冬。火塘除了能为村民提供光和热之外,燃烧产生的黑烟也有利于木质建筑的长期保存。一是去除室内的湿气,保持干燥,增加房屋的耐用性,长期处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中,木质结构的建筑容易长霉病变,置之不顾就引起房屋的坍塌或倾斜;二是烟熏可以驱赶昆虫,在夏春之季,昆虫会在木架建筑的柱、梁、枋等木结构上钻洞产卵,久而久之造成承重结构空心化。火塘与建筑的作用是相互的,形成了互相影响、互相存亡的关系。
除此之外,火塘与湘西苗族居民的日常生活饮食结构也有很密切的关系。在传统农耕时代,高强度的农耕劳作会快速消耗掉他们体内的能量,以酸、咸、辣、辛等口味的食物,能够补充充足的身体所需的无机盐和维生素。所以在苗寨,每家每户的火塘边都摆放有数量不一的酸坛子,那是最好的天然酸菜,火塘的高温烘烤能够催发食物变酸,缩短食物发酵周期。在每年临近年关,村民都会熏制腊肉的习惯,把香料及盐涂抹在猪肉上,腌制五至七天左右,再用竹条或藤条串挂到火塘上,以青烟慢慢的熏干,熏制好的腊肉不仅美味可口,而且非常得耐储存,至少保存半年以上,一直可以吃到来年过冬。火塘在湘西苗族的盛行不是机缘巧合,是在上千年的生活生产中不断摸索形成的,能够真正地解决村民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
火塘作为村民日常生产生活的器物,都是寄生在本土民居建筑这个母体当中,才得以传承和发展。但是近些年来,随着城镇化、新农村建设工作的不断推进,工业文明不断冲击着乡村文明,居住空间和生活习惯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土建筑和火塘都面临着被时代所抛弃的风险,也给乡土文化的认同和传承带来巨大冲击。
农村人口不断的流失是造成乡村建筑、乡村器物及乡土文脉传承断代的主要原因。昔日以农耕为生的村民,现在也进城打工挣钱,繁华的都市对他们产生巨大的诱惑力,并不断接受到新的认识观和价值观念,有的甚至定居城市,再也不会再返回农村定居。有的村民打工富裕回乡之后修建新式的西式小洋楼,不会再考虑建造传统建筑,他们认为西式的小洋楼是文明和富有的象征,修建传统木质建筑是“土气”的表现,谁家的房子建造得越大、装修得越豪华在村里就格外有面子。在这种不良攀比心理的驱使下,越来越多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建造西式小洋楼,并且在建造时,也根本不会在室内修建火塘,也没有人在愿意在楼房内修建火塘,因为柴火燃烧的过程会产生浓浓黑烟,熏黑他们引以为豪的小洋楼。在传统乡村逐渐的没落背景下,村民只会盲目地追求短期的、看得见的好处,而忽视了对本土文化的建设。
在新农村建设的背景下,国家不断的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去完善偏远村寨的基础设施建设,改善村民的生活环境。以“村村通”国家系统工程的落实着地,公路、电力、生活饮用水、电话网普及村寨,火塘的功能性被不断的削弱,渐渐地失去它昔日的光辉。室内取暖有不少村民改用现代化电器,如小太阳、电火箱,条件稍微好点的村民直接安装空调。村里的留守孩童和空巢老人,由于行动迟缓、体力不够等身体因素,使得他们也很少上山拾取柴火,都改用烧天然气和煤,省时省力的确方便了不少村民。在当前农村,新生代的青少年相比较父辈那一代,受到更多更全面的教育,对生态环保观念有着深入认知,他们会自觉地保护自然森林资源,不乱砍乱伐。
村民的生活环境的不断改善,一方面是造福于村民,另一方面,也会让传统乡土器物失去存在必需有的生存空间,造成乡土文化基因的缺失。昔日围绕火塘形成的生活习惯,也逐渐在改变,记住乡愁就是要保留住记忆的载体,需要从人内心中提升对于火塘文化的认可感,才能自觉地继承和传承火塘。
费孝通先生在他的著作《乡土中国》中说:“从基层上去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每一座村庄都是一部文化史书,都富有着地域特色的乡土文化,体现在该地区居民的生活习惯、风土民情和造物技艺中。火塘是承载湘西苗族居民记忆的一片故土,是传古颂今的场所,也是培育乡土文化的载体。这种乡土文化包含了同时期的苗乡人的社会结构,是以乡村道德、家庭伦理和民风民俗共同组成,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容易产生共鸣。保护和传承、利用好乡土文化的载体,可以使人们形成认同感、归属感,进而产生对家乡的荣誉感和认可感,也作为教育后代、了解历史、鼓舞人心的重要纽带。
家庭伦理是通过亲情传承的观念塑造,以血缘为纽带,以凝聚亲缘关系,保持家庭和谐,进而形成道德理念。湘西苗族居民和其他地区的民族一样,都崇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团结及尊老爱幼的家庭道德观。
图3 村寨村民围着火塘聚餐
图4 逢年过节举办盛宴
火塘作为一个家庭主要交流休息的集聚地,如图3 所示。通常在火塘周围摆着十数个草凳和木凳用来坐卧休息。座位摆放的位置也有尊卑次序之分,斜对大门背靠厢房的一侧是主人或者长辈坐的位置,正对堂屋的一侧为客座,余下的位置则按辈分依次排列,晚辈不能随意越级就坐,否则会认为这是不礼貌的行为表现。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定,体现出村民对尊老爱幼,美德教育的重视性。劳作归来的一家人围着火塘煮饭吃饭,谈论着今天的劳动成果和明天的农事安排,饭后长辈给大家讲那些苗族古老的传说或故事,频繁的语言交流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感,潜移默化地拉近了家庭成员之间的距离,加深了感情。苗族村民一直都有囤积柴火的习惯,在冬季来临之前,他们上山砍大捆的柴火依次有序堆积在房屋四周,堆积得越多就越说明该户人家勤劳能干。神圣与洁净是统一的,火塘是神灵及祖先的集聚之地,忌讳污秽不洁的东西,因而他们非常禁忌不干净的物品弄脏火塘,也不能在火塘旁边吵架、闹矛盾等一系列不愉快事情发生,在火塘旁就应该保持人际关系和睦相处,并逐渐相沿成习、恪守成规。这不仅是对神灵的敬畏,也是自我反省、立德修身的一种表现。火塘便上升成为调节人事关系的场所,这有利于弘扬家庭美德、增强家庭凝聚力。
乡村伦理是指维持乡村社会基本价值观念的道德体现,在传统的小农经济形态下,村民长期以来形成约定俗成的规则,规范着村民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并维系着数千年中国乡土社会的稳定状态,我们可以简单的理解为,人与人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在“同饮一江水,共烧一山柴”的共同理念下,苗族居民都坚信自己都是由同一个“根”繁衍而来的,俗称大家都是“一大屋人”,有着共同的价值取向和期盼。如图4 所示,每逢村寨中有谁婚丧嫁娶或建屋修房等大型民俗活动,不管主人贫穷还是富贵,村寨里的人都会自觉过来帮忙,在火塘旁边完成各种相关仪式活动之后,还要陪着主人家坐通宵,会把大块的柴火或树蔸往火塘塞入,把火烧的很旺。因此,这不仅体现出了村民之间相互帮衬、不求报酬的乡村伦理美德,也表现出村寨人祈祷人丁兴旺、吉祥平安的寓意,蕴含了湘西民族传统的乡土文化和朴实的思想情感。同时,火塘作为身份标识的物化,就能代表一个家庭,一个家庭也只能存在一个火塘,随财富的积累及家庭成员的扩充,在婚姻财产制度支配下,从一个完整的大家庭分化出好几个小家庭,那么火塘的数量便成为了小家庭数量多少的体现,分化的次数就代表了族群的分支数,寓意了对家族繁荣昌盛、枝繁叶茂及人丁兴旺的共同价值期盼。
在以前,苗族先民由于早期的部落战争,男子事武功,女子事农耕,妇女还承担养育后代、操持家务等劳动,自然与男子平起平坐,创造出物质劳动成果和精神创造成果,都被视为苗族女红文化。苗族的姑娘们通常在火塘边纺纱织布或挑花刺绣,特别是女儿的嫁妆,大多数都是在火塘边一针一线的完成,苗族先民没有发明属于自己的文字,也没有设立专门教学场所,所以女性所从事的纺、织、绣、挑、缝纫等家庭手工劳动历来苗族女红的技艺都是靠一代代的苗族女性口口相传,每当师傅或者父母传授给子女某项技艺或做人做事的道理时,也都是闲茶饭后,大家一起围坐在火塘旁边,一边烤火一边进行实践交流,火塘空间便成为了造物技艺、文化知识传递和交流的场所。
火塘同其他乡土器物一样,都是蕴含了丰富的民族文化和乡土文化,文脉的传承就是从了解、学习到根植于内心的漫长过程,不但需要良好的土壤还需要有看得见用得着的环境,这两点只有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村落居民才能做得到。挖掘并探究其中所蕴含的优秀精神文化价值,让村民从内心中提升对乡土文化的自信心和认可感,才能在日常生活中自觉的使用并继承火塘,这才是对乡土文化形成一种活态继承和发展。
几千年以来,苗族居民围绕着火塘进行了一系列生产实践活动,除了满足他们最基本实用功能之外,还衍生出相关的民族精神及民间文化,上升成为乡土文化继承和发扬的载体。但是随着新农村建设的不断落实,火塘等传统器物的传承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传承和保护乡土文化显得刻不容缓,只有让村民在日常生活中自觉地使用传统火塘,从内心中保持对它的崇敬,乡土文化才能很好地继承和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