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精神的回声在1940年代的境遇:路翎小说与胡风理论的“对话”※

2021-04-17 06:10王晓平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胡风五四知识分子

王晓平

内容提要:虽然研究者普遍认为1940年代路翎所创作的小说与胡风的理论体现了对于五四文学及其精神的继承,但是这种相同的文化政治的内涵,以及路翎小说体现的左翼文学在这一时期的新的发展,其与五四文学关系的差异之处,更值得我们关注。路翎的作品与那些党的作家的相似处与不同处,可以从他与后者对“人民”和“阶级意识”这两个方面的看法中见出,而这体现了路翎及其导师胡风与党的文化工作者对于其所处的新的时代和社会的不同认识。路翎与胡风在观念上也存在微妙但也是明显的差异:胡风更为主动地寻求知识分子的“自我解放”,路翎则颇为被动地寻求知识分子的“自我救赎”。两人在各自的文本和理论中所客观呈现出来的“对话的喧声”,有助于我们理解五四文学精神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变异关系。

研究者普遍承认,1940年代路翎创作的小说体现了对于五四文学及其精神的继承。比如,冯梅英在研究“路翎小说与五四文学”这一题目时所指出的二者在内容上的相同之处,就颇具代表性:

和五四时期的先觉者们一样,路翎怀着强烈的民族责任感揭露国民的劣根性,即“几千年精神奴役的创伤”,他笔下那些盲目寻求生活目标的流浪汉,老实懦弱的农民,麻木愚昧的家庭妇女,还过着与五四文学中的芸芸众生几乎无异的生活;同时,他也写出了那些为追求个人理想而奋斗的知识分子、为个性解放而挣扎的女性,在对大众的启蒙中展现了其中国知识分子兼济天下的壮志豪情。路翎小说回荡着和五四文学作品相近的悲凉感伤的情感基调。在路翎的小说世界中,我们可以看到大众生活的艰辛,志士理想的破灭,革命事业的受挫。这让我们自然联想到鲁迅、庐隐、郁达夫等人的作品。①

不但在主题上多有重合、至少相近之处,路翎的创作在形式上的特点与五四文学之间也有着明显的关联:

在大众话语、通俗倾向日益成为主流的1930—1940年代,路翎小说的繁复的心理描写及欧化语言风格显得颇为另类。这显然亦因五四文学潜移默化的影响。在五四文学的滋养下,路翎将现代心理小说与中国现实主义的传统结合,在继承五四心理小说模式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成熟。他为反抗“语言奴役创伤”而采用的欧化语言风格也是当时文坛一道特别的风景。对路翎小说和五四文学关系的研究,使我们看到了五四文学传统的深远影响。②

其实,路翎本人在1941年2月27日致胡风的信中也说道:“五四是进步资产阶级的斗争传统。今天,民族战争在实质上也是资产阶级民主。在新的‘人’从现实里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文艺的形式自然也跟着改变。”③虽然他在这里谈到了文艺形式应当随着作为历史新主体的“新人”的诞生而改变,但是强调的似乎仍然是他所处的年代以及文艺的形式与五四时期的相同之处。

然而,这种相同之处的文化政治的内涵,以及路翎的小说体现的左翼文学作品这一时期的新的发展,与“五四”文学的差异之处,其实更值得我们关注。这些差异和发展尤其在路翎的长篇小说《财主的儿女们》中的人物角色所遇到的困境可以见出。关于这一议题,俎宾在《从路翎的小说看五四精神在四十年代的困境》一文中已经指出:“《财主的儿女们》描写了知识分子的命运道路,蒋少祖与蒋纯祖的悲剧实质是他们身上的五四精神在新的时代环境下出现的历史困境,他们的挣扎与探索也表现了不能完全脱离五四影响的一批知识分子的困惑,间接地反映出五四精神在新时代下将面临的新考验。”④五四精神遇到了何种新困境和新考验?在我看来,路翎的作品与那些共产主义者作家(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些坚持共产主义文学理念的作家的作品)的相似处与不同处(以及之间的距离),可以从他与后者对人民和阶级意识这两个方面的看法中见出,而这体现了路翎(及其导师胡风)与共产党的领导人和文化工作者对于所处的新的时代和社会的不同认识。但另一方面颇有意味的是,路翎的小说与胡风的理论却并不完全合拍,而是夹杂了内部的龃龉而在无形中形成了某种“对话的喧声”。对他们的文学和理论文本加以略为详尽的解剖,将有助于我们理解五四文学精神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变异关系。

一 路翎小说中的“人民”作为知识分子的他者

正如笔者在其他地方已经指出,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一书中的三个知识分子角色(蒋慰祖、蒋少祖、蒋纯祖),分别呈现了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里的意识的三个阶段:斯多葛主义、怀疑主义、烦恼意识。⑤这种暧昧性只能通过与其所呈现的历史内容的勾连来理解。小说中的主人公的经历所展现出的心理上的紧张和矛盾,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意识中特有的现象。邓腾克(Kirk Denton)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表现出的焦虑是——

……针对一个他们自愿创造却又反对其自身的、被具体化的宇宙论上的他者。而避免被他们的这个他者摧毁的唯一方法就是用一个膨胀的自我来抗击它。这个自我需要被绝对化,从而抵挡这个将其包含在内的他者。但是,膨胀自我的这一举动使其远离他者,导致空洞且无意义的孤立。⑥

总体而言,他们身上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被迫放弃其长期以来想要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战士’这一角色的理想而感到的痛苦和绝望”⑦。在为了民族救亡和阶级解放大业而需要他们摒弃个人主义,执行绝对的集体主义的巨大的心理、道德和思想上的压力面前,如邓腾克所言,他们需要寻求一个个人自由与社会转型中的历史要求之间的“共同基础”(common ground)。但是这个共同基础并不是由他们自己定义的,而是由当时的历史情势来决定。他们对此既不愿接受,又无能为力,不得不被动地调整自己的心理和行为。⑧

对于从五四时期的社会斗士转变为改良主义者的蒋少祖而言,这个“他者”不仅仅是指那些指责他背叛革命的昔日同志,也是指普通民众;不仅仅是一种言语论述,也是一种实在的东西;因此在以下引用的独白中,他在思索:

诚实地说,谁明白共产主义是什么?它是什么?它要给什么样的文化?并且,社会革命究竟是什么?把革命交给人民,人民是什么?那些无识的人,懂得理想吗?革命以后再启发理想吗?⑨

蒋少祖希望中国能建立成一个民主的,近代化的,强大的国家,并且坚信只有实业和科学才能够救中国。然而虽然他“想到政府的形式和内容,想到宪法和民主的问题”,他无法理解民众,“他觉得中国底民众缺乏知识和教养……但他,蒋少祖,不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生活有什么痛苦,这使得他有轻微的惶惑。他觉得每个人都有痛苦,也有对环境敏感的愉快的适应,在这里没有阶级问题”;因为在他看来,“中国底民众,嫉恨,多半是羡慕上层阶级的人们底幸福生活;上层阶级的人们,在他们底生活里面没有民众(或者他们这样认为)”。⑩

这种理解是经验性的,在根本上对于蕴含于底层大众的革命思想的潜力一无所知。小说中的叙述声音显而易见在批判他的无知。

智识分子们,首先苦闷着需要解决的,是政治的,文化的问题;他们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道路已经确定,或问题已经解决;他们底生活里面同样的没有他们。他们很少能感觉到他们;他们不觉得他们存在;他们觉得他们是一类,但他们又感觉不到阶级底区分,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是陌生的路人和卑微的邻人。大家都是路人和邻人,心灵直接永远没有交通。而终于,那些智识分子们,就憎恶起这些构造出腥臭的市场和肮脏的街道的顽固的,愚笨的,无教养的路人和邻人起来。⑪

因此,少祖“想不出他和民众有怎样的关系;他想是有一种历史的和抽象的关系。在历史的意味上,或在抽象的观念上,他,蒋少祖,领导了民众,为民众而工作”⑫。叙述者在这里努力让读者看到,尽管蒋少祖对这些普罗大众缺乏理解,他仍然保留着五四时期的想法,即知识上的优越性使得他认为自己自然而然就是这些民众的领导者。

这种充满微妙的嘲讽之音的叙述者的话语与其叙述对象之间拉开了距离。这一明显的间离让我们联想到,横贯小说始终的,或者由叙述语言所表达,或者由角色本身所述说,而且经常建基于一个自然人性之上的各种各样“人民”话语的异质性,以及它们相互间的龃龉,应该由其时左翼作家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待人性话语的差异与共同之处来检视。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任何形式的大众民主运动与集体乌托邦的复杂的怀疑不同,由这一小说的叙述者的声音所表征的左翼知识分子同情甚至支持底层民众,尤其是工农大众反抗压迫者的自发斗争。但尽管有此差异,他们也共享一些相同的特点。这在小说中对蒋纯祖和蒋少祖的比较性的书写中可以看出。

他们相同的地方在于都认为自己为“人民”工作。但蒋少祖信仰自由主义的宪政民主(虽然他也对其在现代中国的历史背景中的有效性与可行性深表怀疑、不具信心),而蒋纯祖则认识到在中国,没有一次根本性的社会革命变革,少祖的政治方案是根本不可能的。与少祖一样,纯祖也希望“领导”人民,但他也感觉到自己缺乏这种能力,因此他希望加入到民众中去获得(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力量。我们看到小说中的叙述者在很多时候站在他的一边,显示对他的同情性的理解。

然而,叙述者有意无意地让我们看到,纯祖并不清楚现实中的人民指向的具体对象。在他动身前往荒原时,少祖问他“他的信仰是什么”,他回答道“我的信仰是人民”。他接着说道,这个信仰是他从人民生活中学到的。然而他给出的却是一个陷入无限循环的答案。其实,跟他兄长一样,他也不清楚在现实中人民到底指的是什么。所以当他兄长反驳他时说道“人民是一个抽象的字眼,生活,又不是年青人所能明白的”,并且“假借人民的名义,各种势力在斗争,每一种势力都要吸收年青人”,⑬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就这种无知而言,他跟他的兄长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在此看到,作家路翎在这里非常客观地呈现了作为他心目中的“当代英雄”的蒋纯祖在现实中真实的困境。

这一认知困境本身表明了中国现代受教育的知识分子作为与广大受教育程度很低或者根本未受教育、经济地位与生活条件与其相比更为低下的底层大众相对而言的精英知识阶层,由此造成了他们(相对)受益的社会等级、自我定位,以及随之带来的与任何潜在的底层民众生活相脱离的倾向。中国19世纪末以来的民间贫困与动乱的社会也给他们呈现了一幅可怕的图景:由于缺少基本的教育水平,深陷在经济贫困与政治压迫中,“大众”在他们眼里显得是彻底愚昧甚至非理性的充满暴力。这种从表面印象得来的知识使他们无法认识已成为革命主力的“人民”的真正面目。

邓腾克曾经借用李欧梵的话,通过浪漫的五四青年的自我描述来刻画蒋纯祖:他“是一个浮士德—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他乐观地发动了一场反对社会的孤独战役,但似乎也是一个内向的少年维特,他的悲观主义压倒了他,使他想要通过融入更大的整体来终止他的孤立”⑭。虽然这种描述巧妙地捕捉了纯祖的人格特征,但也表明他与其哥哥少祖等五四一代没有本质的区别。这一事实也由他与剧团女演员间放纵肉欲的生活得以证明。尽管他自己清楚地明白这种用来消遣的生活只能满足他的生理需求,并且会让他感到内疚,但他总是通过将这种行为视为蔑视社会习俗来进行辩护,以达到自我安慰的目的——“因为社会太黑暗了!”同样的表达在他的自我合法化中出现了很多次,就像他的兄弟少祖曾用同样的借口玩弄王桂英,使她怀孕后就无情抛弃。这种自私的借口太明显,以至于读者无须质疑叙述者是赞同还是谴责这种行为。

然而与此同时,叙述者的声音也经常给人一种模棱两可的感觉,就好像这是所有年轻人都可能犯下的非常普遍的错误,无论他们的阶级背景、政治派别甚至道德诚信如何。正如邓腾克所言,正是因为这种模棱两可,读者可能会产生与主人公类似的困境感:

不论是蒋纯祖性格中的乐观、冲动外向的自我,还是他那个内省、憔悴内向的自我,都无法给现代中国社会中的个人提供任何的慰藉。这是因为前者最终会导致一种激进的孤立感,而后者则会导致消极的无力感,这两者都否定了社会转型中自我具有(任何)强大作用。⑮

当然,单独的个体总是缺乏改造社会的力量和效率。也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纯祖才产生了想要将自己与人民紧密维系在一起的愿望。这一愿望不仅是由其本身的逻辑所带来,也是由全国性的抗战这一集体大业而引起,同样也由共产党呼吁群众革命来重推翻阶级等级,以及重组社会所激发。为了这一目的,五四时期占主导地位的激进的、无视任何权威并且拒绝任何外部约束的个人主义只能被放在一边,但这并不意味着它被消灭。正因为这一建立在个体化自我与社会之间的联合是短暂而脆弱的,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个人主义的意愿固执地时不时显露出来。如果说这种倾向在抗日战争中表现得不那么明显的话,那么在随后的群众革命运动中,这种维护个人利益的动力就不再受到自我约束,而被认为不但没有阻碍,反而更有利于民族(阶级)解放这一目标。

从根本上来说,包括少祖和纯祖在内的这些知识分子坚持五四启蒙运动的各项议程。如果说清朝末期以后的中国知识分子意识到引进西方的技术知识和体制改良本身并不能够振兴民族和国家,因而支持推翻清政府建立共和国的政治革命,那么在辛亥革命后他们也逐渐认识到,政治革命本身并不会带来一个没有腐败和愚昧的社会,更不用说没有封建关系和意识的社会,于是他们发起了新文化运动的思想革命,想要革除所有这些弊端。他们主张民主和科学,坚信社会和政治变革是以封建意识的消亡为前提。但是在这一阶段的后期,他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没有基本的社会革命,精神变革是不可能的或者至少是无效的。比如,鲁迅就在他的包括《药》和《在酒楼上》的多篇故事中表达了如果旧的社会结构持续存在,那么精神解放将注定要失败的想法。换言之,精神和文化的变革不能与社会的变革相分离。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他们寄予同情和希望的政治力量并未提出关于思想革命的议程,而是他们所企求的思想革命的内容是不同的。对于共产党来说,这种思想革命是一种内在地依附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化革命,它要求有正确的阶级意识,这种意识不是一种自发的、低级的原始战斗精神,而是一种充满革命意志和纪律、致力于改变阶级结构的革命行动。由于知识分子本身的小资产者的阶级性质,在革命中常常表现出犹豫、自私和软弱的天性,因此虽然他们希望担任群众解放者和教育者的角色,但却常如自身也认识到的那样,在运动中充满了柔弱和犹豫,而受到单纯与无畏的群众的教育。

二 路翎理论中的“人民”与“阶级意识”的概念

尽管如此,以路翎和胡风为代表的部分左翼知识分子依然认为,思想革命的内涵在他们所生活的当下仍然是强调个人权利和自由,反对残余的但仍然盛行的封建社会结构和意识的启蒙理想。⑯比如路翎强调说:“在这半个中国,不可否认,也不容天真地乐观,我们底人民在主观情况(即旧习惯旧意识底控制)上仍然是相当落后的。”⑰因此,下层阶级的原始能量,包括他们被长期压抑的性欲望和无拘束的道德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所有这些都可以被看作是知识分子自身的偏好的投影)被当作是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意识理念,因为它也可以引起社会的某些局部改变。但与胡风侧重于在知识分子中鼓动“主观战斗精神”来改造社会不同,路翎侧重于从底层民众带有“原始生命的强力”的行动中寻求暴烈改变社会。这种“原始生命的强力”包括了“强烈的求生欲、炽热的求爱欲和顽强的反抗意志”⑱,比如《饥饿的郭素娥》中的郭素娥、张振山这样的角色。但与中国历史上大多数农民暴动和起义一样,这种个人化的、自发的反应并不能确保他们作为一个阶级,得到整体性解放和社会结构的根本性转变,而是在大多数情况下由于统治阶级的镇压而遭遇失败,因而只能显现为无政府主义式的盲动,而他们自身往往只是隶属于流氓无产阶级,比如《财主的儿女们》中的朱谷良和石华贵。⑲为了理解路翎小说中下层人物的这种特定表现,我们需要更深入地探讨路翎(包括胡风)理论中的“人民”与“阶级意识”的概念。

在一篇回应党的评论家批评的文学论文中,路翎阐明了他自己对人民的看法:

人民是什么?人民是,社会生产关系中的被剥削者,也包括社会生产关系中的中立者,即小资产阶级。甚至还包括即使不是中立者却客观上对历史的发展无害或者有用的中小资产阶级!⑳

这个定义看似与共产党对于人民的定义没有很大的区别㉑,但它侧重于一种经验性的、结构性的实体关系,忽视了组成阶级实质性内涵的政治性的阶级意识问题,而这一点也在路翎阐述关于如何加入人民的观点中更加明显。

其实,这一问题也是路翎小说中的人物所提出的重要的问题之一。在一篇理论性的文章中,路翎认为:“凡是承担着我们时代底庄严的历史要求,在社会斗争底血汁底哺育下成长的作家、知识分子,凡是随时随地要求战斗和实践战斗,进行脱离本阶级以至保卫人民的战斗的作家、知识分子,在内容上说,他们原是在各各的程度上和人民结合着;他们底战斗力从人民来,直接依赖着人民,在内容上说,他们原是在各各的方式上向人民学习着的。”㉒但是这种“和人民结合和向人民学习”的定义仍然是经验性的,并且没有讨论任何有关阶级(或革命)意识的问题。而对共产党而言,为达到为人民服务这一目的,作家们就必须“站在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立场,而不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㉓。这个“立场”是阶级意识的代名词,这意味着基于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革命意识。针对这一点,毛泽东在他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总结发言中有所论述:“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们总是经过种种方法,也经过文学艺术的方法,顽强地表现他们自己,宣传他们自己的主张,要求人们按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面貌来改造党,改造世界。”关于“阶级立场问题”,毛泽东明确指出:“我们是站在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立场。对于共产党员来说,也就是要站在党的立场,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㉔

然而,虽然毛泽东强调要有正确的阶级意识,路翎却跟胡风一样认为,尽管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大多来自小资产阶级,但由于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经历过“个人的反叛”,因此一旦他们能加入人民并且“负担着中国底重大的历史任务和历史要求”,他们便能“成为人民底先锋队”。㉕但在列宁主义理论中,“人民的先锋队”却指代的是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革命党,而路翎、胡风所认为的“重大的历史行动和历史要求”却未必是代表无产阶级切身利益的目标。

路翎同样反对党的文艺工作者批评他“把个性解放看成了个人主义,看成‘超越阶级的人性论和人格论’”的论点。㉖相反,他认为“‘人民原始强力’是‘个性解放’的,即阶级觉醒的初生的带血型态,它是革命斗争和革命领导的基础”㉗。“个性解放,也就是(知识分子所进行的)自我改造;群众性的个性解放,也就是群众的觉醒和改造。”㉘然而,尽管建基于社会性基础上的个性(被高度理性化社会所赋予的人格)并不能被简单地认定为个人主义(即将狭隘的个人利益优先于集体利益),但是在当时阶级分化严重、二元化对立,并且民族生存仍然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的中国社会中,个人权益优先权的认定更多的是一种对特定阶级特权的坚持,因为其他阶级的人民仍然在为其生存的基本权利苦苦挣扎。因而,在民族处境险恶严峻时,这种固执的甚至是教条式的对个人权利的恪守,就等同于一种精英阶层的个人主义,它不仅缺乏建设性的作用,甚至还会导致恶性结局,这在《财主的儿女们》中蒋少祖与蒋纯祖的个人经历及其最终命运中得到了揭示。也正是从这一角度,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邓腾克的评论:“个人主义也会将自我与这个世界中远离,并且这样做或许在中国的社会背景下就是空洞的,毫无意义的。”㉙

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作为作家的路翎是矛盾的,尽管他在创作中努力实践胡风的文艺思想,但同时却发现,所谓的‘新人’并不存在,实际存在的,是带有各种消极成分的落后民众,和游荡于两者之间的‘中间人物’”。㉚与胡风不同,路翎其实已经认识到,“将塑造‘新人’的重任全部托付给知识分子的‘主观战斗精神’,显然也是不切实际的,因为路翎也意识到知识分子本身也脱胎于‘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或多或少都带有同样的‘精神奴役的创伤’,并不能完全彻底地执行‘主观战斗精神’及其任务”。㉛但是虽然在文学文本中客观呈现了个人主义者的悲剧性结局,基于上述自我合理化过程,路翎在理论中得出的结论与胡风相似,尽管他的观点相对温和一些:在路翎看来,中国知识分子和工人和农民一样,也是革命的主体。因此,知识分子世界观的“自我改造”并不是指受到人民的教育,或者说这本身不是一个阶级受到另一个阶级的教育的问题,而是一个知识分子声张其“主体性”的过程。

然而,路翎没有充分讨论这种“主体性”的性质到底是什么。与此同时,这些知识分子与人民之间的终极关系仍然是单方面的:虽然路翎看似主张“和人民一同前进”,即一种各实体间相互学习的平等关系,但是知识分子仍然承担着“启发人民,和人民底成见和旧习惯奋斗,推进人民;同时也把人民带到学习里面来”的单方面的领导角色。㉜然而,路翎的这一观点却似乎与他对“旧现实主义”和“新现实主义”的区分相矛盾,因为后者本质上包括了对“旧的”和“新的”人民之间的区分。

在文学史的一般的分别上,旧现实主义是指人民的形态未曾明确,也就是人生的理想未曾完全达到历史的真理以前的对现实人生作着批判的作品而言,也就是批判的现实主义比如巴尔扎克等等的作品。新现实主义则是指人民的形态(现代无产者)已经明确,人生的理想(现代革命的目标)已经达到历史的终极的真理的情况下的新的作品。如高尔基说的:“旧现实主义是没有未来的,它只是现在与过去的斗争,新现实主义则是未来与过去、现在的斗争。”(大意)这就是说,过去,未来只是朦胧地被期望着,现在,未来依旧明确而有力地参加行动了。这就是新的人民的出现。㉝

如果说如路翎所言,旧现实主义就是批判现实主义,那么他对新现实主义的定义已经非常接近共产党对革命现实主义甚至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定义。根据路翎自己所设定的这个标准,他在1949年以前的作品几乎全部属于所谓的“旧现实主义”范畴,也就是批判现实主义。与此同时,路翎似乎承认在历史的舞台上已经出现了“新的人民”(现代无产阶级),但是这个阶级是否具有新的阶级意识还不清楚,这个阶级究竟是一个自存、自在的阶级,还是已经是一个自为的阶级?与胡风一样,在这里路翎也充满了矛盾:对路翎而言,这个“新的人民”是“新的阶级”,还是就是胡风所言的具有“主观战斗精神”的人(知识分子)?如果是前者,那么是否他也与胡风所主张的那样,要让已经具有“主观战斗精神”的知识分子继续领导尚不具有“主观战斗精神”的“新的人民”?㉞

在对此进行分析之前,我们可以先行研究路翎与胡风在理论上观点的相同点和不同点,并比较他们二者对路翎文学作品评论中的微妙差异。通过对比,我们可以对他们之间的同异之处得到更深刻的理解。

三 胡风的“自我解放”与路翎的“自我救赎”

显而易见,路翎对文学的看法跟胡风非常接近,这一点从他以下的论断可以加以佐证:

主观这个说法,并不是哲学意义上的所谓精神决定物质,也不是唯心意义上的强调意志或幻想,也不是强调简简单单的什么“内在精神世界的描绘”,在抽象的意义上说的“作家的个人人格力量”;客观这个说法,并不是指本体论意义上的物质世界,也不是指事物底真实的运动本质,这是明明白白的事情……“主观要求”,是指的如实地去把握事物运动本质的要求。客观主义,是指的脱离了事物底运动本质(即满足于表面的观念、图像)游离了在真实意义上说的客观;“主观要求”,是指在战斗实践中如实地去把握客观,即历史真实的要求,客观主义,是指本质上的反客观性。所以,通过作家底从历史负担而来的主观的精神要求,才能达到真正的客观主义,即革命的实践主义……㉟

就像胡风自己的主张(“创造的对象是……真实的人的心理状态,真实的人的精神斗争”㊱)一样,这里所提出的“事物底运动本质”“如实地去把握客观”“历史真实的要求”“真正的客观主义和革命的实践主义”等等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他们都是由作者自己来设定标准,既没有理论验证,也没有经验验证。

虽然他们对小说《财主的儿女们》的评价表现出许多共同之处,但同时他们的主要评论焦点也有细微的差别。在这本小说序言部分的开始,胡风就热情澎湃而又信心十足地宣告:“时间将会证明,《财主底儿女们》底出版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这不是因为它的内容是关于保家卫国和社会巨大转型这样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而是因为这部史诗般的小说史无前例地描述了“自新文学运动以来”“以青年知识分子为辐射中心的现代中国历史底动态”;它记录了“历史事变下面的精神世界底汹涌的波澜和它们底来根去向,是那些火辣辣的心灵在历史命运这个无情的审判面前的搏斗的经验”㊲。

胡风的这个评价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小说主题所体现的关注点,但他即刻将其关注点巧妙地转移到他自己的理论中:“在封建主义里面生活了几千年,在殖民地意识里面生活了几十年的中国人民,那精神上的积压是沉重得可怕的,但……(他们)还是一天一天觉醒了起来……经过了无数的考验以后,终于能够悲壮地负起了这个解放自己的战争底重任。”㊳虽然这种陈述暗示着由于这些民众依然固执于那些根深蒂固的错误意识,所以他们依然需要被启蒙,但是这种认知在一定程度上有了稍微的改变,因为胡风自己也承认这些民众已经“能够”解放自我了。与此同时,这些陈述仅仅能被看作是小说写作的社会大背景,而不能当成对小说中具体的人物的评价:因为这些知识分子其实还不具备“解放自我”的能力。

在胡风最终转向对路翎小说中人物的评论以附会其自身理论时,他的分析值得进一步推敲:“在这里,作者和他底人物们一遭置身在民族解放战争底伟大的风暴里面,面对着这悲痛的然而伟大的现实,用着惊人的力量执行了全面的追求也就是全面的批判。”他接着继续罗列呈现小说中故事背景的各种现象:“我们看到了封建主义底悲惨败战,凶恶的反扑、温柔的叹息,以及在伪装下面再生了的丑恶形状”;而小说的核心点则是:“殖民地性个人主义底各种形式,一直到被动物性主宰着的最原始的形式,一直到被教条主义武装着的最现代的形式。”在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个人主义底各种形式”本身是整部小说的中心焦点,这里却或多或少被轻描淡写为“动物性”以及“教条主义”的问题。因此,在结束语中,胡风的自我合理化自然而然导向了对年轻的知识分子的肯定而不是批评:“在这中间挣扎着忠实而勇敢的年青的生灵(们),虽然带着错误甚至是罪恶,但却是凶猛地向过去搏斗,悲壮地向未来突进。”假如我们将句子的顺序也就是优先考虑事项进行调整(虽然……但),那么其实重组的陈述将更加接近小说的实际内容。但是胡风并没有这样做,为了进一步强调突出他的观点,他再一次地将小说的背景变成关注的重点:“在这部史诗里所照耀的,正是劳苦人民底神圣的解放愿望和他们底伟大的战斗目标。”㊴的确,“作者底一切努力一切斗争,正是为了和读者们一道通向那个愿望,突向那个目标”,然而为了达到这一目标,路翎揭露了这些知识分子身上的问题,这使得这部小说成为了关于知识分子自我奋斗失败的故事,也就是反成长小说。换言之,这些知识分子们并没有成功地克服自身的问题,他们并没有在斗争中与广大劳动民众一起实现目标;而这些劳动民众却已经被“唤醒”从而组织成为一个“自为的阶级”,他们再也不仅仅只是一个“自在的阶级”了。

然而胡风的这番言论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理解路翎所关心的问题。他不仅非常敏锐指出第一卷的主题内容:“前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底由反叛到败北,由败北到复古主义的历程”,同时也指出第二卷的主题内容是“这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底在个人主义的重负和个性解放底强烈的渴望这中间的悲壮的搏战”;他甚至试图指出导致青年知识分子走向堕落的最根本的原因:对于上一代(少祖)而言“知识分子底反叛,如果不走向和人民深刻结合的路,就不免要被中庸主义所战败而走到复古主义的泥坑里去。这是对于近几十年的这种性格底各种类型的一个总的沉痛的凭吊”㊵。但正如上述所言,路翎与胡风所指的“与人民结合”的概念与党的“与人民结合”概念是不同的:它只是对自我扩张的呼吁。

胡风随后对蒋纯组这个人物的评价正体现了这一点:对于这个角色,作者“提出了他底号召:走向和人民深刻结合的真正的个性解放,不但要和封建主义做残酷的搏战,而且要和身内的残留的个人主义成份以及身外的伪装的个人主义的压力做残酷的搏战”。此时,奋斗的目的不是民族的解放更非阶级的解放,而是“真正的个性解放”,这也被当作“交响的主音”;而所谓的“交响”在胡风看来,是“民族解放战争中间的时代要求和人民要求”(这仅仅“照耀”了主音),以及“对于半封建半殖民地意识形态的痛烈的批判”(这只是伴奏着这一“主音”)。㊶换言之,在胡风看来,1940年代的主音依然是五四时期的“个性的解放”,而不是共产党人所认为的“民族解放”或“人民要求”。对他而言,共产党的历史使命至多就是用来实现“个性解放”目标的途径。

诚然,这种“个性的解放”是带有“与人民的深刻结合”这一组限定词,这表明胡风也试图进一步发展五四精神。然而,他对优先考虑事项的替换表明了他偏向于个人权利。并且虽然他也呼吁要“克服个人主义”,但这种“克服”的本质是“自我解放”:他所坚持的是一种没有任何理论指导的,并且所有的权威最终都是来自他这个孤立的知识分子本身的“精神的自我斗争”。

我们再来看路翎的理论观点。跟胡风一样,路翎主要关心的也是知识分子:“我所检讨,并且批评、肯定的,是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们的某几种物质的、精神的世界。”㊷他也把这些跟“中国底复杂的生活”联系起来,在这种“生活里面正激荡着民族解放战争底伟大的风暴”。然而,路翎的观点与胡风的不同之处具体体现在路翎的关注点上,即他的读者以及他写这篇小说的主要目的。

如上所言,路翎故意选择这种欧派句式,而不是按照时下流行的、很多作家采用的本土和大众化的从而使得他们的作品更容易接近人民大众的叙述方式。与其说这种方式是“对左翼文学这一剂药方的公然蔑视”㊸,还不如说它是有意识地将目标对准他的读者们。路翎暗指他可能的读者是那些与小说主人公有着相同经历的年轻学生们:“我不想隐瞒,我所设想为我的对象的,是那些蒋纯祖们。对于他们,这个蒋纯祖是举起了他的整个的生命在呼唤着。”并且他向这一隐含的读者阐述了他自己预定的目标:

我希望人们在批评他的缺点,憎恶他的罪恶的时候记着:他是因忠实和勇敢而致悲惨,并且是高贵的。他们所看到的那个目标,正是我们中间的多数人因凭信无辜的教条和劳碌于微小的打算而失去的。㊹

那么,这个目标到底是什么呢?表面上这个目标与胡风的知识分子的(个性)自我解放相似,但正如研究者注意到路翎所追求的“主观战斗精神”也包括“作者路翎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知识分子自身的精神鞭挞”,㊺实际上与其说这个目标是知识分子的自我解放,还不如说是他们的自我救赎。前者(自我解放)强调的是从封建(更确切地说,半封建地半殖民地)意识解放出来,而后者(自我救赎)则强调要克服知识分子因为沉溺于蝇头小利及其本能欲望而带来的愧疚感。因此,路翎才如其所言需要对此“检讨”,并且既“批评”又“肯定”;而其小说中纯祖所追求的,但终究没有机会来实现的民族解放在这一作家本人的自白中,也只是实现这一自我救赎的途径、工具和背景。

需要指出的是,路翎将自身完全移情地投入到小说人物的斗争中去,以至于在以下的作者的陈述中,我们可以用人物角色代替“我”:

当我走进了某一个我所追求的世界的时候,由于对这某一个世界所怀的思想要求和热情的缘故,我就奋力地突击,而结果弄得好像夸张、错乱、迷惑而阴暗了;结果是暴露了我的弱点了。㊻

这种坦诚的自白表明路翎既暴露知识分子的缺点、自身也深陷这种“思想要求和热情”的陷阱而无法自拔。因此虽然路翎跟胡风一样,意识到他的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们所付出的努力最后都付诸东流;但同样他也跟他的导师一样,把小说中的失败这一客观主线当作是对英雄事迹的记录和歌颂:他认为“我所追求的,是光明、斗争的交响和青春的世界的强烈的欢乐”;尽管与此同时,他也承认他在某些地方已经失败。㊼这种既认同又贬低、既颂扬又批评的现象,不是将它们作为对立统一存在,而是颠倒其顺序,只是展现了作者身上所正承受的“苦恼意识”的折磨。

四 路翎小说与胡风理论的“对话”

在胡风所生活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虽然个人自由的概念仍然是某些知识分子的梦想和理想,但由于它在近代中国的社会政治大背景下不可能实现,五四式的浪漫个人主义已逐渐衰落。而与此同时,日益盛行的战时集体主义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号召的革命运动都要求知识分子搁置他们的个人自由,以便参与到民族救亡的大业中来。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理论似乎是为了平衡这两者之间的绝对对立。从表面上来看,他的理论似乎是达到了主客体之间的辩证统一,提供了“一个可以与他者重新整合,而不屈服于它的力量的自我基础”㊽。但是这一整合过程并不是建立在一个平等的主体之间关系的基础之上,而仍然是建立在一个个体化的人作为压制性的力量作用于他者,并且把这个他者吸收到自我中去的前提之上。这个主体拒绝从根本上改变自己,而是最多只能接纳这个他者。

如果说如邓腾克所言,胡风的“主观斗争精神”论是“对自我具有认识、表征及代表他者的潜力持有乐观态度”的话,㊾那么路翎的小说其实并没有完全符合这一论断,它不但没有提供任何可以用来作为支持论证的范例,反而在客观上呈现了对胡风理论进行质疑,并且最后证伪的范例。在《财主的儿女们》中,主人公蒋纯祖意识到了底层阶级的历史主体性,进而开始了自我转换过程。他虽然试图在自己的意识中显现他者的经历,但是他却拒绝让这个他者的经历来教育和改变自己。他最多只是希望吸收底层人民的原始力量,从而使他原本软弱无力的知识分子自我的主体得到不断壮大。

如果说成长小说的体裁本身意味着一个人的“真我”只能出现在社会中,并且他也只能在社会中发现他的本质,那么显而易见的是,蒋纯祖的经历却并不符合——他没有发现他的本质和理性,这使得小说成为历史上少见的反成长小说。蒋纯祖意识到他并不能遵循共产党所呼吁的革命集体主义的严格纪律,因为这要求个人放弃自己的个性、幻想,以及放荡不羁或者随心所欲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虽然他愿意加入民族解放大业,但是他从来没有下定决心锤炼自我、献身于民族救亡和阶级解放,因为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他者”,而不是自我。因此,他与人民力量的结合只是短暂的、暂时的联盟,而且他不愿意接受任何马克思主义道德观和革命伦理的纪律要求。这一矛盾使他发觉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他对外界批评进行反驳时表现出来的紧张,说明了他的论点其实是自相矛盾且是不连贯的。

虽然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这些问题并且有时会去处理,但是他从来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它们,而且也没有打算这样做。陈涌曾在1955年严厉地指责这部小说让“一位资产个人主义的知识分子成为了真正的英雄”,“而对于蒋纯祖周围的许多有进步的政治倾向的人物,作者则加以嘲笑和歪曲,对他们采取否定的态度”㊿。我们可以对这番评判中合理的部分进一步地加以分析:

蒋纯祖的经历本来对于抗日时期许多青年知识分子都并不是生疏的。许多和他年龄、出身类似的知识分子都在抗日战争的动荡的生活里变化和成长……蒋纯祖实际上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狂热的自我崇拜,要求彻底的个性解放和个人自由,反对任何束缚,任何道德观念,任何思想体系和“人生教条”,他使自己同整个社会对立起来,但也因为这样,他便不能不感到,他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的敌人,他周围的一切对他都是压迫。[51]

事实上,蒋纯祖一直渴望着超越自我去追求胡风所说的“群众性的自我解放”。但是他想要加入的解放的力量并不是有明确的理论纲领和目标指导的、有意识的革命运动;相反,它只不过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反应,或者也可以说是“人性与强大的、非道德的自然界的紧密结合”中的“无意识行动”。[52]这是一个强大的、非道德的自然世界。因此,如邓腾克所总结的一样,路翎的小说“是对人的‘兽性’、狂妄以及丧失理性时的一种文学探索”[53],而这些在路翎看来正是他所指责的传统文学中的缺失之处。这种非马克思主义思想本身其实就是一种理论。它是一种建立在自由主义学说的基础之上的理论,认为人性本身是普遍的、自然的。它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相背而行,因为后者认为人性是由社会和历史建构的;在特定的阶级社会里,是具有阶级性的。而这些非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被一些左翼作家所吸收利用,作为他们创作那些宣扬自由人文主义的作品的基础。

对原始无意识的强调不仅暴露了持有根深蒂固的、与马克思主义人文观相悖的自由人文主义观念的知识分子习性,同时也揭示了这是他们在意识到自己软弱无能时所投射出的自我诉求。与胡风一样,路翎也明显无法接受由阶级斗争理论衍生而来的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意识观念。由此可见,1949年之后,他被指控将农民以及其他无产阶级人物描述成残忍和野蛮的,这其实是他把自己的“资产阶级”的个人绝望的情绪投射到他们身上,从而违背了他们的“本质”,[54]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对于路翎和胡风来说,如果不是在理论中,那么也至少是在小说中,解放的力量即人民是作为他者出现,而不是自我充实和自我赋权的真正来源。从哲学意义而言,他们两人都把他们自己的这个“主体”从作为“人民”的“客体”中分离开来,并且从来没有将两者结为一体,也没有将人民看作是其“自我”。此时的“人民”对路翎和胡风来说,充其量是那些没有适当阶级意识的劳动群众,更多时候构成巨大的威胁,而不是他们实现自我的源泉。这种在自我实现和解放社会他者即底层人民这两者之间进行辩证统一的努力的失败,其实源于路翎以及他笔下那些人物的个人英雄主义。这两者并不被作为辩证相关的、互惠互利的行动,而是被认为是矛盾的、对立的,不可调和的。然而,个体与集体之间并没有逻辑上的必然矛盾,那种表面上的对立和矛盾,更多时刻表现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由于他们的阶级习性和意识而无法应付的社会困境。

事实上,最终没有能够在自主意识与集体观念之间建立真正联系的原因,更多是因为精英知识分子们对个人特权的坚持,而不是由于民族解放事业的压抑性。从这一角度来看,路翎对他自己可能“蒙蔽了古国底根本一面,像在鲁迅现实底作品里所显现的”的怀疑,[55]表明他开始有了一些觉悟,而蒋纯祖在临死前也有了一样的醒悟:最根本的一面在于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所描绘的人民的本质。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需要“与这个世界上的那种深沉的、广漠的、明确而伟大的东西联结在一起”,[56]但是他又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一直否定无产阶级的革命理论指引而坚持经验事实。认知上的模糊导致了他的犹豫不决,这种犹豫主要体现为文本上的模糊性。事实上这个“深沉的、广漠的、明确而伟大的东西”正是劳动阶级及其历史使命;这个阶级不仅仅是推动历史进步的力量,并且他们被提升后的阶级意识从马克思主义角度来看,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性。

应当指出的是,此时的中国农民是分散、四分五裂的,他们缺乏一个统一的集体阶级意识。因此,自从五四以来,左翼知识分子们就创作了无数的故事力图表现农民在遭受的压迫下的悲惨生活以及他们内心的痛苦。1930年代末,由于社会矛盾加剧以及经济状况更加恶化,农民阶级对压迫者的反抗愈演愈烈,这时的路翎在小说创作时就觉得有必要代表他们。然而,路翎与那些共产主义者不同,后者此时试图向这些农民启发革命意识和觉悟,以期把他们动员起来成为一个集体,或者说培养和形成他们阶级意识以便让他们形成为主体。而路翎和他的同类仍然把他们当作一个客体;他没有并且也不能向他们传达一种集体战斗的精神,以达到解放不仅仅是作为个体、同时也是作为一个阶级的目的。

但是路翎对于自我改造的必要性的模糊的认识,也导致了他和胡风之间观点的微妙差异。胡风认为由于人民群众主要是由傲慢无知的农民组成,因此他们应该受到已经拥有革命意识的知识分子的启蒙和教育。虽然他承认底层阶级的人民的压迫感达到一定的程度时,会以猛烈的行为迸发出来,但他似乎对这种盲目的反抗的评价并不高。与其相反,路翎认为底层阶级的人民具有革命意识,而那些意志薄弱的知识分子们应该向他们学习,并且受到他们的教育。对胡风来说,知识分子的任务就是要唤醒人民的“自由意志”;而路翎认为,被压迫者的“自由意志”不必被知识分子唤醒;相反,他们的“自由意志”的猛烈爆发将使这些知识分子目瞪口呆。总而言之,对胡风来说,思想觉悟高的知识分子需要向愚昧无知的人民群众灌输“革命意识”;而对路翎来说,意志薄弱的知识分子需要从强大的人民群众中获得革命能量。胡风想要揭露人民群众的落后并且保存知识分子的领导地位,而路翎却希望揭穿知识分子的虚伪(虽然他对他们的困境以及心理斗争有着极大的同情),并且对他们的阶级习性以及“资产阶级”意识进行反思。从这一层意义上来看,路翎更接近共产主义者对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的呼吁,然而,跟他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由于他无法找到“人民”,因此他依然无法到达那个阶段,尽管他很叹服于“新的人民”的革命活力。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就能够理解胡风对党的评论家对蒋纯祖的指责所做出的辩护:他说“怎么会是‘英雄主义’么?当然,他没有能够和‘内心工作’以外的大社会相交涉,但和大社会的交涉不正是从这起么”[57]?这种辩护显然部分的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理论,因为路翎的失败表明了后者的脆弱性和不可行性。必须指出的是,虽然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但事实已经证明,它是一个最后走投无路的失败的尝试。与胡风相比,路翎则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虽然他仍然显得无奈而勉强。

结语

路翎和胡风笔下的所号召的“主体性”并不是能够完成教育和动员群众参与抗战的革命动力,而是一个保护知识分子个人权利和特权的优先位置。这种对于优先权利的认知差异不仅应从知识分子自身对于不受约束的个体自由、欲望达成以及对拥有社会权力具有强烈幻想的市民阶级习性来理解,而且还应该从它们不同的起源来探讨。在共产党管辖的地区,那些在国民党控制的地区强大的封建关系和意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终止(例如在制度上实行减租减息,提倡建立在平等、不受封建父权的干涉基础上的婚姻;干部被要求在思想上消除封建残余),虽然所有这些封建关系和意识由于民主程序仍在上层建筑中有待发展而不能保证完全清除,而且反对封建主义的任务也被共同抵御国家的敌人所压倒,但被鼓动起来掌握自己命运的底层人民已经在爆发一种自为的英雄主义壮举。而在国民党和日本控制的地区,由于传统的剥削和压迫猖獗,人民还在忍受旧的阶级体系的黑暗统治,因此那里的知识分子认为他们的当务之急仍然是坚持五四时期的议程,为此他们难以接受在他们所在的领域内共产党人所发出的自我改造的号召。

路翎的创作在1940年代所遇到的困境,本质上也可以看作是五四文学精神在其时所遇到的困境。新的历史和社会发展的局势,使得“人民”与“阶级意识”的内涵和发展阶段在这个时期都达到了新的发展阶段,这使得坚持五四阶段的某些基本观念的作家们感到在创作中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对于这些困境的剖析,可以让我们更清楚看到五四精神的历史实质。

有意思的是,路翎创作此后的发展,也可以对这一议题提供一个观照。从1949年开始,路翎先后在南京军管文艺处和北京青年艺术剧院工作,还参加了第一次文代会,从一个国统区左翼作家变为新中国文协的会员。显然是受到他此前在国统区从未见到的新的时代氛围精神的影响,从此他的创作方向逐渐发生转变,先后创作出了《人民万岁》《英雄母亲》等重要剧作。在此之中他逐渐完成了创作转型,作品无论在思想倾向,还是题材、语言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后者的进一步研究,将为我们对新时代的人民文学如何对五四文学精神做出根本性的改变提供解答。

注释:

①②冯梅英:《路翎小说与五四文学》,河北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

③晓风编:《胡风路翎文学书简》,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转引自许诺《路翎对“五四”文学的坚持和深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9期。

④俎宾:《从路翎的小说看五四精神在四十年代的困境》,《大众文艺》 2010年第4期。

⑤参见王晓平《“承认的政治”与风格的政治学:路翎〈财主的儿女们〉的“精神现象学”再解读》,《中国比较文学》2018年第2期。

⑥⑦⑧⑮㉙㊸㊽㊾[52][53]Kirk Denton,The Problematic of Self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Hu Feng and Lu Ling(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p.268,268,268,190,220,160,264,264,266,266.

⑨⑬路翎:《路翎文集》第1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46、478页。

⑩⑪⑫路翎:《路翎文集》第2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01~202、202、202页。

⑭See Kirk Denton,The Problematic of Self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Hu Feng and Lu Ling(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189.See also Leo Ou-fan Lee,The Romantic Generation of Modern Chinese Writer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3),pp.275-296.

⑯路翎指出:“社会斗争,在军事和政治的斗争,那它当然应该迅速解决……但如果这社会斗争也包括了文化斗争和精神斗争呢?如果也包括了向新的历史性格发展的,对一切旧的意识负担格斗的这广义的性格斗争呢?如果也得通过这样的斗争去达到社会斗争的要求呢?”路翎:《云雀·后记》,《云雀》,希望出版社1948年版,第139~144页。

⑰余林(路翎):《谈文艺创作底几个基本问题》,《泥土》1948年7月第6期。

⑱㉚㉛㊺许诺:《路翎对“五四”文学的坚持和深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9期。

⑲对路翎小说中的流氓无产阶级人物形象的分析,参见王晓平《“主体性”问题与未完成的“成长小说”:路翎〈财主的儿女们〉再解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5期。

⑳㉒㉕㉖㉗㉘㉜㉞㉟余林(路翎):《谈文艺创作底几个基本问题》,《泥土》1948年7月第6期。载张业松编《路翎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95、95、100、103、103、103~104、96、96、90页。

㉑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结论中定义了什么是人民:“那末,什么是人民大众呢?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所以我们的文艺,第一是为工人的,这是领导革命的阶级。第二是为农民的,他们是革命中最广大最坚决的同盟军。第三是为武装起来的工人农民即八路军、新四军和其他人民武装队伍的,这是革命战争的主力。第四是为城市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的,他们也是革命的同盟者,他们是能够长期和我们合作的。这四种人,就是中华民族的最大部分,就是最广大的人民大众。”《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版。

㉓㉔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九四二年五月),《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版。

㉝路翎:《路翎书信集》,漓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页。

㊱胡风:《胡风评论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28~329页。

㊲㊳㊴㊵㊶胡风:《〈财主底儿女们〉序》,见路翎《路翎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4、4页。

㊷㊹㊻㊼[56]路翎:《题记》,《路翎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2、1、2、2页。

㊿[51]参见陈涌《财主底儿女们的思想倾向——兼评胡风的若干观点》,《人民文学》1955年第4期。

[54]见吴倩《评路翎的短篇小说集〈平原〉》,《人民文学》1952年第9期,第61~65页;樊骏:《从〈求爱〉〈在铁链中〉和〈平原〉看路翎怎样通过作品进行反革命勾当》,《文学研究季刊》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259~269页。

[55][57]晓风:《胡风路翎文学书简》,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7、26页。

猜你喜欢
胡风五四知识分子
重塑胡风的奇女子
近代出版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
复兴之路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抉择
知识分子精神内涵的演变——基于西方几种主要知识分子理论的分析
1930年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眼中的中共——以《再生》为例的分析
胡风致乔冠华函
胡风丢失巨款真相
人民日报五月十八日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