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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汉景帝、汉武帝之世,正是中国历史由分封制走向郡县制的关键时期。“七国之乱”爆发,迫使汉帝国寻找削弱诸侯王的有效途径。司马相如用当时流行的赋体创作了长篇巨制《天子游猎赋》(即《子虚上林赋》),歌颂汉天子对诸侯王的征服,歌颂汉帝国的统一、强大、文明和昌盛,反映了历史转折时期的面貌,因而甚得汉武帝青睐。司马相如因此成为汉赋的代表作家,也成为赋体文学的代表作家,被后人尊为“赋圣”。司马迁等人褒扬相如赋与《诗经》一样具有讽谏精神,扬雄等人却指责相如赋“劝百讽一”,失去了讽谏之义,其实都没有领悟到《天子游猎赋》宏大的政治主题。
赋是两汉四百年间最主要的文学样式,被后世誉为“一代之文学”(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序》)。作为“汉赋四大家”之首的司马相如,以一篇《子虚赋》赢得汉武帝青睐,又以一篇《天子游猎赋》奠定其作为“赋圣”的崇高地位。原因何在?值得探寻。
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经历了分封制与郡县制(后来调整为州县制、府县制或行省制,性质不变)两大阶段。夏商周时期,天子将全国的土地(连同土地上的百姓)分封给众多诸侯①,各诸侯国各自为政,但需要定期向天子朝贡述职。周天子甚至还把这些诸侯分为公、侯、伯、子、男五个等级,不得僭越②。此所谓分封制。这一制度貌似严密,但由于各诸侯在封国内拥有巨大权力,可以任免官员、铸造钱币、训练军队,因而僭越之举时有发生,土地兼并难以避免。降至东周时期,逐渐形成“春秋五霸”争雄的局面,周天子无法控制;战国时期兼并加剧,较小的诸侯国相继灭亡,只剩下齐、楚、燕、韩、赵、魏、秦七个大国,它们之间连年征伐,互有胜负。公元前221年,由秦王嬴政兼并六国,统一天下,他彻底摒弃分封制,改用郡县制,实行中央集权。所谓郡县制,是一种以郡(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省)统县的两级行政管理制度,中央垂直管理地方,地方官员均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免,定期轮换。郡县制是中国政治制度上的一大进步,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国家政策的贯彻实施,避免诸侯国之间的纷争和动乱。可惜秦始皇暴虐不仁,秦帝国二世而亡。
刘邦(前256-前195)、项羽(前232-前202)是秦末动乱中崛起的英雄人物,他们以非凡的气概、杰出的才能、坚韧的品质参与并领导了秦末农民起义,推翻了秦帝国的残暴统治。但是在政治胸怀与治国理念上,二人有着天壤之别。项羽意在恢复先秦的分封制度,于是在进入关中之后,他不仅杀掉降王子婴,流放楚怀王,纵火焚烧秦宫室,而且大封诸侯。他自称西楚霸王,都彭城(今江苏徐州),又分封了刘邦、章邯、司马欣等十八位诸侯王,各霸一方(见《史记·项羽本纪》)。这显然是商周政治制度的翻版,不利于国家统治和社会安定,也为他自己的覆灭埋下了祸根。刘邦则不然。他充分认识到分封制的弊端,但是在攻城略地的过程中,为了笼络人心,他也不得不分封韩信、彭越、英布等为诸侯王,以便合力攻楚。但是一旦剪灭强楚,天下一统,他便以各种理由,削弱或改封韩信、彭越等异姓诸侯王,最终消灭他们。这种“兔死狗烹”的行为十分恶劣,令人不齿,但在客观上也消除了汉帝国的心腹之患。接着刘邦又分封了同姓诸侯王,甚至还订立了“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汉书·王陵传》)的盟约。各封国的体制模拟先秦,而在中央政府所统辖的十五郡中,则效法秦朝,实行郡县制。所以,汉高祖刘邦所建立的,实际上是一个郡县制与封国制并行的帝国,学术界称之为“郡国制”。这说明新制度虽有很多优点,但实行一千余年的旧制度依然具有强大的惯性和深厚的社会基础,在一定的条件下会产生反弹。
汉高祖剪灭异姓王,分封同姓诸侯王,主要是为了屏蔽汉室,巩固边防。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他死后不久,这些骨肉至亲就经不起权利的诱惑,迅速成长为威胁中央政权的力量。翦伯赞先生指出:“自惠帝、吕后,历文、景之世,迄于武帝初年,都是中央集权与地方割据斗争的时代。这种斗争,表现为一系列的相续的政治形态,最初是吕后称制,其次是文景削藩,而最后则归结为吴楚七国的叛变。”[1](P.297)董平均先生也说:“随着诸侯王政治势力的膨胀,王国经济实力的增长,诸侯王也渐渐产生了同汉王朝分庭抗礼的野心,因而‘削藩’便成为文景以后汉政府解决王国问题的中心任务。”[2](P.1-2)所以,西汉前期八十年,始终贯穿着中央政权与诸侯王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吕后不仅诛杀异姓王韩信,而且在高祖死后立即对赵王、梁王痛下杀手,并将齐国一分为四。但是她改封诸吕,最终遭到刘姓诸侯王疯狂报复。文帝即位后恭谦礼让,对于在铲除诸吕中立功的诸侯王尤其宽厚仁慈,这又助长了诸侯王的嚣张气焰。他们擅改法令,目无天子,拥兵自重,骄横跋扈。年轻政治家贾谊看到诸侯王尾大不掉之势,极为痛心,其《陈政事疏》称:“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天下之势方病大肿。一胫之大几如要(腰),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3](P.427-431)。极力劝说汉文帝削弱诸侯王,并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策略。由于权臣和贵族的激烈反对,贾谊遭到贬谪,抑郁而终,但汉文帝还是部分采纳了他的主张。文帝之子景帝即位,御史大夫晁错屡建“削藩”之议,以为:“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4](P.1906)。先削楚国、赵国,再削吴国,七国之乱爆发。
吴楚七国之乱历时三个月,席卷了半个中国,虽然最终被镇压,但也造成国力消耗、民生涂炭、经济凋敝的不良后果,予中央政府以沉重打击。“七国之乱”被平定之后,朝廷下令“诸侯王不得复治国,天子为置吏”(《汉书·百官公卿表》),剥夺了诸侯王自行任命官吏的权利,基本上扭转了尾大不掉的局面。但是如何从制度上加以改革,彻底消除诸侯王做强做大的隐患,仍是一个亟需面对、必须解决的现实问题。历史呼唤一位更为杰出的政治家出现。
公元前141年,汉景帝崩,太子刘彻即位,是为汉武帝。由于武帝年幼,政事多由其祖母窦氏决定。降至元朔二年(前127),汉武帝羽毛已丰,于是采纳主父偃的建议,“令诸侯以私恩裂地,分其子弟,而汉为定制封号,辄别属汉郡”(《汉书·景十三王传》),意思是允许诸侯王将自己的封地加以分割,分给众多子弟,朝廷赐予封号。这样诸侯国越分越小,收到了“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的效果,史称“推恩令”。推恩令是对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具体实践,彰显了超凡的政治智慧。推恩令下达后,诸侯王的子弟纷纷请封。《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载:“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三,及天子支庶子为王,王子支庶为侯,百有余焉……诸侯稍微,大国不过十余城,小侯不过数十里,上足以奉贡职,下足以供养祭祀,以蕃辅京师。而汉郡八九十,形错诸侯间,犬牙相临,秉其阸塞地利,强本干,弱枝叶之势也,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5](P.969)汉武帝以仁义之名,行“削藩”之实,兵不血刃,而各诸侯国便已经四分五裂,实力大减,再也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推恩令”彻底解决了汉帝国的心腹之患,削弱了诸侯国地方割据的势力,加强了中央集权的统治,也真正结束了中国历史上绵延一千余年的分封制度,奠定了此后专制帝国的政治格局,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意义。
司马相如(前169?—前118)虽然身在蜀郡(今四川成都),没有亲身经历七国之乱,但他已经真切感受到了诸王叛乱给汉帝国的沉重打击。学术界对于司马相如的生年,有公元前179年(刘开扬)、前172年(龚克昌)、前171年(束景南)、前169年(刘南平)诸说,未有定论。但即使从刘南平说,七国之乱(前154)爆发时,相如也已经16岁,对于这场关乎国家存亡的重大历史事件,必定有深切体会。两年之后,司马相如于前152年赴京师长安,“以赀为郞”,获得一个郎官的职务,负责皇宫的守卫工作;因为工作出色,不久就晋升为武骑常侍,可以骑上骏马,随从汉景帝打猎。这个工作可以近距离接触皇帝,很多人求之不得,但是司马相如喜欢辞赋,不喜欢打猎,每当汉景帝外出打猎,司马相如就不得不去当“贴身保镖”,既紧张又危险,非常无奈。公元前150年,恰好梁孝王刘武来朝,随从人员有著名辞赋作家邹阳、枚乘、庄忌等。[6](P.412)相如跟他们谈得投机,相见恨晚,于是干脆辞掉武骑常侍的官职,跟随梁孝王而去。
梁孝王刘武是窦太后之幼子,汉景帝刘启的同胞弟弟,聪慧仁孝,甚得窦太后喜爱。他曾经誓死抵抗吴楚联军,为保住兄长的江山立了大功,于是得到汉景帝丰厚的赏赐,坐拥四十余城,实力十分强大。汉景帝宴请刘武,晚上兄弟同榻而卧,甚至还一度想把皇位传给他。如此巨大的功劳,显赫的地位,他从汉景帝身边带走司马相如,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梁孝王的性格、为人、才学以及为汉帝国所做的贡献,想必已经成为枚乘、邹阳、庄忌、司马相如等人时常谈论的话题。可惜的是,就是在这次梁孝王来朝过程中,孝王与景帝在皇位继承权方面产生了裂痕。前149年,梁孝王的门客公孙诡、羊胜密谋杀害了主张立刘彻为太子的大臣袁盎,犯下了滔天大罪。汉景帝虽然最终原谅了梁孝王,但已经对他心存芥蒂,拒绝接见。梁孝王忧虑成疾,五年后死于梁国。
司马相如来到梁国,正是梁王与景帝产生严重分歧的时刻。他先是听闻了吴楚七国之乱被平定的重大事件,接着又目睹了公孙诡、羊胜因立储之争而遭到诛杀,梁孝王刘武以骨肉至亲、赫赫功臣而被猜忌的残酷现实。于是他充分认识到诸侯国必须安分守己、服从中央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至于如何从根本上解决诸侯国过分强大的问题,则并非相如能力所及了。
爱好辞赋的司马相如,毕竟在梁王门下待了六年(前150-前144),与邹阳、枚乘、庄忌等辞赋家日夜切磋,创作了一系列辞赋作品,其写作水平也迅速提高。相如回忆他曾经随从汉景帝打猎的盛况,又目睹梁孝王刘武一望无际的狩猎场地,有感而发,创作了著名的《子虚赋》。《子虚赋》凡1268字(正文字数,不计标点),假设子虚、乌有先生之问答,描绘了楚国、齐国的狩猎场面,气势壮阔,文辞优美,被文人士子广泛传抄。但是在梁国,司马相如还是新进晚辈,其文名远在枚乘、邹阳之下。梁孝王死后,梁国被豆剖瓜分,文人四散而去。司马相如回到故乡成都,与临邛巨富卓王孙之女卓文君喜结连理,成为富人。
司马相如写赋作文,从来不署名,也不爱惜,有人索取,就慷慨赠与。前135年,当汉武帝读到不署名的《子虚赋》时,惊叹其文采,还误以为是战国人的作品,惋惜地说:“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狗监杨得意趁机推荐相如,于是司马相如再次来到长安。汉武帝与其父汉景帝不同,他不仅雄才大略,而且爱好文学,是出色的辞赋作家。他热情接待相如,“令尚书给笔札”,给他提供良好的写作条件。于是司马相如花了数百日的时间构思琢磨③,他在《子虚赋》齐楚诸侯之猎的基础上,再加上天子上林之猎,而成3548字(不计标点)的长篇巨制《天子游猎赋》④。这篇长赋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和《汉书·司马相如传》全文载录。萧统编《文选》时将《天子游猎赋》一分为二,以前半部分(齐楚之猎)为《子虚赋》,后半部分(天子上林之猎)为《上林赋》,后人皆从之。
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5](P.3722)尽管从经学的角度肯定了司马相如赋的成就和地位,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对相如赋主题的误读。笔者认为,司马相如的代表作《天子游猎赋》有两个主题:第一个主题是歌颂汉帝国的统一、强大、文明和昌盛,肯定中央政权对诸侯王的规范与管理。赋中言上林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水揭河”,可谓囊括天下,包容四海,“冬而不冻,夏而不暑,极天下之大,并夷狄地而言之”[7](P.190)。描写天子歌舞“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也是汇集了四面八方诸多少数民族的文艺样式,集中表演。于春海(2003)等学者还从中读出了司马相如的大一统观念,认为“《子虚赋》《上林赋》是以文学的形式,对汉帝国大一统思想的最好阐释”,“顺应了时代的要求,与董仲舒提出的大一统思想异曲同工”[8],所论颇中肯綮。第二个主题是劝导汉武帝戒奢从俭,实行德政,即赋的结尾所谓“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而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两个主题同时存在,前者为主,后者为次,前者泼墨如云,后者惜墨如金。
《天子游猎赋》的上半部分(即《子虚赋》),首先让楚国使者子虚出场,他极力夸饰楚国云梦泽面积之广大、物产之众多,楚王狩猎队伍之雄壮,狩猎过程之惊险、时间之长久、猎物之众多、猎后饮食之考究等等;接着齐国乌有先生出场,称誉齐国的海滨田猎场“吞若云梦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田猎范围、场面、战果皆胜过楚国。乌有先生用语不多,但气势逼人,与子虚针锋相对,呈不相上下之势。在《天子游猎赋》的下半部分(即《上林赋》),天子的代言人亡是公出场,他首先对子虚、乌有的言论进行义正辞严的驳斥:“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9](P.1-2)这段话居高临下,声色俱厉地批判了楚国、齐国不明白君臣之义,不能行诸侯之礼,奢侈荒淫,没有节制,尤其批评了齐王“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有私通外国的嫌疑。接下来亡是公又说:“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于是以近三千字的篇幅,大肆铺陈天子上林苑之地域广阔、物产繁多、天子狩猎场面宏大无比,猎后歌舞囊括四夷,在气势上压倒齐楚;最后说天子幡然悔悟,解酒罢猎,关爱百姓,实行德政。此下又对齐楚二国进行斥责:“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再次批评诸侯王奢侈淫乐,不能关心民生疾苦。赋的结尾说:“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9](P.29)子虚、乌有二人羞愧难当,纷纷离开坐席,感谢亡是公的教诲。很显然,《天子游猎赋》的后半部分,亡是公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训诫诸侯,以昂扬喜悦的语气歌颂中央,极力铺陈上林苑的富庶辽阔和狩猎、典礼活动,这是以文学艺术的手段为汉朝结束分封、走向完全统一制造舆论,大唱赞歌,其得到汉武帝的欣赏,自然是情理中事。
对于《天子游猎赋》后半部分(即《上林赋》)的写作时间,有建元二年说(何沛雄)、建元三年说(司马光)、建元四年说(简宗梧)、建元六年说(龚克昌)、元光元年说(刘跃进)等,而以元光元年(前134)较为合理。窦太后于建元六年(前135)去世,汉武帝于次年改元,年号元光,即将施展其宏图大志,七年后即颁发了推恩令(元朔二年,前127年)。换言之,该赋完成于推恩令的酝酿期,诸侯王问题即将得到彻底解决的前夜。在这样一个历史的关头,司马相如敏锐地感觉到了诸侯王横行的时代即将过去,大一统中央集权的帝国时代即将到来,于是他以当时刚刚兴起的赋体文学,纵笔讴歌了这一历史转变。尽管他在政治才能上比不上贾谊、晁错、主父偃等人,但是他也有出色的政治眼光(后来司马相如被任命为中郎将,成功开通西南夷,亦可见其政治才能),有如椽大笔并用它来描写这一历史进程。当然,七国之乱引发的政治危机,梁孝王功高震主引发的猜忌和打击,都促使当时的文人志士进行选择和思考。司马相如以其特有的方式参与了这一思考,并选择了与历史发展相一致的道路,而成为文学界的旗手,大一统政治的鼓吹者。
历代文人无不艳羡司马相如与汉武帝的“君臣之遇”,殊不知这种“君臣之遇”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是政治与文学高度契合的必然结果。汉武帝于建元三年(前138)开始扩建上林苑,故《上林赋》的写作,很可能是在上林苑扩建之后。赋中对上林苑各种奇异物品乃至来自异域的“樱桃蒲陶”的描写,无疑与《三辅黄图·上林苑》所载“帝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卉三千余种植其中,亦有制为美名,以标奇异”的记载高度吻合。亡是公所云“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途,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这些宣扬儒家思想的文字,更是窦太后统治时代所不敢想象的,只能在元光元年(前134)汉武帝挣脱羁绊、亲理政事之后。因为在汉武帝亲政之前,鼓吹儒家思想的人物如窦婴、田蚡、赵绾、王臧等都遭到了迫害。至于亡是公所谓“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更是与汉武帝改元之事高度吻合。故刘跃进先生将此赋系于元光元年[10]。改元伊始、踌躇满志的汉武帝读到面目全新、气象阔大、富有时代气息、彰显儒家思想的《上林赋》,怎能不拍案叫绝?于是“天子大悦……赋奏,天子以为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天子游猎赋》产生于特定的时代,也只能在特定的时代才能得到君王的青睐。当儒学已经独尊、“推恩令”得以推行、诸侯王的时代成为过去,类似题材的作品再也无法引起帝王的共鸣。因而,《天子游猎赋》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
至于该赋的第二主题,那只是司马相如顺便对汉武帝做了一个提醒与劝诫,并且是以“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即以自我悔悟、改弦易辙的方式体现的,用语十分含蓄。自司马迁以来两千余年肯定相如赋者,无不赞扬其与《诗经》一样有讽谏之义,称誉他“卒章显志”,手法高明。例如宋程大昌《雍录》卷九“上林賦三”云:“若相如篇终致讽之言,则遂明于扬雄矣。”元祝尧《古赋辩体·上林赋》称:“此篇之末有风义。……此与《诗》之讽谏何异?”明徐师曾《文体明辨》称:“《上林》《甘泉》极其铺张,而终归于讽谏,而风之义未泯。”清刘熙载《艺概·赋概》亦云:“马、扬则讽谏为多。”皆高度肯定司马相如赋的讽谏精神,以为其上承《诗经》,下启扬雄,垂范后昆,意义深远。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自扬雄以来两千余年否定相如赋者,亦以讽谏为准绳评判相如赋,无不认为其“劝百讽一”,失去了讽谏之义⑤。《汉书·扬雄传》称:“(雄以为)赋劝而不止,明矣……于是辍不复为。”宋刘攽《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赋》云:“《子虚》《大人》之文,无益于讽谏。”有人甚至以此为据,批评司马相如“迎合上意”,“人品不足齿也”(元方回《续古今考》卷十),这已经上升到道德审判的高度,有无限上纲之嫌。其实这都是对相如赋主题的严重误读。事实上,《天子游猎赋》结尾的讽谏,只是该赋的第二主题,是次主题,其重要性远在第一主题之下。
司马相如因《天子游猎赋》而成为汉武帝最青睐的文学家,也成为汉赋的代表作家,他将赋体文学推向了顶峰,对后世辞赋创作尤其是散体大赋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冯沅君先生《汉赋与古优》归纳出汉赋的六大特点:一是问答,二是体物,三是谀词,四是讽谏语,五是散文化,六是叠字或骈字[11],《天子游猎赋》都已全部具备,实际上已经奠定了汉代散体大赋的体制和规模。尤其是问答、体物两点,更成为后代散体大赋创作的不二法门。所不同的是,《天子游猎赋》所假设的子虚、乌有、亡是公,似幻非幻,似假实真,以艺术的手段再现了汉景帝、汉武帝之世中央政权与诸侯王之间的矛盾与斗争,具有深刻的现实针对性和敏锐的历史洞见性。此前的散体大赋,例如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中楚王、宋玉、登徒子之间的问答,仅仅局限在楚国之内;枚乘《七发》中楚太子与吴客的问答,相如在梁孝王门下创作的《子虚赋》中子虚与乌有先生的问答,则扩大到楚吴或楚齐之间。而《天子游猎赋》又将视野扩大到整个帝国,表现天子与诸侯国之间的关系⑥。这种艺术结构,只有在天下一统、幅员辽阔、经济繁荣、异物来臻、诸侯王问题基本解决、各地区自由频繁往来的汉武帝时代才有可能。伟大的时代造就了伟大的文学作品,也造就了伟大的文学家。而“七国之乱”那场旷世国难,恰好是伟大时代到来之前的剧痛,它加速了诸侯王问题的妥善解决,也给《天子游猎赋》提供了创作的动机和原型。
司马相如之后,“汉赋四大家”的另外三家——扬雄、班固、张衡——无不模仿相如赋的结构,学习相如赋的文采,创作了《甘泉》《羽猎》《两都》《二京》等名篇巨制,使汉赋成长为“一代之文学”。晋左思《三都赋》、唐李白《大猎赋》、宋丁渭《大搜赋》等,亦无不在学习相如赋的基础上进行创新。
自宋代起,司马相如就被尊为“赋圣”。著名理学家朱熹说:“林艾轩云:司马相如,赋之圣者。扬子云、班孟坚只填得他腔子满,如何得似他自在流出?左太冲、张平子竭尽气力,又更不及。”[12](P.3300)认为相如赋自然流动,才情横溢,远在扬雄、班固、张衡、左思之上。宋王应麟《汉艺文志考证》、祝穆《事文类聚》别集卷十一、元祝尧《古赋辩体》卷三、明胡广《性理大全书》卷五十六等文献皆引用林艾轩此语。明代文学批评家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称:“屈氏之骚,骚之圣也;长卿之赋,赋之圣也。一以风,一以颂,造体极玄,故自作者,毋轻优劣。”[13](P.833)指出屈原、司马相如(字长卿)分别是骚体、赋体的代表作家,没有优劣高下之分。梅守箕《梅季豹居诸二集·酉藏副草自叙》也说:“屈宋为骚原,马卿其赋圣。”其中“馬卿”就是司馬相如。沈守正《雪堂集·广骚序》云:“后世知相如为赋圣,而不知其本于骚。”施重光《赋珍》卷八收录司马相如《大人赋》一篇,径称“赋圣《大人赋》”。可见司马相如作为“赋圣”的崇高地位,已经被宋元明以来的众多文人所认可。所谓“圣”,既指向其卓越的文学成就,也指向其不可撼动的文学地位和深远的历史影响。“赋圣”司马相如与“骚圣”屈原、“史圣”司马迁、“书圣”王羲之、“茶圣”陆羽、“医圣”张仲景、“诗圣”杜甫等,共同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杰出代表。
需要指出的是,古代亦有将宋玉尊为“赋圣”者。例如清人程廷祚《骚赋论中》云:“宋玉以瑰伟之才,崛起骚人之后……观其《高唐》《神女》《风赋》等作,可谓穷造化之精神,尽万类之变态,瑰丽窈冥,无可端倪,其赋家之圣乎?”[13](P.511)当代学者吴广平、殷光熹等先生赞同并发展这一观点⑦,此外还有史国太等创作的电视连续剧剧本《赋圣宋玉》(湖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和何志汉的长篇小说《赋圣宋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可谓声势浩大。仔细考察一下,今存署名宋玉的作品多达19篇(含伪作、残篇),其中《登徒子好色赋》《大言赋》《小言赋》等具有鲜明的娱乐色彩,显然是陪侍顷襄王时创作的调笑之作,并无深意。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高唐赋》《神女赋》,不仅在山水文学、艳情文学、梦幻文学等方面有开拓之功,而且初步具备了“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文心雕龙·诠赋》)的特色,对汉代散体大赋的形成有导夫先路的作用。我们高度肯定《高唐赋》《神女赋》出现的文学史意义,但也不得不指出该赋所描写的楚怀王、顷襄王父子邂逅巫山神女的故事,局限于山水情色之间,显然有一些轻佻,既无关乎国计民生,缺乏深刻的现实意义,也与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毫不相干。“赋圣”之名,当然是非司马相如莫属了。
“赋圣”崛起,离不开那个轰轰烈烈的大变革时代,那个从分封制走向郡县制,从国家分裂、诸侯割据、战争连绵、民生涂炭,走向中央集权、经济发展、各民族和谐共处的时代。司马相如以如椽大笔生动地描绘了这一历史转变,之后他还以开发西南夷(今四川、贵州、云南一带)的方式参与了大一统国家的实体建构(参见《史记·西南夷列传》)。文学家只有将自己的文学创作、文学活动与时代洪流相契合,才能创作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历史、无愧于文学发展演进的经典之作。那些嘲风月、弄花草、抒写个人情怀、反映文人雅趣的作品,尽管可以名噪一时,终究难以流芳千古。“赋圣”司马相如敏锐的政治眼光、经天纬地的赋颂格局,与“诗圣”杜甫入木三分的史笔、爱国忧民的情操,不论是颂美还是批判,皆足以代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炽热的家国情怀和强烈的淑世精神,是文学高度、政治情怀与思想深度的完美统一,前后辉映,彪炳千秋。他们是诗赋王国的圣手,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峰。这是“赋圣”司马相如留给后人的启示。
注释:
①分封数量,史料记载不一。《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国者四十人,皆举亲也。”《荀子·儒效》称:“(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顾德融、朱顺龙《春秋史》称:“据说西周时期有国家数百之多。到春秋时见于《春秋》《左传》的封国和与国有一百四十余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页)
②《礼记·王制》:“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
③《西京杂记》卷二:“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见晋葛洪撰,周天游校注:《西京杂记》,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页。
④刘跃进先生认为:“《史记》中所说的《子虚赋》,作于游梁时期,似为初稿;而《上林赋》则在此基础上加上天子游猎的场面,加工润色,遂成定稿。”(刘跃进:《秦汉文学论丛》,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72页。)富世平先生亦称:“司马相如前145年创作的‘子虚之赋’,就是现在《天子游猎赋》的前一部分的部分初稿,或者更具体地说,就是前一部分中子虚所对的那一部分。其内容主要描写了诸侯游猎之盛。”(富世平:《〈子虚〉〈上林〉的分合及其相关问题新探》,《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4期。)其说可从。又,《子虚赋》:“怕乎无为,憺乎自持。”其中包含有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应该写于汉武帝前期,在其尚未独立执掌大权、推尊儒家思想之时。
⑤司马相如《哀二世赋》用直谏,《大人赋》则用微讽。后者意在讽谏汉武帝求仙,结果“帝反飘飘有凌云之志”,适得其反。扬雄批评其“劝而不止”(《汉书·扬雄传》),“劝百而讽一”(《汉书·司马相如传》),班固进而批评所有大赋“没其讽谕之义”。(《汉书·艺文志》)所谓“劝百讽一”“劝而不止”,用以评价《大人赋》则可,用于评价《天子游猎赋》则不可。二者主题不同。
⑥与司马相如同时的孔臧撰有《谏格虎赋》(见《孔丛子·连丛》上),假设亡诸大夫与下国之君的问答,亦反映中央政权与诸侯王的关系;惜该赋描写粗疏,篇幅只有408字(不计标点),故没有引起汉武帝的注意。
⑦详参吴广平《宋玉研究》(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171-191页)、殷光熹《“悲秋之祖”“赋家之圣”——略论宋玉作品对后世文学的影响》(《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