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的文学生命政治学

2021-04-17 06:07:09支运波
关键词:福柯话语权力

支运波

[提要]20世纪60年代福柯以文学活动而著称,他的不少概念都被文学理论家们不断挪用,并构成当代文学理论及批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福柯的文学理论思想究竟是什么却是福柯研究面临的一个基本难题。70年代以后福柯向权力话语的转变,尤其是生命政治概念的提出,并逐渐用来取代他之前阐释文学的主要概念,从而不断形成了生命政治的文学本体论。文学的生命政治学的提出使福柯抛弃了文学的真理机制而过渡到另一种更为基础的介入现实的文学方法论,同时也敞开了一个文学表述的法外空间和可供亵渎的例外状态,使得一切非理性、界限经验和声名狼藉者在其中都获得了话语正当性。

一、福柯与文学

福柯与文学的关系以他20世纪60年代密集性的文学活动而著称,学界多称之为福柯的“文学时代”。[1](P.109-110)其实,在远早于这个时候的1948年,福柯就曾获得保罗·瓦莱里诗歌奖。20世纪50年代,他也经常背诵和援引本国诗人勒内夏尔(René Char)的诗作,迷恋爱尔兰剧作家贝克特的作品,做过法国文学的讲师,并还一度梦想成为像布朗肖一样的文学家。1961年,他荣获的是文学而非其他学科的博士学位。

从1961到1969年“文学时代”,福柯发表了大量的文学短文,而在1966年之前发表的这些短论中,据说只有一篇是关于科学史著作的。在1964年开始文学艺术批评之前,他就与多位文学家密切交往,参加文学研究会,任职《新观察家》《文学半月谈》等刊物。1966年与欧仁·尤内斯库对话,评论塞万提斯、狄德罗、卢梭、萨德、奈瓦尔、福楼拜、马拉美、荷尔德林、鲁塞尔、博尔赫斯、巴塔耶、布朗肖、克罗索夫斯基、罗伯—格里耶、韦尔纳(Jules Verne)、安·拉德克里夫等一大批作家的作品及思想,甚至还结合一些哲学家——比如海德格尔的思想——论述文学、语言与死亡的关系。同时,文学也经常成为他这一时期不少著作——像《疯狂与文明》《词与物》《知识考古学》等——谈论的对象。而《通向无限的语言》《僭越序言》《什么是文学》《外边思想》《什么是作者》等等这些著名的文学批评文章,也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可以说,在整个20世纪60年代,福柯或通过研读文学作品,或与文学家形成友谊,或直接发表文学见解的多种方式,显示了他在文学方面的广博知识、浓厚兴趣和新锐见解。

20世纪70年代以后,文学开始逐渐在福柯思想中淡出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否就表明福柯疏离了文学,则仁智互见。一方面,1975年他还出版了诗选《法国诗歌自古及今》,1977年发表的《声名狼藉者的生活》——按照德勒兹的看法——广泛被认为既是福柯的一个梦想,也是福柯对60年代文学时代的一个总结。而在1983年一篇名为《一个最简主义的自我》的访谈中,福柯仍然强调对他的思想产生积极影响的是艺术家和作家,而不是哲学家、社会学家或其他学科的学者。这里还有一个常常被忽略,然而却十分重要的事实是:福柯整个一生都保有日记写作的习惯,这些日记不仅大多都是有关文学阅读的记述,而且还被福柯和后来的生命政治批评家们珍视为自我实践和生命政治文学研究的佐证;另一方面,1975年在一次关于文学的访谈中,福柯谈到文学对于他的意义时却直言不讳地认为文学只是观察的对象,不是分析的对象,只“是一个间歇、思想旅途中的一个念头、一枚徽章、一个旗帜”,[2](P.307)这表明文学只是充当了持续的背景作用,以及不能在文学之中探求其文学思想。虽然,福柯在不同时期都有不同的兴趣点,像话语、性、僭越、权力、语言……,而且,这些他思想的关键词都不断被他否定过,但否定并不一定意味着抛弃与断裂。更何况像福柯这样一位以否定自己思想为特征的思想家呢?

其实,更多的学者倾向于:不能简单地反对把70年代以后文学在福柯思想中的淡出看作福柯对文学的疏离,而主张应该在他从前期哲学话语向后来权力话语转变过程中来看待这一问题。这样,文学就“被归入一个更加广泛的领域”[3](P.102),尤其是应该被看作是“昭示1968年之后他的生命政治学全新学术构境即将出场的理论前奏”[4](P.262)。再联系福柯思想来源来看,我们发现:促成福柯思想形成的是生命哲学家尼采——他“预见了后来被福柯所界定和发展了的整个生命政治学路径”,[5](P.85)促使福柯读尼采的则是因为文学家巴塔耶,而促使福柯读巴塔耶又是因为文学家布朗肖。可见,试图断裂或区隔化地剥离福柯的文学思想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福柯与文学的关系存在着一个基本而突出的难点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个难点是:文学贯彻福柯一生,在其思想中扮演着特别重要的角色,福柯的思想对之后的文学理论与批评也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他的诸多概念经常被文学理论家们挪用,并成为当今文学理论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外,相较福柯的电影理论、绘画理论、文化理论等受到的礼遇,福柯的文学理论研究却颇为稀少。所以,研究者们也普遍认为要从福柯的著作中提炼出一套完整的文学理论,不仅困难,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造成这一难点的原因,大致可以归纳为:一是福柯的确没有研制出一套独立的文学理论,或“针对文学作品提出独创的分析概念与诠释”[6](P.7),福柯也并不把文学视为思想对象,而只是作为一个背景;二是从70年代以后文学与他思想中的许多新概念之间的关系也变得中立、暧昧和不可理解,福柯经常自我推翻式的作风也使研究者颇为犯难。

但这种“自我推翻式的作风”乃是福柯自我超越式的风格。或者说,他的每一部作品又“都是一个达到全新境界的新起点”[7](P.266)。比如,70年代福柯开始关注权力之后又不断否定把权力视作自己思想的主题。1978年他说:“权力问题是以前自己所专注的知识‘谱系学’的驱动力量”,[8](P.145)1982年他又说:“过去我过分坚持宰制与权力的技术”[9](P.225),这种“推翻式的作风”反而说明权力在他思想中所起到的连贯性和重要作用。

早在《文学与语言》中福柯谈到文学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否定了文学是语言、是作品,或者是文学的批判意识所添加的东西,而明确地提出“文学的存在本身”的文学本体论看法。[10](P.84-85)这种文学本体的观念也是福柯60年代写作的大量文学短论中所表露的文学看法,文学具备叙述权力、方法和境况时的独特潜能。[11](P.41)这种“存在本身”的本体并不是在文学内部,而是在文学的外部。对此,赛义德就曾指出:福柯的文学观“表明写作不是自由书写意志的私人实践,而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力量织物中的活动。就此而言,文本是处在其他地方也即是社会的控制战略被引导的地方中的一个位置”。[12](P.446)文学既属于“一个更加广泛领域”,又承担了一种抵抗与介入的角色,这逐渐显明它提供了福柯文学观研究的一个引线,即从他认为的文学作为臣服与抵抗在体验、话语秩序、权力装置中发挥作用的路径探索福柯对文学的认识。这种文学的认识,在《声名狼藉者的生活》中已被进一步明确为一种文学的生命政治学的本体论看法。它是一种悬置法律和讲述权力配置的话语系统。因为,在福柯看来是否被描述、被书写则是一种特权,而规训装置打破了这种权力关系,降低了对象进入表述权力的标准,从而在新的表述机制中重新造就了一种新的大众,新的控制手段和权力规则。

从一开始,福柯在文学上的兴趣无疑更多的是使文学能对生命政治管治(biopolitical government)做出回应。对福柯而言,文学经验的迷人之处不是他十余年的迷恋文学,而是他不能充分解释的是文学的语言形式、差异结构、隐秘经验和无法预料的可能性。十年后令福柯更加着迷的生命政治思想与文学给他带来的魅力则具有异曲同工之处。因为,它是一种能够回应加在生命之上的权力的思想:这是另外一种言说方式,比如人们自身从来无法完成创造,也如沙滩上的人脸一样注定是要渐渐被抹去自身的。所有这些被认为很可能都与鲁塞尔有关。[13](P.45)可以说,福柯既处于由本雅明、阿多诺、巴塔耶、布朗肖和德里达等人所坚持的政治与文学的“介入式文学”观念中,也处于德勒兹、朗西埃等人主张的文学在抵抗的文化制度之发挥关键作用的观念之中。[14](P.138)

因此,说文学的生命政治意味着一起返回到福柯从未停止过思考的两个维度:一方面是主体摆脱客体优先性的主体重塑与主体激进批判的调和维度;另一方面是从差异的空间分析向当代创作本体论阐释的过渡的维度。[13](P.44)福柯认为文学经验至关重要,其重要性并不在他对文学理论的建构,而是作为建构和丰富自己独特风格的个人经验和新的生命形态的资源。以此看,文学提供了一个法外空间和可供亵渎权力的例外状态,使得疯癫、死亡、性虐狂、非理性……,这些都能获得一个合法的表达。

二、生命政治转向

1974年,福柯在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州立大学社会医学研究所生物医学中心举行的讲座中首次引入了生命政治(biopolitics)概念。之后,福柯至少从医学、权力和治理三个主要维度阐述了这一概念,《不正常的人》《性史》《必须保卫社会》《安全、领土与人口》《生命政治的诞生》《对活人的治理》《主体解释学》等著作都涉及到生命政治。可以说,生命政治成为福柯最后十年思想的兴趣所在。生命政治,显而易见,就是涉及生命的政治,它包括关于生命的政治(politics of life)和生命之上的政治(politics over life)。生命政治(biopolitics)bio源自古希腊词语。在古希腊,有两个词表示生命:zoe指的是赤裸生命或生物生命本身,bio指的是有质量的生命,或某种特殊形式的生命。莱姆克(Lemke)在《生命政治:高级简介》中认为生命政治概念史可追溯到20世纪早期,最早是瑞典政治学家鲁道夫(Rudolf Kjellén)提出的。他认为国家是一个自然存在的观点,其中的社会斗争则来自阶级和族权的利益冲突。埃斯波西托认为这种国家活力论在上个世纪的德国特别流行,[5](P.16)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以前,生命政治在西方都还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但莱姆克也指出:生命政治不能单纯地被标记为一种特殊的政治活动,或处理生命进程的规则与管治政治学的一个子领域。它的意义更应该是它有能力使政治与生命之间的、文化与自然之间的,以及在无形和不容置疑领域之间的那些总是偶然的、总是不稳定的差异变得可见。另一方面,它又能使道德和法律行为变得可见。[15](P.31)

其实,福柯中断与文学的直接对话而意欲迈向一个更为广阔领域的动向,早在60年代就开始了。比如,福柯就曾对德里达文学思想中政治的缺席表达过不满。也有研究者认为福柯70年代开始已经意识到“文学几乎没有政治和伦理意义”,或者福柯意识到了文学对于更大的主体性政治理论的局限[11](P.39-43),才使他渐渐远离了文学,转向了像忏悔和规训等这样的个体化实践方式。在《词与物》中,他勾勒了一种文学与其他文化形式和思维形式相一致的研究文学史的方法论。在福柯去世前不久,他还就艺术表达过不满。他说:“艺术仅仅与物相关而与个人或生活无关”[16](P.304),或者说艺术与生命无关的时,就很好理解了。

1970年的《话语的秩序》,福柯“第一次将秩序(ordre)明确指认为一个象征着暴力和强制性结构等级的范式,它向我们揭示,在人们日常生活里每时每刻、不经意之中使用的言说、写作和思考的话语中,其实是存在一种抑制和排斥性的压迫,一种被建构出来的看不见的权力之下话语发生、运行法则和有序性。”[4](P.273)此时,他已意识到话语实践支配了言说背后的控制体系了,即开始注重从社会政治领域的权力批判角度审视对象了。[4](P.275)

其实,福柯从60年代文学时期向70年代生命政治概念转变之际,也联系着一种处理文学创作的手法所衍生出来的生命政治诗学观。对于权力如何与文学相关的问题,福柯指出:“如果权力所做的一切只是去观察、刺探、侦查、禁止和惩罚,那么要摧毁权力无疑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权力同时还在煽动、挑拨和生产,它不仅是眼睛和耳朵,它还促使人们言说和行动。这种机制对于新知识(savoir)的构成来说无疑相当重要。它与整个新的文学机制也并非全无关系。我并不是要说国王手谕标志着新的文学形式的出现,而是要表明,在17世纪末18世纪初,话语、权力、日常生活和真理之间的关系已经以一种新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而文学也卷入其中。”[17](P.316)福柯考察了17世纪以前,文学在将日常生活寓言化过程中发挥了规训作用,而17世纪以后文学表述也发生了和政治权力转变相似的趋势,即从英雄举动、丰功伟绩等重大事件到平常之事、细微生活向下的位移,文学话语开始钟情于那些难以觉察、不易讲述、可耻以及被禁止的部分,并以此形成为现代文学的伦理规则和自身的位置。况且,正如有些学者所指出的那样,“福柯认为主体的精神属性,以及他们的人格结构,完全都是特别类型的身体惩戒的产物”[18](P.49)。

于是,文学也渐次形成了自身的话语真理和权力规则,它通过悬置事实和法律等外部因素强行把外部生活纳入自我表述机制之中,同时带领人们体验一种内在真实,或呈现权力运作对“卑贱者”生命介入的话语体系。对此,文学话语发生了一次转变,就像权力从君权向大众权力的生命政治转变一样,文学也从英雄及其丰功伟绩向卑贱者的不堪生活的转变,而且文学是法外之地,也像一束权力之光一样照亮了声名狼藉者的生命,激活了他们的生命和在历史、话语中的位置。更进一步,福柯认为文学只有“挣脱了传奇幻想风格”,迈向对卑贱者那些“逾越道德界限”生活的书写法则的生命政治学,文学“才能得到更完善的发展”。[17](P.318)大致而言,文学与西方从威权政治到市民政治、从君主权力向生命权力的转变处于同一时期,两者也都具有相似的机制。事实上,“福柯的整个文学研究方法都是以西方文学发生重大转变为前提的”。[11](P.46)

而他这种对文学的重新界定也直接成为他评论文学家与文学作品的标尺。比如,他特意挑选了像萨德、鲁塞尔、阿尔托、巴塔耶等这些毗邻疯癫、色情和死亡隐秘场域及界限经验的艺术家,同时故意撇清了这些作为精神病性症的作家与创造性之间关联的一般性发问,而是对人们何以如此地对精神疾病作品体认的亲在情有独钟。他也无意于“作品—疾病之间有何关系的问题,而会提出排斥—纳入之间有何关系的问题:排斥某个个体,他的行为,他的举止,他的特征,他的所是,但也会极快地,而且最终还相当轻易地将他的语言纳入进来。”[19](P.46)也就是说,文学为生命政治管治下的差异、芜杂的诸众生命样态提供了话语表述的正当与可能,从而体现为一种权力的解域和再辖域化。

福柯说:“(文学)的任务将不再是真实地显示力量、恩典、英雄行为或强有力的显而易见的光辉,而是探求那些最难察觉、隐藏最深、最难以讲述和表现、最可耻的、被严令禁止的事情。……(文学)决意要探求日常生活中最隐匿的部分,越过种种界限,无情又阴险地将我们的秘密昭告天下,将各种规则和法典取而代之,强迫人们讲述难以启齿的事情,……述说那些拒绝被讲述的东西:最恶劣的、最私密的、最无可忍受的、最寡廉鲜耻的东西。”[17](P.316-319)17世纪以后的文学表述转向,从福柯所列举的内容看,至少包括了政治、医学、种族和伦理等方面的内容,而卑贱者或者声名狼藉者、微不足道的生命等等都是以群体性概念,或者说“人口”的形象出现的,文学将这一类人的生命真相纳入了话语表述机制,并由此将其带入到知识、真理、历史和权力的视野。权力本来是要抹去这一类人,可文学却将这一群人带入到权力的照料视线中,一个生物生命的现实便在文学中跃然而出了。

三、文学的生命政治学

福柯转向生命政治与他对社会实践兴趣的增加。在一个严格的理论层面上说,与他抛弃“外在”(outside)作为一个思想范畴,并在解释概念上找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方法论基础有关。[20](P.2-9)60时代,他是在“外部思维”(或外边思维、域外思维,pensée de dehors)的意义上界定文学的。他认为文学(或文学经验)是外部思维的场所。他推崇的文学家——不管是以往的作家(比如卢梭、萨德、荷尔德林、内瓦尔、福楼拜、马拉美和鲁塞尔),还是当代的作家(比如阿尔托、巴塔耶、布朗肖、科索洛夫斯基,及其他一些和他交往过密的作家)——都是因为他们超脱了语言、主体和各种传统的限制,进入到外部的、无所规范的自由状态中;或者因为他们实现了逾越和诗意的生存,“在创作中,从不确立一种固定不变的主体性,而是任其思想跟随语言的展开而自由翱翔”[21](P.23)。这些他同时代或者具有同时代属性的作家,也都可以被纳入福柯所概括的自荷尔德林到阿尔托的那种有别于古典文学的某种外部经验的文学传统之中。福柯的外部思维直接受惠于布朗肖,但也有尼采、巴塔耶的影响。外部思维是走出历史建构的主体意识之外,冲破理性、规范等一切约束的、自由的思想创作活动,也是一种运用语言陈述对主体进行解构的思维方式。当然,即使是在60年代,外部范畴对福柯而言也具有更为广泛的意义。外部不是绝对的外部,而总是与特定文化强加的限制有关。

德勒兹曾区分了外在形式与外部思维,认为两者的区别在于:外在性仍然是一种形式,而外部思维(域外)却涉及力量,力量与力量结合形成关系,指向由不可分割的距离造成的不具形式的域外。德勒兹认为外部思维(域外)就是福柯的生命观念——他的《时间—影像》中“外部思维”的观点就直接吸收了福柯的生命政治学说[22](P.32),其中包含了生命权力与生命政治思想:当权力以生命为对象,利用基于生存的优异人口之名制造了生物学风险,而这个时候的生命抵抗便僭越到域外成了生命权力与生命政治。可是,如何理解福柯的外部(域外)文学观呢?或许,从福柯所深受的尼采、海德格尔以及布朗肖三人的影响关系出发可以获得部分启发性解答。德勒兹认为福柯钟情于域外而很少敞开,是因为福柯发现了来自域外的权力(power)元素,而权力与权力又结成关系,借由域外诸权力及其关系的外在性才能获得解释。因此,福柯说自己的哲学演变决定于对海德格尔的阅读,但尼采对他的影响更大。

借助权力研究主体的形成是福柯思想的总问题,可文学却是最恰当和最有力的主体抵抗形式,借助话语和语言的颠覆力量对秩序以及生成秩序的体制进行抵抗和反思。福柯关于文学的三篇重要论述,《通往无限的语言》希望勾勒的文学本体论是语言通过自我陈述实现自我增值的生命政治学,《僭越序言》陈述了语言作为“界限与僭越之间的对抗游戏”操持的话语政治,《外界思想》则重申了文学是语言排除主体和逃离再现的事件(event),并与规范和法律处于复杂的悖论关系之中。聚焦于语言,福柯阐释了文学语言折向自己内部,又言说外部世界,内与外都是对规范、理性的逾越,却在可见的事物中发现那些不可见的可见性,从而具有抵抗、逾越和自我生成的多重功能,这也是文学艺术体制革命性的重新配置。因此,福柯认为现代文学的一大意义与实践价值就在于对内部思想,或者对同一性思想的抵抗与僭越。从内部逾越到外部的界限是法律、制度、规范、禁忌、限制等,所以,“域外思想就是一种反抗的思想”,[23](P.92)而文学促成了其与管治保持距离,以体验真正的存在。这也是文学的生命政治学的核心要义之一。

福柯关注文学,特别是那些书写死亡、疯癫、色情、病态以及表达某种僭越与界限经验的文学。在福柯看来,描写这类状况的文学都是迎接权力临界时刻的狂欢。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说道:“围绕着瘟疫形成了一批欢度节日的文学作品:法律中止,禁忌全无,时间冻结,肉体不分贵贱地混杂在一起,每个人都揭去面具,抛弃了过去拒以相互辨认的法定身份和形象,露出一副全然不同的真相”[24](P.221-222)。福柯对于书写疯癫和病态这种生理性特征的文学的痴迷,来自于他的老师康吉莱姆生命理论的深刻影响。福柯一方面是要从中追问在正常社会中被认为病态的人为何却能创作出杰出的艺术作品,即在生命政治管治下形塑的日常经验的个体何以能在书写与病态之间具有创作性的;另一方面是要颠覆区分正常与病态的知识体系与权力关系,并说明这类生物病理特征完全是社会政治的建构物,而不是器官性的生物医学病变。另外,僭越在调用规则的同时又打破规则,或者以隐蔽的形式显现(比如色情等),这时候又常常“牵涉到了神圣(sacré)和禁忌(interdit),并与某种神秘灵修体验相关。”[25](P.32)当然,性也是生命政治至关重要的领域,且处于个人身体和社会身体之上生命权力的两个轴线的关键点上。性受话语与权力规训的影响,又生产主体的真理。性同时也是种族主义产生的领域。性更是联系于最重要的出生率、死亡率等生命政治常量。与文学的诞生以及生命政治的诞生大致处于同一时期,福柯认为性在这个时候也开始变得非常重要,因为它使权力—知识装置(apparatus)能够介入个体和社会身体。70年代福柯抛弃僭越这一概念,渐渐疏离文学领域和弃用外部思维,他也开始在规训的意义上,而不是在启蒙的意义上看待萨德了。福柯认为文学家都是现实介入者,他对于上述文学的讴歌,其目的并不在于这些行为本身,而是将其视为解构权力体制和压制人的表述行为进而实现一种不可界定的、无限制的自由的途径。这一切都指向了生命政治,正如杨凯麟所认为的:福柯文学思想的“特异”之处在于:他认为文学是“一种在字词平面上充分且永远已过度展演的生命政治”[26](P.81)。

从文学转向权力,联系于文学批评的外部思维、僭越、疯癫、病态和性等重要概念向生命政治这一基础方法论的转变。福柯认为艺术的颠覆姿态、文学家的激进行为和越界话语都是从文学内部修改文学以产生新的象征和想象系统,进而赋予社会实践以意义的自我实践。如果抛弃这种观念,我们就可能把文学重新认为是一种我们与世界之间建构的丰富的知识、表现和符号经济关系总体创造的思维老路。文学的生命政治阐释则修正了读者、作者、文本之间存在的惯例体系,重建了一种新的话语体系和审视表述的规则。在文学的生命学看来,作者与文本的关系受到情感、性和非理性冲动的影响,而且假定这些作品不能再被提交到美学或人类中心主义的哲学框架内得到解释。[20](P.2-9)福柯主张“文学的独特位置只是在某种权力系统配置(dispositif)之下产生的一种结果;在西方,这种权力配置渗透了整个话语系统和各种展现真理的策略。”[17](P.319)文学制度(literary institution)决定了文学的功能和标准。[27](P.151)近代以来,西方文学努力寻求建立的“自然、逼真、真诚,以及科学基础之上”的话语秩序都存在背后的权力机制。这也透露出了福柯推崇的那些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正常的”文学家的原因:只有在超常现实的疯癫、色情和荒诞的叙述中,话语等级的秩序和权力规则才有可能被打破;另一方面他又重申文学不必受制于说真话原则,又与政治话语和科学话语有别,且比日常话语更边缘,更具有生产新主体的可能。他说“文学却在一种非真理的确定性的基础上确立了自身:它明确地以虚构的面目展现自身,但同时又力图制造出人们都能认可的真实效果。”[17](P.318)即文学并不承担真理功能和知识功能,而是一种抵抗和介入的姿态,关乎的是政治、道德、伦理与美学问题。

文学为在现实中受困于权力管治和生命束缚的主体提供了一个虚拟空间,使其能够超越有限性而获得无限的延伸。通过写作和阅读吸纳其他经验的可能性,从而建立新的生存能力,福柯对生命政治的回应是拒绝成为我们是什么。文学打破了社会规训和社会规范,抵抗生命政治机制的操弄,还原了人类生命的真实面貌;同时,文学也提供了例外空间以让人在其中活出充满活力的生命形态;而且,文学提供的特殊性在于它使人与人之间、人与群体之间既能通达,又不彼此化约。这是一个法外空间和可以亵渎权力的例外状态,使得疯癫、死亡、性虐狂、非理性等等这些都能获得一个合法的表达。文学成为祛除掉其中主体所附着的生命政治主权的在场,以及主体自我技术和阐释的场所。

文学的生命政治令福柯着迷的是两者叠加所造成的神秘的不确性:“一方面,诗学语言以创新打破语言成规,抵抗生命政治机制操弄,还原人类生命至其内存余力面貌,并让人类透过语言使用认识、体验、活出如此充满余力的生命形态。另一方面:单一诗学实验可以彼此映照、却不能彼此复制的使用形态,构成了某种典范关系;个体与个体之间、个体与群体之间的无法两相化约,却不能互相类比、包覆彼此;同时,语言可能的使用方式亦无法封闭,群体因此亦不等于群体。”[28]福柯开创了文学的生命政治批评本体论,它界定了生命进入政治计算领域之后的境遇,展现了知识-权力转换为改造人类生命的动力,它也引发了如何重新定义生活与文学之间关系的新思考。生命政治不仅配置、重组和影响着社会生活方式,而且影响着它的表现和想象的方式。

结语

福柯谈文学不是就文学谈文学,而是在文学中发现了非主体化策略,发现了那些难以被规范化的情感和欲望,发现了抵抗理性、知识、规范,以及法律等等这些外在因素对于生命的控制,发现了对抗同一性的重要场所。可以说,生命政治理论在传记写作、自我技术写作和生命的写作上,以及生命政治为生命概念,及其实践和贡献——如何讲述生命、探索生命和转换生命——为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生成空间。比较遗憾的是,我们也看到“当今批评界对于管理生命、人口控制和个体化形式生产的生命政治机制上存在许多争论,但是支配这些生命小说以及铭刻着这些逻辑语法批评话语的文学还没有被研究”。[20](P.2-9)同时,由于福柯对生命政治并没有形成一个较为完备的体系,文学的生命政治本体论在他那里也略微模糊,而更为清晰的理论则需要由后代生命政治理论家完成。同样,正像福柯对后世生命政治理论的深刻影响一样,他的文学生命政治学也必将被后来的理论家所提及。这同样为文学的生命政治学带来了极大的理论空间,将改变以往沉思默想式的话语模式为技术性的阅读方法和以介入现实的事实性,也将进一步揭示“权力的文本形式”,显明“文本和知识底部的权力”,并将“文本带回某种可见性”。[12](P.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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