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新安代表性医家脾胃学术思想浅析*

2021-04-17 19:54高兵王茎黄辉程悦郭锦晨马强
中医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元阳培元新安

高兵,王茎,黄辉,程悦,郭锦晨,马强

安徽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8

新安,古称徽州,辖一府六邑(歙县、黟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其地理环境山多田少,土地贫瘠,易受自然灾害冲击,其人体质薄弱[1]。新安医家精研脾胃,上宗《黄帝内经》《难经》,下法仲景,旁参朱丹溪、李东垣之说,肇启于汪机,以汪机众多的弟子门生为主体。此后,明清众多的新安世医名家均宗其法,形成了以调理脾胃为治法,注重培护脾胃元气,亦不忘护阴育阴,临床善用人参、白术、黄芪,以人参、黄芪为“补脾胃之圣药”,或温肾阳,或理脾阴,或倡脾胃分治,救护胃阴,以通为用的学术特色[2]。本文对汪机、徐春甫、孙一奎、罗周彦、郑重光、吴楚、叶桂、程钟龄、吴澄、程杏轩等10位新安治疗脾胃特色突出的医家思想进行了整理总结,现述如下。

1 甘温培中,益气补元健脾胃

脾胃为人生之根本,营卫气血赖之化生,中气充盛,则人身健康。《石山医案》云:“脾胃无伤,则水谷可入,而营卫有所资,元气有所助,病亦不生,邪气可除矣。”汪机生活于丹溪学说盛行之时代。部分医家偏执丹溪滋阴之说,过用苦寒滋阴而致脾胃正气受损,损伤阳气,渐成新的时弊[3]。私淑朱丹溪的王纶提出“忌用参芪论”,认为阴血亏虚,阳火亢盛,过服人参、黄芪,甘温助气,则阳旺而阴愈消。汪机立新论,以甘温之人参、黄芪补中益气,脾胃喜温而恶寒,以甘温化苦寒,甘入脾,其能补、能和、能缓,先平脾胃之内伤,脾胃得复,则病易祛[4]。汪机云:“参芪之补,补此营中之气也,补营之气即补营也。”其将营分为营中之气与营中之血,营气充沛,气能生血,从而奏气血双补之功。将朱丹溪“阳有余阴不足”论统归为营卫阴阳,扩大了丹溪学说的内涵,沟通了丹溪补阴与东垣补气之说,将二者纳入营卫阴阳之中[5]。其临证力荐以人参、黄芪温补元气,脾胃为元气之根,结合《脾胃论》中培补元气论,提出了“调补气血,固本培元”的学术主张,以阳中微阴之人参、黄芪补脾益胃,盖因脾胃之升降为气机运化之关键,脾胃功能正常,肺气得以肃降下行,肝气得以疏泄畅通,肾气得以收藏[6]。阳中微阴,升中微降,以甘温之剂,不拘于升阳辛散,免招致阴津耗伤。且人参、黄芪味甘,与酸相合,酸甘化生阴血。用参芪甘温培中的思想突破了东垣与丹溪的局限,升阳与补营并举[7]。如《名医类案》中“汪石山治一人,形短苍白”案,其人平素喜饮,五月间忽发寒热,经医治疗之后,病情加重,出现饮食少进,头痛晕闷,大便不通等症状。一般医者恐用人参、黄芪助其热,更重其症,汪机诊脉,指下皆浮洪近数,认为乃脉洪为阴虚阳无所附,孤阳将欲飞越所致。其病属虚,又患者盖年逾60岁,血气已衰,邪重剂轻,非人参所能独治,遂以重剂人参、黄芪,佐以当归身、麦冬、陈皮、甘草五分,水煎,仍令服30余剂,以断病根。

汪机再传弟子徐春甫以脾胃元气为根本,提倡用“白术参芪”补元阳,其学术上“深得脾胃元气之妙”,推崇李东垣,重视脾胃。徐春甫继承发展了汪机善用人参、黄芪学术特色,临床提倡以白术、人参、黄芪等药补元阳,认为百病由生,责之脾胃,源于中气,故以东垣补中益气法治之,“为王道之本,而实为医家之宗主”,其活用重用白术、人参、黄芪等补益元气,固后天之本[8]。其提出的“脾胃元气”概念精准确切地总结出补土派的核心思想。徐春甫的“保元堂”以创制王道之剂起家,如大健脾养胃丸,徐春甫重用、倍用白术,重用人参、茯苓、陈皮等,方中一派培元理气、调和脾胃之药,充分体现了“培补脾胃元气”为本的学术思想。徐春甫改进张元素所创制的枳术丸,将大粒糊丸改为“汤滴小丸”,易于消化,能够使脾胃更好地吸收药力,补益中气,增强体质。

吴楚也崇尚温补培元,其提出“甘温之药,生长万物,寒凉之药,肃杀万物,常服甘温,气血充盈,日进寒凉,气血衰耗”的观点。气血充盈,则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病安从来?对于东垣升阳与汪机培元之说,吴楚认为:“参、芪、术等补中健脾之药使脾得以健运,清阳之气自能上升以煦心肺,不必非用升、柴不可。”否则中气过于升提,反生他症,即《黄帝内经》所谓“气增日久,夭之由也”。吴楚临证好施健脾补中、益气温阳之法,以人参、白术培补元气,并根据情况进行配伍,如伤食者,其喜用厚朴、神曲、山楂等健运中焦脾胃;虚劳者,喜用六君子汤、八珍汤、理中汤加味补益气血,温养脾胃[9]。

程国彭在《医学心悟》中指出,第一要即为节饮食,“虚羸之体,全赖脾胃,莫嗜膏粱,淡食为最”。强调人身脆弱,脾胃的重要性及其养护之法,提出:“补脾养胃,不专在药,而在饮食之得宜。”如在血证治疗上,朱丹溪云:“凡血症,须用四君子类收工。”而程国彭在丹溪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以平淡饮食,健旺脾胃。程国彭在诊治如妇人暴崩下血时,如元气虚弱假热之象,重申以参术之品,调补脾土,温补培元,仍然是自汪机传承下来固本培元思想。若元气虚弱难以承受人参、白术之力,程国彭则“专以和平饮食调理之”,饮食调摄得当,药物方能得效,诚以饮食之补,远胜于药耳。其培固后天之本,更加突出平和平淡之品裨益脾胃之功[10]。其他如胎不长、半产、子烦、产后血晕、产后发热等症,程国彭则以调补脾胃之大法,四君、六君、五味异功散等平和之剂加减,健脾助运,和胃降逆,培补气血,扶助人身正气。

元气始见于《难经》,初指生命的原始动力,为先天元气。李东垣《脾胃论》提出了脾胃元气之说,强调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属于后天之本。汪机熔滋阴与补土于一炉,但本质上更加突出补土,认为所谓培元,乃培补中焦元气,其亲传弟子及门人后学均遵从其理念,自此新安培元侧重于脾胃元气,这是新安医学的一大特色[11]。

2 参附兼施,温阳益火补脾肾

汪机的再传弟子孙一奎推崇《黄帝内经》《难经》,重视脾肾,认为疾病的发生多与下焦元气不足,三焦相火衰微有关,强调命门元气、三焦相火的温补。孙一奎灵活地将汪机人参、黄芪用法与薛己温补下元法有机结合,温阳在肾,益气在脾,重视元气[12]。论治脾胃病颇具特色,根据“百病中多有兼痰者”,实证多从痰湿、食积论治,参佐丹溪大法,以二陈汤、保和丸等化痰消积。虚证多责之脾肾二脏,下焦虚损,脾阳不振,难以运化水谷精微。孙一奎重用人参、白术佐以附子、干姜、桂心制壮元汤以温补下元,振奋脾阳。脾阳健运,恢复脾胃清升浊降之生理功能。脾虚湿困,治以温补升提,以甘温参芪健运脾胃,配伍渗湿、利湿之药。虚实夹杂之证,以固本培元法,扶助正气,正胜则邪退[13]。

清代程杏轩云:“先天之本在肾,后天之本在脾,二脏安和,百骸皆治。”强调脾肾二脏的重要性,临证遇久病不愈抑或顽固难疗之病,强调用药先从脾胃入手,恢复脾胃正常的生理功能,使药效得至病所,培补后天之本,滋养脏真之源[14]。“人以胃气为本,安谷则昌,治先救胃”,脾胃得复,水谷得运,精微化生,则病易痊。其慎用苦寒,活用甘温之品,“郑鹤鸣夹阴伤寒”案患者“陡然肢冷脉伏,肌肉青紫,面赤烦躁”,孙一奎判断其乃“真阳飞越,重阴用事”,必以性纯阳而力专之药,全力回阳救急,“使既散之阳,望帜争趋”,定方单用生姜、附子、人参、甘草以平浮阳,后加之六味地黄汤,脾肾双补,令厥回脉出,真阳得复。“曹引泉翁竹筒痢”案患者因年将花甲,脾肾两亏,元气下夺,患痢疾久久缠绵不愈,幸尚能纳谷,胃气未败,故可以脾肾同治法缓图之。孙一奎仿胃关煎之意调赤石脂、余粮末以温肾暖脾,收敛止泻,服之痢疾稍减,后人参、桑螵蛸、四神丸等以补肾助阳、健脾止泻,匝月乃止。

清代郑重光为新安扶阳特色突出的一位医家,重视人身阳气,比汪机在温补培元方面更进一步。他认为阳为阴主,治疗主张温阳益火,以人参甘温之品,配以附子、干姜大温之品,以增温补之力,但临证能谨守病机,治寒以热药,治热以寒药[15]。常以附子行人参、黄芪之功,旗帜鲜明地反对朱丹溪“阳有余而阴不足”论,其敢用生姜、桂枝、附子,甚至暑证亦用,打破了“夏月不可用热药”的禁忌,喜用人参、黄芪,升举阳气,重用茯苓,健脾利湿。

《类经附翼》云:“可见天之大宝,只此一丸红日,人之大宝,只此一息真阳。”新安医家温阳颇重下元,强调益肾阳而助脾阳。下焦虚寒,必以人参、附子、生姜、桂枝益火归元,以达到坎离交姤、阴阳互济的状态。

3 治重中州,温存后天养先天

明代嘉靖年间新安医家罗周彦重申“调和脾胃为医中之王道”的观点。《医宗粹言》云:“胃气弱则百病生,脾阴足则万邪息,调和脾胃为医中之王道”。罗周彦以人身元气为根本,其将元气分为先天、后天,先天元气禀自父母,藏于肾与命门,先天元气分为无形元阴与无形元阳,无形元阴即肾水,无形元阳即命门。后天元气源于“受生之初”,藏于脾胃之间,后天元气分为有形元阴,有形元阳,阴为营血之母,阳为卫阳之母。《医宗粹言》指出:“脾胃之谷气实根于先天无形之阴阳,而更为化生乎后天有形之气血。”强调脾肾关系,先天阴阳调和,脾胃之谷气方能充养。又云:“肾命之真阴元阳不足,固不能为十二经气血以立天根,脾胃之谷气不充,更不能为肾命之真阴元阳以续命。”脾肾虽然都为人身元气化生根本,但是充养脾胃之谷气,能够助益肾命之真阴元阳,故治疗当以后天充养先天。

从罗周彦论治先天、后天元阴元阳四首基本方可以看出,元阳不足是以人参、白术、黄芪振奋脾肾之阳,这是与汪机、徐春甫、孙一奎一脉相承的新安地域的培中温阳的脾胃观。元阴不足则以当归、白芍、生地黄、熟地黄等滋阴补血之药养元补精,实际上也是通过养脾肾之阴以化生气血,培护元阴[16]。徐春甫在《古今医统大全》中提出“脾阴足而万邪息”之观点。而罗周彦在徐春甫论点基础上以先天、后天元阴不足治法恢复脾濡润功能,实际拓宽了脾阴的治疗思路。新安医家实质性的理脾阴之法自罗周彦形成,但根本还是来自汪机重视营气之用。此后医家重视脾阳却没有忽视脾阴,人参、白术、黄芪常配伍甘淡平和之品,以免温阳太过。

从脾胃学说角度来说,罗周彦后天元阴元阳重点是对汪机营阴营气的回归,当然更明确些。而且先天元阴元阳之治同样必须走后天之路径,比汪机学说更进一步,也更加全面。

4 虚火劫烁,甘淡和平理脾阴

清代吴澄为治疗虚劳大家,其通过临床实际发现,虚损症状与脾胃的病理状态关系密切。他认为,脾胃是疾病发生发展的关键,而理脾阴则又是健脾胃的关键[17]。吴澄主要从以下3个角度阐发脾阴的重要性:“古方理脾胃,多偏胃中之阳,而不及脾中之阴”,失之偏颇;前人过用温燥之品,“多以参芪术草培补中宫”,而脾喜温恶凉,性喜燥恶湿,久之必伤脾阴;虚损之症多为阴火所烁,易耗伤津液,更伤脾阴[18]。脾阴亏虚,累及脾气,脾气不行,胃气乃厚,又“气有余便是火”,多致消谷善饥、胃火亢盛之症。故虚损当以滋阴为要,尤重理脾阴。其创制理脾阴九方,补脾阴不碍胃阳,培中宫而不燥津液,补前人未尽之意[19]。

吴澄受新安培元思想的影响,但能推陈出新,喜用人参,称之“大补五脏之阳而不燥”,实际上是对汪机重视营气之用的继承,创制理脾阴九方以平补为主,首用芳香行气之药,勿碍胃阳,好用莲子肉、山药、扁豆等“忠厚和平”之品,多用药食两用之品,善用血肉有情之品,扶助正气。实际上是融罗周彦后天有形元阴不足即津血亏虚、阴液不足的证治和汪机甘温培元于脾脏,既重视平和育阴,又不忘以人参温阳。其系统地提出了脾阴虚的辨证思路及理法方药,使脾胃学说得到了进一步完善。

5 脾胃分治,甘凉濡润救胃阴

《黄帝内经》为脾胃学说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素问·玉机真藏论》说:“五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脾胃内伤,百病丛生。金元时期的李东垣升脾阳,着重研究脾胃阳气虚弱之证治,后世医家开始注意到脾胃阴虚,尤以新安医家为最,如清初期吴楚,清中期吴澄、叶天士、程杏轩等皆倡脾胃分治。吴楚擅用补中益气法,治重脾胃,其根据脾升胃降之生理特点,提出“脾胃分治说”,补脾兼顾益胃[20],以六君子汤治疗脾虚哮喘、脾虚腹胀等内伤杂病;外感之症常补益胃气以达表邪,如载伤寒身痛腹胀、温散消导不应一案,嘱先食粥开胃气,再投益胃缓下之剂,病除复嘱每日食粥而渐愈。

脾分阴阳,胃亦分阴阳。叶天士强调脾胃分治,结合《黄帝内经》中“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的论述,他指出:“太阴湿土,得阳始运,阳明燥土,得阴自安,以脾喜刚燥,胃喜柔润也。”即“胃喜润恶燥”,与脾喜燥恶湿相反相成。指出了脾胃不同的生理特点,故治法应有所区别[21]。

《素问·生气通天论》云:“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叶天士推崇张仲景及李东垣顾护脾胃阳气的做法,强调“脾阳动则运,治以宣达”,随证以仲景附子理中汤、东垣补中益气汤加减化裁,治疗脾阳不足。对于脾阴虚,叶天士以“养中焦之营,甘以缓之”之法,当归建中汤、小建中汤加减调和营卫,化生气血,以救阴虚。其认为“世人胃阳衰者居多”“胃气为中土之阳,脾气为中土之阴,脾不得胃气之阳则多下陷,胃不得脾气之阴则无转运”,突出胃阳在人体中的重要性[22]。他提出“食谷不化,胃火衰也”“用刚远柔,通补胃阳”。人身阳气若天之大日,又脾主升清,胃主降浊,故治脾以升阳为主,治胃以通阳为要。强调以通为补,刚药柔用,创通补胃阳说。以大半夏汤、附子粳米汤加减治之。李东垣详于治脾、略于治胃,重在温补、养阴不足。叶天士在此基础上创立了胃阴辨证论治理论,认为“阳土喜柔,甘平或甘凉濡润,以养胃阴”。取麦门冬汤之意,用生地黄、芦根、梨汁等甘濡之品,甘凉通补胃阴,使其津液来复[23]。

叶天士为新安医学脾胃辨治思想的集大成者,其用甘平或甘凉濡润之剂救胃阴与吴澄以莲子肉、山药、扁豆等甘淡育阴之品理脾阴之间大法脉络不同,主要在于脾胃生理特性及生理功能之区别。吴澄强调阴火劫烁脾之津液,治疗育扶阳于补阴之中,以免过于濡润,反致侮脾。而叶天士治疗多是“脾阳不虚,胃有燥火”,或病后伤及肺胃之津液,以致一派阴伤证候者,故治疗当以救阴为第一要义,以祛燥火。而程杏轩在以脾胃为重的同时,主张两者分治:脾宜升,胃宜降,补脾常用补中益气汤,和胃宜用六君子汤之类[24],不离新安甘温培元之理念。

6 结语

《黄帝内经》强调“脾胃为脏腑之本”,有滋养先天之精,充养后天之形之用,为六气生化之源,阴阳升降之枢[25]。新安医家研究脾胃的角度各异,如汪机一脉强调甘温培元;如徐春甫创制大健脾养胃丸,又能将温脾胃之阳拓展到温脾肾之阳;孙一奎强调命门火衰。而罗周彦以先后天元阴元阳之说回归于汪机营阴营气论。吴楚、程国彭、程杏轩、郑重光、吴澄均有特色发挥,而叶天士集新安脾胃思想之大成,强调脾胃分治,阴阳兼顾。目前,学界对于新安医学脾胃学术思想的研究局限在单个医家,而忽视了共性和特性的区别。随着新安医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研究者应当要高屋建瓴,全面把握新安医家对于同一问题的不同阐发,方能更好地明晰新安医家的学术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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