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的挫折面前※——生命晚景中的尉天骢、刘大任、陈映真

2021-04-17 06:10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陈映真理想

李 勇

内容提要:尉天骢、刘大任、陈映真是战后台湾重要的知识分子,早年他们因共同的左翼理想结下生死友谊,但理想受挫后,不同的人生价值和态度选择,使他们走向了殊途异路。围绕他们生命晚景中的表现和文字,本文试图寻绎他们对待挫折和理想的不同态度,并勾勒出他们之间复杂的精神关联和图谱,呈现出理想主义时代终结对一代左翼知识分子心灵的冲撞。而他们或转向,或游移,或坚守的不同精神姿态,也发人深思。

引言

20世纪左翼知识分子心灵史,可以说浓缩和象征了人类理想张扬与受挫的全部历史。知识分子的社会理想联系着人类悠久而普遍的乌托邦冲动,但是20世纪下半叶,伴随着世界左翼运动受挫兴起的反乌托邦思潮,却是对人类拥有“更好的未来”的期望的嘲弄与取消。它的兴起和发生,源于知识分子对历史和现实“具体情境”的反思,但同样身在当下具体情境的人们——比如处于民族历史与现实语境的当代中国人——却自有对这“具体情境”的判断。历史如何发展,知识分子该如何选择,成为我们虽一再“告别”,却始终无法摆脱的宿命般的“宏大命题”。它寓身于我们民族和国家的历史与现实中,寓身于我们个人的生命史中,在理想的追寻、满足与受挫中,向我们提出质询。

在台湾战后以来的历史中,尉天骢、刘大任和陈映真三人,都是生逢动乱又亲历了中国从落后到发展的一代台湾知识分子。在风雨如磐的五十多年前的台湾,他们因为压抑,更因为压抑之下的理想,而走到了一起——在陈映真生死交关的1968年,尉天骢、刘大任都曾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然而,这种由青春理想、生死考验结下的友谊,后来却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风烟中淡化、风散。这一切,始于与世界性共产主义运动受挫有关的理想幻灭——当早年的理想遭遇挫折后,他们开始寻求新的、不同的自处之道:转向、彷徨,抑或坚守。这形成了他们此后不同精神趋向的人生与写作,这是他们理想幻灭后不同心路历程的照影。它们显现着精神的交叉、冲突、往复,彰显着“伤痕”与对“伤痕”的抗拒。

一 尉天骢:告别与转向

《回首我们的时代》(后文简称《回首》)是台湾学者尉天骢回忆旧人旧事的一部纪实性散文作品,其中《理想主义者的苹果树》(后文简称《理想主义者》)一节记叙的是陈映真。里面写到2006年陈映真离开台湾赴大陆前,他们的一次聚会:

那是二〇〇六年六月,他(笔者注:陈映真)要前往北京担任人民大学的讲座教授,行前邀我和黄春明、尤弥夫妇在台北福华饭店的咖啡座小聚。那时,由于台海两地的交往已经非常普遍,因此我们便像平日一样只闲谈着彼此间的家常琐事,并没有多少离别的情绪。但是,谈话之间他忽然压抑不住地说:“这些年来,大家都把文化大革命批评得体无完肤,这是不公平的。——文革是有它的庄严的意义的。”我听了,只“哦!哦!”地作了平淡的回应。春明则张着两只眼睛,不作一语。于是这回谈话就变成了他个人的独语,那么寂寞,那么单调。春明知道我对文革很有意见,所以在映真去洗手间的时候,问我:“你怎么对他说的话没有反应?”我说:“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要辩论这类问题!大头(笔者注:陈映真的外号)的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辩,争论起来徒伤感情。”我们与映真夫妇的离别,便是在这样的场景中过去了。①

在尉天骢的这段叙述中,尽管有一种忆旧常有的感伤,但也明显让人感到他和陈之间有一种精神上的罅隙。熟悉台湾文学者都知道,尉和陈有着非同一般的交谊:1959年到1961年间,包括处女作《面摊》在内的陈映真最早的一批小说,都是刊于尉天骢主编的《笔汇》杂志;1968年陈映真入狱时,尉天骢曾奋不顾身为其写下辩护文字(后以《一个作家的迷失与成长》为题收于1988年人间出版社《陈映真作品集》第14卷);在陈映真囚于绿岛的1973年8月,尉天骢冒着风险把其旧作《某一个日午》发表在刚创刊的《文季》第1期(署名“史济民”);而到了1970年代著名的“乡土文学论战”,他们又勠力同心、共渡难关。仅上述事例便给我们“缔造”了一个他们是朋友,且是志同道合、生死与共的朋友的印象。但《理想主义者》所叙的这个场景,却颠覆了我们的印象。当尉天骢描述着陈映真“那么寂寞,那么单调”时,他眼里的陈映真分明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孤独、固执、寂寞。这里流露的是一种明确的不认同,甚至厌烦。

朋友尽可以观点不同,却可以互相尊重。但厌烦,似乎排除了尊重的可能。尉天骢写作这部作品时,陈映真已中风,所以我们看不到他的回应。而在这篇文字之前,我们也没有发现他们有罅隙的证明,所以无法确定,尉天骢的厌烦起于何时。不过至少在1988年,他们还没有任何问题。当时,人间出版社出版十四卷本《陈映真作品集》,第九卷收录了尉天骢的《三十年来的伙伴,三十年来的探索》作为序文,尉天骢在文中回忆了陈映真1968年入狱时他营救的努力,以及陈入狱后为其发表“遗”作诸事,并以“三十年来,映真和我一步步往前走……让我们再战斗二十年”为寄语,表达共勉之心。②而在第14卷自序《总是难忘》中,陈映真似是作为回应,深情写道:“畏友尉天骢写的《一个作家的迷失与成长》,也许是评述我的小说的最早的文章。这篇评述,是就我在一九六八年以前所做小说的内容,以存证文件的形式,直诉于当时的军法处,证明我不可能是一个涉嫌‘叛乱’的人。距今足足二十年的当时,为一个因政治原因被拘捕的朋友公开申辩的高度政治和身家破灭的危险性,是今天动辄上街‘拉白布条’示威抗议的时代所无从想象的。”③可以看到,当时在尉天骢眼里,他和陈映真还是“我们”,而2011年,他眼里的陈映真已咫尺天涯。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陈映真一方,我们找不到罅隙的证明,而从尉天骢的描述来看,陈映真当时对尉天骢的“厌烦”似乎也并不知情。也就是说,所谓“罅隙”很可能只是尉天骢单方面的。不管怎样,目前的线索只能从尉天骢一方寻找。而循着《理想主义者》,倒也能寻到答案。

据此文所记,尉天骢(1935—2019)长陈映真两岁,当年他们同是台北成功中学的学生,尉高陈两级。当时二人并无交集,但尉仍对各方面表现活跃的陈(担任吉他社社长,常在学校壁报上发表作品)“有深刻的印象”。直到1959年尉接编《笔汇》杂志,邀陈撰稿,二人才真正交往起来,从1959年到1961年,《笔汇》接连发表陈的《面摊》《我的弟弟康雄》等11篇作品。

《笔汇》停办后,陈映真加入《剧场》杂志,至1965年退出。这期间尉天骢生病,陈则先是服兵役,后进入台北某私立中学和药厂工作,交际疏淡。尉天骢认为,也正是在此期间,陈开始发生变化。他认为,《笔汇》时期陈映真对社会的批判还只是“情绪上”,此时则已转变为“理智上”,他甚至从《将军族》看出,当时陈的理想主义“已到了非走到实践的道路不可”的地步;而待到1966年《文学季刊》创刊,陈发表《唐倩的喜剧》《六月里的玫瑰花》等,其精神转向已不言自明。1966年大陆“文革”爆发,世界左翼运动汹涌,尉认为,这时的陈真正从“理智”走向“行动”:推动《文学季刊》改组,发表《最牢固的磐石》等……陈映真正式从“理想主义”走向“革命主义”。

这种“革命主义”的转变,正是尉天骢不认同陈映真的开始。尉借用他和陈共同的朋友南方朔的话论道:理想主义转变为革命主义“必然要经过一番灵魂的煎熬”,“怀抱乌托邦主义的人在人生态度上有着根本的信念,它的第一要义就是现世乃是一种堕落;‘道德的人’被抛弃到了‘不道德的世界’;如此一来,他便成为现世的否定者,否定别人,也否定自己……如此一来,个人对人世事物的真实感受便渐渐为某种意识形态所牵引,所控制”。为证明这一点,尉天骢特意举了陈映真当年和恋人分手一事为例,他说陈给出的理由是:“一个人要是一直沉醉在罗曼蒂克的梦里,是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此外,陈和崇尚个人主义的作家七等生争论,指斥存在主义哲学为“狗窝里的哲学”,谈论大陆出版的《红岩》《西行漫记》,等等。在尉天骢看来,此时陈“原有的理想主义便在他的生命里一步步转变成为苏联式的乌托邦”。

不过,在叙述到陈映真这一转变时,尉插入了这样一句话:“他的这种真实的转变过程,我是要到他出狱后,才从他的自白中得知的。”④这句话表面上看没什么破绽,但仔细辨别,却耐人寻味。尉天骢说他是在陈的“自白”中才知道他思想变化,而结合《理想主义》前后文可知,这个“自白”指的是1993年陈映真署名“许南村”发表的《后街》。⑤也就是说,尉天骢是在1990年代才知道了陈映真1960年代的思想变化。这也意味着,当1988年的尉高喊着“映真和我一步步往前走……让我们再战斗二十年”时,他对陈的思想状况是毫不知情的。从逻辑上看,这说得通,但问题是,从1964年至1993年,时隔三十年,这三十年间,陈映真因“组织聚读马列共产主义、鲁迅等左翼书册”而入狱;更在出狱后的1983—1987年发表了表达革命信念的小说《铃铛花》《山路》《赵南栋》(第一篇写得比较隐晦,后两篇写于解严前后,所以对革命理想的表达已不再那么讳莫如深);而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陈更是几乎全力投入社会实践(如创办《人间》等),这些实践显然比文字更为显豁地彰显着陈的左翼理念。而与他屡有交集甚至深度介入其生命历程的尉天骢,如果说在这三十年间竟对其精神信仰“毫不知情”,怎么说都是有些让人难以置信的。

这样去推测的话,尉在叙述陈思想“左”倾时插入的那句话便有些有意洗白的嫌疑了。换句话说,当他回顾、批判陈思想“左”倾历程时,他似乎也在努力抹去他在那个历程中的痕迹,撇清他和那个他所批判的人的关系。通读《理想主义》会发现,那种“抹去”“撇清”的痕迹从一开始便有了,尉开篇便谈到当年他们那一代青年的理想主义追求,但语中流露的,却尽是一种“年少无知”的口吻:

回想起来,陈映真和我,以及一些朋友在年轻的时代都可以算是具有理想的一群。由于彼此都遭遇过不少的战乱,大家都期待着一个公正的、互相关爱的社会到来……我们这些人也说不上来是左派还是右派,但痴迷到了某种程度,有时也会……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塑造成流行的左派人物……几十年过去了,整个世界都有了巨大的改变,在几经折磨后,有的人梦醒了,有的人仍然活在自己假想的世界中……⑥

当年是左派,而今却成了“说不上来是左派还是右派”;当年声称要一起战斗,实际上也曾一起战斗,现在却说是“一厢情愿”追逐“流行”。看到这里,再去分辨那“活在自己假想的世界中”的人是谁,“梦醒了”的人又是谁?一切似乎不言而喻。

说白了,这篇文字所表达的,其实就是一种精神转向。在《回首》中,“转向”还有其他体现。卷首是一篇题为“寂寞的时光与灵光”的序,作者是“文化台独”的理论干将、与陈映真曾数度论战的陈芳明。在这篇序言中,陈芳明“赞赏有加”地谈到了尉天骢晚年的变化:“时光回流到一九七〇年代,当他还在主编《文季》的时期,可以发现他抱着对峙与对抗的态度,毫不留情,严厉剖析现代主义作家的小说”,而今天的他“许多愤懑之气逐渐收束起来”,“在他温润的文字里,释放出一种慈悲,截然不同于他年少时期的脾性”,“他的文字,经过时间的淘洗,让许多杂质沉淀下来,浮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明清澈。没有遭遇思想上的风暴,没有经过情感上的过滤,就不可能使狂飙的语法与句式获得升华”。与上述评价相对,陈芳明后面评价尉天骢的话则或暗或明指向陈映真——“对于台湾这小小海岛,他怀有无比的信心,永远坚持民主改革的立场,不会因为早年阅读过社会主义书籍,而幻想着乌托邦式的革命”;“其中最令人伤感的一篇文章,莫过于《理想主义者的苹果树——琐记陈映真》……写到最后一次见面,他委婉暗示,两人之间的思想取向已经背道而驰……这是思想的分歧点,也是情感的断裂点”。作为第三者的陈芳明的这些话,可以说进一步佐证、坐实了我们之前关于“罅隙”的推断。而这佐证竟出自与陈映真有“十余年的对峙”⑦的陈芳明之口,难免不让人有一种世事难测之感。

曾为“现代诗论战”和“乡土文学论战”主将的尉天骢,乃是战后台湾左翼,这是了解台湾文学史的人的共识,但《回首》却颠覆了这个印象。这里的尉不仅批评陈,也在质疑着他们一代人的理想主义追求。在自序《书前的话》中有这样一些句子:“记得不久之前,朋友间有一场聚会,其中有些人当年曾经是左派,也有人曾是右派;有人曾是统派,也有些人曾是独派……老友相会总不免‘偷闲学少年’那样唱起年轻时唱过的歌来,不过多少平添了嘲讽的意味而已。”⑧这里尽是一种毁却当年的语气。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 刘大任:受挫与反思

《回首》附录了尉天骢和刘大任一篇题为“知识分子的自我定位”的对谈,对谈围绕刘大任的小说《远方有风雷》(2010)展开,这是刘大任反思1970年代海外保钓运动的一部作品,主要涉及当时运动的组织形式——“小组”。刘大任认为,这种组织形式是中国左翼革命的“创造”,但它包含着“‘一元论’的恐怖”,尉天骢则直接对其展开了激烈的批评。

尉天骢的转向、对陈映真的批评,是世界左翼运动受挫的结果。拉塞尔·雅各比(Russell Jacoby)认为,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标志着时代精神的决定性转变”,他说:“我们正在见证的不仅仅是左派的败走麦城,而是它的转变,也许是逆转。”⑨尉的表现——批判共产主义、否定青年时代的理想主义追求——恰恰是对雅各比这句话最好的“注解”。

但对于尉天骢的态度,刘大任却不尽认同。刘是陈映真、尉天骢青年时代的旧友,生于1939年,三人都是台湾战后成长的一代,但与在台湾出生长大的陈不同,刘和尉都是1949年前后迁台的外省人——尉原籍江苏砀山(今属安徽),十三岁跟随姑父任卓宣、姑母尉素秋⑩抵台,后毕业、任教于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刘原籍江西永新,1948年随全家赴台,毕业于台湾大学哲学系,1966年赴美就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政治研究所,1971年投入保钓运动,1972年入联合国秘书处工作至退休。刘早年和陈一起踏上文坛,发表过《大落袋》《落日照大旗》等,1985年发表《浮游群落》,近年发表有《远方有风雷》《当下四重奏》(2016)等,王德威称刘为“海外左翼现代主义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保卫钓鱼岛运动的关键人物”。⑪陈映真去世后,刘大任写有悼念文章《那个时代,这个时代》。据文章所记,他和陈初识于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但至1962年刘加入《剧场》杂志,才和时为杂志同仁的陈交往密切起来,尤其是此后两年,刘大任在海外读到大量为台湾禁绝的左翼书籍而思想“左”倾,于是便和同样“左”倾的陈映真一同退出现代主义风格的《剧场》,转而与尉天骢合作,创办《文学季刊》。⑫

后来陈映真开始组织地下读书会,而刘大任和他相熟后也被介绍加入,但因为临近出国刘只参加了一次,不料就是这一次密会,也让他成为了陈映真案(“民主台湾联盟”案)的涉案人员。⑬三十多年后,刘大任仍心有余悸地说:“在一九六八年后那几年,我相信自己的文学和政治观点基本上与陈映真相近或一致,如果他可以因此下狱受刑,我便没有任何理由不受到同样的待遇。我的侥幸只在于某些因缘刚好出了国,逃出了制造白色恐怖的那个国家机器的掌控范围。”⑭

1970年代初,身在伯克利的刘大任投入保钓运动(为此放弃博士学位、十七年无法回台),作为骨干的他后来还受到周恩来总理邀请于1974年到访大陆,不过,似乎正是这次访问,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1974年我去大陆,发现当时……毛病大得不得了,回美后,我做了一场报告,最后一句总结惹祸上身,被戴上‘修正主义者’的帽子,这也是我决定申请到非洲去的原因之一。我慢慢退出‘保钓’的开会和活动,开始考虑安身立命的问题,最后决定回归写作。”⑮

《远方有风雷》所表达的便是对保钓运动的反思。但这种反思却与尉的批判和否定不同,这不同体现在刘对待陈映真的态度上——当尉拿刘和陈做对比,认为保钓后坦承理想受挫的刘比“文革”后仍“执迷不悟”的陈更真诚时,刘认为,自己和陈不同只是人生定位不同罢了——

我自己对给自己的定位,大概和陈映真给他自己的定位不太一样。陈映真是要改造世界的,而我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知识分子……

基于这种理解,他对陈映真还有一种更深在的敬重:

我了解陈映真晚年心境的苦闷,那种热情还在但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很痛苦的……我们虽然是那么好的朋友,从二十几岁开始交往到现在,但每个人的命运却不一样,映真是更不幸一点,我相信如果我没有出国的话,也许没有映真那么坚强,可能活不过牢狱之灾,就会被摧毁掉了。⑯

其实,刘大任出国后,还一度与陈映真保持通信,甚至陈受邀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也是源于刘向聂华苓、保罗·安格尔(Paul Angle)推荐,而陈被捕后,刘亦四方奔走,并通过保罗·安格尔斡旋,使陈案在《纽约时报》等曝光。不过,这种患难与共的友谊在陈1975年出狱后却出现了问题:

那以后,直到今天,我们之间的友谊出现了裂痕。他的政治活动,我不参与。这个态度,跟我1976年在我服务的联合国自愿报名、前往非洲工作的态度是一致的。我决定退出一切政治和社会活动,想尽办法要拾回因参与保钓运动而失去的文学细胞。1987年台湾解严以前,他是前政治犯,我在黑名单上,彼此无法联系。我也曾通过曲曲折折的渠道,传递信息,想说服他回到他的文学创作,得到的回应是:你太灰色,太没出息了。

这个论断,阻绝了我们之间任何恢复诚恳交往的可能性。⑰

二人友谊出问题的细节我们无从详查,但从上面的话中可以看出,对文学和政治等问题看法不同是主要原因。刘大任说1976年之后他“决定退出一切政治和社会活动”,显然是和他参加保钓运动受挫有关。那么,刘当年参加的保钓运动究竟有什么问题?

《远方有风雷》包含着答案。小说主人公叫雷霆,作品则以“我”讲述父亲雷霆和母亲参加保钓运动的往事构成全篇。雷霆早年在南京便是“学运小组”成员,迁台后也曾因参加地下读书会被捕,留美后他又携妻子投入保钓,然而运动高潮过后,妻子却突带幼子返台,保钓亦陷入低潮。整个小说细致而微地呈现了当时保钓运动的问题。这问题首先是保钓派内部的复杂性。比如学生群体构成复杂:既有台湾留学生,又有港澳留学生;有的是外省人出身,有的则是台湾本地人。成员家庭情况、身份、处境的差异导致革命态度、行动差异,比如港澳学生就比台湾学生要激进,而台湾学生又因出身、政治立场不同而有左、右、独、统之分,加上国民党官方威胁、分化、破坏,这就使得运动从一开始便遭受各种威胁。

另外,更严重的问题在于“小组”工作方式本身。这一点主要通过母亲的眼睛呈现:第一件让母亲感到有问题的事是“小组”处理小吴和阿贞的离婚问题,阿贞和小吴是本省人、外省人通婚,因婚后无子,以及原先并不知情的“家仇”(阿贞父亲作为指挥官处决了在“二二八”事件中被捕的小吴父亲),这使得他们决定离婚,并提请小组决断,“小组”先是开会讨论,并以“婚姻存续必须以是否有利于工作为前提”说服,接着用投票表决的方式“挽回”了他们的婚姻。那次会议,第一次让母亲“觉得怪怪的”。而等到“送子事件”发生,母亲则成了直接的受害者——当时保钓陷入低潮,为了再次挽救小吴的婚姻,雷霆在不和妻子商议的情况下宣布要将她腹中的孩子送给小吴夫妇,这直接导致了母亲脱逃。

在小说中,运动内外面临的问题终于导致了雷霆的疲惫,而这样的疲惫,是否也是当年刘大任心境的写照?而它是否又是他后来被指责为“修正主义”的原因?总之,刘后来远走非洲。然而,和从政治退回文学的刘不同,彼时刚出狱的陈映真却因狱中“奇遇”,而决定走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于是,当刘大任劝陈映真“回到文学”时,陈则以“你太灰色”回应,阴差阳错之间,便有了后来长时间的龃龉。

然而,对于各自的人生选择,刘大任却抱以宽容态度,他没有像尉天骢那样否定陈映真——不仅没有否定,谈到当年,他甚至认为陈远比自己坚强:“我相信如果我没有出国的话,也许没有映真那么坚强,可能活不过牢狱之灾,就会被摧毁掉了。”言语中透着敬重。不过,这样宽容理解的态度背后,似乎还隐约着其他东西。《远方有风雷》虽写到了对运动组织形式的反思,但刘却从未否定过保钓运动本身。在被问到为参加保钓放弃博士学位、十七年无法回台是否后悔时,刘说:“唯一的遗憾是走得太急,红旗打出去后就不可能回头了……一开始就冲得太快,结果断送了‘保钓’这批人回台湾的机会。这个运动后来在海外就风流云散了。”意思也就是说,保钓方法有误,但动机和目标却没有任何问题,不仅没有问题,而且如果不是保钓派风流云散,那场运动势必会对台湾和大陆关系格局产生决定性影响。⑱也就是说,在左翼运动中受挫的刘大任,从未否定过左翼运动本身,从未否定过让他置身运动的对祖国、民族的理想和情怀。

换句话说,在刘和陈身上,那当年促使他们共同走向文学、走向红色中国、走向读书会的可以称为“理想”的东西一直都在。而这也成为他们后来复合的原因。刘大任2003年至2004年在台北《壹周刊》发表了一系列回忆当年旧事的文字,里面详细记载了他在陈映真受难的日子里的体验:侥幸、担忧、恐惧、噩梦⑲……当时,身在台北的陈映真读到了这些文字,于是本已拒绝联系的他重新提笔,写下了使他们重归于好的一封信。

三 陈映真:幻灭与坚持

陈映真去世后,刘大任将陈映真写给他的那封信(包括其他通信)发表在《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陈在信中首先谈到了他读到刘专栏后“心中很受触动着数日”,又谈到了一年前他心脏手术时的生死时刻,接着便谈到了他们当年的龃龉:

当年你回大陆后的幻灭,碰上我初初出狱时的激越,话说不到一起,是十分自然的。我入狱最大的震撼,是和我往日只在耳语中听到的历史中幸活的真人相值。刑死者往矣,在绿岛见到的人都是一九五〇~五二年抓进去而幸免一死被判无期或十五年以上的人。七〇年送到绿岛,他们已坐了十八~二十年的牢,藉放风时间,从他们听见了一时代的风雷,全是真人实事。一九七五年出狱,他们许多人因为属于“奸匪”有据,不在特赦之列。出狱那个暗黑的凌晨,我誓约要为那些囚系不知底于何时的朋友而活……⑳

陈映真狱中的“奇遇”,这并非他第一次谈到。在《后街》中,他更是深情激越地写道:“在那个四面环山,被高大的红砖围墙牢牢封禁的监狱,啊,他终于和被残暴的暴力所湮灭、却依然不死的历史,正面相值了……在押房里,在放风的日日夜夜,他带着无言的激动和喟叹……会见了早已为故乡腐败的经济成长所遗忘的一整个世代的人。”㉑狱中七年,是陈映真的“精神秘史”,而和老政治犯的相遇,则是解开他后来大半生思想、行为的“密匙”。它不仅延续了他入狱前便开始的“左”倾精神脉动,而且使他更为坚定。关于入狱,陈映真曾多次谈到,但所谈几乎都止于这次“奇遇”,此外还遭遇过什么,则讳莫如深。入狱的险恶,外人实难体味,但与被捕擦肩而过的刘大任却曾谈到它的“恐怖”——在陈映真被捕后的一两年,他都做着被追捕的噩梦;和陈同案的吴耀忠,因酗酒去世;其他人虽刑罚不尽相同,但人格、人生都打上难以磨灭的烙印。然而,就是这样恐怖的经历,却并不曾改变陈映真,可见“奇遇”的激励之大。

但1975年带着这份激励出狱的陈映真,却发现世界已发生了沧海桑田之变。彼时的台湾因土地改革、美国和日本援助已实现了社会转型和经济腾飞。在这个富裕化的时代,陈映真遭到了致命打击。打击大致来自三个方面:第一,是革命历史被遗忘——在《赵南栋》中,当年的革命者叶春美从狱中归来,但“时间、历史、社会的变化,已经使回到故里的她,在她的故乡中,成了异国之人”;第二,是资本主义商业化的打击——这一点集中展现于他的“华盛顿大楼系列”;第三,则是“文革”理想的受挫——据《我在台湾所体验的文革》一文所记,陈映真入狱前曾对“文革”寄寓理想,当年他偷听大陆广播,接触到1963年开始的中苏共论战,并受到中国共产党反“苏修”的持续革命论的影响,所以“文革”爆发后,他便从“持续革命”和“反修正主义”的角度看待、拥护那场运动。㉒但出狱后,“文革”真相传出,给他以沉重打击。㉓

在理想幻灭、现实打击面前,陈映真又是如何应对的呢?对这个问题的探讨显然要放置于前述三重危机的背景下进行。我们看到,从1975年发表《试论陈映真》到1982年发表《万商帝君》,此间的陈映真一边进行自我精神梳理,一边以一种更彻底的理性化的姿态向危机作战:批判台湾商品化、知识分子民族立场丧失,加入“乡土文学论战”……这些都是以一种正面相值的方式向危机作战。这正面作战是激越而振奋的,这可能也与陈映真当时的处境和心境有关——在左翼思潮高涨的1970年代,他虽面临危机,但并不孤独。然而1980年代之后,“台独”思潮蜂起,“乡土文学”阵营分裂,加上社会承平日久,知识分子批判意识钝化,陈映真日陷孤独。可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入狱的“奇遇”更激起他的眷念,这便有了1980年代的“《铃铛花》系列”。在这三篇作品中,让人印象最深的其实不是对“白色恐怖”历史的呈现,而是那种革命理想被湮没的悲怆,以及在悲怆中焕发出来的继承革命遗志的决绝与壮烈。

在狱中“奇遇”的激励下,陈映真以更积极地介入各种社会文化实践的方式,接续起他入狱前便已开始的精神脉动。但台湾社会却在以更迅猛的态势反向前进:1979年“高雄事件”发生,一个时代的左翼风潮走向终结。而在大陆,一个新的时代也正降临。陈映真由此也真正陷入了孤独。1983年8月陈映真赴美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遇到了王安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一直寄予深情的大陆作家,但见面后的交流却没有期望的美满,王安忆回忆说,当她操持着当时大陆流行的“个人主义”“人性”“市场”等话语叙说时,陈映真的回应是“极度不耐烦”。㉔这种“极度不耐烦”所折射的可能正是他当时的失望、孤独。

在这种处境下,也许是觉出了文学无力,陈映真更多走向了行动。创办《人间》、参与创办中国统一联盟并担任创盟主席、介入统独论战……他“一意孤行”,逐渐成为许多人眼中的“异类”。尉天骢说:“就在这一阶段,一九八八年台湾的‘中国统一联盟’成立,他当选第一任主席,一九九〇年,他率团访问中国大陆,会见了中共领导人江泽民,在官方的陪伴下参观了很多建设,这些物质方面的成果,又再一次重燃起对于共产世界的执着。”㉕

尉对陈的不满,既有关陈映真的中国立场,又牵扯到他的共产主义信仰及其理想主义姿态。陈在1970年代末经历了艰难的自我精神调整,但这种“调整”更多的是面向历史(如“文革”),在面对现实(改革开放)方面,他面临的困难可能更大。因为他既要在改革开放的新现实中发现他决意要为之终生奋斗的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可能,又要在这一新现实面前重新思考新中国前三十年的历史。熟悉陈映真者都知道,陈对改革开放是有过批评的,不过仔细看来,他的批评主要针对的是改革开放后出现的贫富分化等具体问题,而“对改革开放的大方向基本上是赞同的”,而且他晚年通过切身观察和体验,也认识到改革开放的成就,看到了中国共产党克服“问题”的努力,同时在他的视野中,改革开放的成就和新中国前三十年社会主义建设之间也存在着必然联系。㉖

如此,新中国“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在陈的视野中便取得了一种内在一致。这种对新中国历史与现实的认定,也构成了陈后半生中国立场的坚实基础。而他的这种中国立场,又紧密关联着更深在的共产主义理想——这个曾遭幻灭却一直在寻求重建的理想,而今就寄寓在这个“中国”之中。但这个“中国”在当今世界却面临巨大威胁——这便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力量,它曾主导了战后中国“内战—冷战”的格局,现在又以一种新的更绵延的方式(消费主义、新殖民主义)演变、渗透。在陈映真出狱后的思想中,不管是消费主义批判、台独批判、第三世界理论,它们共同的、根本性的指向就是——美国。在他看来,美国就是第三世界的“元问题”。这种认识来自他宏观的社会历史(尤其是中国近现代史)视野,这是他青年时代便服膺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所赋予他的。在这一视野下,他首先看到的是中国一百多年来被压迫和剥削的历史,所以他认为“台湾的左翼应该以克服帝国主义干预下的民族分断,实现民族自主下和平的统一为首要的顾念”,历史和现实的中国虽存在“问题”,“但他认为这是民族内部和人民内部的矛盾,它从来和反对外力干预、实现民族团结与统一不产生矛盾”。㉗

这种认识和立场,是陈映真的社会历史理性赋予他的。但这种宏观的民族本位的左翼立场和观点,对崇美崇日、趋向分离的战后台湾知识分子来说却是格格不入的,对于“告别革命”追求普世价值的新时期一些大陆知识分子来说也是陈旧过时的。所以,隔膜也就在所难免。与大多数人从否定左翼到重新发现左翼不同,陈映真是一直坚定而孤独地值守着他的左翼理想的——不仅以文学和思想,更以行动。和一般知识分子不同的是,陈映真不仅是个文学家和思想家,更是一个行动者,所以他的思想不仅仅考虑批判,还要考虑批判的“效果”,不仅仅考虑“人”(这是他精神思想的根基),还要考虑“人”置身其中的社会、历史、政治。这样,他便不能不保持他那个“宏观的社会历史视野”,这个视野不一定能够揭示全部真理,但在近四十年来的中国台湾和大陆,它显然是一度被失落的。

这个视野是如何失落的?尉天骢对陈映真的批判也许暗含着答案。如前所述,他的批判与20世纪共产主义运动受挫所致的左翼转向有关,表现于尉便是他基于人性自由对陈理想主义社会政治追求的否定——这种否定对新时期之后的大陆知识分子来说应该再熟悉不过。我们并不否认,批判是出于对历史的反思,但反思历史是否意味着要否弃理想?在世界左翼运动陷入低潮而反乌托邦思潮大行其道的今天,人们津津乐道于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津津乐道于以赛亚·伯林、卡尔·波普尔、汉娜·阿伦特的思想和言论,却忽略了:这些言论和思想其实只是在对一种受挫的事业提出批评,但这是否意味着要取消这“事业”背后的理想以及追求这理想的冲动?

更关键的问题是,它能够取消吗?以赛亚·伯林是20世纪著名的反乌托邦主义的思想家,他认为人类对“完美的社会”的渴念起于“一个柏拉图式的理念”:“首先,像在科学中一样,所有真正的问题都应该有且只有一个真正的答案,而其他的答案都是错误的;其次,必定有一条可靠的途径导向这些真理的发现;第三,真正的答案,如果找到了的话,必定彼此相洽、俱成一体,因为真理不可能是互相矛盾的。”但伯林认为,这种观念是存在问题的。首先,不同的人群、文化、价值必然会存在冲突;其次,“真正的答案”即便理论上存在,在追寻过程中还有“一个更为实际的”的“障碍”——人性。在这种情况下,相信真理是唯一的,便会导致“一元论”的恐怖。㉘

但伯林在批判乌托邦观念的同时也承认,“乌托邦”起于人类改造不美好现实这样“一个非常古老的梦想”。那么,既然现实不如意,理想又不可能,我们该怎么办呢?伯林认为:“明确的答案是找不到的。不过,冲突即便不能避免,却有可能缓和。各种意见可以平衡、折中……让饥者有其食、寒者有其衣、病者得治、无家可归者有避难的居所,这些事情……应该优先考虑”,“最起码的公共义务,就是要避免极端的痛苦。”由此他认为应该“维持一种不稳定的平衡,以此来防止陷入绝境”。而要维持这种平衡,他认为是可能的,因为“在漫长的时间历程中,不同社会的人们早已有过大量的广泛的共识”㉙。

伯林反思乌托邦主义的重要参照便是俄国革命的失败。㉚但伯林的反思主要是从“观念史”角度进行的,实际情形却往往容不得太多选择,而且人心的力量难以泯灭——从理想主义的后果去否定理想和对理想的追求,这合适吗?可能吗?雅各比便痛心地说,在今天的时代“我们日益被要求在现状或某种更加糟糕的东西之间做出选择。其他的替代物似乎根本不存在”,“坚信未来将会比现在更加美好的这种信念已经消失了”。㉛理想受挫后,除了否弃理想,是否还有其他路走?今天惯常的历史判断总是将乌托邦与集权主义联系在一起,这是否公平?雅各比便认为,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针对的是美国的消费主义而不是斯大林的独裁主义”,而“纳粹主义几乎没有东西看起来是乌托邦的”,所以他说,对待历史“我们要更加小心谨慎,我们要使用解剖刀,而不是挖掘机”。㉜

雅各比所主张的对待历史的态度是发人深省的。在流行的主流历史判断面前,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躬自省:是否可以一边审慎地反思历史,一边保持理想?当伯林提出“不稳定的平衡论”时,他心目中这个“不稳定的平衡”世界中是否有理想主义者的一席之地?如果我们承认当今世界还存在不完善、不美好,那么这是因为理想主义者太多,还是太少?更紧要的问题是,伯林认为“不稳定的平衡”的基础是人们有“大量的广泛的共识”,可是这样的“共识”真的达成了吗?“共识”需要辩论、博弈才能达成,但对这个世界上的一些民族、国家和人群来说,他们获得这种辩论、博弈的权力了吗?

在陈映真眼里,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在他的宏观社会历史视野中,他看到的是那些“在辉煌中‘暗暗地’贫乏”的民族、国家和人群,㉝所以他选择在理想幻灭处继续出发,而不是像尉天骢那样颓然转向。说尉天骢“颓然”也许并不准确,在和刘大任对谈时,他一边批评陈映真的理想主义,一边肯定刘大任:“我看见到他人生态度的转变,后来开始养花、写家庭生活”,“大任已经从政治的大环境回到细微的生活之中”。颓然者还有痛苦,而怡然于细微生活乐趣者,是没有痛苦的。其实,尉天骢所肯定的“人生态度转变”的刘大任,无非只是他的自况罢了。然而,这样的人生态度转变,陈映真是绝然无法认同和接受的。早在1984年接受访谈时他便说过:

全世界已建立了制度的社会主义社会,有的失败了……有的问题重重。全世界的左翼知识分子都经历着幻灭、低潮、反省和探讨的过程。……详细描写这幻灭与反省,对于我的政治处境是有利的。但恰好是因为这样,我却特别不愿去谈它。它是苦痛的,是对自己的严肃的批评。夸夸然议论着自己的幻灭和对于使自己幻灭的事物痛加责备,且洋洋然以为前进,其实是道德上的弱质吧。㉞

不仅陈映真不认同,刘大任也不认同。在《远方有风雷》中,“我”探究父亲雷霆的一生,就是为了解答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而在中国近现代史中走过来的雷霆,他左翼的人生选择显然带有历史必然性。而当“告别革命”的时代来临后,他令人泪下的孤独、凄寂(晚年在家里雕刻战友们的雕像),也充分显现了刘大任对理想的追念。

结语

其实,综观三人对待“理想”的态度,“不够坚强”的刘大任可能更代表了大多数人,而他理想受挫后的失望与不甘,更是人们常有的心态——这心态不正证明了人心不死?这样看来,伯林的答案确实有些过于“灰暗”了,它否定的是根本改变的可能,是人心底的希望。伯林视人性为“更为实际的障碍”,但人性真的没有希望吗?伦理学上的“真理”真的不存在吗?同样也持自由主义立场的罗素便承认,自由主义者对乌托邦思想的反驳并不是完全能立得住脚的,他说伽利略当年少有人同意的见解后来获得了差不多举世的拥护,“在伦理方面,伟大的宗教导师也有某些类似的情形”。他认为,在伦理问题上有人能提出一种大多数人共同的理想,这不是不可能的。㉟

当然,我们并不是说陈映真就一定是这种掌握真理的人。但假如说“真理”是难以掌握的,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在追求真理的路上不停下脚步。而陈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大多数人在理想受挫后放弃理想,他还在坚持——不仅用思想,更用行动。这样的陈映真,可以让我们想到很多……陈映真晚年曾说:

对于一个在一九三七年出生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主义理想的向往,和对于在冷战与内战构造下被分断的祖国的向往,是相互血肉相连地相结合的,也从而使我度过了饱受各种压抑和坎坷的半生。㊱

其实,他完全可以像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一种轻松舒适的方式度过一生;也可以像尉天骢和刘大任那样,选择一种“灵活变通”抑或富有张力的,并不如此紧张的方式对待理想。但他却笃定于年轻时便选定的人生方向,坚持走完一生。

尉天骢、刘大任、陈映真在理想幻灭后对待理想的方式,展示了三种不同的人格,也让我们见识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冲撞。对于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来说,这是值得铭记和深思的。

注释:

①⑥㉕尉天骢:《回首我们的时代》,台北:INK印刻文学2011年版,第218、218~219、252页。

②尉天骢:《三十年来的伙伴,三十年来的探索》,《陈映真作品集》(9),台北:人间出版社1988年版。

③陈映真:《陈映真作品集》(14),台北:人间出版社1988年版。

④以上均参见尉天骢《回首我们的时代》,台北:INK印刻文学2011年版,第239~245页。

⑤原题为《陈映真的创作历程:后街》,发表于台湾《中国时报》1993年19—23日。

⑦陈芳明:《陈芳明悼陈映真:对这位可敬的论敌致上最高敬意》,http://culture.ifeng.com/a/20161123/50303005_0.shtml。

⑧尉天骢:《书前的话》,《回首我们的时代》,台北:INK印刻文学2011年版。

⑨㉛㉜[美]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冷漠时代的政治与文化》,姚建彬等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页,前言、中译本序页。

⑩任卓宣(1896—1990),笔名叶青,四川南充人,国民党政要、政论家。1920年代加入共产党,曾参加广州起义,1928年被捕后叛变,担任过中国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1949年去台湾。尉素秋(1908—2003),江苏砀山人,中央大学文学系毕业、任教,1949年入台,任教于成功大学、中央大学等。

⑪王德威:《悬崖边的树——刘大任〈当下四重奏〉》,《当下四重奏》,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6年版。

⑫⑰刘大任:《那个时代,这个时代》,深圳《晶报》2016年12月2日A21版。

⑬关于陈映真1968年入狱事件的具体情形,对当事人的影响,可参见李勇《陈映真入狱事件考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7期。

⑭刘大任:《噩梦》,《冬之物语》,台北: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43页。

⑮姚嘉为整理:《刘大任:我为中国人而写》,《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

⑯尉天骢:《知识分子的自我定位》,《回首我们的时代》,台北:INK印刻文学2011年版,第427页。

⑱刘大任曾谈道,当年保钓运动前后,台湾旅美高级知识分子中有三个主要思潮,“人才最为荟萃而影响力最大的是保钓这一块,其次是台湾独立运动的各派,而力量最弱的是保钓运动后期分割出来的……‘革新保台派’”。后来主张爱国统一的保钓派回台路断绝,在海外逐渐式微,台湾今天的政治格局中便只剩下了“革新保台”逐渐发展来的“蓝”和海外台独发展来的“绿”。参见刘大任《拒见周恩来》,《晚晴》,台北: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254~255页。

⑲参见刘大任《冬之物语·第一辑 白色恐怖》,台北: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

⑳㉝刘大任:《五封信》,《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2017年第13卷第6期。

㉑㉗陈映真:《后街——陈映真的创作历程》,《陈映真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3、26页。

㉒陈映真:《我在台湾所体验的文革》,《陈映真全集》(15),台北:人间出版社2017年版,第394页。

㉓1979年接受访谈时,陈映真曾说:“近一年来,大陆的资讯,空前大量地出现在台湾的电视上、报纸、杂志上。……我一贯不相信这些,总是打个五、六折去读,去看。然而,我终于觉得不对头……这半年来,我一直处在慢性的思想苦闷里头。”参见陈映真《答友人问》,《陈映真全集》(4),台北:人间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页。

㉔参见王安忆《乌托邦诗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页。

㉖陈映真1991年、2005年发表的《寻找一个失去的视野》《“中国人民不能因怕犯错误而裹足不前”》等文章对此有详细描述,吕正惠对这个问题有专门分析。参见吕正惠《陈映真: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原文题为《出版陈映真全集的意义》(上、下篇),最初发表于微信公众号“亚际书院”],http://www.sohu.com/a/210919801_425345。

㉘㉙[英]以赛亚·伯林:《扭曲的人性之材》,岳秀坤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9~10、17~19、21~24页。

㉚《扭曲的人性之材》发表于1990年,伯林开篇便提到,“俄国革命及其后果” 是20世纪人类历史影响最大的因素之一。[英]以赛亚·伯林:《扭曲的人性之材》,岳秀坤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㉞韦名:《陈映真的自白——文学思想及政治观》,《陈映真作品集》(6),台北:人间出版社1988年版,第42页。

㉟[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59~160页。

㊱陈映真:《“中国人民不能因怕犯错而裹足不前”》,《陈映真全集》(22),台北:人间出版社2017年版,第2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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