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明
刘禹锡,字梦得,中唐著名诗人,为白居易称为“国手”,白居易曾云:“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刘禹锡怀揣着宰相之器,站到了政治潮流的最前端。然而,奸臣弄权,小人当道,一波波大浪打来,便将诗人拍到了朗州、连州与夔州。是的,夔州,这一年,刘禹锡51岁。
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雄踞长江三峡之上游。其民风伧俗,地势险恶,用刘禹锡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天外巴子国,山头白帝城。阴风鬼神过,暴雨蛟龙生”。就是这样的自然环境,作为刺史的刘禹锡,却心胸开阔,放足踏歌,写下了名垂千古的《竹枝词》。宋黄庭坚曰:“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独步”;明敖英云:“《竹枝》绝唱,后人苦力不逮”;清翁方綱言:“刘宾客之能事,全在《竹枝词》。”而关于诗之主旨,或言家事、国事,或言乡情、爱情,诸家聚讼,未成定论。然而,细读《竹枝》十一首,却能看到三个人的身影。诗人与其行径相近、心意相投,他们的名字分别唤作屈原、庄周与阮籍。
《竹枝词·小引》曰:
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扬之。
而后,诗人又续补两首,数目正与《九歌》相合。可见,《竹枝》所作,乃模拟屈子歌辞也。屈原痛恨党人,忧愁失意,但却无法摆脱对楚王的依恋。此类情思,都体现在刘禹锡《竹枝词》中,无任何遗漏。
首先,怨恨小人。刘禹锡本有济世之才,19岁遍览长安时曾说:
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
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
自22岁始,其便登进士科、博学鸿词科、吏部取士科,三科皆中,授太子校书。之后又被王叔文赏识,与之共同辅佐顺宗,开始永贞革新,真是少年天才,风光无限啊!熟料不久之后,顺宗李诵退位,王叔文亦被赐死,刘禹锡连同他的好友柳宗元一起,被贬至湘水之滨,从此开始了逐臣的生涯。其本是赤胆忠心、一腔热情;其本愿以屈原为榜样,效命王室,但终究不是宦官俱文珍、刘光琦等人的对手,惨淡出局。恨,只有恨。《竹枝词·其六》曰: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其七又曰: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瞿塘天下险,峡口滟滪堆,惯于兴风作浪的小人们,比此更加凶狠恶毒。诗人除了“懊恼”“长恨”之外,还有什么话可说。
其次,愁肠自断。遇与不遇,是文人从政的永恒命题。从顺宗之重视,到宪宗之疏离,诗人又如屈原一般,在失意。落魄夔州之时,刘禹锡已过知命之年,不知人生还有多少岁月。屈子曰:“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叹老、伤逝,空有壮志,却无可奈何。
《竹枝词·其八》曰: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郦道元《水经注》云:“猿啼三声泪沾裳”,刘禹锡却说这是行人悲肠自断,非关清猿也。或许,只有屈子才能聆听到作者的倾诉:孤寂、幽怨又凄长。
最后,柔情依恋。十多年前,刘禹锡被贬朗州之时,曾作过一首《竞渡曲》。中有“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等句。诗人见当地百姓以竞渡之戏凭吊屈原,故为此曲。所谓“振楫”“招屈”,皆是对屈原的思念与依恋。屈原思念怀王,梦得却依恋百姓。于是,他带着丝丝惆怅走向了民间,唱起了我们耳熟能详的那首《竹枝》之歌: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花红虽易衰,侬愁总依依。此种眷恋,非性情中人,不能道也。屈子《离骚》吟“香草”“美人”,梦得《竹枝》唱“红花”“山桃”,各有所称,各得其美耳。清钟骏声《养自然斋诗话》云:“《竹枝词》始于刘禹锡,体近櫂歌水调,大抵叙江湖舟楫之况,以寓凄感绵邈之情,回肠荡气,气短韵长,斯为得之。”“凄感绵邈”四字,恰恰为此诗之注脚,极当。
生命本就是灵动不拘的,更何况情之所注,外物又岂能束缚?刘禹锡的怨恨、忧愁与依恋,全都与屈子相近,毋庸赘言。后晋刘昫说他“郁然与骚人同风”,明代郎瑛称他“实有风人骚子之遗意”,然而,刘禹锡却与泽畔悲吟的屈原有一处不同。那,就是抉择,无路可走后的抉择。屈子选择了自沉,梦得选择了放达。于是《竹枝词》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便悄然出场了。
刘禹锡少年好道,性嗜庄老,不得意时,常以文章自适,故多能足性安分、快意超然。其将庄子视为偶像,无论诗文,频用庄典。如《口兵诫》“余读蒙庄书”、《伤往赋》“彼蒙庄兮何人”、《飞鸢操》“仰天大赫疑鸢雏”等,皆是。读梦得《竹枝词》,往往与庄周之旨相谐。
其一,逍遥。毫无疑问,此乃刘禹锡本真之性情。他在《和裴相公傍水闲行》一诗中说道:“为爱《逍遥》第一篇,时时闲步赏风烟”;又在《酬乐天醉后狂吟十韵》中说:“散诞人间乐,逍遥地上仙。”人间之乐,最是逍遥。而在夔州任上,能凸显此种乐趣的诗歌,当属《竹枝词·其五》了。原诗如下: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山花似雪,春酒满杯,忘忧忘乐,踏青而来。贬谪的烦恼,瞬间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云天之外。庄子的《逍遥游》,开篇便是翼若垂天之云的鹏鸟,其绝云气、负青天,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刘禹锡亦自比鲲鹏,誓要“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他根本瞧不上那些卑劣的宦官们,斥鴳井蛙,虱处裈中,有利狼吞虎咽,无事恶狗咬人,真是“巢幕方犹燕,抢榆尚笑鲲”。不被物累,不为心役,这便是诗人此刻的心境。
其二,齐物。庄子次篇,名为《齐物论》,物我相同,死生齐等。在庄子看来,世间万物“然不然,是不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天地各有其无穷,人人各有其是非,若受此羁绊,则“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那么后世文人将如何冲破这一藩篱?刘禹锡在《竹枝词·其三》中给出了答案: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文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来去无羁,死生无绊,自在自足,唱歌而行。这是任真,是由性,是历经风雨侵凌后的洒脱。与其愤恨而活,不如鼓盆而歌。他的好友白居易见其屡遭贬谪、一生蹉跎,感叹道:“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刘禹锡却安静地说:
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
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太是通脱,真是豁达,他是李唐王朝的庄子,活给了生命中的自我,够了。
其三,自然。庄周好道,道法自然。泰山不为大,毫毛不为小。彭祖并非寿,殇子也不夭,各适其性即好。刘禹锡曾有归隐之心,遇挫之后,更是常常借《庄子》抒发其淡泊的心志。如“海禽心不怿”“寒龟饮气受泥涂”“欹枕醉眠成戏蝶”,等等,皆属此类。其在《寓兴二首》中说:“世途多礼数,鹏鷃各逍遥。何事陶彭泽,抛官为折腰。”鹏与鷃,逍遥一也;仕与隐,快乐同也。无须为五斗米躬耕,也不必因乡里小人愤懑,自然便好。再次阅读《竹枝词》,其九云:“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女人下山负水,男人上山烧畬,多么淳朴自然,多么幸福美满。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逍遥也好,齐物也罢,顺应自然,才能快活。不是乘物游心,怎知鯈鱼之乐;若非神存富贵,岂能见素守拙。庄子曰:“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夔州任上的刘禹锡,自由、自在且自足,当然也最快乐。
阮籍,竹林七贤之一,魏晋风流的代表,累迁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庄子·山木》篇云:
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是有用、无用间的智慧,也是阮籍一生奉行的处世原则。他时而显志,时而韬晦;时而在“乡亲共喻”下就吏,时而拒绝蒋济征召;时而从曹爽为参军,时而因疾屏田里;时而于广武山发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慨叹,时而在苏门山吟出响彻岩谷的长啸……或进或退,或仕或隐,在材与不材之间,阮籍可以颐养天年。刘禹锡信道嗜庄,极其崇拜阮籍,有《学阮公体三首》为证。阮籍送嫂归宁,母丧痛饮酒,不可为而为之;梦得永贞革新,玄都观赋诗,偏向虎山行。二人坚持正道,光明磊落,心迹恰恰相同。而在材与不材之间处世,也是刘禹锡早有的心志。其在诗中云“才能疑木雁,报施迷夷跖”“处身于木雁,任世变桑田”。忽为山木,忽为鸣雁,材或不材,可以尽年。
细品《竹枝词》,其中两首或有此意。
其一: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其二: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南人尽情歌一曲,北人欲上但迟疑。前进却踌躇,能歌竟徘徊,站在一旁观望,是对美好风景的欣赏。东边晴,西边雨,是心中思绪的波动与流淌。无情却有情,不材终为材,以此方式游世,可以保身,亦可全身。故在心态方面,刘禹锡比好友柳宗元,更胜一筹。
先看“不材”。司隶何曾毁谤阮步兵居丧不孝,阮“神色自若”;宪宗李纯诬蔑刘禹锡“语涉讥刺”,刘“吞声咋舌”。面对奸人的诋毁,刘禹锡可以如阮籍一样,做到慎言慎行、不辩不争。正如其在《子刘子自传》中所说,“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不材的梦得,无论是在连州还是夔州,都能自保而无祸。即使你只给他一床、一桌、一椅的小屋,他还是会悠然地吟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便是梦得,忘其所忘,得其所得。
再看“有材”。古时文人大抵都经过出世与入世的波折,只是最终道路的选择不同罢了。刘禹锡在诗中曾说:“逸兴嵇将阮”“嗜兴非嗜甘”“嵇阮虽贫兴未衰”,等等,都可证明其从仕兴致的浓厚。尤其是《学阮公体三首》,其中屡屡出现“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人生不失意,焉能慕己知”“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这样的语句。的确,正是因为岁月的磨砺和风雨的洗礼,诗人才更加奋斗不止、顽强不屈。明代邢昉言其“蔚然有光,真不愧阮”,诚为的论。
《竹枝词二首·其二》云: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
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罗。
经过了材与不材间的游世后,北客终将归去。“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来了,“前度刘郎今又来”。新的起点,新的征程,下一站——和州。
刘禹锡的《竹枝词》,因恨生愁,由怨到恋,慢慢地走向民间。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云:“刘宾客无体不备,蔚为大家,绝句中之山海也。”他的《竹枝词》多以绝句形式,以山歌入诗律,为百姓谱新曲,这是刘禹锡的情感流动和生命体验。追屈原,慕庄周,逍遥无待,自在风流,安于贬谪的命运与生活。即使身处困境,仍能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达观快乐,而无一丝造作。效阮籍,时而有用,时而无材,游于木雁之间,人自无奈,其亦无害。然而,诗人又有突破与转变,那就是他骨子里的豪宕与倔强,使得其老而弥壮、穷且益坚。
真名士,自风流。虽一生都遭排挤、离间,但刘禹锡从未被挫折击倒,他总是那么高贵、那么乐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此种人生态度与生命境界,绝非一般人可得。他历经德、顺、宪、穆、敬、文、武七朝,被贬二十三年,依然屹立不倒。这是智力的通达与精神的奋发,令人钦佩、使人叹服。
刘禹锡,是《竹枝词》之祖。今存诗700余首,大多气韵沉浑,骨力雄健。他开创的《竹枝词》,变俚曲为雅调,更是受到百姓的追捧和青睐。后世学者,或模仿,或改编,但却永远也无法企及。东坡云:“此奔逸绝尘,不可追也”,信然。千年以后,《竹枝詞》成为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学样式,变为民俗学的资料宝库,刘禹锡的创立之功,不可磨灭。正如丘良任先生《竹枝纪事诗》所说,“夔女巴童唱竹枝,刘公按曲谱新词。变风变雅风谣体,吟出千年万首诗。”
(作者系文学博士,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