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冀校,李鹏英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失眠[1]是指患者睡眠时间和(或)质量不足并影响日间社会功能的一种主观体验,临床表现为入睡困难(入睡时间超过30 min)、睡眠维持障碍(整夜觉醒次数≥2次)、早醒、睡眠质量下降和总睡眠时间减少(小于6 h),同时伴有日间功能障碍等。流行病学调查显示[2],失眠是亚健康最突出的表现之一,且发生率高,长时间失眠会使人的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出现障碍及工作、学习力不从心等,严重影响人们正常的生活、工作、学习与社会交往等。
中医对失眠的认识源远流长,有着数千年的治疗经验。据文献记载,失眠有“不寐”“不得眠”“不得卧”等病名。“不寐”见于《难经》,《外台秘要》中首次出现“失眠”这一称谓。历代医家对失眠均有深入的研究。《黄帝内经》中十三首方剂之一的半夏秫米汤就是为治疗失眠而立论设方的,医圣张仲景在《伤寒论》和《金匮要略》的条文中亦多次论述“不得卧”的理法方药,开创了六经辨治失眠的先河。唐代医家孙思邈论治失眠多从虚烦、实热、虚冷三个方面进行遣方组药,创制温胆汤、人参丸等众多沿用至今的方剂。宋代许叔微认为:“今肝有邪,魂不得归,是以卧则魂扬若离体也。”其认为情志因素是失眠主因,临床多从疏肝论治。清代林佩琴《类证治裁·不寐》言:“阳气自静而之动,则寤;阴气自静而之动,则寐;不寐者,病在阳不交阴也”,其强调阳盛阴衰、阴阳失调是失眠的基本原理。周仲瑛[3]认为,失眠多归因于饮食不节,情志失常,劳逸失调及病后体虚,终致心肝脾肾的阴阳失调、气血失和。汇总近年来有关中医药治疗失眠的文献,各医家普遍认同[4]失眠的病机为阴阳失交、心神失养;病位主要责之于心,累及肝胆脾胃肾;病性分虚实,实者因肝火痰瘀食积,虚者因心肝脾肾不足。综上所述,失眠的病因病机涉及到五脏六腑,气血津液等众多方面。医者面对失眠的病因病机,临证之时不免有错综复杂之感。本文试梳理黄元御“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的理论,并基于此理论阐述失眠辨治方法,冀求拓展临床论治思路。
1.1 土枢四象黄元御在《四圣心源·天人解》[5]阴阳变化篇中论述:“水、火、金、木,是名四象。四象即阴阳之升降,阴阳即中气之浮沉。分而名之,即曰四象,合而言之,不过阴阳;分而言之,则曰阴阳,合而言之,不过中气所变化耳。”诸多经典著作如《黄帝内经》《伤寒论》《脾胃论》《四圣心源》中均提到“中气”一词。查阅文献可知,“中气”始见于《素问·脉要精微论》:“五脏者,中之守也,中盛脏满,气盛伤恐者,声如从室中言,是中气之湿也。”此处“中气”即指中焦土气,这一观点在《伤寒论》中亦得到佐证。《伤寒论》提到:“阳明居中主土也,万物所归,无所复传”,其113方中含有“甘草”的方剂高达71方,皆因甘草温补中气最为适宜;此外,建中汤类方亦是建“中气”之祖方。由此可见,仲景将“建中气,保胃气”列为最重要的原则,贯穿其整部著作。李东垣作为补土派的代表人物,高度重视脾胃乃为后天之本,他认为:“百病皆由脾胃衰而生”,故对于内伤杂病多从脾胃论治。黄元御《四圣心源卷四·劳伤解》中开篇即对“中气”透彻解释:“祖气之内,含抱阴阳,阴阳之间,是谓中气,中者,土也。土分戊己,中气左旋则为己土,中气右旋则为戊土,脾为己土,以太阴而主升;胃为戊土,以阳明而主降。升降之权,则在阴阳之交,是为中气。”故黄元御认为营卫阴阳二气的互根互用、交感气化均同源于中焦土气,是形成人体周流一气的重要部分。
“中气”起源于《黄帝内经》,经仲景、东垣的发展,至黄元御的“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均一脉相承地贯穿了“守中气”的思想。黄元御认为:“土为四维之中气,木火之能生长者,太阴己土之阳升也;金水之能收藏者,阳明戊土之阴降也。中气旺则戊土转运而土和,中气衰则脾胃湿盛而不运。”中气为一身气机之枢纽,使脾胃燥湿相济、升降相因、纳运调和。土为四象之母而实生四象,共建“中气”而为气血生化之源。然四象所对应的四脏运化输布又皆依赖于土气的枢转,即为“土枢四象”。
1.2 一气周流关于“一气周流”,可对其进行拆分解析。“一气”见于黄元御《四圣心源卷一·天人解》中“阴阳未判、一气混茫”,是指一种混沌未开化的太极状态。一旦“气分阴阳”之时,便有清浊二态之分。清浊的自然属性即为清者浮升,浊者沉降;升则为阳,降则为阴,阴阳立分,太极生两仪,即“一气”为阴阳。而关于“周流”,从其字面理解为周而复始,如环无端的流动。黄元御《四圣心源·天人解》提到:“营气之行于二十八脉,周而复始,阴阳相贯,如环无端;卫气昼行阳经二十五周,夜行阴经二十五周,一日行周身五十周”。“一气周流”在人体内即表现为营卫二气的运行规律。人与自然是天人相应、和谐统一的整体。黄元御力倡天人相应学说,他提出:“人与天地相参也,阴阳肇基,爰有祖气,祖气者人身之太极也”,并将人体的生理活动与阴阳升降联系在一起,认为一日昼夜的更替,一年四季的轮回,自然万物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以及人的生长壮老生命过程皆是“一气周流”的运作规律体现。而气机运动的升、降、出、入被视为“一气周流”理论模型最关键的四个节点。正如《素问·六微旨大论》言:“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指出气在天地间运动的基本形式(升、降、出、入)以及此种基本运动形式实为万物化生与消亡的根本动力。黄元御宗《黄帝内经》气机升降出入理论,归纳出中医理论的本质[6]为一气之变化,此乃“一气周流”理论的坚实基础。故此四个节点的功能关系到“一气周流”的气机运动正常与否。
四象建构模型可以将人体分为四个象限,这四个象限分别为心居于上,肾位于下,肝升于左,肺降于右。脾土位于中央,为上下左右运转之枢纽。人的失眠多由“一气周流”气机升、降、出、入四个关键节点的运动发生障碍而导致的,而气机运动贯穿的四个位象又为其最重要的四个位点,故组合而产生的功能失调往往是关键的病因之一。黄元御将其总结概括为:“左路木火升发,右路金水敛降,中焦土气斡旋”的理论模型,将其应用于指导失眠的论治可分为三种类型[7]:左右出入功能失调引起的肝郁木陷,肺金不降型失眠;上下升降功能障碍引起的肾水沉寒,心火上炎型失眠;中焦升降失因引起的脾土湿困,四象失运型失眠。
2.1 肝郁木陷,肺金不降《黄帝内经》中论述睡眠机理以卫气入于阴则寐,出于阳则寤为核心。历代医家多遵其旨,认为人的寤寐失调,多责之于阴阳失调、营卫不和。黄元御在此基础上提出“木升则阳气升发而善寤,金降则阳气收藏而善寐”的观点。叶天士亦言:“人身气机合乎天地自然,肝从左而升,肺从右而降,升降得宜,则气机舒展,睡眠乃安。”营行脉中属阴,卫行脉外属阳。《黄帝内经》云:“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综上可以推断,营卫二气的出入形式为左升右降,肝属木而升于左,肺属金而降于右,但若木陷于左,金逆于右,阴阳的道路便会阻塞不通,进而导致营卫出入失常而出现阴阳不相顺接,产生失眠。彭建中认为[8],营血体阴而蕴温升之势以外化卫气,卫气体阳而含凉肃之性以内交营血,即《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所述“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的营卫和谐关系。营卫二气反映于脉象之中,当营气荣于脉内时,常反映于左路木火升发之象,且与左部脉对应;而以卫气行于脉外为主时,则表现为右路金水之降敛,并与右部脉对应。临床上失眠患者[9]多因木气郁陷不得升发,而脉之左关或关下弦数,表现为夜寐梦多、后半夜早醒、口苦等肝郁化火证;或因肺金失敛不得肃降,脉多现右关或关上滑数,表现为失眠兼见咳嗽气喘等。
2.2 肾水沉寒,心火上炎《素问·六微旨大论》言:“升已而降,降者为天;降已而升,升者为地。天气下降,气流于地;地气上升,气腾于天。”即描述阴阳、水火的升降运动产生天地万物。黄元御宗《黄帝内经》之意,并在“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中进行阐述。火在上为四象之一,不能下交于肾水导致火炎趋上,使一气周流不能顺接,多以上热而阳难潜入阴,多见于入睡困难者;水在下为四象之一,水性趋下沉寒而上行之路不通,最终出现下寒而上热,水火不济,气机升降失职,心神不安而致失眠,多见于阳出于阴而易醒,醒后难眠者[10]。周慎斋在《周慎斋医书》中提到:“心肾相交,全凭升降,而心气之降,由于肾气之升;肾气之升,又因心气之降”的观点,进一步佐证黄元御理论的可行性。关于“心肾相交”,彭子益[11]如是解释道:“在圆运动中肾水得肝木之助而升泄,以润心火;心火浮于上,得肺金降而沉潜于肾水中,是谓“心肾相交”。然因其心肾气机运动失常导致失眠,临床上称之为心肾不交型失眠。谷晓红[12]认为,心肾不交型失眠多责之于肾水不足,不能上济于心,心火无水濡养,心火上炎,不能达下,导致水火不济,心肾不交,神无所归而失眠。临床中患者多表现为入睡难,睡后易醒,兼见心悸、多梦、头晕、耳鸣、潮热盗汗、五心烦热、头胸部热象显著但膝盖常冷、口干但喜饮温水等症状[13]。
2.3 脾土湿困,四象失运脾为太阴湿土,喜燥恶湿,燥则清气上升;胃为阳明燥土,喜润恶燥,润则浊气下降。脾胃同居中土,位中央而灌运四旁,共为气血生化之源,一升一降,上通下达,斡旋阴阳,是人体气血、阴阳升降出入之枢纽。气机升降有道,阴阳交合,机体方能正常活动[14]。若脾胃不和,升降失因,气机逆乱,阳不入阴,导致阴阳失和而不寐,便会出现《素问·逆调论》中所言“胃不和则卧不安”的情况。黄元御认为:“胃土不降,由于太阴之湿。”湿邪一方面抑制脾土的上升,另一方面又遏制胃土的下降。路志正[15]提出“持中央、运四旁、怡情志、调升降、顾润燥、纳化常”的学术思想,对于因土为湿困而导致四象不运引起的失眠有具体的临床指导意义,如半夏秫米汤治疗因“胃不和”导致不寐效果甚佳。许趁意等[16]认为,此方意在通调决渎痰湿壅塞,调畅脾胃升降气机,从而使阴阳相和而治失眠,可谓深中病情。临床中此种类型的失眠患者常常表现为疲劳乏力、四肢倦怠、少气懒言、疲倦嗜睡且总是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睡眠质量较差等症状[17]。
五脏皆可致失眠[18],非独心也,故临床上失眠辨证论治难度较大。失眠的病因错综复杂,尤其对于经验不足的医生尤为棘手。运用“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可将失眠病因病机简化,进而利于精准治疗。民国医家彭子益[19]对黄元御理论有深入研究,深得黄元御学术思想之精髓,进一步提出了圆运动学说,其辨证论治的目标是使圆运动复圆。圆运动学说是对“土枢四象,一气周流”理论的总结和简化,故临床论治应以恢复“圆运动”为第一要务,而中焦枢运为核心动力。关于失眠的病机,黄元御认为,“脾升则平旦而后乙木左升,胃降则日夕而后辛金右降。脾土不升,则木郁于左而清昼欲寝;胃土不降,则金郁于右而终夜不睡。水宜浮而火宜沉,木宜升而金宜降,土居中皇为四象转运之机。”即是水木生于左,火金降于右的圆运动,而这一切都需要土气的运转。中焦土气运转正常,四象才能各守其位,各司其职。正如黄元御所言:“升水木而降火金,其权在土,土气不运,则四维莫转。”故对于失眠的治疗应将恢复土气枢运作为核心理念,脾土枢转正常则清上温下,升左降右。即为黄元御所论述“南北互位,东西贸区,静与阴同闭,动与阳俱开,成然寐,遽然觉”的土枢四象、各归其位的稳定和谐状态。
临证时以黄元御的核心药味(甘草、茯苓、半夏)为基础进行加味。甘草,《长沙药解》言:“入金木两家之界,归水火二气之间。培植中州,养育四旁。交媾精神之妙药,调济气血之灵丹。”茯苓,《长沙药解》言:“功标百病,效著千方。”半夏,《长沙药解》言:“平头上之眩晕,泄心下之痞满,善调反胃,妙安惊悸。”这三味药犹如一把钥匙,开启人体气机升降相因的法门。黄元御的第五代传人麻瑞亭[20]临床施治常以调理脏腑气机升降入手,理肺使其宣发肃降,调肝使其升发疏泄,养心使其神机化运,补肾使其潜藏蒸腾,培土使其升阳举陷,和胃使其受纳下降。利用这个思路,对于肝郁木陷、肺金不降型失眠可加调肝理肺安神之品;对于肾水沉寒、心火上炎型失眠可加养心补肾安神之品;对于脾土湿困、四象失运型失眠可加培土和胃安神之品。
脾土居于二气之中,枢转四象,出于阴位而化阴,出于阳位而化阳,随四季更迭而递变,土气旺即“脾旺不受邪也”。因此,临证之时应用“土枢四象,一气周流”模型,可以清楚地将失眠所涉及的五脏、气血、阴阳串联起来,把握病机的主要矛盾,便于简单、快速、准确地辨证,也是“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的诊治原则更为具体的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